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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竹染轩阴

【也青】大老王与诸葛狐狸(短篇合集,7.1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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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06:29 | 显示全部楼层
雪人的夏天


诸葛青从公司回家之后,彻底地变成了诸葛村的特级保护对象。原本他还能算有个恃才傲物的浪子人设,结果罗天大醮回来之后,形象就开始朝美强惨一路狂奔,而等过了碧游村这一茬,诸葛青连辩白的机会都没有,一切就已经在公司群发的那张照片横空出世之后不可挽回了。他爹倒没说什么,诸葛青思量了一下老爹早年风评,认为他年轻的时候也够呛。而诸葛白呢,一向是个心思敏感的小少年,此次他哥跌宕起伏的人生经历打开了无数道他新世界的大门,诸葛青回来那天他差点把自己哭嘎过去。这事儿都闹成这样了,那诸葛青只能暂且歇下闯荡江湖的不安分的小心思,缩在诸葛村看诸葛白上网课、练功和看动画片,度过夏天的尾巴。

  

他无聊的时候第一个想到联系王也。他很唾弃自己第一个想到王也这个行为,并且觉得自己丝毫没有理由这么做。实话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该跟王也讲点什么——他以前还绷着的时候喜欢和王也讲废话,说些山人给你指明路,看你印堂发黑五行缺德如何如何,现在诸葛青自认为已经脱胎换骨,不能再和以前一样,但他点开王也的对话框却发现自己脑袋里的废话可能更多了。诸葛青想问你吃了没,吃的啥,好不好吃。你在哪,怎么去的,好不好玩。诸葛青觉得这个行为有点毛病,但什么不是废话呢?谈人生?谈理想?不对啊。他现在处于一个哲学思考的贤者时间,就是说,他现在一点都不想进行哲学思考。

  

……那他最好离王也远一点。而且诸葛白现在对王也彻底PTSD,时刻盯着自己哥哥不要又被臭牛鼻子拐跑,诸葛青联系王也还有被弟弟抓包的风险。

  

诸葛青转而给傅蓉发微信。傅蓉同志,也算和他有了出生入死的经验,听过男孩与友人A不得不说的故事,甚至一同参演公司的年度大戏,可以说是颇有缘分,假如在娱乐圈,值得在八卦论坛起八百座高楼李涛他俩是否隐婚。奈何友人A势力太过强大,傅蓉退而求其次决定做诸葛青的F号僚机。诸葛青对F号僚机有着如同春风一般的温暖,他毫无心理负担地变成了一个炫弟狂魔。比如这天他对傅蓉说,诸葛白为了自己的暑假英语配音作业开始N刷冰雪奇缘,对他唱“Do you want to build a snowman”,还对他学“I’m Olaf,I love hugs”,然后手脚并用的抱在他身上做人体挂件。在那边的傅蓉先是被诸葛青模仿诸葛白说话唱歌的语音一拳击中少女心,紧接着发十条五十秒语音控诉诸葛青不做人,觉得诸葛青此人非常没有道德,因为她一下子不知道该羡慕兄弟俩中的哪一个会比较好,那么千错万错都是诸葛青一个人的错。

  

那当然是我的错啦。诸葛青勇于认错坚决不改,笑眯眯地对F号僚机说,漂亮的女孩子做什么事情都是对的嘛。傅蓉啧啧,这哪能跟你比,你现在这算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啊诸葛青,底下人想给你上点香火都得先掂量掂量你是不是已经吃够了,想给你抛个光都怕把你给弄碎了。诸葛青想了想之后说是的,我觉得我现在呢,反而就比较像那个冰雪奇缘里面的雪宝。虽然吧,好像是挺抗造的,头掉了腿断了也能扑啦扑啦支棱起来,但是也只是在冰天雪地里抗造,偏偏还喜欢过夏天。所有人都想,你在阿伦戴尔就好啦,你要让魔力在你的身体里呀,不然要是夏天来了可怎么办呢?夏天也不想负这个责,夏天也诚心诚意地说不然你离远点吧,把你弄化了都是我的不好。嘿,都说夏虫不可语冰,这下雪人也不可语夏了。

  

