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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蜚蜚(刑侦向哨AU,7.23更新10,19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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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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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4 22:37: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竹染轩阴 于 2020-7-23 22:36 编辑

刑侦向哨 纯属虚构

因为哨向设定所以大背景很多都是编的

体制相关的问题就不要较真了hh







00



清晨,市局还没开门,办公区里只有几盏冷光灯照明,白惨惨的一片,营造出一种冰凉肃穆的气氛。



诸葛青前夜还在伏案搞文书工作,快天亮的时候困得撑不住眼皮,就随便披了件外套趴桌上睡了。早上六点多,他把自己腿睡麻了,别别扭扭地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抓过手机照照自己那张好脸。四周光线不佳,显得市局刑侦一队队长的神色有些憔悴,他赶紧爬起来去洗手间,要趁着正式上班之前把自己好好捯饬一下。



他捧了水龙头里的水洗脸,把自己冻了一个机灵,好悬清醒了点,又发现自己的哨兵抗干扰耳机掉了一个,估计是在桌上趴着的时候给睡掉的,怪不得刚刚他脑子一直嗡嗡地响。诸葛青想起前些天医生跟他说的话就右眼皮直跳,于是在裤兜里摸了摸,摸出备用机的盒子,补了一个在耳朵里。甩甩水站在镜子前整整衣服,打量一番,认为可以见人了,就露出一个象征性的微笑。



诸葛青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又看了一遍时间,他解锁屏幕,手指在微信图标上停了停,那个绿色小方块的右上角有一个固执的红点,昨天它就在了,今天也没有被戳掉。



他又把它点开。



诸葛青的微信好友众多,置顶也一堆,大多是家庭群和工作群之类。他们这行的工作群讲话都言简意赅,平时不是大事没什么消息,家庭群里小孩儿太过闹腾,早就被他设置消息免打扰。所以现在飘在最顶上的,还是那个显眼的红色的“1”。



那人用一个太极阴阳鱼的头像,备注是“王也”。



话说得不长,诸葛青不用点开都能看完。王也发来消息说:“我收到通知了,明天来市局。”



时间是昨天凌晨,诸葛青到现在都还没回复他。



诸葛青盯着这条消息看了一会儿,又锁了屏把手机塞回裤兜里,然后推门出了厕所,他还有事要忙。







A市市局的这个早上过得必然不得安宁。



这个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像是积压在这个城市居民心中的抑郁情绪突然集体爆发了一样,接连出现好几起自杀事件。而且这些事情在开始的时候都发生得悄无声息,死者中没有哪一位自杀前在社交媒体发布过任何消息,即使是高坠的死者,也都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或不易被发现的地点。直到有人发现他们的遗体,事情才逐渐为警方或公众所知晓。



这样的情况引起了警方的注意,不过法医进行验尸后,都能确认死者确实系自杀身亡,且死者的身份、社会关系、自杀方法甚至自杀动机都各不相同,除了他们都在这段时间集中放弃自己的生命之外,并不能找到任何的共同点。既然不是刑事案件,警方也就不好再过多介入,上面安排进行了心理健康的相关宣传,加强了几个事故路段的夜间巡视和监管,剩下的事情他们也没办法出上什么力气。



昨天凌晨警局接到本月第七起自杀报案,是一个大学女生从宿舍楼顶高坠,被宿舍楼里另一位独自在阳台讲电话的同学目击后报警。小姑娘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估计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种事情。而且最近没头没尾的自杀事件逐渐多起来,风言风语也开始在A市传播,各种猜测不断涌现,光是诸葛青自己已经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见过七八个版本的都市怪谈,人心惶惶也是可以预见的事。



好像有一顶深黑的乌云,悄悄地笼罩在了A市的上空。



七八点钟之间,同事们陆陆续续前来上班,把工位一个一个填满了。诸葛青从食堂随便打了碗粥对付早饭,坐他旁边的傅蓉看到了,还塞两个包子给他。



“怎么啦?”傅蓉说,“今天气压有点低嘛。没睡好?”



诸葛青说:“哎呀,我这不是在工作中沉沦,缺乏爱情的滋养,快要枯萎了嘛。”



傅蓉被这个理由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道:“哎呦,得了吧。”然后她想起昨天的事,就问了一句:“昨晚又有一个小姑娘自杀?第七个了吧……这事儿怎么处处透着一股邪门呢。”



“是啊,”诸葛青说,“可邪门了。甚至把那谁都招来了……”



“哪谁?”



诸葛青不说话了。



但他不说,当然有事实替他来说。



八点一刻的时候,警局门口停下一辆丝毫不低调的奔驰大G,上面下来一个穿得相当松垮,低调得戴个帽子就能进旁边岗亭和保安大爷争饭碗的青年人。这人分明长得高鼻深目,算得上浓颜系的帅哥,但碍于腰里别了个保温杯,神色懒散,很难让人第一眼就对他产生注意。他溜溜达达地进了警局大门,那架势很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青年人进来就出示证件:“哎,您好,我找一下你们这儿一队队长诸葛青……”



那证件可比他本人这形象光辉很多。门口刚毕业的小警员愣了愣,确认这证不是假货之后,赶紧把人领了进门,边领边喊:“青队,有人找!”



诸葛青都不用抬眼就知道是谁来了。他站起来,伸手跟来人打了个招呼:“早啊,老王。一进来就先找我?张局这会儿估计还等着你呢吧。”



王也挠了挠头,对他嘿嘿一笑:“你这不是没回我消息嘛。生怕你不知道,先过来打个招呼。”



诸葛青道:“行了,招呼也打过了。你来这回有什么名头不?”



王也说:“顾问,顾问。”



一旁的傅蓉对王也此人不熟,只曾经听说过这个名字,知道是有点名气的犯罪心理学专家,还是个极其优秀的向导,年轻有为,和他们队长水平相当。她看他们俩之间气氛有些微妙,不由觉得古怪。但这感觉又仿佛似曾相识,傅蓉咂摸片刻,忽然灵光一现,悄悄在桌子底下拿支中性笔捅咕了一下诸葛青。诸葛青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别这时候添乱。



王也上下看了一圈诸葛青,最后也没再多说什么,摆摆手转头去局长办公室了。



人刚一走,傅蓉就迫不及待地拱了诸葛青一胳膊肘,努努嘴:“友人A?”



诸葛青看她这极具八卦精神的表情就觉得整个人十分乏力,顿了一会儿才重新摆出营业笑容。



“你猜?”

01

王也和他们张局的沟通效率很高,不过十来分钟的时间,就已经有人来通知开会,让一队的队员先都到会议室去等着,另外特别通知诸葛青先到局长办公室一趟。

诸葛青推开局长办公室的门,王也正气定神闲地站在张局办公桌面前,两个人显然是沉默着等了他一会儿。诸葛青挑了一下眉,但没说什么,只是打招呼道:“张局,找我有事?”

市局局长张之维已经有点上了年纪,但是精神矍铄,平时总是笑呵呵的,常年带着不怒自威的气场,市局上下都尊敬他,哪怕是最大的刺儿头到了他面前也都不敢造次。听到诸葛青这样问,张之维说:“哦,是这样,这次出现的这个情况还是有些不对劲,倒不是上级传达的命令,是塔那边提出的,希望我们能够再多做查验。”

“塔”这个字一出来,诸葛青和王也突兀地对视一眼,都感觉多少有点尴尬。诸葛青道:“塔发现什么不对了吗?”

张之维把一张纸递到诸葛青面前,诸葛青匆匆扫了一遍纸上的内容,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其实他自己在事件出现第五起的时候已经隐约感觉到了不对劲,不过碍于证据不足,没办法进行更加深入的查证。

“在前五案中自杀的都是哨兵和向导……”诸葛青轻声道,“只有第六位是普通人。第七位又是向导。”

这件事很不寻常。

哨兵和向导与常人最为突出的不同就是精神力。在这个群体当中,因为有向导的及时疏导,本身比较难以出现普通人会有的精神问题,其精神崩溃的一般表现,通常是失感或者精神图景崩塌,很难走上自杀的道路。虽然现在社会生活压力增大,无论是什么群体,轻生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理由,也很难去评判这个人懦弱与否,正确与否,但是短时间内出现多起哨兵和向导的自杀,能引起塔的注意也就不奇怪了。

“您的意思是,这件事背后存在有人教唆的可能性?”诸葛青问。

张之维颔首:“我们现在还不能够确定这个教唆者是不是真的存在,如果真的存在,他作案的目的又是什么。不过这类事件在民众中本身就风声很大,塔这样提,上面给我们的压力也增加了。这个案子不能够作为普通的刑事案件进行处理,所以我请到了我们小王同志来帮帮忙。希望你们俩能够好好配合,尽快解决这件事,不要再造成无辜的伤亡。”

诸葛青又看了王也一眼,目光对上,这次两个人都没有闪躲。王也说:“对,我来帮帮忙……也就做个侧写,给你参谋参谋,掠掠阵嘛。”

“不然呢?”诸葛青笑了,“你还要做什么?”

王也说:“哎呀……”

诸葛青没听完他的话,转头对张之维道:“那张局,我们先去开会了。这个事情一队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卷。”

张之维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诸葛青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了。王也愣了一下,朝张之维无奈地摊摊手,连忙也追着诸葛青的脚步出去。边走边喊了一声:“老青,你等等我……”

诸葛青其实也没有要甩开他的意思,出门之后就放慢了脚步,王也很轻易地就赶上了,和他并排走向会议室。他看了看这狐狸脸上的表情,一下子没办法判断他现在心情如何,只能看出诸葛青还挂着那套通用的营业微笑,不由一时有些牙疼。

“我刚刚内意思你听明白没?”王也问,“我这回来真就是……”

诸葛青笑嘻嘻地说:“哎,算了吧,我可没那么小肚鸡肠。你就这样想我呀?老王,这可伤人心了。”

他这会儿态度比起刚刚正常了很多,王也将信将疑,只好暂且认为是诸葛青之前没有休息好,才多少显得有点咄咄逼人。但是也没办法,他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回过来市局,不是为了要给诸葛青找事儿,也不是要抢诸葛青的活儿,更不是要给诸葛青顺风顺水的生活添堵,要不是诸葛青一直没回他微信,他也不至于多此一举说这么一句。

毕竟他上个月听说诸葛青进了一趟塔,据说是去看病的,但具体是什么病,因为什么入的院,都打听不出来。

王也从善如流地告饶道:“好好好,是我的不对。中午请你吃饭。”

诸葛青说:“该着你请我。这么久不见了,我怎么也得从王三少手里敲一顿啊,你就等着吧。”

