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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点差三分
王也早晨起来去公园打太极的时候又看见诸葛青了。
其实不是什么稀罕事,人也是老熟人。王也在晨练时候顺手指点几个老头老太太,更不至于觉得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但是他还是忍不住要把看见诸葛青这件事从记忆里扒拉出来,画上红线,再反复描粗,好像什么虔诚的科仪,刻在他很难留驻什么东西的,云淡风轻的脑子里。
诸葛青就住在他家对门。对门这个概念在现代生活中含义比较丰富,它可以意味着熟稔,也可以意味着绝对的陌生。王也估计了一下,觉得说他和诸葛青的关系属于不温不火的中间,都是遮遮掩掩,不大诚实。不仅如此,他们还曾经就读于同一所大学,住过同一间宿舍,修过同一节公选课。毕业各奔东西,兜兜转转七八年,最后在将近而立的时候各自买房,居然又绕回到一处,陌生又熟悉地再相见。
王也看见诸葛青,并没有跟他打招呼。诸葛青行色匆匆,但是步伐依旧从容,神情依旧得体,像一阵不知道歇脚的风。他潇洒不流连地转旋于他的生活圈,还顺便把王也一树新老黄绿俱全的叶子吹得哗啦啦作响。
不知不觉,王也和诸葛青相识已经有十年了。
十年之前,他们两个都是大学生,青春无敌,不知道天高地厚。那时候诸葛青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诸葛青长得好,成绩好,家里宠着,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天之骄子有一副风流品格,热爱四处撩闲,与全院上下的姑娘们都有那么一段不得不说的故事,却从来没听说过他跟谁定下来。唯一一个传的时间比较久的,是体育系一个叫傅蓉的漂亮姑娘,最后双方分别跑出来澄清彼此之间没有任何关系,诸葛青把人当兄弟,傅蓉把人当闺蜜,非常和谐。长此以往,变成多情不滥情,风流不下流的学院传说,在整个大学城里都广为流传。
王也彼时就要稍微差上那么一点儿,平时有什么活动都不爱凑趣,更别提主动去勾搭什么妹子。就连他家里特别有钱这事儿,都等到大三了才给人抖出来——这也不能怪人家情报不通达,实在是没见过哪个富二代全身上下都是地摊货不说,品味还特别的差,成天穿着T恤大裤衩,顶着两个乌漆墨黑的眼圈儿cos国宝大熊猫,糟蹋他那张长得不止是挺好的脸。
他们本来听着像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是阴差阳错睡了上下铺。你听有首歌叫做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就知道这缘分到后来,是浅也得深,深可以更深。王也每每忆及,都分不清楚好坏。他觉得这就像是小孩儿问大人:你说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呢?这当然讲不清楚。因为本来没有什么人纯粹是好的或者坏的,当然更没有什么事情纯粹是好的坏的。王也在道观里读了几年的道德经,老庄哲学,他感到自己这也算是知行合一的一种了。
现在,他们两个都已经做了多年社畜,王也觉得家里俗务缠身,实在太烦,收拾收拾东西去山上做了个不持戒的火居道士,待了有五年才下山。下山以后和几个发小儿一起做投资,现在生活清闲,进账颇丰,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提前步入了老年。而诸葛青呢,诸葛青在外企做高管。王也总觉得就以他这个水平,恐怕不日跳槽,就要直接去做CEO走上人生巅峰。他身上的风流经过了岁月的沉淀,现在变得更加引人瞩目。成熟和成功,诸葛青现在全部拥有,而且化用得如臂使指。他们站在一起,一个游手好闲,一个一路向前,对比真的不要太大。
王也想,实在是有太多的东西起了变化,又有太多的东西没有变化。
他们第一次巧合地遇见是在电梯间。
王也自己投资公司,玩儿的是资本运作,其实算半个自由职业者,早上都比较悠闲。他这天正不急不忙地提了小音箱出门,预备去小区边上的公园里先练上一套。结果电梯门差一线能合上的时候,突然被人一个箭步上来按住。
电梯门豁然洞开,王也带着些微的困意朦胧地打量来人,关于工作和生活节奏的哲学思考还没到位,就已经被惊得浑身一个激灵,两下醒了盹儿,本能地把全身上下都调整出最出色的状态。
他想:开玩笑,这可是诸葛青。然后斟酌又斟酌,拿捏着一个度,说道:“好久不见。”
诸葛青看起来倒确实是非常惊喜的,他真实不作伪地给了王也一个大大的拥抱,手里还拿着公文包,公文包和他的手一起亲昵地拍打着王也的背部,拍得王也心跳如擂鼓,满脑子里嗡嗡作响,好像一只笨钟被轻轻撞了一下,就开始从里到外的自乱阵脚。
“嘿哟老王,这可巧了,你也住这儿?”诸葛青还是笑眯着一双眼睛,叫人看不出他的想法来,“就这儿,我对门?”
王也说:“是啊,你对门。我说你啊,你真是……够阴魂不散的哈。”
诸葛青真真假假地翻给他一个白眼,不接他的茬,说:“这下被我逮着你了,一顿酒你是跑不了的。我现在急着上班,晚上等着,半夜十二点我准时来敲你的门。”
王也说:“半夜十二点不请自来,谁还醒着招待你。”
诸葛青说:“可没人说要劳动你招待,我自己招待自己。”然后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眨眨眼给了他一个眼神:“跟以前不是一样嘛……哎,你这会儿没找女朋友吧?”
当然没找。王也心说,他这个火居道士真是差一步就能够彻底地出家了,也不知道是为的谁。但是这些话当然不能够跟诸葛青说,所以王也摇摇头,只是问:“我看你这赶得挺急的,是去上班啊?”
诸葛青看出来王也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还以为王也是单身太久,被他这话问的不乐意了,赶紧接住这个台阶:“对啊,今儿是工作日嘛,公司里一堆事儿等着……我还想着全勤奖呢!”
他不觉得王也这么不紧不慢,手里还提个小音箱的做派有任何不对。王也读大学的时候不就是这样嘛!体育课,大家都挤破头的要选游泳,就他对太极情有独钟。不仅情有独钟,而且极擅此道,诸葛青有幸观摩过几分钟,觉得王也切西瓜的姿态十分优美,假如学院里的女孩子们肯把看篮球比赛的时间多花一点儿在看太极操上,或者王也把自己打太极的功夫多花一点儿在打球踢球上,可能追王也的人就不至于比追他的少了。
这样一看,他也给王也现在没有女朋友找到了理由。
诸葛青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释然,这种释然通过空气中某种神奇的介质也传递给了王也。王也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手里的小音箱,突然冷静地回忆起平时跟他一起打太极的其中一个老奶奶,吹了几个星期今天是她和她老伴的金婚纪念日。这些琐碎的事情王也本来应该根本记不住才对,可是在这个时刻,他感到它们历历在目,就好像感应到什么危机,纷纷前来救场。接着王也几乎是怀揣感恩地打起了祝贺词的腹稿,他想金婚纪念日要不要祝福如东海寿比南山呢?还是不要了吧。那祝些什么呢?
