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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21:06: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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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残破的羽衣
“……给我一个解释。”
“……”
“……到第几层为止不是你的谋算?到什么程度为止不是你的安排?”
“…………”
“这是个局?拿她的性命安危当筹码,就等我上套儿?”
“老王,事情是这样的——”
“……行,张楚岚,你真行。没错,还称不上是个骗局,顶多算是请君入瓮,你只是隐瞒而已,隐瞒关键信息……”
“整个故事太长了。”
“……带宝儿姐来哪都通,我当面和你说。”
G103国道上,夜深似海,每辆凌晨不归的车都像汪洋中一叶无定的扁舟,不知何时会于复杂世俗中倾覆。大车司机们数着十几小时不停的货单,奔向既定的目的地,漫漫车流之中王也的罕见座驾格外显眼——
他也有目的地。
“……哼,既然如此,那我就告诉你!”那人身负重伤,却狞笑得古怪且张狂:“你以为她这样护着你有用么?宿疾缠身?我只用了最低级的螣蛇*!风后奇门本就逆天而行,我知道你肉体所有的弱点、全部的疲弊,不过是因势而为帮你加速了那个过程罢了……王也,今天我杀不了你,但你必将经己之手,死于非命、凄惨而亡!”
“玩弄时间、玩弄天机之人,终将为天所弃……你决逃不过!”
尾音戛然而止,那人和他的武器都如烟似雾地浸入夜色,消散无踪,仿佛先前惨烈不过黄粱一梦。
——时刻已到,他逃回了那不知何处的罪恶躯壳。
王也不关心自己的死。
他颤抖着手极小心地接住冯宝宝不断丧失生命体征的身体,凶器消失了,因此甚至没有可以堵住血洞的栓器,鲜血止不住地外涌,带走大量热。背包里的纱布被王也悉数拆来包扎,但无济于事——应当是刺破了肺静脉或大动脉,血浸透一叠他就又换上下一叠,执拗、顽固、程式化。
她安静得仿佛熟睡,唇畔一抹鲜妍的朱色,像香山最浓艳的红叶被细细绘在冰玉般的宫瓷上。
“……坚持住…………”二十余年内对生命科学的了解,令他潜意识里明晰这早已是无力回天的境况。然而丝毫不愿去思考这点,王也咽下泛着潮的哽颤拨通120:“……您好,xx大道xxx号,有个姑娘心脏被刺伤,大出血,对,对,赶紧派救护车,人命关天!”
「浮华遮望眼里没有你想要的。」*
他想要的……
「世上好像没什么东西能栓住你。」*
牵绊他的……
而如今他愿乞求。
向那冥冥之中承载了无数凡俗愿力的真武大帝乞求,向他在过长的青春期中曾不屑一顾的、满心鄙夷的、心怀轻视的乞求,无论如何的庸俗之辈也好、怎样的魑魅魍魉也罢——
……只要她能活着。
王也紧握着冯宝宝的手,任何多余的搬动都只会恶化情势。他放出自己的炁,武当道医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相应的草药辅助,调炁手段对这种严重外伤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可他仍旧用尽所有他能触及的手段,去护她的心脉——
冯宝宝的指尖动了。
极微弱的颤栗,却几乎要令王也窒住呼吸。心下一动,他掌中之炁与她心脉中流淌的炁息温养交融……
不对。
……这绝不是将死之人抑或重伤者会有的炁。
平和地流转、充盈,鲜血不再外涌,肌肉组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构建起来,填满她左胸可怖的透明窟窿。
一瞬间,仅有一瞬间——
是他的祈愿被回应了,王也生出这样的错觉。
“行吧,现在总该能说了?”
张楚岚坐在台阶上,点起一根被汗浸得皱巴巴的烟卷,别墅前的灯没开,因此唯有他的烟像颗赤色的星在夤夜里闪烁。冯宝宝躺在别墅里那张简陋的席梦思上——王也红着眼睛把他和徐三徐四臭骂一顿后现场打电话订的床还没到,而张灵玉负责跑腿把血样送科技部,他自己联系的胡兰兰为她摸了一番骨后说并没有外伤,人没醒,内腑和精神还需要仔细诊辩。
故事的确很长。
溯洄至七十余年前,她的名从冯宝宝到阿无,又改换回冯宝宝——若无人记得,冠名便没有意义。王也慢慢地听、张楚岚淡淡地讲,过载的时光被浓缩成轻描淡写的句段,那些已作古的血和罪恶、爱与愧怍悉数远去……命运将她来回翻折揉搓,而她只伶仃地站在那里,踮着脚回望。
“不过是没那么顺罢了。”*
她抚着扎染的衣衫……她爱的生竹笋……她流利的粤语——
……到底是他何不食肉糜。
当初亦哥的箴言,如今总算能品出几分一语成谶的真味:
「你们是一个世界的人。」*
……我是谁?