王也听他言谈之间并无异样,也就不好再试探下去了。事情分轻重缓急,现在还是处理案子要紧,其他的可以留后再议。



一队的人已经都在会议室里坐好了,见他们老大带着这次的顾问推门进来,都稀稀拉拉鼓掌作为欢迎。诸葛青说:“好了,大家都来认识一下,这位呢,就是我们这次行动的顾问王也,相信你们不少人也都听过他的大名,我就不多做介绍了。老王,打个招呼。”

王也就朝众人招招手:“各位好,叫我老王就行。”

刚刚已经打过照面的傅蓉率先做自我介绍:“这位同志你好,我叫傅蓉。”她旁边长得怪清秀的那个青年安安静静地跟了一句:“你好,我是张灵玉。”顺次排下去,还有马仙洪,张楚岚和冯宝宝,都依次向王也问好。其中张楚岚和冯宝宝名义上还有一层塔的关系在,他们在这里专门在哨兵向导的问题上提供帮助。

这里面大多是老熟人。王也视线转了一圈,心里不由得感叹,这还真是给他来着了。

诸葛青在身边扯了张椅子,王也本来以为诸葛青是要让自己坐下,却没想到诸葛青自己一屁股坐得稳稳当当,还用鼓励的目光望着他,显然要给这位新上任的顾问一点发挥的空间,自己做甩手掌柜。王也只好主动把一边的白板拉得近些,拿起一支白板笔,道:“好了,现在都认识过了。我们开门见山,直接来聊聊案子。”

“我前两天拿到了案件相关的资料之后,也做了一些研究,”王也从口袋里摸出一个U盘,插在会议室的电脑上,鼓捣一番之后,投影仪开始运作,他要展示的图片在墙面显现出来,“除了死者的身份之外,特殊的大概就是他们的遗书了。”

遗书是自杀中最容易被伪造的环节。很多试图将他杀伪造成自杀的凶手都会在现场模仿死者的笔迹和口吻伪造一封遗书,正因如此,通常情况下,现场的痕迹和死者的尸检结果往往比遗书更加可信。现在,所有死者都确凿无疑是自杀的情况下,遗书反而成为了证明事有蹊跷的关键证据。

这些遗书众人并不陌生,之前他们出现场的时候多少也已经阅读过了其中的内容。不过因为接到报案的时候前往现场的人员总是比较零散,到现在完整阅读过七封遗书的只有诸葛青一个人,所以这一看之下,他们也就发现了这七封遗书不同寻常的地方。

说是不同寻常,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七封遗书笔迹不同,口吻不同,但表达的核心思想都十分近似。他们没有描摹生的痛苦,没有抱怨,与之相反,他们都在强调同样的一件事:他们犯下了过错,死亡对于他们来说是解脱,甚至是最后未竟的事业。

每个人都在遗书中进行着残酷的自我剖析和激烈的忏悔,那种求死的意志十分强烈,以至于会议室中的众人都一时无言,张灵玉更是眉头紧锁,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诸葛青抿着嘴,这时候他脸上的笑意也收敛了,他撑在头侧的手无意识地拨弄起自己的抗干扰耳机,随着他的动作,他的耳边响起电流通过时刺啦刺啦的声音,这种声响常人可能根本听不到,但对于哨兵来说已经相当明显。王也注意到他的举动,投来一瞥,诸葛青就把手放下了。

他沉吟片刻,道:“他们看上去像是被什么洗脑了,也许是邪教,也许是网络上一度盛行的自杀游戏。”

不过这种东西一般也很难对精神力远高于常人的哨兵和向导造成影响,所以他们要找的必然是更危险的存在。

马仙洪问:“所以要对死者的人际关系再做排查吗?”

王也点点头:“初步要做的就是这样,至于那些网络上的传言,也可以适当地关注一下。”他另外圈出白板上标出的几个时间点:“自杀行为发生的时间看起来没有规律,但是越来越频繁了。”

他们在寻找的可能是一个极其危险的犯罪分子,兵不血刃,未曾留下蛛丝马迹,手上就挂了七条人命。而他的犯罪速度还在加快,猎物中增加了普通人,说明他同时正在进化。他从人群中挑选这些“有罪”的人,教唆他们在认罪后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他的某种执念或者乐趣的源泉吗?

这种想法让人不寒而栗。

世界上可怕的不止有手执凶器的暴徒,更有玩弄人心的魔鬼。

王也说:“我们今天要做的,就是尽快深挖他们每个人这些天的生活轨迹……从中把那个凶手给揪出来。”

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第一位死者的照片上:“就从她开始。”



02



闹钟在七点半响了,而颜佩云在这个工作日突然很不想去上班。



她感觉时空仿佛发生了一些倒错,让她明明看清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却没办法用大脑去理解它。颜佩云对周遭世界的感觉好像被雾蒙住了。这是失感吗?上班没意思了,她想,她现在不应该还有上班的余裕。颜佩云的头很疼,她在枕边摸索了很久都没有找到抗干扰耳机,它好像消失了……是的,它被她丢掉了。为什么丢掉?



这时候一切周围的声音都朝她涌来,她听到楼上的脚步声,混凝土里弹珠一样的声音,她听到有人在窃窃私语。她有一个向导男朋友,通过塔认识的,已经在谈婚论嫁。他们已经有三天没有见过面,颜佩云很想他。但是颜佩云不敢让他看自己的精神图景。这时候那里一定很黑,很冷,很可怕。秘密。她有一个秘密。这个秘密她和一些最要好的朋友说起过,她们全部承诺保密,但她们也都认为没什么大不了。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人对她说了实话。只有一个人告诉她,没错,是你错了。你做了错事。



这个周末她看了几本他给她推荐的书,她如饥似渴地读完,试图让脑海里充斥着这些书本的情节和内容,这样她就能更加坦然地面对她的爱人。但是没有用,她发现这个节点被读进脑子里的任何东西都会和她现在的思想相合。又或者那些书本身就是和她的思维相合的。那个人很了解她。



这时候颜佩云想起自己托在医院工作的朋友给她开回来的药,交到她手里的时候朋友显得很为难,叮嘱她按照医嘱服用。朋友还奇怪地问她:你男朋友平时不会给你做精神调节吗?颜佩云忘记自己当时怎么回答。那个小瓶子就放在她的床头柜里,她昨天晚上找了一把锁把这个柜子锁上,钥匙就放在一边。她现在不太能够理解自己这个举动的含义。她想打开柜子。就是今天,颜佩云朦胧地想。微信提示音还在跳动,她瞥了一眼屏幕,昨天她约了男朋友今晚见面,但她昨天的勇气似乎又被打败了。常去的咖啡店店主提醒她,还有东西落在咖啡馆。



但她已经不想拿了。



颜佩云缓慢地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今天是一个很好的晴天,过两天可能会下雨,她想,雨天可不大好。于是她终于被另一种勇气充斥了胸膛。颜佩云想。就是今天。



她从床头柜上摸起了那把钥匙,打开抽屉,里面是那个药瓶,药瓶的下面,压着一个花色温柔的信封。







在连环杀人案件中,第一位死者通常具有非凡的意义,在他身上,凶手暴露的个人特征和错漏会更多。王也提出从第一位开始调查,是比较稳妥和中规中矩的切入点。



第一位死者名叫颜佩云,哨兵,是一名财经记者,本月月初的时候在独居的出租屋中因一氧化碳中毒和吞食过量安眠药死亡,经勘查现场没有他人留下的痕迹,并在死者的床头柜上发现了她的亲笔遗书,确认系自杀身亡。死者独身一人在这个城市工作和生活,父母都在家乡,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弟弟。



发现尸体的是她的男朋友苏卓,他们原本约定当天晚上见面,颜佩云却在上午的时候突然发消息说不能来了,苏卓问及原因的时候她语焉不详,他想到颜佩云最近情绪不佳,害怕她出事,就直接找上门去,结果在楼道里闻到了颜佩云家中传来的煤气泄漏的异味,用钥匙开门后,发现颜佩云已经死去多时。



颜佩云的家庭条件其实并不差,她又是哨兵,天然有一些能力强于普通人,因此收入情况也尚算可以,并非因为过大的生活压力而自杀,更没有精神病史。这个姑娘在遗书中陈述了自己的心境:她和苏卓从认识到在一起都是源自于塔的包办,她自觉并不爱苏卓,但是又贪恋他对自己的好,这一切都让她无比自责。随着他们的关系被越来越多人熟知和承认,颜佩云的精神压力越来越大,最后选择走上了自杀的道路。



“但其实有点奇怪,”张楚岚说,“这种事情其实也并不少见吧,能走到自杀这一步还真的是凤毛麟角。我还以为一般都会延伸向晚间八点档那种剧情……”



诸葛青说:“这里面一定有人做了什么。”他指了指那封遗书:“她对这件事信念感非常强烈,她相信这件事只能通过死亡去解决……甚至是这么痛苦的死法。”



王也问:“你们当时有人查过她的手机吗?”



马仙洪举手:“看过了。她最近的社交情况和往日没有什么分别,不过她的朋友们都不同程度上地表达了对她的担心,她甚至和几个比较私密的朋友在微信上说过她的想法,她们也都宽慰她这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有些劝她摊牌。”



“一定有我们漏掉的负面信息。”张灵玉说。



由于侦破十分紧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接下来他们还点了点剩下的几位死者,多线并行。他们讨论了一个上午,把接下来的工作流程和重点都划分了一下,就散会各自吃饭。傅蓉本来习惯性地招呼诸葛青一起去食堂,手刚抬起来,话还没有出口,就看到诸葛青已经站起来走到白板边上,正和王也说话,两个人头都快凑到一起去了,顿时心领神会,啧啧两声,与诸葛青擦肩而过的时候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个人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也不知道在乐呵什么。



诸葛青正要和王也说下午走访的事儿,这下被她拍得很莫名,片刻后才想起来今天他要和王也一起出去吃午饭,想着怎么也该和她说一声,就叫了一句:“今天不和你吃饭啦。”



傅蓉只留了个深藏功与名的背影给他:“知道知道。”



王也捅了诸葛青一胳膊肘:“女朋友?”



“眼神不好啊老王,”诸葛青道,“你能没看出她也是个哨兵?”



王也心想那对你来说不是都没区别。他早前就发现了,只要是个雌性生物,没有诸葛青撩不得的。反正他只想享受恋爱乐趣嘛,那哨兵不哨兵,向导不向导的,有区别吗?