诸葛青越讲语气越不对劲,傅蓉一听,得,男孩又开始想七想八了,这是回过味儿来开始对气人直男友人A生气了。还头掉了腿断了的,这,这童话故事放他嘴里怎么就这么血腥呢。傅蓉琢磨了一下,觉得这其实不一定就不是一种关系的进步,就问,那你最近还有没有联系王也啊。诸葛青说我联系他干嘛,最近又没什么事儿,不必打扰道长云游清修。傅蓉说此言差矣,友人A还俗已久,她在碧游村里之前做过一道葱烧牛肉,她最后算了算就数这个前牛鼻子道士吃得最多,估计是欠得久了。诸葛青一时无言以对,半天说,和他有什么关系啊,这不是在说我呢吗。傅蓉心想,哎哟喂,你的夏天可不就是绑在内一个人身上了嘛。但F号僚机嘴上态度很好地说,对不起,我不应该在正主面前提对家,你接着讲。

  

诸葛青说,好,那现在说正经的,我问你啊,你说雪人如果想过夏天该怎么办呢。照一次觉得自己要死了,但是一缓过劲来就觉得嚯,我还可以,我能行,我太需要阳光雨露的浇灌了。又过去照。

  

傅蓉说就去过呗,谁这辈子不遇上几个渣男呢。觉得过不下去了赶紧回冰箱里把自己冰冻一下——你现在不就在冰箱里自我冰冻吗?

  

她对号入座得过分顺理成章,一口气内涵进去的人太多,诸葛青一个人担纲几重角色,都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下口吐槽。

  

诸葛青当晚还是打开微信对话框,给王也发了一句“Do you want to make a snowman?”

  

他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王也回复。

  

诸葛青就又发了一句:“I am Olaf, I love hugs.”

  

又没等到回复,他就睡了。

  

他想他还是在说废话。

  

后来诸葛青把这件事给忘了,或者他主观地,刻意地把这件事忘了。等到夏天都快过完,诸葛村里的落叶乔木黄了一半的时候,诸葛青终于在王也的头像旁边发现了一个小红点。

  

他点开一看,王也精神污染似的给他发了一屏幕微信自带表情里的那个绿色小人,“[拥抱]”。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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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09:25 | 显示全部楼层
点睛记



可能你没有听说过王也。



王也是个书生。其实,也不算书生。



他生在燕京一富户,是第三子,不要他继承家业,也不要他博取功名。满家上下,但望他能成日开开心心,快快乐乐,做天下第一闲散快乐人。



年前,王家主母过世,王也就跟家中辞行,去武当清修。家里固然不同意,但是也拿他毫无办法。王也走时正是一个薄雾冥冥的清晨,谁也没说,只牵了一匹瘦马,马蹄踏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落花,晃晃悠悠地离去。中间走过官道,行过水路,这样不紧不慢地行了足足有三月,才堪堪走到武当山脚。王也在山脚找了一家客店,留了一个银元宝,把马托在客店的马厩里照料,自己则徒步去登武当山。



事实上,他临走之前还有一桩奇遇。我们今天讲的,就是这个道听途说来的故事。







王也和自家爹犟过嘴,钻回自家库房点检母亲遗物,想要找一样东西带着留作念想的时候,突然看见墙角一个多宝格里,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堆卷轴。有一张挂在多宝格边墙上的,画着一个老头。老头似儒似道,头上覆着方巾,手里拿着拂尘,脖子上还套着一串念珠。旁边注文是:某年某月某日,武当山前卖画人赠。王也想,这样的人也敢到武当底下卖画,想必自己有一点本事,不至于被山上的道士远远地打出去。他觉得这个老头儿有趣,就把那些卷轴一个个打开来看。层层叠叠,各式各样的纸啊,绢啊,铺开一大片。画的风格也各不相同。比如有一张,王也就觉得是学了吴道子的笔法,但是没有学到精髓,实在称不上妙。



他挑挑拣拣,只觉得失望,确实有画得好的,但是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然而也许好事多磨,王也翻到最后一个,忽然一眼认出那画装裱精当,模样古雅,绝对不是凡品。不知为什么,一拿到它,王也就觉得心里松快了似的,更加觉得神奇了。他小心翼翼地铺开画轴,刚展开一个边的时候,只露了寥寥几笔,就觉得很惊艳了,再看到一个角,王也觉得这画定然是神品。可是接着画面就被一次性全部铺开,王也大震——这竟然是一幅残画。



残画,残到什么程度?画上原本有的什么色彩,都混成一滩,只幸好是金石颜料,还能分辨得出成分。至于那些墨意盎然的线条,早就和底下上好的生宣一样,被不知什么时候的雨水,沤成一丝一丝,一线一线的了。王也怔怔地看着画面,只能大概的辨认出一个人物的轮廓,有身形眼睛鼻子嘴巴,但是都已经不再清楚了。看题字,只知道画的人姓诸葛。