其实他们住的楼层也不是很高,这会儿电梯已经到了底,门都豁开了,王也还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诸葛青站在打开的电梯门边,似笑非笑地注视着王也,等他回神。
王也最后想起来老太太今天不会来公园了,因为老太太和老太太的老伴儿今天是要在家人的陪伴下一起高高兴兴庆祝金婚的。解禁贪嗔痴,享受人间十丈软红尘的时候,不需要养生健身之类的东西来破坏气氛,当然更不需要王也这个陌生人。两口子的事,小呢是小两口,老么,是老两口,总之是不容外人插足置喙的,他们自有一种神秘的甜蜜在彼此之间不停歇地酝酿,本不在意一句无关紧要的祝福语。
他想,等到诸葛青有一天也发个消息告诉他,自己要结婚了,他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时候,他会需要给出什么样的祝福语呢?王也发现答案可能就真的是一样的。然后他想,哎,我也挺悲哀的。
直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电梯已经到了多时,诸葛青站在门边,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恐怕也有多时了。
你看,他就是这么一个爱玩闹的性子。王也尴尬地挠了挠头,问他:“嗨,人老了就是容易发呆……你不是赶着去上班吗,怎么不知道叫我一下,等着看我出糗啊?”
诸葛青投来一个谴责的眼神:“看你想的入神,说不得是什么大事儿呢,万一我耽误您参破什么天机,那可不就是大大的罪过了?”
他这似嗔怪似调笑的,眉目间真是勾着说不清楚的情意。王也想,这他妈的,我都快信了。接着笑骂他:“德性。”
两个人出了电梯,诸葛青果不其然是很赶,刚刚皮那一下是挺开心,现在自食其果,一溜烟地跑出去。他和王也同乘的这一班是客梯,不到地下室,他还得再下一层楼梯去车库。王也看着他的背影,觉得诸葛青跑起来也是十分赏心悦目的。大学的时候诸葛青经常去打篮球,在球场上一眼就能认出这么个人:个子高,精瘦,整个人展现出很有力量的形象,不分输赢都是万古不变地笑着。王也就不行,所有人默认他和运动绝缘,无他,总觉得他那个青青黑黑的黑眼圈,昭示着他不够强健的心肺功能,容易使他在运动场上发生一些十分吓人的意外。王也乐得清闲,但是还是忍不住腹诽:其实老子很能跑的,跑起来吓死你们。
腹诽的意思,就是没说。其实王也想自己这个人,可能的确有点闷骚。
他跟诸葛青在大学里第一次碰面并不是在宿舍,而是在新生报到的门口。王也连箱子都没提,就背个旅行包,打算什么东西都一会儿再买。他就这么两手空空地走进校园,脸上一点惊喜好奇的神色都没有,看起来压根就不像什么新生。
诸葛青就不一样了。在王也的观众视角里,诸葛青甫一亮相,就是跟门口招新的学姐聊得那叫一个火热,身边还有一群同样是新生的小姑娘远远地看着指指点点,一个个脸都像枝头的夏花一样飞红。王也看见太阳光从老树的枝隙间落下,法国梧桐宽厚的叶片在风中摇曳,让光影斑驳了诸葛青整个身形。他整个侧脸,发着光,从额头一直到下巴,棱角分明好看的折线,有一层流动的白金色的描边。
这可真是惊鸿一瞥。王也不自觉地用打量的眼光注视他,从他身边擦过去,觉得自己好像变得有点奇怪。
诸葛青好像感应到他的注视,误将他以为作试图帮忙的学长——不然王也那个眼神,他大概也找不到什么别的办法去解释。诸葛青拍了拍王也的肩膀,哥俩好地说:“学长,学长,您知不知道这个新生宿舍楼是往那边走啊?我刚领了条子,还不太能认得清路,东西也有点多……”
王也探头一看,嚯,是个搬家来的。
他生受了诸葛青这一声学长,问:“你宿舍楼是哪个?”
诸葛青把自己那条子给王也看了。
王也扫了一眼就还给他,不动声色地说:“嗯,刚好顺路,我带你过去吧。你那个,那边那俩箱子,都给我提就行。”
真不知道诸葛青是怎么从招待所挪到大学门口的,这也太他妈的夸张了。
王也和诸葛青两个人提着东西吭哧吭哧往宿舍走。王也看了一下,他留给诸葛青提的那俩包应该都是被子之类的东西,完美地对比出王也连被子都想着现买的败家属性。他手里的箱子,有一个特沉,他问诸葛青是什么,诸葛青说是书。
“你预习课本了?”王也难以置信地问。
诸葛青没法摆手,象征性摇了摇头,说:“不是不是没有没有,我就是爱看的杂书比较多,这有些书没有电子文档的,没看完就只能都打包带过来了。”
王也这才哦了一声,点点头,感受了一下自己背后的背包,再看看一点也不像是个书呆子的诸葛青,深刻地认识到自己的觉悟可能真的有问题。
他们在浓荫覆盖的老校园里缓慢地漫步,皇城根底下的学校就像是王也的后院,他中学时候经常进来踩单车,昨天也提前过来看过一圈,把地形摸得溜熟,带着诸葛青找地方完全不成问题。
诸葛青是个很难缠的人,有时候还有点不讲道理,但他同时又非常有本事,能够让人不那么烦他。起码王也不觉得他烦。一路上诸葛青笑嘻嘻地跟他打听学校里的事,王也挑着自己知道的说了,不知道的就含糊过去。
等到了宿舍,诸葛青把包一撂,可乖地说了一句:“谢谢学长。”王也说:“不谢,我就睡你上铺。”
诸葛青愣了一下,大惊失色:“什么,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上面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多不好啊。”
王也可能是一年多以后才反应过来诸葛青话里有话。他当时不过是挠头笑着跟诸葛青赔了两声罪:“我要是跟你说我不是学长,你也不能叫我帮忙啊,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话一说完他自己都有点儿惊讶。
熟悉的人都知道,王也是个又独又懒,没心没肺的主儿,虽然他心中的确有那么一套古老的义利观,偶尔喜欢管管熟人的闲事,跟老妈子一样的操心命,但是麻烦是断断不爱惹的。这种替别人考虑的事情,陌生人要是能捞得着就是活见了鬼。王也一颗迟钝了整整十八年的心,暂时还没有进化到能够产生,分辨和处理一见钟情这种高级情感的程度。可是王也还是一个通透的人,他的这种突然升起的奇怪感觉,他知道,没有威胁,带点酸甜,好像被迎头痛击,又好像清风拂面。
虽然电视上非常流行天降系暴打幼驯染的戏码,可是现实中的一见钟情是小概率事件不说,还不见得能修成正果。尤其王也遇上的是诸葛青,诸葛青同学耐不住寂寞,也没什么吃窝边草的打算。开学第二天晚上他们宿舍集体去图书馆溜达,次日诸葛青就约了图书馆认识的小姑娘泡吧。这点好感简直就像是在风里摇摇欲坠的花骨朵,看着根本不像是能撑到开放的时候。
他们住的是四人宿舍,王也和剩下两个哥们儿连一桌麻将都凑不齐。头天晚上做的自我介绍,还举行了一个卧谈会,诸葛青讲起情史就是到了主场,滔滔不绝,把气氛带得非常火热。结果诸葛青不在了,王也又是北京爷们儿里难得懒得说话的锯嘴葫芦,这都刚认识不熟悉,一个字都憋不出来。
面面相觑良久,对床一个小眼镜儿从包里摸出一副卷边儿的扑克,说:“我来的时候跟我爹妈在火车上打了一路……你们会斗地主不?”