不过诸葛青也没容他想太久,诸葛青看了一眼表说:“我们也别在这儿耗着了,浪费午休。快走快走。”



说着自然地推着王也就往会议室外边去。



诸葛青本身也是少爷性子,去食堂吃大锅饭纯属图方便,现在有人请客,当然就不去凑那个热闹。不过他说要狠狠宰王也一顿,那就是纯属夸张了,案子才刚刚开始,能有空吃个饭已经是奢侈,哪里还能去市里搜罗好菜,他俩在警局旁边搜索一圈,最后挑了一家麦当劳,诸葛青点了个最贵的套餐,意思意思算了。



他们挑了个面窗的位置并排坐。诸葛青一边慢条斯理地拆纸包,一边问:“咱俩多久没见面了?”



王也掰着手指头算了算:“半年多了。”



诸葛青说:“这半年您都在哪高就呢?”



“嗐,我被老头强行按回家里疗养去了呗……基本上是啥也没干。到你这儿算第一回复工,劳烦青队多照顾照顾。”王也说。



诸葛青笑眯眯地说:“这我可不敢。”说完上下看了王也一番:“好全了?”



王也嗯嗯漫应两声,余光扫扫诸葛青。其实他这次过来,除了张之维代表市局发出邀请之外,还因为对这狐狸的现状有些挂心。半年前发生的那件事情究竟造成了什么后果,很不好说,毕竟他们之后的联系就少了,但王也觉得自己该负起责任。再加上这次案子邪门,王也听说之后立刻想到,张楚岚和冯宝宝在,十有八九这案子要落到一队头上。他本能地觉得诸葛青可能要出点问题,这话又不能说。



——其实他怀疑诸葛青已经看出来了。



在他的余光里,诸葛青就连吃汉堡的样子都慢条斯理,赏心悦目。诸葛青平时上班不穿警服,今天套了一身休闲西装,盘正条顺,周围的人都时不时望过来一眼,假如是女孩子,就看得尤其的久。但他们现如今看到的东西和王也看见的都不一样。他们不知道王也与诸葛青第一次见面的情形。



王也回忆起那是一个周一,下午四点,警局临近下班,他们也是在一个会议室里头次见面的。不过那次是诸葛青被抽调省局,几个警队精英临时组成一个专案组,追查一个跨省作案的逃犯。案情很凶险,情况紧急,外面下倾盆大雨。诸葛青穿着全套警服,从外面撑把黑伞来了,却一点也不显得风尘仆仆,面庞上,眼睛里,都有一层湿润的水汽,在空气里自由地散佚。



他那时显得比现在要张扬一些,进门时利落地收伞,脸上还带着得体的微笑。王也从人群中第一眼就认出他,当时心里想,好哇,来了个天之骄子。他能察觉到诸葛青的精神波动,自信的,跃跃欲试的,亟待挑战的。



王也想得入神,忘记咀嚼。突然有条胳膊搭过他肩膀:“想什么呢?我都吃完了。”



他一偏头就看见诸葛青,离得很近。王也顿了两秒,没躲,放下手里的东西,看一眼手机,午休已经快要结束。



“我们是不是该回去了?”他诚恳地建议。



诸葛青若无其事地撤开:“是该走了,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今天下午要再去一趟颜佩云家。”


03



颜佩云目前所独居的公寓位于一片老式居民区,这里的房子都已经有年头了,社区的配套设施还没有跟上,现在仍然在使用煤气罐。诸葛青开车和王也一起来到这间小区,正值夏季,小区里种植的紫荆花正在开得很好的时节,满树鲜艳的紫红色,被一旁高大乔木的深绿掩映。



这里的居民楼普遍只有八层,一层两户,没有电梯。他们徒步上五楼,来到颜佩云家门前。现在正值午间,整栋楼十分安静,几乎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窗外树叶被风吹动的簌簌声,偶尔有蝉鸣鸟叫。已经锈蚀的窗栅呈现出深厚的红黑色,阳光穿过它投影在阴凉干燥的楼梯间。诸葛青把脚步放得很轻,王也跟着他,也就把脚步放得很轻。



因为发生了自杀事件,颜佩云家的门上已经被警局贴了封条,门前还拉了一条警戒线。诸葛青抬手把贴成交叉状的封条揭下来一半,从兜里把钥匙摸出来。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王也,却发现王也有点走神,目光落在他手上,眉头深锁,注意力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诸葛青轻声:“老王,老王?回神。”



王也“啊”了一声,想起这好像是今天第二次走神被诸葛青抓包,颇有些尴尬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我们现在进去?”



他们推开了门。



颜佩云的家里收拾得很干净,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这间屋子两室一厅,装潢做得很好,是简约的现代风格,看来是搬进来之后重新规划过一次,单看内部,完全想象不到是位于这样一个老住宅区之中。如果说独居女性的生活有一个范本,那么这可能会是公众比较认可的一种。



诸葛青一眼就看到了客厅中央摆着的那张沙发。这就是颜佩云最后选择迎接死亡的地方。苏卓发现她的时候,她平躺在这张沙发的贵妃位上,手里抱着他某年情人节送给她的一个公仔,面前的茶几上用已经空了的药瓶压着一个信封,信封里就是她的遗书。诸葛青的脑海里现在也能够完全还原出那样一幅情景,这看上去简直就像是童话故事中的一幕,睡美人等待着一个王子来唤醒。



但事实是,吞药加一氧化碳中毒的痛苦还是扭曲了颜佩云的面容,她死亡的时候看上去并不宁静安逸,口周泛出白色血性泡沫,下体失禁,僵硬地定格在了生命最后的时刻。



王也之前没有来过这个现场,所以没有产生像诸葛青一样的思索,他开始在现场的各个屋子打转,从客厅到厨房,再到卫生间和卧室。距离案发已经过去相当长的时间,他没办法捕捉到这里残余的情绪碎片,但还是能从这里留下的生活痕迹中判断出一些东西。



他想,颜佩云在出事之前应该是一个比较热爱生活的人。阳台上摆了很多绿植,虽然现在都已经濒临枯死,但它们既然存在在这个家里,就证明起码还是有过被悉心照料的时刻。餐桌边悬挂有照片墙,床上摆满了公仔,厨房里有手磨咖啡的用具,颜佩云曾经把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多少带有一点小资情调。卧室之外的另一个房间被用作书房,书桌上摆有两个相框,一个里面装着颜佩云的全家福,另一个里面装着她和男朋友苏卓的合影。



王也感觉颜佩云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么不爱苏卓。



他索性直接坐到了颜佩云为自己书桌配置的人体工学椅上,从她的视角打量起这张书桌。颜佩云是右撇子,笔筒在右侧。相框一左一右分列台式电脑两侧,旁边堆放着一些书本。电脑上面粘贴着很多便利贴……



诸葛青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



王也坐在颜佩云的椅子上,手指在书桌上规律地敲打。他还是穿得松垮,但乍眼一看,又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莫名的凛然。



“发现什么了?”



王也说:“老青,你来看。”



诸葛青走过去,王也指向电脑上贴着的几张便签纸。上面除了一些工作安排,还有诸如“多喝热水”“早点睡觉”之类的生活贴士。从笔迹上看,是两个人写的,除了颜佩云之外,写字的显然是苏卓。



他评价道:“挺温馨的。”



但是紧接着诸葛青就看到了和王也所见一样的东西。在这些便签纸里,有一张非常特别,只写了一串时间,在旁边是颜佩云打的勾,还注明两个字:“坚持!”这些时间并不是一个一个的时间点,而是时间段。从五分钟,十分钟,一直到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甚至十二个小时和一天。颜佩云现在已经把勾打到了整张纸的最下面,那里赫然是“四十八小时”的字样。



“这是什么?”诸葛青问。



话刚出口,他就突然想到了。



颜佩云的遗书中写给苏卓的段落里,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我尝试离开你,尝试没有你我能够支撑多久,十分钟?二十分钟?一天?两天?苏卓,我做不到……我最后还是做不到……”



客观事实是颜佩云已经和苏卓有几天没见面了,所以这指的显然不是见面时间。



诸葛青有点难以形容自己的感觉,他一点都不想在这个方面和被害人心有灵犀。



“是哨兵的抗干扰耳机。”他叹了口气说。



颜佩云手机上最后接收到的消息里,有一条来自于一家咖啡店的店主,说是她有东西落在咖啡店里了,提醒她有空来取。



警方后来当然去咖啡店走访调查,那样东西他们最后也拿到手了:是一对抗干扰耳机。



哨兵的五感比起常人强大太多倍,虽然能够赋予他们常人所不能及的感官,但是也同时给他们带来了常人所不能想象的困扰。当每一个细小的声音都能够被捕捉,最轻微的痛感都会被放大,这种超人的五感只能带来夜以继日的折磨。这也就是哨兵一定会和向导结合的其中一个原因:只有来自向导准确的精神安抚,才是解决这种困境的最佳方法。



现代科技研发出向导素和抗干扰耳机,就是为了能够在哨兵寻找到合适的结合对象之前给他们一个平静正常的生活,一定程度上也维持了现代社会的稳定,尊重哨兵和向导的人权,给予他们充分的恋爱自由。



颜佩云已经有了正在谈婚论嫁的向导伴侣,很可能已经度过了一段不是很依赖抗干扰耳机的日子。现在她强迫自己从这种连接之中脱离出来,然后再去体验不依赖任何设备的生活,从中感受自己的“无用”和“身在福中不知福”,对自己进行漫无边际的谴责。



王也不敲桌子了,他抬起手揉了揉额头。他和诸葛青聊这个问题事实上有点尴尬。提到抗干扰耳机这五个字,他们俩的脑海里立刻就出现了半年前的那个雨夜,在那条公路上,诸葛青亲手摘下了自己两个耳朵里塞着的小东西,在手里抛了一转,银白的光在空气里闪了一瞬,就划过一道凌厉的抛物线,被诸葛青直接扔下了高架桥。



当时王也对他吼来着。王也说诸葛青,你不要和我争,现在不是时候,你这样有意思吗,啊?



暴雨把他们俩都浇透了,诸葛青视力清明,能够清晰地看到王也焦急的表情。让没什么情绪波动的人露出这种神色,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是他的一种胜利。不过诸葛青要的并不是这个。他们针对这件事情已经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辩论,终于情况走到了没有辩论空间的地步。他露出一个多少有些油盐不进的笑容,说,确实挺有意思的。你不也是要冒险吗?