他们都在这世间苦苦求索,不求那些千万人攀着绞着要抓住的、不求那些痴人紧握在手心里一生舍不得放的,只求自己是个甚么东西。只是当他累了、困倦了、灰心了,总还有个落脚歇整的归处——
可冯宝宝不见来处、没有归途。
……像搁浅的天女被收去了羽衣。
“我不敢说。”张楚岚的烟燃到了尽头,火星烫手也似浑然不觉:“挺可笑的吧,老王。张灵玉不知道,吕良不知道,陆琳陆玲珑更不知道……我还不能确定你已经入彀,却要对着你倒这壶苦水。”
他嘴上这样说,黑眸里却盘桓着森然的坚硬。
不老不死。
印证了所有看似荒谬悖离常理的猜想。那些至纯至性、不拘伦常,那些野放的旷达、百折不回的执拗、以身作盾的决绝……
——她是真仙人,却流徙于凡庸世间,跌跌撞撞。
不老不死。
多可怖的字眼。
“给我一根。”张楚岚有些错愕,王也听完没有如他所想地揍他一拳,反而向他讨烟、借火,手法生疏地点起来、然后被呛得咳嗽。肺里充盈着焦油和尼古丁,思想却愈加尖锐地发胀。
他破了戒。
不止是烟戒。
王也嫌恶烟。不讨厌武当山缭绕的香火、制丹时灼热的炉晕、冶兵时扑面而来的硝尘,讨厌觥筹交错间成年人递来递去的硬包软包、初高中大学的车棚天台厕所角落里零星的余味、会所里刻意凑近的低胸装女孩拈着的细长女士烟。
王也不屑于俗气的罗曼史。那些父母自以为值得炫耀的鸡毛蒜皮、友人们脆弱的山盟海誓或轻佻的游戏人间、社会新闻和文艺作品里的痴男怨女……他轻轻笑一笑,垂着眼,只在心底念:与我无关。
如今两样他都尝到了——
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前者是极糟的。而罗曼史里的那个她本不染俗味儿,情节却俗气得可憎——被千百度回环往复勾勒过的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他曾自以为终己一生不会陷入那些情绪。
可她是冯宝宝。
在命运的拧巴里头仍美的东西,美得倔犟又纯粹,美得衣带不沾尘。
道人见方外,有璞玉浑金入凡尘,引世逐鹿,刀兵遂起,不得善终。世人皆以为神迹……实则何异于诅咒?
——昔日内景那一问,煌煌摒天,原是他自己的劫数。
“您看哪,这特洛伊战争啊西游记啊……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您说是不?”彼时锅盖头小王还在刷小学生必读名著列表,斜挑着浓黑的眉,拿理性的天平量度万物:“东西太好了难免惹人觊觎,要我看么,要么有能力严严实实藏一辈子,要么索性毁去以绝后患。”
“——要让世间万事万物维持平衡,怎么都得有个代价,金苹果、唐僧肉就是内代价呗。”
她是金苹果,也是唐僧肉。
张楚岚也好哪都通也罢,藏不住她的一辈子,更何况他们如今是要找、要露、要去搏命求一份源头。
如果王也还是从前的王也,在他的天平上——
冯宝宝就是那个代价。
当机立断的牺牲,不得不做的牺牲,为天下计的牺牲。马仙洪可以放,全性可以留,黑与白需要边界的碰撞和濡染……
但真正的仙人,只能端坐于高天之上,若将引来天下灾劫,别无选择之时,便只能绞杀。
……这便是他所知的圣人之道。
可他到底不是圣人。
“你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她。”
不需要回答。
“我之所以劝不住你,从罗天大醮到新截教、唐门,再后来借着帮了我的忙把她放到我身边……都是为了她。”
他不过是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实再阐明一遍。
“你知道她不会死,让她给我当保镖,希望拉拢我们之间的关系。”
“张楚岚,”最后,王也一字一顿地问:“……真不能不找么?彻底没有余地了么?”