他们就打斗地主。王也手气跟打法都是一等一的好,叫不叫地主都无所谓,他一路赢就完事,赢得剩下两个眼睛都直了。等诸葛青回来的时候,王也手里已经赢了大几百,这一局手里就剩两张牌,他凑过去一看,剩了对尖子,又得赢了。
小眼镜儿一脸的白条,扭头看他:“好家伙,终于回来了,快把这位哥哥给换下去,再赢这大学头一个月的饭钱就得都进他兜里了。”
诸葛青拍拍王也的肩膀,王也就挪了挪把位置让给他。
王也站起来,靠在上下床的柱子边上看他们打牌。居高临下,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每个人手里的牌面。除了看到每个人的牌面,还可以看到诸葛青服帖地垂在脖颈上的碎头发,看到他因为喝过酒微微发红的耳尖。
外貌这种东西,可以欣赏情人的,当然也可以欣赏朋友的,但是有些角度,却是你永远不会拿来打量朋友的。王也想,我才认识他第三天。但是他以此为跳板,只是很快地接受了自己可能不止是喜欢姑娘的事实,却并没有着急把自己跟诸葛青挂钩。就像有些直男喜欢大胸的妞儿,不一定只盯着自己女朋友的胸看一样,王也觉得欣赏美的东西是人的本能。
他甚至进一步得出结论:看来诸葛青是真的牛逼,妹子也觉得他好,基佬也觉得他好。这狐狸。
诸葛青泡妞技术高超,牌技却没到王也那种出神入化,人神共愤的地步,不过打得很聪明,除非牌太烂,否则还是赢的居多。他就用的王也刚赢下的钱来打,反正他知道王也把钱搁在那里就是给他用的,跟借人家账号打斗地主用人家的欢乐豆没有区别。他这种自来熟式的理所当然让人心里很舒服,好像关系一下子就拉近了很多。诸葛青大概很擅长缩短距离,王也稍微有些不纯洁地揣测了一下,觉得包括把正距离变成负距离。
能偶尔从诸葛青手里赢回刚刚输的钱,小眼镜儿已经很满足了。他一边打还一边说:“靠,王总真大方,您把这钱当欢乐豆啦,那要不要打完请我们续个摊?”
王也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刚从酒吧回来不久的诸葛青。宿舍楼有门禁,况且还要照顾女孩子,诸葛青也没在声色场所待多久,门禁前就回来了。看到王也看他,翘起嘴角就笑了,摇摇头表示没关系。王也就摆摆手:“成,那续摊呗,叫个学校小超市的外卖,这个钱刚好就算大家一起出的,当作咱们第一次舍嘬了。”
大家都挺给面子地欢呼一声。
学校小超市通宵营业,还提供外卖服务,简而言之,钱给够了,就是无所不能的万事屋。前天迎新会上刚听学长科普过,今天就马上投入实践,几个人想想居然还有点刺激,有种总算是步入大学生活的实感。
夜宵除了粥粉面,就是小烧烤。他们宿舍这四个人家境都不错,这种粗糙的小烧烤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好吃,也就是图一个氛围。小眼镜儿的下铺是个举铁的壮汉,吃这种串儿那真是势不可挡,吭哧吭哧的,一口一根,吃得特别带劲儿,王也看着就觉得饿透了。但是他养生啊,晚上特别不爱吃油腻的东西,开了罐王老吉就坐在旁边喝,顺便扯两句淡,再看看诸葛青。
诸葛青有什么好看的?
特别好看。王也想,不由得用上了他在那个穷得只剩钱的家里学到的相人眼光,觉得诸葛青动作恣意潇洒又不粗鲁,办事滴水不漏,眼睛特别灵光,挺难得的一个妙人了,以后会出息的。
欣赏诸葛青是一码事,喜欢他则是另一码事。王也暗搓搓地喜欢了诸葛青十年,没人比他更懂这句话的意思。
大学的时候诸葛青男女通吃其实并不是一个秘密,虽然没什么人当过真。他在自己的微博主页上面填写的性取向是双,当年微博刚出这个资料填写项目的时候就有很多人注意到了这个能勾两项的神奇操作,还有一群人出于好奇或者搞怪的心理,纷纷把两个勾留在个人资料里。诸葛青到底是认真还是不认真,并没有人去追究,就像一根羽毛,轻飘飘的,响晴白日里说不定被阳光照得看都看不见。
可是鸿毛虽轻,到底也抵不住它挠脚心。王也知道爱而不得最难,凶险得看不见归路。但是诸葛青留在微博里的那个性向,他每每想起就觉得是被一簇小小的希望火苗燎着了心肝,一燎就是十年。
而火苗可不止这一簇。
大学四年,他们一起吃过饭,看过电影,在必要需要的场合哥俩好地拉手拥抱,还共同参加过某些男生宿舍里偶尔产生的深夜活动,王也对时下流行的各种手游一窍不通,热衷养生太极,活得像个老年人,诸葛青还乐此不疲地带着他一溜玩过去,从LOL到守望先锋再到吃鸡,好像非常热衷于将王也拉进他的生活圈。硬要说他俩像是小情侣,都没人能挑出毛病。王也不容许自己自欺欺人,可是更多的时候他忍不住给自己留存念想。
就是现在,他们两个已经分别十年,各自成为了完全不一样的人,人生的白纸上业已填满不同的颜色,写上不同的文字。但诸葛青还是可以在晚上敲他的门,然后问他要不要看球,要不要打游戏,提不提供啤酒和炸鸡。而王也只会全盘答应。
一个星期以前,刚好在世界杯小组赛期间,碍于时差,球赛都在晚上放送。诸葛青对这种热点赛事非常热情,例来都是每晚三场一场不落的看,王也则一般般,没人攘着他可能知道个比分就拉倒。他会看足球其实一多半也是诸葛青带的,诸葛青喜欢德国队,他也爱屋及乌。所以诸葛青说晚上来王也家看球,其实有点像是耍赖,但是王也又不可能拒绝得了这种耍赖。有共同爱好的情侣不可能拒绝对方来家里分享看球的乐趣,兄弟就更不可能,除非兄弟家里有兄弟的情侣。
那天晚上诸葛青过来敲门,一手拎着几瓶啤酒,一手拎着一袋外送的炸鸡,下巴还夹着个大大的抱枕,一看就是顺手从沙发上捞来,平时总是抱着的那种。他这时候就不至于穿西装了,一身居家服,T恤裤衩的,头发看起来也是刚洗过,柔顺地下垂。
诸葛青说:“我看完第一场就走。”
王也不是很能喝酒,诸葛青体贴地只带了给他尝鲜的份,其他都是他自己的,兜子里甚至还装了两大盒椰汁。王也洗出来两个杯子,都满上了,他们俩坐在沙发上,呱唧呱唧地啃炸鸡,和以前在宿舍四个人围着一个小平板屏幕看网络直播时候的样子殊无二致。诸葛青挑的这家店,这个口味,都是王也从以前喜欢到现在的。他还是这样,对身边任何一个相熟的人,都像是对准备相好的人一样面面俱到。
你甚至都不知道他从哪里得出的结论,但他从来不在这些方面犯错。
第一场比赛其实不是很好看,没有王牌战队,就是个普通过场。凑到一起看这场比赛,更多是久别重逢,怀念过去的意思。他俩边看边闲聊,话题不知怎么回事又拐到有没有伴儿上面,诸葛青说:“天地可鉴,我一直都是单身,从来没谈过对象。”
王也被区区一罐啤酒整得有点儿醉,迷迷瞪瞪地说:“不至于吧你……我们院草这么不争气的?”