实话说的确不是什么良好的回忆,但是又确实有点刻骨铭心的意思。



而此刻,诸葛青似乎预判他可能要说点什么,立刻举手,王也意识到,好,在这里打住。



他换了话题。



“这个思路挺别出心裁……等于是在花样翻新的自我折磨。也不知道是怎么才能想出这么一通曲折绕弯的操作的,”王也说,“不过可以确定的是,她既不去见自己的向导,又不戴这个耳机,那精神状态每况愈下的原因就非常清楚了。这种时候假如被外力干涉,的确有可能精神崩溃走向轻生的道路。”



他说:“实话说,这不是很像她自己的思路。”



这是一个剧本,一个来自背后教唆者的灵感。



“从这里看,老王,你觉得这会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诸葛青问。



王也说:“他还不是很成熟。对颜佩云下手的时候,他并没有单纯地从精神层面入手,他选择先把这个哨兵削弱到一个十分弱势的,甚至不健康,不正常的地位,再去对他进行诱导。同样的招数在向导那里是行不通的……所以颜佩云只是一个尝试。”



“他可能是一个非常友善的人。友善的陌生人。现在的人反而会喜欢对陌生人交心,”王也站起来,他眉眼深邃,声音低沉,但是充满说服力,“颜佩云很可能把他当做树洞,愿意和他分享这些心事,然后他站在一个陌生人的立场上,通过一些话术来让颜佩云接受她的观点……”



他从颜佩云的书桌上抽起一本《人间失格》。



“……甚至还借给她一些……参考资料。”



诸葛青环顾这个书房,颜佩云是一个财经记者,她的书架显示了她的阅读范围,这里有很多中文或英文的专业作品,期刊杂志,摆放得都十分整齐。文学作品专门有一个区域排列,但数目并不多,看起来也有些时候没有翻动了。而且这是一个纸质书式微的时代,他们之前检查过颜佩云的手机,从里面安装的软件的情况来看,她可能更倾向于阅读电子书或者听有声书。



这本《人间失格》不是她的。这是一本被翻阅过很多次的旧书,但在颜佩云整齐的书架上并没有它的位置。诸葛青翻开它,还在里面发现了一些别人的笔迹,和一两张书签。在这本书的下面,还有一些其它的书籍,它们的特征都十分相似,其中还有些诸葛青只是曾经耳闻的篇目,作者从尼采到加缪。



“这像是一本放在公共空间的书。”诸葛青说。



“对,”王也说,“这可能是他用来构建自我人设的一种方法,也有可能是对颜佩云下的另外一剂猛药。总之,我们可能抓住他的一点小尾巴了。”



04



他们在颜佩云家兜兜转转,对几项关键的发现拍了照,能带走的就带走。她桌上的那些书也被他们拿起来,预备回到局里再作研究。



这些事情事实上大多是王也在动手,诸葛青有意多跟在后面看看他。王也应当确实疗养了一段时间,但办事一点不手生,进了现场就像回家。有时候他往一个地方懒洋洋地一杵,待一会儿,脸上就会浮现那种藏了秘密似的微笑,那就是他看穿什么了。悠然自得,闲庭信步,是人上人俯瞰众宵小,或许还有些悲悯的意味。诸葛青从前有一阵觉得王也那个表情特别有意思,喜欢盯着他看。诸葛青问:想到什么了?王也嘿嘿一笑:哎,别急,不就那么回事儿嘛,一会儿就告诉你。且听我给您细细道来……



王也的处事风格比起半年前,甚至比起他们刚刚开始共事的时候,都差别不大。诸葛青想,是他自己变了。



下楼的时候已经暮色西沉,诸葛青看了看手机,就说:“直接回警局吃吧,他们正点外卖呢。”



王也说:“加班?”



诸葛青给他一个“不然呢”的眼神,乐了:“你是在家赋闲太久了不成,就这都值得你问一句。”



王也心说倒也不是,就是我看你现在不大对劲,这憔悴样儿都快能赶上我了,实在很不正常。而且作为一个向导,王也对于哨兵的精神状态是很敏感的,他敏感地察觉到诸葛青现在的精神状态并不好。他第一次见诸葛青的时候诸葛青是一阵风,现在这阵风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风绷紧了。假如说之前诸葛青到塔里去是为了缓解这种情况,那么要么之前更加严重,要么就是缓解得不大成功。无论哪一种都不是小事,应该被好好注意起来。



不过这话王也不能直接对着诸葛青说,因为诸葛青什么都明白,最不需要的就是王也说教。



当时就是,诸葛青拿着花和果篮到医院去看他,又是穿一身警服,那亲近又疏远的架势活像是王也十年没见的远房亲戚,还像深切关心做出重大牺牲的英雄同志。他们一开始不知道怎么开口,就没说什么,诸葛青坐在王也的床边慢条斯理地削一个苹果。诸葛青的刀法很好,苹果皮是整一条的,螺旋状坠下来,仿佛一个垂头丧气的红色弹簧。王也盯着那个弹簧啧啧称奇,感叹诸葛青刀工了得,诸葛青没理他,削完皮又把苹果切成块儿,堆进一个小碗里,最后也没递给王也,插了根牙签就随手搁在了一边的床头柜上。



王也顿时悟了点什么,这苹果诸葛青不是为他削的,诸葛青根本是在为削苹果而削苹果。他心思一动,精神力就往诸葛青那边探了探,被毫不客气地挡了回来。这样一来一往,精神体都跑出来,王也那只吊睛白额大虎在单人病房里都待得憋屈得要命,面前还堵着一只眯缝着眼睛的赤狐,正在摇晃那蓬松的大尾巴。他俩眼神一对,王也说:“老青,这个事儿其实是我对你不住,你心里不要想多——”



诸葛青说:“我没有想多呀,老王,都结案了,你是大功臣,可别给自己找事儿了行不?我全须全尾,哪都好好的。要说我还得谢谢你呢,要不是来这么一出,犯人没办法尽数捉拿归案,我这想当然的毛病估计也改不了,迟早要犯大错误。”



接着诸葛青一合掌:“哦,我知道了,我刚刚削了这个苹果忘记给你,你铁定是不乐意。哎呀老王,你怎么这么小气啊?现在给你,好了吧,别再念我了。”



那王也还能说什么,他要说的话都被诸葛青说完了,就连翻篇的台阶诸葛青都顺手给他搭了一个。



今天估计也没什么不同。



所以王也最后放弃了,他想不如从诸葛青市局的同事那里打听还容易一点。王也说:“哈哈,大概吧。——吃啥啊?”







市局刑侦一队今天叫的外卖依旧五花八门,今天张之维有事不在,市局风貌的最后一条防线随之淡化,于是各路外卖都被堆进他们最近占了的那间会议室,正好对着白板吃,顺便还能把会给开了。张楚岚和冯宝宝点了个全家桶,黑长直姑娘风卷残云,吃相和面相极其不符,张楚岚在夹缝中生存,简直有如虎口夺食。张灵玉和傅蓉一人端了一盒主食沙拉,平静地吃着草,只不过一个是因为吃素,另一个是因为减肥。马仙洪定了三个人的餐,西北菜,大肉加碳水,据称是要犒劳外勤功臣。诸葛青和王也象征性地表示了感谢,坐下来就毫不客气地开吃。



诸葛青说:“来吧,颜佩云的事情先告一段落,给咱们王顾问汇报一下工作。”



除了留在警局提供技术支持的马仙洪之外,剩下的人都两两一组,分别去走访了第二位和最新一位死者的情况。



张楚岚和冯宝宝查的是前者,这是一位老师,在家中死于自缢。在他们两个之中,张楚岚一向是发言人,他说:“我来讲吧。”



“是这样,首先这位老师的遗书里写了,她自杀的主要原因,就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学生。这个学生是她十年前带的,留了一级,算他们班的插班生。小姑娘成绩不好,拖他们这个重点班的后腿,还比较调皮,就难免受到老师的一些针对,”张楚岚说,“其中一件重点描写了,是她当时曾经把全班人留堂,就为了训斥她不交作业的事情,说得脸红脖子粗,还当着全班的面说了挺难听的话。这难听的话究竟是什么,遗书里没写清楚,但反复提到了很多次,她似乎连回忆都没办法回忆,觉得很痛苦。”



“本来这件事已经被她忘了,结果最近呢,当年那班学生开了个同学会,这事儿被女同学偶然提起来,说算是一个小小的童年阴影。这老师当场就觉得十分后悔,对那个同学现场道了歉,后来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又在班级微信群里再一次郑重地道歉。但你们也知道,这歉道多了,反而就显得有点……过了。反正结果不太好。她后来过不去这个坎儿了,就在家找了条被单……”张楚岚在脖子那儿比划了一下,“尸体是她家里人发现的。”



冯宝宝抹了抹嘴,操着一口川普补充:“我和张楚岚今天去找那个女娃儿。她一惊一乍的,话都讲不清楚,讲一半还开始哭。我问她,老师当年说你什么?她半天才讲,说是她当年做过儿童模特,去过市里少儿台的节目,经常请假,这老师就骂她小小年纪卖笑,下九流……”



会议室里安静了片刻。



“……是挺过分的。”张灵玉半天说了一句。他想起后面几位死者中,还有承认自己兜售过期产品的柜姐,和在地铁上对女学生实施性骚扰的大叔。



教唆者的目的是什么,他是在对自己心中有罪的人进行“处决”吗?



冯宝宝眨巴眨巴眼睛,耸肩表示她说完了,继续对全家桶底下剩的玉米棒子伸出魔爪。



傅蓉和张灵玉的故事就比较短。第七位死者的遗书写得很简单,她考研失利,家境本身又不是很好,学校在大城市,平时开销也大,假如自己打工负担学费和生活费,学习的心力就会被分走。家里供她读书这么久,她没办法拿出好成绩回馈父母,也没能给家里贴补什么,就觉得自己没用了,不能再给家里添麻烦了,从宿舍楼顶一跃而下。



“本来她看起来和这些事没什么关系,”傅蓉说,“但是这封遗书的思考逻辑……实在是太眼熟了。”和之前几封遗书的归罪逻辑如出一辙。



张灵玉说:“凶手确实在进化。他开始抹掉自己的痕迹,开始尝试针对精神力更强大的向导,遗书是……他的签名。”



这时诸葛青吃完了自己的那份盒饭,拿起一张纸巾,姿态优雅地揩了揩嘴角。傅蓉在心里骂了句做作,然后看向王也,王也果然盯着诸葛青,傅蓉就又觉得牙有点酸。



诸葛青简单讲了讲今天在颜佩云家的发现,把那几本书堆到了会议桌的中间。傅蓉侧头看了一下书脊,酸得倒牙,啧啧道:“这好像我某个哲学系前男友的口味,每天晨昏定省地冥想生与死,虽然就最终的结果来看应该主要在冥想我的钱包。”



王也问:“A市哪些地方可能会有这种公共区域摆放的书籍?”