这就好像原本的完满有了缺憾,却偏偏叫人知道它曾经完满,实在最残酷不过。他把画重新卷好,拿回了自己的卧房,一整天都心神不属。



是夜,王也在月光照入的一室清辉里,把今早得的画卷在案几上铺开。残损的画面总是让人心绞,他反复地看过那些尚还留存的细节,想象原本的画中人应当有怎样的风姿。他头发上用了一点靛青,眼睛笑眯起来,衣袍是雪白的,背景有苍翠的松和嶙峋的石。王也想,这是仙人模样。临睡以前,他又摊开画来看。这时分月色很好,月亮的四围还有着乳白的光晕,气氛是相当怡人的。王也觉得自己可能是被这样怡人的气氛迷惑住了,总好像听见有人在说话。他寻思或许源于思虑过重,于是找来轻纱把画盖了,四角压实,和衣去睡。睡前还想,留待明天慢慢琢磨。



夜半来疾风骤雨,轻轻地下了一阵,王也醒过来,感觉到潮湿闷热难忍,想要起身去开一点窗。结果刚刚坐直身体,就惊奇地看见那摊开的画纸上,突然朦朦胧胧浮起一个月光似的虚影,就在几步远的案几上,面朝向他,觑着他,似乎还在打量他。那影子很不结实,风吹一吹,就好像雾一样要散了。光摇一摇,就好像烛一样要灭了。它前前后后,来来回回,徘徊了很长的时间,却总超不出一张画纸的范围,看得人心里替它着急,可是又无法可想。



王也没有被吓到。他本来就胆子大,夜半时分,这幅画出什么状况似乎都是可以理解的。他轻手轻脚地挨近了,把那影子看了又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敢问阁下是神是魔,是妖是佛啊?”



影子晃荡两下,好像笑了。



王也听见耳畔一点太息似的,微弱的声音,好像借淅淅沥沥的雨声作载体,勉强拼凑出的句子:“我叫诸葛青。”



“你是画上的人。”王也恍然大悟道。



外面的雨大了一些,风也大了一些。诸葛青的声音变得清晰了,身形却更加飘忽:“原来我是画上的人吗?我只知道我叫诸葛青。”



王也问:“所以,你本人是……”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一个画里的人,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什么呢?又没有人告诉我。”诸葛青说,“你看呢?你看我像是个什么?”



王也哪里能猜得出来。且不说画卷上的人像已经不完整了,他连作画者的生平经历都不清楚,更不可能猜测出此人画下这幅肖像的心情。他有模有样地端详了半天,最后也不过能干巴巴地说出一句:“我看你像是个人。”



诸葛青语塞,觉得他真是好不识趣,而且更气人的是,他还反驳不了他。他身形颓然似的,又淡了一点,再一次地左右晃荡起来,好像心里烦闷的人来回踱步。王也好整以暇地看着,从这片朦胧的白影里,辨别出一个动态写意出尘的形体。



整整过了一炷香的时间,诸葛青才又开口。



他说:“你错了,我充其量算是一个鬼。”







在王也看来,诸葛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很有意思的诸葛青,自从能和他交谈以来,就开始把自己称作是一个鬼了。



王也问:“好好的人不做,为什么偏要做鬼?”



诸葛青说:“你就是一个人,我现在能够交谈的对象,就你一个,我觉得我们还是不要做同样的东西,这样会比较有意思一点。”



王也不知道有意思在哪里,诸葛青就解释给他听:“你看,你每天走在家里,走在外面,都可以遇见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总会厌烦的吧。按你的说法,我应当是一个不太容易见到的例子。那我不做人了,做一个鬼,在你这里就是顶顶特殊的了。”



他声音里都带出一点笑意:“谁不想做顶顶特殊的那一个呢?”



王也把诸葛青长久地安置在自己房间的案几上。这张案几是他特别请工匠打制的,非常的长,可以安放下各式各样的画幅。王也从小书画双绝,虽然总是怠懒不用功,但是天赋和时间叠加,最终还是培养出他一点爱好和习惯。



诸葛青曾经对他说:“这周围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王也不知道一幅画要怎么去感觉。



诸葛青说:“笔墨纸砚,这是创造我的东西吧?这些东西在我周围,就好像我的身体的一部分的延伸。我可以借着这些东西去感知外面的景象。比如说……比如说你现在拿着这支小楷狼毫,我就能感觉到你的手。哎,你的手上有茧呢。你用剑吧?”