诸葛青说:“人干什么要处对象,是工作不够多了,还是游戏不够打了,再不然是看的书太少了?”他高深莫测地笑了笑:“我可不傻……哪能这么早就把自个儿交出去呀。”
王也被他笑得心突突跳。
这场比赛最终不咸不淡的打出了二比一,在诸葛青意犹未尽的眼神中结束了。他非常不拿自己当外人,马上站起来帮忙收拾东西,手脚非常麻利,一看就知道已经独居很久,什么事都做得来。王也悄悄关注了一下赛程,发现今天晚上第三场就是德国队的比赛,时间是两点到四点。明天是周末,不用上班,诸葛青现在看样子是打算回去自己看。
自己看……
王也想到这里,觉得大概是酒精作用,自己头脑有些卡壳。他踌躇着,踌躇着,先礼貌地问了一句:“你这回去之后是不是还接着看啊?”
诸葛青自然地说:“对啊,第三场我肯定得看,你懂。就是我也不能在这儿耽搁你休息对不对?咱王道长得养生啊。”
嘿,他还给他眨眨眼。
王也张了张嘴,吐出来一句:“……我没事儿,明天不是周末嘛……你要不在这儿跟我等第三场?”
他本来还想加一句省得你无聊,但转念一想,不对,诸葛青的生活已经那么满满当当,诸葛青从来不会无聊。在王也离开之后,在重遇王也之前,诸葛青的生活也都是这样一天天的过,他多了或者少了,并不会引起飓风。
诸葛青沉默片刻,却忽然笑了:“哎呀,太打扰了。”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还亲亲热热地往王也那边一歪:“那就感谢我们也总收留喽。”
王也失笑,稍微有点不安地动了动,诸葛青抬眼看了他一下,一肘子戳在王也的胃上。
“我没有胖。”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
王也赶紧就着台阶下了:“对对对,你说没胖就没胖……”心里却想,看这买炸鸡这么熟练的,搞不好真的重了。完了又想,诸葛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他想计较都没有办法。
他后来每天都忍不住有点期待诸葛青半夜来敲他的门。而诸葛青不辜负他的期待,每天都过来敲他的门。
有一天敲得晚了,王也在沙发上等,周边的一切都为着晚上的球赛收拾好,郑重又正式,简直不像是什么业余活动。那一刻他想诸葛青想得无以复加。多少的思绪都涌进脑子里,闭起眼睛就从耳朵里灌进来,从呼吸里飘进来,他身边每一个细小的微粒都刻着诸葛青的名字。王也盯着墙上的钟表,看见是十点差三分。十点差三分的意思诸葛青有次半开玩笑地趴在他耳朵边上告诉他,2157就是爱你无期。爱你无期到底是没有期限还是无期徒刑,诸葛青没说,王也没懂,他觉得这可能因人而异,也可能因时间而异。
球赛十点钟开始,从不迟到的诸葛青还有一百八十秒。王也这样心里不装事的人,一钻起牛角尖来也很可怕,他自己也是第一天知道。漫无边际的可怕想象把他淹没了,王也心里颤颤地想着要是再来一个十年他还能不能扛得住了。他想万一呢,万一呢。诸葛青当年小心藏起来的情绪到底是什么呢。外面下着瓢泼大雨,他胡思乱想得黑眼圈都平白重了几分,直到诸葛青有礼有节地叩响了他的门,才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
诸葛青有点儿狼狈,身上沾着酒气,头发尖都湿了,滴滴答答地站在他门口,不知道是不是王也的错觉,他居然觉得诸葛青这样子怪可怜的。
诸葛青找补什么似的说:“哎哟,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去参加一个饭局,没想到路上这雨就撒泼了,老王你可别见怪哈。”
王也闭了闭眼睛,说:“见什么怪,你作的什么妖我没见过。”
然后就彻底忘记诸葛青就住在自己对门,王也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似的急着把诸葛青拽到自己翅膀底下。他把诸葛青拖进自己家门,给他开热水器,找衣服,再把他撵进浴室洗热水澡。再一个人把客厅又拾掇了一下,给诸葛青买的酒全部放起来,一人倒了一满杯纯白的椰汁,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
抓心挠肝的王也突然就平静下来,想这样也不错了,总比往前十年见也见不着的好。之前见不到的时候说眼不见心不烦,见了才知道,这不是让人心烦,不是徒增困扰,单是看见一眼就够他高兴的,那句话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自我安慰罢了。
对一样东西忠贞不二很难,上瘾却很容易,但是对于诸葛青,王也却觉得都不是什么问题。
再比如说以前。在大学里朝夕琐碎地相处了几个月之后,他们迎来了和外语学院的第一次联谊。诸葛青和王也读的都是工科,他们这两个学院都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很多人抓心挠肝地数着日子等待与大批汉子或者妹子的重聚,当然,大概是男同胞们的心情更为迫切一些。
他们这次是同级生联谊,而且遵循自愿报名的原则,人数满打满算五十来个,没有特别多。大家先是早早地包场吃了个饭,然后一起闹哄哄地去KTV续摊。房间是早就定好的,活跃的人喜欢一个房间待那么四十分钟一小时的,再换一个房间待,比如说诸葛青。
王也一如既往的佛。他跟同宿舍的人一起随便进了一个房间,然后就坐在角落里面。KTV光影纷乱,没人注意那还有个旮旯角窝着个大帅哥,王也干脆直接丧失了存在感。他也不像其他不擅长应付此类场面的人一样玩手机,王也是一个认认真真的看客,谁唱了歌,唱了什么歌,他都听着看着。房间里在发生什么,他也都知道。但是这些东西能不能真的进到他脑子里,那就两说。
这一切持续到诸葛青踏进这个房间里。
诸葛青是在任何地方都能够成为焦点的人,这个王也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已经知道得很清楚了。他甫一推开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诸葛青今天穿的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看不出特意收拾自己的迹象。王也知道诸葛青挺喜欢潮牌,他最近穿oversize的衣服居多,有点嘻哈的风格,上衣宽大,下面穿一条修身的九分裤,把白而纤细的脚脖子露出来。
不知道怎么回事,王也的眼睛就是在这黑得暧昧又混乱的环境里,一眼看见诸葛青脚腕上绕着的一条链子。一看就是以前给小孩儿戴的那种,不记得是不是叫平安扣的,细细地蜿蜒着。
那一霎就好像什么在他眼睛里挠了一下。
王也想,这真是罪过。这么幼稚的一个物件,寄托美好祝愿的东西,甚至还有点神圣,居然被他看出一点性感的味道。诸葛青对这种性感无知无觉,他有知有觉的是另一种性感。诸葛青一手拿着啤酒瓶子,另一手拿着杯子,肩膀上攀着一个外语学院的姑娘。诸葛青用通知的语气,醉意朦胧地跟大家说:“各位外院的兄弟姐妹们听好了,从今天开始,我诸葛青就是你们外院的女婿,我来给你们敬一杯——人,我就带走了!”