“书吧,概念书店,咖啡馆,餐厅,那种比较文艺小资的地方。”马仙洪看了看这几册书,“上面都没有标注序号,也没加盖藏书章,不是私人收藏或者图书馆藏书。”



张灵玉问:“颜佩云不是把她的耳机丢在一家咖啡馆了吗?”



马仙洪摇摇头:“她还挺喜欢喝咖啡的。市内几乎所有的网红咖啡店她都有涉足,不过她丢耳机的这家确实去的多一点。她还有店长的微信,但聊天记录很正常,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也没有提到过这些书。”



王也说:“也算一个线索。刚开始作案的时候,凶手会选择自己的舒适区,尤其这种教唆犯,他最开始没有安全感,技巧也不成熟,甚至费心去瓦解颜佩云的健康,一定会选择自己最熟悉,最不会引起别人注意的地方。这个地方颜佩云绝对只会独身出现,停留的时间足够长,并且放松,开放,愿意和陌生人谈天,敞开心扉……我想我们可以从颜佩云平时光顾的这些咖啡店查起,这个范围不是很大。”



之后话题转移向颜佩云的小纸条,王也发现傅蓉状似无意地看了一眼诸葛青,他断定傅蓉知道点什么,又想,诸葛青怎么什么都和她说,他俩真谈上了?



而傅蓉也很敏锐,她察觉到王也打量她,心里想,搞半天这就是那个友人A,她这算是见到真人了。了不得,这目光咋还有点敌意呢。诸葛青,王也,这谈上了?



诸葛青对此毫不知情,他很快就拍板做了决定:“行,那就这么定。明天我和傅蓉去市内找咖啡厅,老王,你跟着老马看看这些人手机里的东西。剩下的人明天继续走访,速度要加快点了。”




05



这是个工作日的下午,城市的咖啡厅到了它们的黄金时间。店里的人并不太多,都富贵有闲,不吵嚷也不着急,适合谈话,读书,或者放任人生的哲思漫漾。



在喧嚷的生活中,这里是安静的一隅,都市的桃源。



诸葛青开车带着傅蓉,把颜佩云本月内去过的一共五家书吧和咖啡厅都逛了个遍,内部环境,基本客源都摸了个清清楚楚。最重要的是看看公共区域有没有摆放类似图书的地方,以及向店员询问有什么样的熟客,顺便按照颜佩云手机支付的账单时间调取了部分监控。



王也事先给他们了一个大概的框架:这个人一定十分和气,健谈,看起来很有文化,喜欢和陌生人交际。他大概是一个青年人,更可能是一名男性。他并不引人瞩目,但脾气温和,让人愿意交际。他连续几天来到这里,和颜佩云,或者和更多人深入地交流。他很慷慨,乐于分享,说不定还会请客或者替人埋单。



他们在前面几家店都没有什么特别的收获。书吧里供取阅的书本虽然多,但都是有编号的,虽然不像图书馆那么规整,但好歹也贴了标签,不能随便带出店外,更不能随意涂改。剩下的两家咖啡厅,书架上摆放的都以报纸和时尚杂志居多。还有一家书店,虽然借阅角允许在书本上做标记,也能够在登记之后把书本带出书店,但诸葛青和傅蓉调阅了他们的借书记录,《人间失格》的借阅记录倒是有,但版本不对,除此之外的几本书,则根本没有记录。



熟客就更缥缈了。除了常办沙龙的书吧和独立书店,这种网红咖啡店但凡生意稍微红火一点,就很难有叫得上来的熟客。而书吧和独立书店通常不适合谈话,沙龙上也没有颜佩云的身影。在咖啡店的监控摄像中,她总是独来独往。



现在他们已经来到了名单上的最后一家咖啡店,也就是颜佩云丢了抗干扰耳机的那一家。诸葛青看到店名才想起来,自己以前也来过这儿,甚至还有他们家的会员卡。这里咖啡不错,环境也很有情调,还取了个佶屈聱牙的德语名字,叫Sein zum Tode,向死而生,出自海德格尔的著作。这家咖啡店非常受本市文青追捧,诸葛青难得有空,来的时候往往是周末,假如赶上店门口大排长龙,他常常怠懒进去,所以最后印象不深。



今天正巧人少,他问傅蓉:“还喝吗?”



喝咖啡的经费警局肯定不会报销,但诸葛青有钱,所以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讲好,今天喝多少都是他买单。傅蓉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喝到第三家的时候就已经感觉自己被灌满,现在压根不想再听见咖啡两个字,遂赶紧摆手拒绝:“敬谢不敏,无福消受,还是您自己喝喝看吧。”



傅蓉一开始没闹明白诸葛青为什么突然把王也这个顾问撂局里,非得问了人家的意见,再跟自己出来。虽然理由找得挺好,合情也合理,但就是有些不大对劲。现在傅蓉回过味儿来了——诸葛青就是出来散心缓劲儿的。



而且诸葛青还有件别的事要办。



诸葛青要了一杯低因的榛果拿铁,和傅蓉一起靠在一边的柜台上等待。



“行吧,老实交代,”傅蓉说,“你今天跟我出来肯定也不只是为了喝一天咖啡。这太不像话了。见到他就那么摧心肝啊?”



诸葛青纠正她:“我们没有喝一天咖啡,傅蓉同志,我们是出来办正事的。不过确实,有一个小忙要你帮。”



“说。”



“我一会儿要去塔里一趟。”诸葛青说。



傅蓉皱眉:“你那情况又严重了?”



诸葛青模棱两可地回答:“还好吧,上次医生跟我讲,只是要调整一下耳机,我这次是去拿新的。只是普通的复诊。”



傅蓉说:“你这是心病。你不能总把那事儿揽在自己头上。当时王也他自己也违反规定了啊。最后方案已经定好了,你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他没听你的,脱队私自行动,最后人没出事都算命大。”



诸葛青眨眨眼:“可是他是对的。”



“他不全对,”傅蓉说,“你也是对的。”



诸葛青说:“我当时哪怕分两个人给他,都不会是那样。是我不信他——我也不是不信他。我是不愿意信。我不愿意信他是对的。”



他在这件事的态度上老是拗得可怕。傅蓉想起之前他们那场谈话,他们到C市出差,事情办完之后还能多停留一天,就一起去酒吧喝酒。诸葛青估计是憋坏了,难得喝得七情上脸,狐狸眼睛泪汪汪的,跟傅蓉念叨些什么男孩和友人A的事情。诸葛青说:我可混蛋了,当时桥下传来爆炸声,我居然还有那么一个瞬间还想着,他干脆伤重点,让他长长记性。——我就真这么想的。



结果呢,大家都知道了。



傅蓉觉得现在的诸葛青比起之前坚称自己不是东西的那个勉强好点。诸葛青自我剖析,也不算矫情。傅蓉早就知道此人多少有些道德洁癖,尤其对自己,但还是心疼他,拿他没辙,只好说:“我知道了,你不就是想趁着出外勤去复诊,不让局里知道嘛。行,我给你兜着。但是这个问题必须赶紧解决,你不能自己心里没数。”



“这也不是我想解决就能马上解决的嘛……”诸葛青目的达成,笑嘻嘻地说。



这时店长端了诸葛青的咖啡过来:“您的咖啡。”



诸葛青双手接了,然后换到单手,另一只手从兜里摸了警官证出来。“不好意思,我想问您一两个关于您店里的问题。”



店长有些惊讶,不过可能是因为之前被人问过关于耳机的事了,所以他要比前几个咖啡厅的老板和店员都镇静一些。他拿一块手巾擦擦手上的水,说:“没事儿,您问。我刚刚看您长得这么帅,还以为是陪女朋友出来玩。”



诸葛青嘴上跑火车:“也没错,也没错。忙里偷闲啦。”接着在傅蓉要抬手揍他之前话锋一转:“我记得您这儿有个图书角?”



店长给他指了指,咖啡店的角落果然放着一个黑色木质书架,上面排列着很多新旧程度不同,门类杂七杂八的书本,看起来是有好好打理过,但又被翻乱了。



“有点乱,不过也没办法。我们店里做的是漂流图书角,全凭自觉,愿意留下书可以,愿意带走也行。”店长说,“算是我们这里的一个特色。”



“平时会关注书架上有什么书吗?”诸葛青问。



店长摇头:“客人多,书也多。我们最多是每天打烊之前把书都重新摆整齐,大概分分类别,有些书可能刚放上去没多久就被拿走了,也许过两天又会回来。客人有时候还会自己商量换着看。”



傅蓉在旁边跟着记下。



“那您这儿熟客多吗,去世的颜佩云小姐,她算不算?”傅蓉问。



店长说:“她是来得挺勤的,感觉她算那种……咖啡店发烧友?不知道这么说恰不恰当。她说比较喜欢这里的氛围。”



诸葛青问:“她一个人来?”



“一个人,”店长还指向一个靠近书柜,靠窗的四人位,“她最喜欢那个地方。晚上咖啡店的人会比较少,那里几乎就是她的专座了。不过有人要跟她分享那张桌子,她也不会说什么。”



“有人和她聊天吗?”



“有,颜小姐很漂亮,有时候还会有人搭讪,颜小姐会和他们随便聊聊。”店长说,“有时也会和我们的店员聊聊。”



傅蓉问:“这之中她和谁熟,有没有印象?”



店长遗憾地摇了摇头:“我们客人太多,店员都忙得脚不沾地,很难和客人相熟。我既是店长又是咖啡师,不怎么关注这些。而且,一直盯着客人看也不大礼貌——我们事先也不知道她会出事……真是太遗憾了。”



他们接着查看了监控录像,情况和之前的几家店大同小异。唯一值得注意的是,这些书应该确实来自于店内的漂流书架,不过是颜佩云自己起身去拿的。她一次拿了几本,过程中还在看手机。



诸葛青印象中颜佩云并没有在便签里写过书单,聊天记录也未曾涉及相关内容。他想那应该是来自图片,于是发短信让马仙洪关注一下颜佩云的相册。而他还是按照习惯把需要的监控片段拷走带回警局,预备之后再做讨论。



“不过,”店长问,“我记得当时说颜小姐是死于自杀,现在情况出现变化了吗?”