她是怎么个至真至纯的实心眼子,你不知道吗?她会为了我的安危拼命,你不知道吗?是,她不会死……
可她也会痛。
——你不知道吗?
句句诛心。
王也问不出口,尽管怒火在冷静地沸腾。因为他知道张楚岚一定明白,比他更明白。
……那愤怒仅仅是他的迁怒。
正因为明白,所以将她送到他身边,正因为明白,所以将真相延后吐露,正因为明白……张楚岚的决绝和执行力,几乎令他有些自惭形秽。
王也早已原谅了他。
……却未必能原谅将要作出决断的他自己。
“老王,有一点你要搞清楚。”张楚岚苦涩地笑笑:“我不会替宝儿姐做决定。”
就算那将搅得天下大乱、纲常颠倒?就算那将祸及苍生……甚至令她自己也落入绝境?
王也不知道。
那些含着冯宝宝的吉光片羽绞缠着痛彻心扉的悠长故事,同他曾对她发过的愿誓一道,掷地有声。渐渐地、潜移默化地蚕食他曾无比坚信的道统——他的大义,他的坚持,他的天平。
……世人皆知这唤作私心。
“我很弱。”张楚岚一哂,眸中却殊无戏谑:“老王,我不如你。我只能不断去揣测猜疑、去谋人心,靠驱动个体去掌握局面,以点带面,九死一生。”
“……而你呢?你有你的大局观、你的奇门、你的家世。你能走捷径推演出真正的问题核心,能发挥足够的能量来改变不同角色的功用,将她放在最稳妥安全的位置。”
“我不如你。所以我想过很多次,”他站起身:“比起我,你才是更适合守在宝儿姐身边的那个人……如果立场一致的话*。”
“而我最不想看见的……就是站在对立面的你。”
王也抽完了一整支烟,仍旧坐在台阶上。
“老张,我想进去看看她……单独。”
冯宝宝尚在沉睡。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那天仙人猝不及防降落到他家的沙发,如今则已为了他坠入凡间的深眠。
好似从不曾有过伤痛。她面上的每一丝纹理中,没有对此世之残忍的谴责——
冯宝宝只是沉默着吞下去,继续迷茫中求索。
王也蹲在那张席梦思旁边,像怕惊扰了她的休憩。他以目光慢慢勾勒那柔和年轻的轮廓,岁月的刀凿斧刻于她无用,而他同她共享的时光,对她来说便只如沧海一粟——
却足以令他裹足不前。
“……我该怎么做?”他喃喃。
……
“你说咱就不能不找了么?”他问:“带你去四川买块儿田种种,爱种竹笋种竹笋,爱养猪养猪,熊猫嘛……啧,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有点儿难。不过我会坑爹啊!给你出钱他老人家铁定乐意,捐个熊猫保护大使让你进去摸摸……打架就算了!”
…………
别找了。
你会痛,你会受伤,会身陷狼群,会不断地像今天一样在南墙前头破血流,而前路依旧茫茫无竟。
是,他是想给她一个归宿。他来做她的朋友,他来做她的家人。
……可她会要吗?
………………
自然,等不到回答。
铺天盖地的沉默中王也伸出手去。他想理一理她被汗湿的散乱鬓发,或温存她殊无血色的苍白容颜,或抚平她仅有些微蹙起的眉头。
将要触及之时却戛然停滞。
他极缓地收回手,嗤笑着嘲弄:
“……王也啊,您哪儿有这资格。”
王也收拾规整了背包里的零碎,在张楚岚徐三徐四的目送下踏出玄关——
“老王……我希望下次再见面时,你不是对手。”
“三天。”他没有回头:“……三天之内,我给你答复。”
*螣蛇:奇门遁甲的一种,主风邪之症。
*「浮华遮望眼里没有你想要的。」「世上好像没什么东西能栓住你。」:第四章亦哥对也总的评价。
*“不过是没那么顺罢了。”:北京篇楚岚对青仔探问他和宝宝身世的回应。
*「你们是一个世界的人。」:第四章亦哥对也总和宝宝的评价。
*比起我,你才是更适合守在宝儿姐身边的那个人……如果立场一致:漫画418话楚岚评价也总。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第一章中也总见宝,“王也这段日子里进境得能望见些许炁,竟然唯有一念——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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