说完了把酒满上,像干二锅头似的把一杯啤酒给干了,完了还朝众人亮了亮杯底。
这个动作做起来可太范儿了。尤其是诸葛青做,在场的男生都差点没一拍桌子跳起来给他叫好儿。那姑娘也很激动,赶紧照着诸葛青的脸颊叭地亲了一口,特别响亮,一屋子人马上热烈地起哄。
王也突然发现自己挺直了腰,很有几分可疑地伸出了脑袋,心里还发堵。
叭完这一口,姑娘也没从诸葛青身上下来。诸葛青却拿一根手指堵在自己两片漂亮的嘴唇前面,摆了个噤声的姿势,还眨了一下右边眼睛。他在突然变得规整些了的喧闹声中,轻轻地说:“骗你们的,刚刚输了国王游戏……揍人找隔壁外院帅哥。”
姑娘笑嘻嘻地说:“么么哒。”
然后他们就在满屋子善意的嘘声中,继续保持着这个相当亲昵的姿势出去了,看起来打算去下一个房间。这时候王也才发现他们虽然扒拉在一起,但是手都是很礼貌的,轻轻的,也没放在什么不该放的地方。
妈的,会玩。王也心悦诚服,又有些失魂落魄地想。
他现在知道了,喜欢诸葛青这样的人,不比欣赏他那么让人快乐,是一件相当折磨人的事情。可是诸葛青,你怎么能不喜欢他呢?这恐怕更难。
再比如他们一起参加的那次校内竞赛,竞赛是校内最高规格,还有一笔奖金。这个荣誉分量不轻,但其实诸葛青和王也都不是很在乎这个东西,诸葛青是总能赢得易如反掌,王也是佛得从来不参与。
王卫国特意给王也打来电话:“你得给我参加一下。”
王也一边想老头什么时候又找到的他的手机号,一边应付着:“行行行,我参加,我给你参加……”
“我想好了,你要是读这一块实在没出息,你就老老实实回家来接我的班。”王卫国说,“你瞅瞅你那两个哥……”
“我俩哥都挺好的!”王也昧着良心说话,另一只手有点神经质地捋头发,他愁得慌。他老爹什么都好,就一点,老对他这个放弃自我的小幺儿抱有稀奇古怪的希望。你看他烟酒嫖赌一概不沾,还读了个重点大学,他已经是二世祖里边很可以的了,他爹到底哪里不满意了非得让他回去挣家产?
他俩哥俩嫂子的遗产争夺战还是不够丰富多彩?王也打了个寒噤,他认为这不能够。
王卫国无情冷酷,无理取闹,给他下最后通牒:“不把那个头名抢回来,明天我就去看看你们校长,顺便给你转个专业。再不行,转个学。”
“别介,”王也赶紧说,“我们校长人挺好的,你别给人家留下污点。”
然后他参加了比赛,并且成功引起了诸葛青的注意。王也当然不可能跟诸葛青说自己如果不好好学习就要回家继承上亿家产,这太狗血了,他只能云山雾罩地不可说不可说。关键王也平时这副神神叨叨的样子已经深入人心,甚至还有很多同学找他看面相手相,嘉年华的时候简直成为一道风景。诸葛青那段时间真是不乐意看见他,看见了又笑眯眯的,一笑眯眯王也就从心尖尖凉到脚后跟。
这样挨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终于两个人都打进决赛。决赛是在学校大礼堂做公开的课题报告,然后进行辩论。他俩都收拾出一身正装,人模人样地准备登台亮相。王也八百辈子都没这么穿过衣服,憋得非常想要扭头就走,但是讲真的,他也不能就这么走了,王也嘴里默念着:校长是个好人。心里却想:到时候王卫国再一异想天开,他搞不好要再也见不到诸葛青。
王也可不觉得诸葛青能有多惦记他。所以他起码得再留久一点,把这点惦记在可能的范围里扩大再扩大。
诸葛青齐整的三件套在身,前面还加了金质领针,脚上是尖头的雕花牛津皮鞋,要多禁欲有多禁欲,要多好看有多好看。他表情是谦逊有礼盖着恣意张扬,王也想着,嘿,他这小样,他多自信啊。落在喜欢他的王也眼里就更是说不出的味道。这个人仿佛出场就要聚光灯一刻不停的打在他身上,下场了也不必要撤走,因为胜利总归是他的。
他泡图书馆很勤,目的不止是撩妹,撩妹是生活情调,读书是事业追求。没有姑娘陪他一块儿的时候,王也就和他做伴,看他翻书的时候安静内敛的神态,就好像万事都在他身侧落幕,他自有奥妙的一个小世界。可是诸葛青也没有把自己读成一个书呆子,他收入囊中的这些东西,他需要的时候随时都可以取用。到了考试周,他就是全宿舍的百度百科和提词器,有求必应,有答必准。
可惜王也对自己也很有自信。
上大学之前王也也不是什么锋芒毕露的人,他身上就有太极那股劲,柔中带刚绵里藏针,四两拨千斤。所有人都喜欢他,他的光芒是内敛温润,不刺眼不伤人的,但没有人会否认那是光芒。他现在也不算藏拙,只不过选择另外一种过活的方法。诸葛青这一个月大概无数次地怀疑王也抱着什么扮猪吃老虎的心思,或者根本就对王也突如其来的执着百思不得其解,王也想这确实挺折磨人的,听起来有点过分。他要是最后这一场也赢了,就更加的过分。
王也安慰自己,这就和诸葛青对他造成的影响半斤八两。怎么,他还乐意跟诸葛青吵嘴是怎么的?王也心里边有一个挺纯情的恋爱少男剧本,他觉得喜欢谁就应该让谁好好儿的,他能给他做什么就给他做什么,大家彼此理解,这样才能达到共赢的双倍快乐。
所以现在即使王也是属于单方面付出,他还是忍不住去操那个老妈子的心。
上台口就一个,诸葛青和王也是在同一边候场。他俩站在一块儿还是跟在宿舍里一样插科打诨,甚至笑得挺开心的。他们说起前几天壮汉在路上走路不看路,手机上跟美女主播网聊玩得正乐呵呢,突然啪叽栽了一个大跟头。抬起头一看,前女友的现男友伸脚绊的,那哥们还挺得意,接着就被从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来的壮汉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差点没三魂去了七魄。
壮汉是个淳朴的东北青年,瞪完一眼就继续走自己的路了,甚至没认出那哥们是谁。
王也觉得这件事情挺逗乐的,拿出来和诸葛青分享。诸葛青很给面子地笑,看起来也不是那么不情不愿。可是到他们要上台了,诸葛青却突然收了笑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会全力以赴的,你也得给我好好儿干啊,老王。”
王也心里咯噔一下,苦笑说:“您放心吧。”
他们一起上台,王也的位置在讲台的另一端,他走过去的时候,觉得诸葛青的目光好像实质,安在了他的身上,让他感到如芒在背。
时间走到现在,王也已经忘了当天辩论的时候他们说了什么,但是他深刻地记得诸葛青锋芒毕露的言辞和眼神,就像掷出的柳叶刀,拥有让人惊叹的光芒和力量,以及结果出来时他亲眼看见诸葛青藏入眼帘的芥蒂,王也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被诸葛青消化掉,又或者被他安放在哪里。
他没有转系。他只知道从那以后诸葛青开始和他很好,同时,也开始和傅蓉很好。
不是一样的很好。
王也在这件事上,没有任何对不起诸葛青的地方,最多是给诸葛青带来了一定的困扰,这困扰究竟是什么,诸葛青没有跟他说,也没有深究,更没有作出什么不良反应,但是王也还是非常自动自觉地感觉到了愧疚。愧疚也是很累的,不明来源,无法补偿的,更累。王也后来想过很久,究竟是什么促使他把这份艰辛的喜欢漫不经心地保持了十年,但是无果。他和诸葛青朝夕相处了那么长的时日,可以被切割成很多秒,每一秒又能被切割成很多幅画面。
无论拆分成多么小的碎片,每一帧,都是他的心动瞬间。
王也在回春医疗保健操悠扬的音乐声中回过神来,他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早上九点。他记得昨天发小给他打过一个电话,说明天有客户要过来谈一个合同,可能需要他在场。
发小的公司是个科技公司,他这个发小在公司里只负责搞研究,至于财务管理,大事小情,王也这个往里撒钱的难免都要操个心受个累,偶尔还兼职发挥一下以前的专业特长。这两天有人过来谈一个技术的专利,发小对此一窍不通,还得王也出面才行。
约的时间是中午,先吃个饭再谈,说正事的时候好说话。王也把东西收一收,跟老头老太太们告个别,临走的时候被一个老太太拉住,要跟他讲两句话。
王也对长辈有空前的耐心:“阿姨,什么事儿啊?”