诸葛青说:“只是警方例行询问。相关的事情就属于颜小姐自己的隐私了,抱歉我们不能多说什么。”



他的语气仍然很轻松,但店长还是能从中读出一丝严厉,并随之意识到自己可能是越界了,立刻道歉说:“没有,是我的不对。希望你们工作顺利。”



诸葛青笑笑:“会的。”







马仙洪和王也在局里耗了一天,研究所有死者的社交软件和手机内容。现代人离了智能手机简直就好像丢失了身体的一部分,它承载了太多东西,从衣食住行到工作娱乐,无一不包,因此也留下了最多的生活痕迹。对于王也这样的人来说,一台手机落到他手里,就好像那个人的整个生活被摊开在他眼前。他能够明明白白地看出,这个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隐藏的秘密是什么。强项是什么,弱点是什么,特长是什么,缺陷是什么,全部一目了然。



王也手里把玩着一台黑色的三星,它原本有一个可爱的兔子手机壳,属于最后一个死者,那个考研失败的学生。这台易碎的机器在他手里被抛起来,又被接住。周围人看得难免心惊胆战,他的心思却好像完全不在这上面似的,目光渺远,总让人以为他透过某个视线的灭点,在看山看水看人间。



他在听马仙洪给他念诸葛青刚来的消息:“……那个书单可能是通过别的社交软件存下来的,可以看看她的相册里有没有……”



马仙洪说:“这可不大好找……现代人多喜欢留存证据,撕逼,吵架,纪念,还有养马场……她这也太爱截图了。”



王也说:“也没别的办法了呗。”



他们两个也算旧相识。王也和诸葛青共事的那段日子,马仙洪也在专案组里,甚至半年前那个下着大雨的夜晚,他也在那条公路上,劝王也想清楚,诸葛青这个朋友该交不该交。现在马仙洪在诸葛青的刑侦一队做事,王也想他估计是有答案了。不过王也对这个人感官说不上好,他猜诸葛青也一样。



不管好不好,马仙洪的办事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他很快就锁定日期,翻出了那张图片。



那是一张翻拍,是直播平台的画面,躺在最近删除的文件夹里,看来是不想留着,又没来得及清空。图片上看不出当时主播在聊什么,聊天区有人在热情地分享自己的读书感受,推荐大家去阅读,并且声称已经把这些书放在A市出名的向死而生咖啡馆,那里有图书漂流角,可以随时取阅。



这个声音直播软件最近很流行,叫做“One Take”。他们立刻对比了一下,七位死者中有五位手机里装了这个软件,都是活跃用户,关注列表很长。但有了截图,再检索一遍,果然每个人都关注了这个叫做“你的秘密基地_”的主播。软件本身就主打“即时感受”,这个主播的直播通过软件设置不允许录屏和截图,没有回放,是实打实的“秘密基地”。



当然就颜佩云的翻拍行为来看,似乎也秘密得不那么彻底。



教唆者会在这里物色猎物吗,还是说,教唆者根本就是这个主播,所以他才能把魔爪伸向各行各业,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们?



而下一场直播,就在明晚八点。



06



诸葛青放下手机,重新组织起一个笑容看向面前的医生:“不好意思,您刚刚说到哪儿了?”



医生无奈地看着他:“说到这个新耳机已经给你了,要记得按时继续佩戴。”



在塔里呆久了,难免会遇到几个难搞的病人,这其中诸葛青算是尤其难搞的一个类型,因为他什么都懂,也知道怎么做对自己最好,但是遇到特殊情况的时候,他一定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拿主意。



她翻了翻诸葛青的病历本:“现在耳鸣还严重吗?”



诸葛青说:“这两天症状有反复。”



“发生了什么?”医生问。



诸葛青难得的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遇上了老朋友,可能这个……情绪有些激动。”



“还有呢?”医生对他的过往历史并不是非常清楚,她以为诸葛青又在和她开玩笑。



“案子稍微有点特殊,”诸葛青说,“我能感觉到负面情绪正在随着案情的推进而堆积。”



医生点点头,诚恳地建议:“诸葛先生,你已经二十六岁了,我个人的意见是,尽快找到一个向导结合对你的情况会有好处。现在科技发达,抗干扰耳机能够解决你大部分的感官调节问题,你也可以随时到塔申请使用调节仪,但是你的职业到底比较特殊。机器最难以模拟的就是人类的精神,所以现在机械仍然不能取代向导的作用,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一点。”



按说这对于诸葛青根本不算是个问题,他外表优越,热衷恋爱,身边有成打的追随者。但是又有谁能抓得住这阵风呢?医生还真想看看他口中的老朋友是个什么样子。



“总之,你该去做一次精神调节了。”她说。



诸葛青对于这个结论并不陌生,其实他每次来这里与医生谈话,她都会以此作为结尾。这当然意味着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诸葛青自打就诊到现在,就从来没去做过。



他上一次做精神调节还要追溯到他和王也共事的那段时期。诸葛青那时候才二十四岁,同事里的向导不多,他相熟的只有张楚岚,而这小子又那么贼,诸葛青没事儿绝不会邀请他进入自己的精神图景。所以在专案组工作的时候遇上一个王也,诸葛青就觉得特别有意思。他觉得王也这个人,清华毕业,妥妥的学霸,虽然聪明,天才,有点小锋芒,但表现出来的性子多少带点温吞,显得老实,他就喜欢逗老实人。



诸葛青隔三差五问:老王,老王,有空没?做精神调节不?特别想找你帮帮忙。王也要是疑惑地问他怎么不找张楚岚,诸葛青就毫不客气地损一波同事,说张楚岚这人不靠谱。而且还贼兮兮地朝冯宝宝那儿也努努嘴,跟王也悄悄说:看到没,绑定的,这不能动啊,对吧?搞得好像精神调节是什么特别见不得人的事儿一样,王也当即就坐定了,不敢动,不敢动。



所以第一次听见王也主动问他要不要精神调节,诸葛青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那天他们又加班到半夜,刚发现一条新线索,整个专案组都处于亢奋状态。又疲惫,又亢奋。王也说话时正对着电脑看数据,脸上架着一副聊胜于无的防蓝光眼镜,叫他的时候,非常娴熟且毫无必要地把眼镜往鼻梁下推推,从镜框上面看诸葛青。他俩工位正对着,诸葛青一抬眼就被他逗乐了,觉得他这神态简直像个戴老花镜的小老头。当然小老头不会有这么帅,所以滑稽之外还能多少品出一点斯文败类的气质。诸葛青笑着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这个来,我看着很憔悴吗?”



王也摆手:“没有,没有,您看着精神头可好着呢。现在不是时间紧任务重嘛,防患于未然,保障一下你的续航能力——你不是一直念叨着吗?”



诸葛青最开始逗人的心思百分之二百大过于真的想要王也给他做精神调节,但是不怕把老实人逗生气,就怕这老实人一朝自己想通,诸葛青骑虎难下,只好说行行行,你来你来。



王也倒来劲了,嘿嘿一笑,打包票说:“你闭上眼睛。安心,活好,保证满意。”



诸葛青心想,他这就叫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绝了。



然后他就真的闭上了眼睛。



事后诸葛青回想,他对于王也有时确实有一种不讲道理的信任。就像王也对他总有一种不讲道理的在乎一样。他感受到一股像是水流一样的精神力,温和而坚定地向他探出了触角,被他犹疑着接纳了。那确实是一种和调节仪完全不能比拟的感受。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帮他把脑海中打结的线团一根根拆开,他周身都洋溢着那种温柔的水波,水波里游动黑白两色的阴阳鱼。



有人在调节他眼睛的焦距,调节他听觉的灵敏度,调节他的触觉,味觉,嗅觉,让它们统统来到最合适的一个位置。诸葛青觉得自己的感官比之前迟钝了一些,但舒适了很多。过分地窥探世界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是会痛苦和疲惫的。这疲惫他在之前或许没有自觉,反而在卸下包袱的时候清晰地领略到了。



那时候诸葛青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很坦然,他没有什么需要隐藏,没有什么需要躲避。他只是认为没有必要。你和我很熟吗,我就什么都拿出来给你看?诸葛青当时是这样想的。所以王也又显得比较特殊。他真不希望这个人如此特殊。



诸葛青有了奇妙的危机感,可是他脑海里又有一个声音说,挺好的。



现在他想,一点都不好。要不是小王同志,他还犯得着待在这儿跟医生打太极吗?他指不定都不用被人催婚了。



真是一点都不好。







张楚岚,冯宝宝和张灵玉一行三人比诸葛青和傅蓉早一步回到警局,看到王也和马仙洪都对着手机皱眉,好奇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张灵玉问:“发现什么了吗?”



王也给他们解释了一下诸葛青发回来的消息,说:“找到了凶手可能出没的直播间。这个直播间明晚八点会再一次开播,我们可以到时候蹲点看看,会不会有什么蛛丝马迹。”



张灵玉听到有线索了,表情立刻变得稍微欣慰了一点。



“咦,不过他们俩怎么还没回来,”张楚岚说,“不就五家咖啡厅吗,出什么别的状况了?”



冯宝宝胸有成竹道:“一个男娃儿同一个女娃儿,肯定是——”



张楚岚立刻打断:“堵车,他们从那个文化创意园那边过来,堵车,肯定是堵车……”



所有人都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片刻之后,还是张灵玉说了一句:“那条路还是这么堵啊,也是,今天是工作日。”



张楚岚看起来像是有点无语,又像是松了口气。



总之这件事抹过去了,张楚岚简要说了一下他们今天的经历。巧合的是,他今天了解到的情况也正好和这个直播间有关。



他们今天走访了第七位死者的一些老师和同学,了解到这个女生备考期间很喜欢一个人听语音直播解压,而且迷上了那个直播平台的一个主播,还给她们宿舍的人功放过。同学们都表示那个人的声音挺好听,但是好听得不特别,现在网络上的男主播十个有八个用这种调调讲话。



“其实我觉得她后来备考状态不是很好,”她的其中一个室友说,“虽然她说那个直播间对她帮助很大,让她更有动力学习了,但是她后面复习的时候完全就像一根绷紧的弦,轻轻一碰就能断,当时就有一种‘考不上就不活了’的感觉,她也对我们说过这句话……”



而在她室友的眼里,她本身是一个比较踏实,情绪温和的人。她们最早疑心她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有什么困难,想说能不能帮上一把,但她一直说没有,还说她自己能把一切都处理好,不能再麻烦别人了。



“我们一开始以为,她是一个向导,在自我调节上本身就有一套,应该不会有什么心理问题,没想到最后会这样。”室友说。



张楚岚说:“因为这个线索,最开始我们还想过,会不会第七位受害者有可能被误判,但现在看来,有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个直播间,甚至就出在这个主播身上。”



王也听完张楚岚的描述,沉吟片刻道:“这个凶手放的线比我们想象中还要长。”



他也许是有意识地将这个女生导向最后的考研失利的结局。



在场的所有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马仙洪突然想到了什么,他说:“那么根据他的作案时间来看,他是不是已经准备好要对下一位受害人下手……或者早就已经埋下了伏线?”



