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有我爱 不必讲给你知 好不好 上帝都不必理」
一眨眼又是一年冬天,北京的春秋向来短促,校园里树木都来不及落叶枯枝,北风就给人们披上了冬衣。
那场没有回声的难堪表白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诸葛青已经想不来王也叫自己“老青”时是怎么样的语气。不过这样也很好,一切回到了原点,他们变回陌生人,刻意忘记曾经的熟悉,像刚只认得对方名字的秋天,很多次在教室走廊操场擦肩而过却没有说过话。只不过有时候也会碰上王也欲言又止的眼神,诸葛青只是不着痕迹地避开,而更多王也没有看他的时候,他却仍然悄悄地注视他的背影。
告白也不过如此——很多影视剧把它当做故事的开头或高潮,好像说出些什么就可以改变情节走向似的,而现实生活中它不是一个强烈的转折词,只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承接词,是直线上一个不起眼的点,在这个点之后,实线会继续延续下去,若本是虚线,也不会因此变为实线。
对诸葛青而言,曾经的挣扎、自责、难堪等等一切矛盾的情绪,反而因为那一个节点而得以宣泄,离开王也的生活,没有了强烈的欢欣,随之也就没有了剧烈的痛苦,他更像是如释重负,可以用一种简单的爱慕之心,隔着安全无伤的距离去看王也。
他们之间的空间距离也足够远,新学期调换座位的时候,诸葛青特意坐到了靠走廊的位置,因为王也总是选另一侧靠窗,这样他们就隔了一整个教室,更加不容易有什么接触。但机缘巧合,班主任做了整体调整之后,横向来看两个人刚好是邻排。王也发现每次向后靠在椅背上时,余光稍微一斜就恰好可以看到诸葛青。
他有时候下意识地就余光就瞟到诸葛青书桌,一张白净玲珑的脸埋在书卷里,习惯性地用牙咬着笔头,诸葛青这学期很用功,总是在座位上老实地看书写题,因此也总是看到他思考时的一些小习惯,咬笔头、咬指甲、咬嘴唇,王也看得心痒痒,很想像从前一样去敲打他这些不好的习惯,此时却没有什么立场。
有时候看见他一早上水杯都是空的没有喝水,或者头趴得离桌面太近,又或者是午睡的时候披着的外套从身上滑落下来,王也都克制不住地想去帮他顾一顾,却在不小心接触到诸葛青防备的视线后,又收回了手。
自从诸葛青坐到了靠走廊那一侧,课间有无无意从走廊窗户经过的女生就多了起来,尤其是“和傅蓉已经分手”的八卦传开之后,女生们又开始对能有和诸葛青发展的机会跃跃欲试。一次放学恰巧撞见有低年级学妹来要诸葛青联系方式,王也低头迅速经过,余光瞥见那女孩长相姣好。
“那又怎么样,他也不会喜欢你的”这个想法产生的瞬间,就在心里狠狠地唾弃起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么丑陋的想法,不仅轻贱了诸葛青,也仿佛认不得自己。
是“领地意识”吗?他想。虽然和诸葛青的友情已经走到了尽头,但心里面他始终把那只狐狸圈在自己的领地里。从小时候起,父母忙碌的工作、旁人的说三道四、冲着他家钱势来的“朋友”让王也早早看尽了人情世故,从而在心底里总对人际关系是淡漠的,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有了一簇火苗在心里燃起,告诉他,你不过凡胎肉体——有情感,有欲望,有贪念,这世上,总有你舍不掉的事物。
但是纵使狐狸跟他亲近,他这里没有能喂养的东西,狐狸还是会脱逃的。他徒劳地捏着那被挣开的绳索,却发现捆着的原来是自己。
王也走进卫生间想洗把脸清醒一下,旁边刚拧开水龙头的人却顿了顿,原来刚好碰见诸葛青。
“嗨。”王也有点尴尬地说。
“嗯。”诸葛青敏锐察觉到对方的尴尬,也只低头应了一声。
王也只好也低头洗手,冬天的水很凉,他看见诸葛青袖子挽着,指尖和指节乃至腕骨的凸起都被冰冷的水激得发红,像早春的落红缀在雪里,忽然想起码头的酒吧他弹琴的手,修长白净,纤细灵动,还有他翻书时夹着书页,做题咬指甲时点在唇间……
诸葛青关了水转身走了,他还在原地站着,感觉自己心跳的频率参差不齐,有一个想法逐渐荡漾着漂上来。
如果——握住那双手呢?想象一下,把他的手指折起来,攥进自己掌心里——好像心里也不会产生一点排斥和抗拒,甚至有些比握女生的手还心悸的感觉,不,不存在比较,这是他未曾有过的感受。
这种悸动随着这双手的主人远去逐渐平息,而后心口又漫出酸胀的感觉。
还未到王也运用理性为这种感觉得出一个结论,寒冷的季风就急着带来糟糕的消息。
下午上课没多久,王也就被班主任当堂叫走,直到晚自习后放学也没回来。诸葛青心里担心,但还是犹犹豫豫没主动发消息问。回到家里,看见爸爸正在吃饭,诸葛栱是心内科医生,一般而言作息比较规律很少这么晚吃饭,于是诸葛青问候一句。
“爸,今天加班啊?”