老太太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小王,我跟你说,我最近跟着微信公众号学看相哪!我今天一看你这面相……你呀,最近红鸾星动,好好把握机会!”
王也一边心说这又是什么新型朋友圈诈骗营销,一边还是忍不住窜起一丝期待,挺真诚地点点头:“阿姨您放心,有机会一定把握。”
“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老太太眼睛都笑眯了,握着王也的手说,“是这样的,事不宜迟,心动不如行动。阿姨有个亲亲的小侄女儿,模样好看心地善良,寻思着什么时候介绍你们见个面,交个朋友,你看怎么样啊?”
王也绝倒,感情是个来说媒拉纤的。
他解释说:“阿姨啊,这个,这个真不用,我老早就有喜欢的人啦。”
老太太狐疑地看他:“你?”
可别想诓她,老太太年纪大了人又不傻,王也身上这仙气儿都快辟谷了,还带玩暗恋的?明显就是糊弄人。
“……我。”王也生无可恋,觉得破案了。就诸葛青那个雷达体质,他还能暗恋多年无果,没准真是他自己的原因。
阿姨想扯着他再说两句,王也赶紧搬出有事儿应酬的理由,麻溜跑路了。老太太看着他的背影,看起来还难以释怀:这小伙子平时看着挺老实的,怎么老喜欢找借口糊弄她呢!哪个有班上的年轻人九点钟了还在小区楼下打太极,还应酬,哎,真是不怕喝凉水塞牙。
喝凉水塞牙的小骗子王也,回家把自己简单收拾了一下,从衣柜里翻出一身西装套上了。西装是好西装,量身定做的,店家好料子也好,上身就觉得气质不一样,精神了很多。他天天求仙问道打太极的,带在面上,居然还有几分儒雅温润。
他想着不能给发小儿掉价,该装的逼还是得装,于是下去地下室,把自己那辆惯例扔着积灰的玛莎拉蒂给开出来了。踩上油门之前,还坐在那儿回想了一会儿,自己有没有买齐保险。
诸葛青可万万没想到自己坐在饭店里等来的合作方话事人会是王也。
他掐着点到的,没想到对方迟了一点,于是就在酒店的包间里,拿杯红酒靠窗站着。这回来谈生意的代表就他一个人,诸葛青在这种双人会面场合,简直是克制不住地要去制造完美出场,最好还带点诗情画意,把每个客户都当做要撩的妹去对待,无往而不利。
对方迟到了更好,话语权会更多地倾斜向他这边。
他看着那边道路上驶来一辆纯黑色的玛莎拉蒂,这玛莎拉蒂开得非常有特色,就是辆蜗牛车,也不知道车主人是特别惜命还是特别爱车,开得比乌龟爬还慢,完全是在蠕动。如果搁在高速公路上,他俩一前一后,诸葛青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想一脚油门直接撞上去。
蜗牛玛莎拉蒂挪进来了,门童过去帮忙停车,诸葛青眼睁睁地看着上边下来一个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影——那不就是住他对门久别重逢的王也同志嘛!这可要了他的命了,诸葛青条件反射地赶紧摸出手机,也不按亮屏幕,凑着当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觉得尚可,出门一次撩十个不是问题,王也凑合一下也能看。
接着又想,是王也的话这个开车速度就情有可原了,刚刚是他的问题,这如果搁在高速公路上,他俩一前一后,诸葛青必须得赶紧超过去别住他车头,然后把王也拽下来用一个深吻告诉他,男人还是更合适生死时速。
咳,也就是个想象,不能当真。
这其实还是诸葛青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王也的富二代身份。虽然大三的时候王也的嫂子跑到学校来搞了一波事情,给王也使了差不多一个来月的绊子,好言好语有过,恶言恶行有过,就是因为王卫国当时打算买一个什么什么险,要填写受益人的,写了王也的名字。王也上大学之后就没怎么沾过家,一放假就天南海北的野着玩儿,专业报的也不是金融管理类的,按说这意思就是家里的事跟自己没啥关系了,但是就是有人见不得他有丁点好啊,那有啥办法呢?
王也头天跟嫂子说对不起我放弃,第二天王卫国就能打个电话过来说小逼崽子我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第三天他嫂子就能重燃战火再度上门。后来王也只能惹不起就躲,一米八二的大小伙子缩在偌大个校园里存在感彻底消失,就跟没这么个人似的。
当时有亲见,有耳闻的人基本都知道了王也家里很有钱,京城少爷那一挂的,诸葛青这种亲舍友当然知道的更清楚。
王也的嫂子摸进宿舍里来,那回王也大概是难得发火了。也不知道是哪里戳到他的怒点,总之这人一张常年风轻云淡的脸,当场就沉到海底。王也本来靠在诸葛青的床上玩手机,看见他嫂子之后也不站起来,把一连串屁话听完,才肃着眉眼,不紧不慢地张嘴说:“完事儿了吗?完事儿了出去,别他妈跟宿舍里闹腾。”嫂子巍然不动,王也抬眼看过去:“还是您想用点别的什么不那么文明的方法?”