“或许我们不应该等到明天直播开始的时候,”马仙洪急促地说,“我们可以先拘留他。”



张楚岚说:“我们没有证据。”



马仙洪看起来有点激动:“但是难道就让他继续在屏幕后面待着吗?只要这一场直播的时间,也许就会有下一个人被他教唆。这里的人命已经太多了。”



王也从前就知道马仙洪这个人有时候怀揣着一种过于天真的正义感,他其实不太适合在警察队伍里,因为有时候不在法律管制之下的警察比犯人能惹出的祸事更多。



他说:“好了,老马,这事儿老张说得对。我们没有证据,确实不能轻举妄动,这件事毕竟在网络上也有影响,贸然行动很可能引发舆论的反扑。这样,我的建议是我们先听完这一场直播,看看直播间里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这样我们还可以剑走偏锋,到时候请网警同志帮帮忙,约谈一下这个主播……”



王也忽然抬眼望向门口,诸葛青和傅蓉回来了。他们拎了几个打包袋,里头飘着饭香,两个人有说有笑的,诸葛青看见他望过来,还对他扬了扬下巴打招呼。



啊呀。王也突然思维就有点断片。



他跑神想道:果真是堵车吗?




07



“铃——”



公事公办的铃声划破了凌晨的静谧。



诸葛青最近浅眠,铃响第一声他就睁了眼。空调二十二度吹了一夜,把他每个骨头缝都塞满了倦意,被子也紧紧卷成一团,把他整个人严丝合缝地包裹在里面。他换了新耳机,昨天晚上没有做梦,诸葛青想也许塔的医生这回真的靠点谱了。



等这股困劲儿过去,诸葛青才发现那乏善可陈的电话铃还在响。他家里的窗帘是纯遮光的,还隔音,乍一看真分不清白天还是夜里,他望一眼电子钟才反应过来现在还没到起床时间。凌晨急电诸葛青工作以来就没少接,他第一反应就是那倒霉催的教唆犯又犯事了,遂按了按眉心,从被窝里伸出一条长而白的胳膊,把手机捞起来一看:私人号码。



他皱起眉头。现在哪怕骚扰电话都很少以这种形式打来了,事出反常必有妖,搁正常人早就挂断置之不理了,但可恨的是诸葛青偏偏是个人民警察,需要负担起人民警察的光荣责任,不能把这个电话随手挂掉了事。他在心里借着起床气骂了千八百句平时不会讲的脏话,想了想,还是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喂,您好。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似乎信号不太好的样子。片刻之后,诸葛青听到了一个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又好像没有。



那个人带着一种玩味的,让人不太舒服的笑意说:



“诸葛青先生,您好。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知道了您的一个秘密。”



诸葛青忽然觉得那电流声听起来像是一场大雨。







差五分钟八点的时候,诸葛青出现在了市局的大门口,和最喜欢踩点到岗的王也碰了个正着——王也自打第一天坐着自家司机开的大奔上班招尽眼球之后,被张之维不动声色地敲打了一下,说小年轻图方便可以,不要太高调。其实王也这么干纯粹出于习惯,经此深刻地反省了自己的资产阶级作风,就在警局附近重新找了套房子,最近都骑单车上班,非常绿色环保。



王也看见诸葛青踩点到岗非常诧异,他记得诸葛青要么就喜欢在警局过夜,要么就喜欢提早至少半小时上班,堪称市局劳模。他还眼尖地发现诸葛青换了一副耳机,长得和之前戴的那副不太一样了。作为一个向导,王也对于哨兵耳机那些事了解得并不是十分全面,他也没法估量诸葛青这究竟是赶了某种潮流还是发生了某些变故,如果不用精神力探查,他也不能准确地知道诸葛青现在的精神状态。



他于是停了单车,从车把上把自己买的一兜豆浆油条包子顺下来,提在手里,招呼一声:“早啊老青,这是起晚了?吃过没?”



诸葛青好像没听清他问的什么一样,含糊地应了一声,匆匆给他一个公式化微笑,就大步走向自己的工位。



更奇怪了。



王也遗憾地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热气腾腾的早餐,对于诸葛青忽视它们魅力的行为感觉到十分的可惜。但诸葛青人已经走了,他就只好又蹬两步单车,停到警局车棚去。



这种表现对于诸葛青来说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失态,理应引起重视,但是恰好大家最近都对诸葛青的私人小状况多少知道一点,不多不少,刚刚卡在不太好过问的那个程度,而众所周知诸葛青不太喜欢别人在这个方向上关注他。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地对此闭口不提,诸葛青得以顺畅地融入到今天崭新的讨论中。



他很自然地从王也提进会议室的早餐里挑了一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左手举着吃,右手在白板上写写画画,王也犹自不安心,还逮空往他手里塞了两张纸巾。现如今七桩命案联系在一起,文书工作量多得翻天,大家都在一边看文件一边埋头苦吃,就连傅蓉也没发现诸葛青写八个字拿了五次板擦,总之留下来的字迹还是清晰有力的。



唯独王也对诸葛青盯个没完。他觉得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但绝对别指望这狐狸自己说出来。



马仙洪第一个吃完,他一边把塑料袋抻起来装垃圾,一边和众人分享他昨天晚上的成果:“我昨天又在搜索引擎和几个论坛里面检索了一下,其实这个所谓的秘密电台也不是那么秘密,充其量就是不能截屏,不能录屏,但是可以通过转拍和转述的方式来进行分享。参与进去的人很多,大多数都是抱着吃瓜的心态去的,有时候里面真的会听到很吓人的秘密——各种各样的犯罪,或者突破道德底线的事情。但当真的人并不多,因为拿这种事来营销的也不少。网警那边有同志接过相关的报警电话,但是因为证据实在是太不充分,他们圈子又小众,没有办法立案侦查,最后全都不了了之。”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别的事情……很值得注意。”他说。



马仙洪把U盘插进电脑,投影仪上很快显示出了他昨晚查到的东西。那是很多张截图,来自各种各样的社交网站,都是关于这些密集的自杀事件的讨论。其实自杀事件有时候不太容易被报导和知悉,更不容易被联系起来,除非涉及到的群体或个人比较特殊。例如学生或者名人,又或者哨兵和向导。但是已经有人将这七起自杀案件并列讨论,而且在网上获得了一定的关注度。人们的目光开始被吸引。警方通报一般会大致写出事情的概况,从这些概况中,人们已经能够发散出千百种关于幕后凶手的可能性。



考虑到可能造成不良的社会影响和恐慌情绪,大部分内容警方已经通知网站进行删除,但有些较为隐晦的仍然埋藏在网络的每一个角落。



稍微有点网上冲浪经历的人都能看出,那些发言意味着某只蝴蝶已经扇动了翅膀,在不远的将来就会掀起一阵飓风。



而这只蝴蝶还真不一定是野生的。



“你们觉得这件事和凶手有关系吗?”张楚岚问。



周围的人都听得出来,张楚岚真正想问的是,凶手有什么理由这么做。



傅蓉说:“他可能认为自己是在进行一种审判,那么他就会需要观众。”她指出屏幕上的一些言论:“已经有人在顺着他的思维走了,他们也认为这些人自杀是罪有应得。”



王也托着腮:“凶手会藉此来达到心灵满足。”



“而且还有一点,”马仙洪正色道,“在这些图片里……”



他翻了一页PPT。



“……出现了死者的遗书。”







在八点到来之前,整个一队的氛围都显得非常胶着。



其实遗书这种东西,警局肯定没有这个权利要求人家保密,尤其死者要是把遗书留在人比较多的地方,或者死者的家人要把遗书公布出来,这都是警方没办法控制的事情。但奇怪就奇怪在,流出的这些遗书,它们的拍摄背景,角度,细看之下都是完全一样的,简直能够被摆进陈列馆。



这就很吊诡了。



因为死者死亡时周围的监控都在正常工作,没有人去取遗书。现在遗书的原件都在死者家属手中,总不可能是他们凑在一起给这些遗书统一拍了个照。



他们在下午的时间里认了认,最后惊讶地发现,这些遗书和他们手里的并不完全一致。确实是同样的人写下来的,但是因为并不是同一份,所以多少会有一些不一样。



这些情书被一式两份了。其中的一份被统一交到了某个人手里。



晚上八点的时候,全员都已经蹲在一台手机前面,开了功放准备监听那个电台。主播一开始没说话,电台里播放着怡人的轻音乐,就像是任何一个晚间电台一样。里面有很多人已经在互相打招呼,似乎对彼此都有几分熟悉。



主角久久不到,诸葛青还在一边出神,他在想早上那个电话。其实诸葛青之前就隐隐有所预感,他非常符合这次事件的受害人标准,假如凶手一直在关注警方的调查,就很有可能会盯到他头上来。



他脑子里一半在做理性分析:对方知道他的号码,也知道当年的事情,但是对此一知半解,那么很大可能并不是警方系统内的人,更不可能是他身边的人。那么对方就已经把自己的部分信息暴露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此人多半就是那个电台主播,至少曾经和诸葛青打过交道,甚至能意外得知当年事情的只言片语,由此来对他打感情牌。



而另一半的他在止不住地复刻那个雨夜给他留下的负面情绪。



诸葛青想,对方确实有点东西,很擅长说诛心之语。



其实所有人劝他的话都有道理,也不是偏帮他,或者当着他的面愿意给他说好话。当时诸葛青做的事就是没有什么错误,于情于理都没有,但关键是诸葛青自己认为这件事他处理得十分小人,那谁都劝不住他。



骄傲如诸葛青,你拿普通人的道德标准来劝他想开点,那和看轻他也没什么区别。



对方似乎就把握了他的这个特质。



“就这一点来说我很佩服你。不过,你不还是什么也没做吗?”



诸葛青想得太专心了,有人叫他都没听见。后来还是王也过来摇他肩膀:“老青,老青?”他才“啊”了一声,把目光转过来,一下就对焦到王也一张大脸上。



王也都凑他这么近了他都没反应过来。



“什么?”他说。



王也无奈道:“直播要开始了。”



诸葛青点点头,王也憋了一会儿,说:“那什么,老青啊。”



“嗯?”



“你还做不做精神疏导哇?”