“嗯,下午外科收了个急性心梗,情况挺复杂的,找心内专家一起开会出方案。”
“哦,还顺利吗?”
“方案出了,不过结果好坏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这会应该刚进手术室。你是不知道,人还没动刀呢,外面已经开始分遗产了,一群西装革履的,这么多年没见过这阵仗,一看资料原来是中海的老总。”
“中海……中海集团?王卫国?”
“对,你还知道这些。”
诸葛青眼前顿时发黑:“他,他是我那个好朋友的爸爸。”
坐在书桌前他仍混混沌沌,十七八岁的年纪每天烦恼的只是些学习和恋爱,再不济也是和父母闹了矛盾过几天也会没事,至亲的死亡离他们太遥远,似乎是下个世纪的事情,可猝不及防地,它就砸中了王也,担忧、焦急和心疼也团成一团砸向了诸葛青。
“老王,我听说你爸爸的事情了……会一切顺利的。”几个月来第一条信息。
“你和你的家人还好吗?”发出去又觉得不妥当,这种情况怎么会好呢,可是也不知道该怎么关心才能起点微不足道的作用。王也一直也没回复消息,诸葛青只好恍恍惚惚地一边写作业,一边盼着回复。
漫长的一两个小时后,突然电话铃声响起来,是王也。
“老王!?”
“青……能来陪陪我吗……”隔着电话都得听见沙哑声音里的疲惫难过。
即使深夜急救楼也永远亮着冷色灯光,走廊尽头王也独自坐在等候长椅上,手肘支在腿上撑着低着的头。诸葛青走过去,轻轻稳稳地将手放在他肩上。王也没有抬头,直接就拥住了他,脸抵着诸葛青的胃部,背部一抽一抽地起伏着,他哭了。
赶到医院,看见身上插满管子昏迷不醒的父亲时,他没流泪,因为从来坚强的母亲捂着嘴小声的哭了,又怕儿子看见而不敢出声,他已经是个成年人,应当搂住母亲的肩膀做她的避风港;他同父异母的哥哥赶来,然后董事会的人也赶到,得知手术只有百分之五十的成功率,要他和母亲即刻参与遗产股权分配事议时,他更要收起软弱,用冷静和理性包住自己,像行伍出身的父亲对他教导的那样——“小也,挺起胸膛做人”。
可是,当有一个人可以让你抱住时,有一个人可以理解并允许你的脆弱,可以接住你时,人的外壳再坚硬,也会裂开一道口子,让那些堵住的情绪像洪流一般泄闸而出。他只是一个人啊。
“我还……我还没准备好……他……”他说,词语淹没在哽咽里。
“我知道,我知道。”
诸葛青轻抚着王也的后脑勺顺着他的头发,像安慰一个无助的婴孩。他没有见过这样的王也,或许他把他想得太完美、太透彻,忘记他不过是和自己一般年纪的一个男孩而已;或许自己要求的太多,想要当他最好的朋友、最好的对手,要求被理解、被关照、被在意,还要这些东西都是唯一的,怎么会这样,就因为从王也的手心里索取不到更多乃至全部,就要把他远远地扔下,你何德何能啊,诸葛青。
如果说,从前他只尝过年少懵懂的喜欢,那么那一刻,他在心里,好像得到了一点“爱”。
想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想让你醒来时看见阳光,想抚摸你的后背,让你在天空中的翅膀重新长出。*
是朋友还是恋人,亦或是陌路人,重要吗?只要你过得比我好。
TBC.
*倒数第二段出自话剧《恋爱的犀牛》。 *本文里所有关于疾病的描写都未经考察考证,请医学专业或有相关经历的人多包涵多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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