他嫂子知道王也学的太极是真把式,被这么一看撒泼都忘了,麻溜地拎包下楼,把他们宿舍门摔得震天响。
小眼镜儿后来声情并茂地描述,当时王也身上散发出的王霸之气足以撼动整栋宿舍楼,但凡现场能有一个妹子,这就是三流总裁小说的案发现场。不过以王也那个道系生活态度,真是很难让人想象出他开豪车过二世祖生活的样子。后来王也被家里烦的不行,大四实习的时候干脆进道观去了,大家对他的印象就更加超凡脱俗,也就诸葛青了,把王也那一天的脸色记到现在。
傅蓉曾经评价:这就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这个故事她听得云里雾里的,就知道他觉得王也这不咸不淡的两嗓子飒得可以,别的啥感觉没有,诸葛青倒是讲得很陶醉,尤其着重形容王也的反差萌。
诸葛青强调:“你知道吗,他说脏话了。”
傅蓉一点也没有感觉到萌。
总而言之,这么一个半仙似的市井人物,现在名车名表,名贵西装地来见他,公事公办,诸葛青反而生出一种奇异而新鲜的激动来。
也不一定就是王也来见他。但如果王也来见他,真是再合适不过。因为多年之前,两个人各自一身正装,站到台前去做辩论的时候,也营造出了和眼下相似的气氛,在诸葛青心里搅动起一样的波澜。
诸葛青在大学时期拿过数不清的荣誉,拿不到的当然也有,毕竟他也不是十项全能,但是没有一个会像输给王也一样那么让他在意。无他,一般人都会在这样一个时刻觉得有些不知所措:你喜欢的人,你一直安安静静,与世无争的室友,一个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平凡不打眼的角色,突然站到聚光灯下,光彩灼人,甚至超过了你,而这一切他从来没有向你透露过分毫。
那时候诸葛青感觉到的情绪非常复杂,他感觉到被隐瞒的愤怒,他还感觉到了浓浓的失落和诡异的骄傲。那是王也,原本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有多么的好,现在全世界都要知道了,而且还是因为他诸葛青做了他的手下败将。诸葛青真切地尝到了痛并快乐的滋味,这一刻他觉得王也离他更近了,却又离他更远了。不超过明天,就会有大把的女孩儿来找他要王也的微信号,像是发掘出什么宝藏,还想要进一步去探索。诸葛青稍微有些恶劣地想,哪能轮得到你们呢?他这只兔子还没尝到这棵窝边草呢。
但是这一切诸葛青都没有说。说出来不符合他一贯以来的形象,况且他也不能承受剖白之后王也可能会做出的所有反应。无论是拒绝还是接受,诸葛青好像一时半会儿都是接不住的,更没办法未卜先知。王也在感情方面空白如出家,说什么都有可能,但八成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他心乱如麻。王也站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时候,光华内敛,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诸葛青。诸葛青心里知道这只是出于礼貌,出于对于对手的尊重,或者别的一些原因,但是被王也用专注的目光看着,太难得了,好像不是什么稀世珍宝都不足以吸引他怠懒的目光一样。而王也看着他,就让诸葛青稍微有些矫情地认为,王也或许正是这样的看他。
由此诸葛青觉出自己真不是一般的喜欢王也。他们说诸葛青多情而不滥情,这是真的,诸葛青很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必要的话他也会喜欢得很真诚,但通常都喜欢得不深。召之即来,挥之即走,这就是诸葛青的一颗真心。在日复一日对知识和成功的追求之外,他就这样通过游戏人间放松自我,以此作为独享的美妙乐趣。
他最初以为王也也会是其中的一个,但他终于知道王也是不一样的。
诸葛青非常擅长慧眼识人,他以前在家里对自己的弟弟言传身教:深山藏虎豹,田野埋麒麟。在校门口第一次看见王也,他会选择去拍他的肩膀,就是因为诸葛青被他眼睛里埋着的那一抹不作假的散漫灵气一下子攫住。诸葛青以前没见过这型这款的人,他的心很跳弹,随时都能动,于是当机立断地对王也动了。林荫小路上他俩边走边闲聊,王也是一位淳朴的好同志,诸葛青说什么他信什么,诸葛青想听什么他说什么。诸葛青觉得很好,他决定等走到宿舍楼底下就把这位学长的微信号要到手,却没想到王也一路给他把行李提上了宿舍楼,还顺手把自己的包搁在了诸葛青的上铺。
当时诸葛青想,太遗憾了,距离产生美,他俩不成。
虽然后来这种看法就变成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得把握好这个时机才行。
他嘴欠先撩:“什么,你这人怎么这样,你在上面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声,多不好啊。”
可惜人家根本就没有听懂。王也长了张笔直笔直的脸,挂着笔直笔直的表情,还跟他认认真真的解释:“我要是跟你说我不是学长,你也不能叫我帮忙啊,那你得等到什么时候?”
诸葛青原本凭这句话认定王也就是个圣父,结果后来发现这老哥实在是懒得一比,可以说除了他没人享受过这个层次的操心劳碌,而且还不是一时兴起,是经年累月。他看过一个公众号,采访一群男生什么时候觉得被自己女朋友撩到手的,高分答案有一个“特殊对待”。因为她对自己特别,所以注意了,所以恋爱了,就这么简单。
王也不知不觉搞出了很多不经意的特殊对待,把诸葛青相当廉价的一见钟情掰向了日久生情,又像是包容性很好的糯米糍粑,他砸什么进去都统统接受,然后把他黏得抠都抠不下来。
诸葛青自觉在和王也此人的交往中,自己是相当任性的一方。他要看球赛,就拖着王也一起看球赛,他要打游戏,就拖着王也一起打游戏。同时王也还要负责偶尔唠叨他两句,不要熬夜,多喝热水,以及别成天出去祸祸人家良家小姑娘。最后一条说得尤其多,基本都在宿舍人丁全齐的情况下,小眼镜儿跟壮汉一起把头点成鸡啄米,他只能摆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不然怎么叫暗恋——他指天发誓,自己一直都是发乎情止乎礼,立志将全院适配女生全部处成小姐妹,以保证自己暗恋到地久天长。
诸葛青想到这里,赶紧打开微信给小姐妹傅蓉发消息:“我的姑奶奶,一级戒备了!”
午饭时间,做健身教练的傅蓉没有课,边往嘴里扒拉外卖里的水煮鱼片,边意兴阑珊地回他:“您又在电梯里遇见道长了,还是您又在小区楼下惊鸿一瞥了?”
“我今儿谈的这笔生意乙方没准儿是王也。”
“!!!”
傅蓉丢了筷子,用三个感叹号生动形象的表示了“男人你成功地引起了我的注意”和“我要立刻听到最详细的现场报道”的内涵。诸葛青隔着屏幕都能看见一张八卦又戏谑的脸,简直糟蹋了那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优秀五官。他觉得傅蓉就是这么擅长糟蹋自己,颜艺不说,还老找渣男,太能给生活寻找乐趣了。
诸葛青小声用语音回复她:“我刚刚看见他开着一辆玛莎拉蒂过来了,我跟你说,他把自己捯饬得那叫一个斯文败类,他……”
他手一松这句话就出去了。
傅蓉急了:“他什么呀?”
诸葛青真情实感地说:“……我形容不出来了。反正特别好,你这种老泡渣男的人不会懂。”
傅蓉白眼翻上天:“我觉得你这种渣男跟我也半斤八两。不,你还不如我呢。”
渣男诸葛青忍辱负重,继续向傅蓉询问:“那以您和渣男相处的经验,您什么时候会被渣男撩到?”
对面的声音变得迟疑又嫌弃:“说你吗?”
“……说你那群前男友。”
傅蓉说:“哦,我前男友啊,那多了去了,我是一个非常容易感觉到幸福的女生。其实有的时候他们花我的钱那副耻于吃软饭又好爱我和我的票子的样子,也很能够撩到我的。”
诸葛青觉得傅蓉真不适合做朋友,她应该先去做个人。
傅蓉说:“奇怪,你不是说刚刚看见王也在楼下了吗,这怎么还不见人……诸葛青,你该不会又跟我谎报军情吧?”