然后不等诸葛青回答,王也就心虚似的,赶紧地在自己的嘴唇前面比了个“嘘”:“没事,我是看你有点不对劲。我们听完再说,听完再说。”



他话音刚落,直播间音乐陡然一转,变得十分阴间。所有人屏息凝神,接着,诸葛青听到了早上那通电话里的那个声音。



“大家晚上好,”那个好听的,低沉的男声说,“我们今天还有一些特别的听众,你们也晚上好。”



“不过今天的主角不是你们。和上次说好的一样——这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08



他们从警局下班回家已经是晚上十二点钟,诸葛青想起之前王也问的那个问题,就问王也要不要一起去吃烧烤。王也听了说好,但是不喝酒,诸葛青点头保证,不喝,一定不喝。



诸葛青记得王也是个三杯倒。



所以坐到烧烤摊子边上的时候他俩就一人要了一罐椰树牌椰汁,两个小炒,一把杂七杂八的串。也不敢喝茶,王也说这时候还喝茶夜里会睡不着,平时还是应该多注意养生。他直接把诸葛青给逗乐了,凌晨十二点坐在烧烤摊子上聊养生话题,这养生是真的朋克。



等到东西都上来的时候,王也才开口:“听完今天这电台,有什么想法?”



诸葛青说:“没什么想法,觉得这人特别不是东西。”



直播间里的大多数人,都被匿名状态下虚假的安全感包裹着,以为自己讲过的所有心事,都会被阅后即焚,再也找不到踪影,殊不知一个没有经验的讲述者,在自述的过程中能够暴露多少信息。



主播所说的“更重要”的事情,似乎是这里的一种惯例,是一个固定程序的开端:直播间的听众坦诚地描述自己的秘密,一次一个上麦,声音都经过变声器的处理,是软件自带的功能。而主播负责给他们“诚实地批判”。有些说得多,有些说得少。如果是好笑的秘密,还会一起笑一笑,如果是很小很轻的错误,他甚至还会安慰上麦的人。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会用温和的声音,给出十分犀利而且不留情面的评论。



那听起来就像是“你与我素昧平生,和我毫无关系,但我客观地看来,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



做错事的人多少都会有些自我逃避的情绪,他们深知这种情绪不能解决问题,却忍不住在欺骗别人的同时,把自己也给骗进去。就好像学习没有用功的小孩,在告诉父母“我努力了”的同时,不知不觉也给自己造成一种“我真的努力了”的错觉。人不是每分每秒都能意识到自己处在错觉中的,往往要等到大事临头,才会突然有所警醒。那么之前得享的所有安逸,都会变成加倍的恐惧一夜归来。



这个教唆犯正是利用了人们的这种恐惧,先是给自己在这个绝对秘密的空间里树立起一种权威,再把他们潜意识里“自己有罪”的概念无限放大。他先打碎他们的“自欺欺人”,再用新的谎言去欺骗他们。而等人恐惧到连活着都害怕的时候,就会选择用死亡去承担责任。



这就是凶手的目的。



整个直播间的人,都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他这种观点的洗脑,甚至在这个直播间以外,那些看到遗书的普通的网友之中,也有这种观点潜在的受众。



这些渺小的,法律所不能审判的恶念,他要来审判一番。



一队作为局外人,今晚简直就是旁观着这个主播像在菜市场挑拣蔬菜一样挑拣这些秘密。有考试作弊的学生,有在朋友婚礼上参与了闹伴娘的宅男,有绿了自己最好朋友的女孩,有因为妻子怀孕遗弃了宠物的丈夫,还有在市场摊位上顺走小商品的主妇。各色人等,齐聚一堂。他们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主播的倾向性,尤其是他在上麦的人里面还挑选了几个,告诉他们,问题还没有解决,下次还要再来。



这是一场对受害者的海选。



诸葛青感觉这个人并不害怕他们会找到他,就像诸葛青不害怕他找上自己。



事实上,找到这个人,或者阻止他的直播,都太容易了。警方只要掌握这个直播间内的证据,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查封这个直播间,甚至提交申请,要求这个直播软件进行整改,并且获取他的地址和个人信息。但他就是这样自信的把自己的全部心思展现在警方的面前,就好像是一场表演,或者一种炫耀,他甚至能够估量出警方会在什么时间找到他。



不过令诸葛青感到欣慰的是,这个人既然选择打电话给他,应该就说明了他才是凶手的下一个目标,这样他们应该可以暂时不用担心会很快出现第八个死者。而且直播间已经找到,尽管对方并不在意,但他们还是可以中断他“海选”的这一渠道。



诸葛青并不觉得自己会中招。



王也听了诸葛青的答案,只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问的不是这个。那个男人的声音响起的时候,他的手还搭在诸葛青的肩膀上,能感觉到诸葛青的肩颈明显地绷紧了一下。



他意识到诸葛青一定掌握了别的什么信息。



王也想知道那是什么,不过他还没弄明白这是不是一个他可以直接问的话题。诸葛青这人就是这样,能说的不能说的,都不直接说。一定要王也问一问。



不过他可能也就对王也这样。



他最后决定委婉一些:“接下来怎么安排?你也听到了,那孙子今天已经像选妃一样地在选人了。”



“明天先把这个直播间给封了,”诸葛青咬了一口羊肉串,他做这个动作依旧能保持风度翩翩,“然后跟公司要这个账号名下的全部个人信息。我知道直播软件都是需要手持身份证来进行身份验证的,就算我们最后找到的是替罪羊,好歹也能从替罪羊那里查出点什么——这不是有你在嘛。”



王也干审讯是把好手,诸葛青之前和他共事的时候就知道。向导在这方面确实有些得天独厚的优势,虽然诸葛青嘴皮子利索,说话也狠,但不一定就能有王也那么直戳要害。



而且王也的精神力确实够强,虽然一般情况下严格禁止警察中的向导直接以精神力入侵的方式获取口供,但施压还属于灰色地带,必要时候可以搞一搞。



诸葛青说这句话的时候尾音一挑,小钩子似的刨了刨王也的耳朵,搞得他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接。



王也想了一下,反应过来诸葛青应该已经在有意识地回应他的套话了。



得,知道了,这事儿不能直接问。



王也于是把话题抹过去,把精神疏导的事重新提起:“我今天跟你说的,你觉得要不要啊?我看你现在精神状态真不是特别好。你以前不也说过吗,真人总比机器好使。”



诸葛青说:“王也同志,我必须严肃地提醒你一下,康德说过人非工具,你不能逼着我物化你。”



王也无语:“啥啊。”



他十分诚恳地对诸葛青建议:“就,老青,你看,我现在也摸不准我说哪句话不合适,我也搞不明白我给你做这个精神疏导合不合适。但你现在确实就是挺需要做这个的。”



诸葛青探究似的望着他。半晌问:“为什么是你呢?”



王也的脑子里一下子冒出很多个答案,然后又一下子变回一片空白。确实,理由有很多,比如方便快捷,比如他值得诸葛青相信,还比如,他们两个之间高得吓人的匹配度。



但是最后一点他们一般默契地不会提起。虽然当年在专案组共事的时候,进组第二周赶上体检,他俩当场就意外地中了这个大奖。但当时诸葛青万花丛中过的属性早就声名远播,弯的概率看起来实在不大,所以众人虽然起了哄,但是都没有当真,之后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毕竟匹配度也不能决定一切,强制结合那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黄历了,不存在的。所有人似乎也都默认他们之间自然生成的那种微妙难言的气氛是兄弟情义,他俩一度还在专案组里被称为黄金搭档。



诸葛青倒是很喜欢拿这件事逗他,比缠着他做精神疏导的时候还要变本加厉,王也经常被这满嘴跑火车的狐狸给折腾得十分无奈——关键是只要诸葛青有意,很难有人不对诸葛青同志动心。但诸葛青自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王也遂悬在半空,不上不下,摸不清最合适的那个距离究竟在哪里。



王也笃定地认为和诸葛青相处是门艺术。



不过后来毕竟发生了那样的事情,专案组解散之后,一切就都不了了之了。



而现在说前面两点,似乎也不是很合适。



他只好说:“你看,你要是想找张楚岚,你早就找了。我……我保证只做外围疏导,不进精神图景,你就当做个大脑皮层大保健呗。”



诸葛青乐了。



但诸葛青还是没有松口:“有机会的。”



王也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罕见地有点着急:“我觉着今儿晚上就挺有机会的。你看,这不是……已经这么晚了。你现在回去估计也不大好睡,你要不然就上我那住一晚呗?近,特近,走路都能到,正好消消食。”



诸葛青其实心里正在盘算着要不要答应这个要求。王也的身上总是有一种充满了底气的天真,这不是说王也幼稚,而是王也善于把复杂的问题简化到底。他对诸葛青提出要帮忙,是非常真挚的。诸葛青看向他,王也一改惯性的北京瘫,整个人微微前倾,在等诸葛青的一个答案。



哎呀,顶不住。



但诸葛青在现在的情况下,和王也进一步接触,就等于是把刺激源摆在自己的面前。这可能会给他和凶手之间的博弈带来一些麻烦。首先,那个电话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还会打来,他不想这么早就把这件事暴露在王也面前。其次,在王也的干扰下,诸葛青不能确认自己还能保持绝对的理性和坦诚。他不能不对自己坦诚。一旦他还在欺骗自己,那么对方就会趁虚而入。



而且,诸葛青自己还没有把事情想清楚。在不会产生除他之外的下一个受害者的情况下,诸葛青不愿意轻易放过凶手这块磨刀石。



不过,多加入一点变数也未尝不好。这可能是一个机会,诸葛青想,他要把这沉疴一次拔除。



于是诸葛青喝空罐子里最后一点椰汁,似乎是咂了咂嘴,然后说:“那就——打扰啦。”


TBC.

点评

想看后续  发表于 2022-5-12 00:13
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好甜  发表于 2021-11-15 0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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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4 22:49:30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这边的长篇还是挺能装的,不过论坛的特色大概就是长篇可以一口气看完吧哈哈哈哈
以后会同步在这边和老福特更新~更新条目会在标题显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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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4 22:53:44 | 显示全部楼层
是蜚蜚!!从lof追这篇的我安静的在文里蹲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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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4 23:02:26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哇是这篇!!从lof追过来太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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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4 23:04:16 | 显示全部楼层
哦哦期待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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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00:39:37 | 显示全部楼层
竹哥!!蜚蜚之前在lof追了!!再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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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08:25:49 | 显示全部楼层
格上九 发表于 2020-7-14 22:53
是蜚蜚!!从lof追这篇的我安静的在文里蹲下了

我我我会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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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16:11 | 显示全部楼层
虽然在老福特看过一遍了,坐等太太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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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21:59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竹染轩阴 发表于 2020-7-15 08:25
我我我会努力更新的——!

哈哈哈哈哈太太慢慢更新!!我日常看文就很快乐了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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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1:22:32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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