这人一天到晚净喜欢跟她瞎激动。傅蓉是那场挺轰动的校内竞赛之后认识的诸葛青,本来是想泡他的,结果给他当了好长时间的知心姐姐,最后甚至成为诸葛青追逐王也路途上的坚挺僚机。她一边狠狠地槽诸葛青这根本就不是追逐,一边负责以自己多次失恋的惨痛教训为模板,为他提供大量的负面教材。
诸葛青其人,虽然是个很务实很靠谱的男同志,但是在处理事情的时候态度总是理想又浪漫。王也多看他一眼,他能给傅蓉美化成一见钟情一眼万年,今天这件事如果是个乌龙,傅蓉可一点都不会奇怪。毕竟诸葛青和王也的故事里最巧合的部分就是他们俩刚好住对门了,而就连这个都是诸葛青千方百计跟老同学打听来王也现在的住址之后苦心制造的。在傅蓉看来,这么拙劣的搭讪方式,王也到现在还没发现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们俩一模一样,别无二致的迟钝得要死。
“而且说真的,你们干这行的出门谈生意,难道都不会事先了解一下对方负责人姓甚名谁吗?”傅蓉继续有理有据地怀疑,“要是提前给你知道来谈生意的是王也,我看你是不是头天晚上就憋不住夜闯民宅把生意给谈了。”
诸葛青觉得很冤。事实上今天出来做初步接洽的人本来不是他,奈何顶头上司突然有事出门,手底下的一把手当然要物尽其用,于是全权委托诸葛青替他办事。诸葛青头天半夜接到上司在机场打来的电话,根本什么都没听清就又睡过去了,要不是上司的秘书按照惯例给他发了条时间地点的短信,他今天早上连饭店在哪都找不到。
他没空跟傅蓉解释了,因为门已经被敲响了。
诸葛青赶紧把手机又揣回兜里,放进去之前没忘了再看一眼熄灭的屏幕,二次确认自己今天形象基本合格,不会跌份。顺便还收到傅蓉最后弹出的一条消息:假如是真的,诸葛青,你今天再不告白你就是狗。
门被规规矩矩叩了三下,然后一个跟诸葛青印象里颇有出入的王也就走了进来。他们大学时期都穿过正装,不过那时候王也还没心思把自己那股子吊儿郎当的气质收起来,加成效果还是打了折扣。现在不一样,王也自认为是过来谈生意的,对着陌生人聊合同,那当然还是得看起来更像个靠谱的成年人比较妥当。
王也被他吓了一跳,张嘴的瞬间一身拼贴的儒雅气质就已经全掉地上了:“哎哟,老青啊,你也跟这儿吃饭哪?”
还倒退回去看了一眼门牌号。
这场面挺可乐的,但是诸葛青很紧张。傅蓉的嘴堪称是开过光的,万一王也真走错房间了怎么办?
还好王也没有马上道歉出门,只是挺无奈地笑了一下:“嘿,还真就这么巧,今天就是我跟你谈这个单子哈。”
诸葛青马上说:“真没想到,我还以为你现在彻底赋闲在家呢。”
王也耸耸肩膀:“人总得找个什么差事养活自己吧,虚度人生可不成。哎你别傻站着啊,手里还拿杯红酒,你擎等着撩谁呢,坐坐坐……你不会以为是金姐来跟你谈吧?”
诸葛青不知道金姐是谁,但是他理所当然地要把自己从王也臆想的不正当男女关系里撇出来:“没有,我就是等急了朝楼底下望望,顺便尝尝这酒醒的怎么样了。”
王也听了这话有点愧疚:“哦,这个,不好意思哈,你看我这么久没开车,我那车原本是个黑壳儿,积灰都快积成白色儿的了。一上路啊,差点分不清刹车离合跟油门,得亏是个自动挡,不然我还得再开慢点,那还不如骑个电瓶呢。”
完了还补充一句:“要早知道是你,我就真骑个电瓶来了。”
……敢情他还真有一辆。诸葛青想,岁月蹉跎人啊,这个从大学时候就开始喝红枣枸杞水的富二代,现如今已经开始骑小电驴了。
他酝酿了一会儿现在该说什么,发现脑内荒草丛生,于是决定还是按照王也的吩咐先坐下。
原本是出于私密性,两个人要了最小的包间,这圆桌能坐六七个人。如果是以前的客户,就面对面或者隔两张椅子坐。不过他们俩是什么关系,这隔着东西坐绝对不可以,王也简直是想都不带想地就坐下来跟诸葛青勾肩搭背了:“老青,菜点了没?”
“点了,也没点太多,就差不多两人份的。”诸葛青说,“你等等,我去给那什么鲍鱼花胶的都取消掉。”
“完了来一个皮蛋瘦肉粥吧。”王也说。
诸葛青点头同意,过一会儿等菜上来,王也都捧着碗喝上了,才发现他们俩完全把高端粤菜馆当成了学校烧烤摊,把早茶当成夜宵,他甚至还有冲动想要两瓶雪花纯生,再打开电视机收收看哪个台有球赛。
习惯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习惯让诸葛青不想谈生意,只想谈恋爱。
王也边吃边说:“早说是你,我这一趟不用来也行,你不用来也可以,直接走下一阶段就成了,你的业务能力我还是信得过的,总不至于还坑到我头上来吧?”
王也这十来年都管他叫狐狸,但是要说信任那还真是没含糊过。
诸葛青当然不至于坑到王也头上来,不过谈还是要谈的。和王也谈正事儿的感觉也很好,针锋相对的同时,又端足友好合作的派头,获得互惠双赢的结果。这就直接导致了他们省略一切必要的不必要的弯弯绕绕和讨价还价,默契十足地达成共识,然后全心全意地投入到食物中去。
王也拿勺子一勺一勺地喝自己的皮蛋瘦肉粥,因为气氛不对,诸葛青那杯拿来装逼的红酒也放到边上去了。他其实也根本没料到诸葛青会是客户派来洽谈的代表,不然说实话,他真的就不来了,不过不是因为刚刚那个理由,而是因为他真的没想好在不停地偶遇和邻居的正常相处之外,要以什么样子见他才比较合适,才能不露破绽。
他九点半到的,他们像两个真正的年轻人一样愚蠢而饥饿,以很久都没有出现过的速度风卷残云,把一桌子早茶一扫而空。王也抬手看了看表,很久没出门办公,他今天为了配西装还特地从箱底翻出来一块江诗丹顿,好在皮质表带没有发霉,但还是很花了点时间把表壳擦干净。
秒针一动一动,这是十点差三分。十点差三分就好像是王也的逢魔时刻,无论白天夜晚,它像是一种缺憾,一种倒数,又像是一种每日两次的暗示。他在道观里念的那些平心静气的经文,在它的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在诸葛青的面前则根本不值一提。这么多年了,这份喜欢好像丝毫没有被减损,反而在某种程度上保护了他们的童真,使他们在再度相逢的时候,还能够有那种青春的,初见的悸动。
现在是十点差三分,暗恋着的王也还有一百八十秒。
王也把碗喝空了,把勺子当啷一下放在碗里,转过头去看诸葛青,却发现诸葛青刚好也在看他。
他们都是一副有话想说,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先说。”王也说。
诸葛青说:“还是你先说。”
王也觉得他们两个可能真不适合什么太正式的场合,突然绷不住就笑了。他都笑了那诸葛青当然也没有不笑的道理,所以诸葛青也笑了。
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诸葛青说:“报告,我说完了。”
王也说:“我也说完了。”
目光再一碰,突然又觉得荒唐怪诞,连带无限温柔缱绻,全部一起溶解。然后又无师自通,知道接下来可以牵手,拥抱,亲吻,都顺理成章。回头看看,所有的谜题都得解,所有的好事都成双。
有志一同地自判无期。
FI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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