他说中了,王也确实用剑。少年时候王家找来教他们习武的师父,教给王也使桃木剑,还教他打太极。王也这两样学得都很好,还是因为一个令人恨得牙痒痒的理由:他真的很聪明。



从小到大,好多人通过王也手上的茧认出王也用剑。但是唯独这一次,他突然觉得有些脸热,手里握着的小楷狼毫,也突然变成烫手山芋,拿都拿不住了。



诸葛青大笑:“你好不经逗。”



接着又说:“你可不能把墨乱甩。甩到你身上,墨会淌动,那就是我在淌过你的皮肤,最后还停留在一个地方,变成一块图案。那时候就是我长长久久地居于你皮肤之上——你可要小心一点。”



王也这时候有了心理准备,说:“那我在水里搓洗干净,你肯定会疼。”



诸葛青连忙说:“有事好商量,所以我说叫你小心一点啊!”



王也大笑。



因为准备要离家,有些事情王也需要出门去打点清楚。比如王家有几个铺子,挂在他名下的,他要一一过去核清账目,这样等到家里人接手的时候,不会太过麻烦。还要预定能行远路的马车,和为数不多的几个知交话别。这样的日子里,诸葛青就只能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本来这很正常,毕竟有谁会天天带着一幅画出门呢?可是自从知道诸葛青的存在之后,王也就总不免有些愧疚的情绪。



诸葛青说:“你如果真的觉得不好意思,回来的时候就把发生了什么说给我听吧。”



于是他就从王也这里听到很多,王也根本不会告诉别人的事情。



比如今天去见了友人,发现友人做了大官,官威很重,出门的时候都要行人避让,差点没有认出。比如自己裁衣服的时候发现身量重了一些,非常郁闷,结果路遇昔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同龄人,发觉对方已经是大腹便便,又重新得意起来。还说今年的春花开得迟,但实在娇艳,粉的白的是画不出来的颜色,化冻的雪水涌成溪流,犹自带着冬天的凛冽气息,兼一丝丝暖融的春意。



诸葛青听得津津有味,就越发不能理解王也要去武当的想法。他问他:“你怎么想到要出家的呢?”



王也说:“其实也并不是就想出家。只不过这凡尘万物已经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了,我没有可以意难平的事情啊。”



诸葛青遗憾地说:“你走了以后,恐怕就没有人给我讲这些听了。”



王也说:“我也能带你上山的。”



“可是你都已经决定不要下山了,自然也就看不到了。你一上山,本质上与我其实已经没有不同。”诸葛青说,“哎,最后大家都要落成这个样子。”



他这话说得王也亦是一阵难过。可是,他决定要上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他自己也觉得这是个聪明做法。人生沉浮廿余年,王也一直都是最睿智最讨喜的那一类人,都不消等到七十古来稀,他就已经能够随心所欲不逾矩,看破红尘对他来说只能算是一个选择。要不是诸葛青说,他都想象不到,原来自己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口吻里居然还有这样多的眷恋意味。



王也忽然灵机一动,说:“已经做下的决定,我不想改变。但是假如我把你画出来,你是不是就可以自己去看这些人间胜景了呢?”



诸葛青说:“是个办法。”



王也于是拍板:“那就这样办。你可要帮我,画丑了不算我的,毕竟我看不见你啊。”



诸葛青隔着画纸发出轻轻的笑声。王也听到这样的笑,突然觉得多年沉静如深潭的心湖,有泛起浅浅圈圈的涟漪。







作画的这个过程是很惬意的。



王家人当然都发现了,自家三少爷在斩钉截铁地说要出家之后,又沉迷到一幅画里面去。据说是夫人以前藏品中的一幅,已经旧损了,他天天精心地修补它。王也本来作画是非常快的,这个全家上下都知道。他笔法自然随性,喜欢作泼墨山水,总是一气呵成。但这一回他画得很慢,常常一天只画一点点,第二天仆人进去收拾屋子,根本发现不了变化。这当然也很不正常,但是比起死心塌地上武当山来说,已经要好得多了,所以他们都缄口不言,生怕劝上一两句,王也又要耐不住跑路。



当然,王也没有作画到废寝忘食的地步。毕竟他还要按照惯例把自己吃了什么,做什么梦,都事无巨细地讲给诸葛青听。这就是诸葛青自作孽的一点。王也有一回吃了家里新厨子做的西湖醋鱼,声情并茂地讲给他听:“你不知道,这鱼用的是上好的鲈鱼,伸箸去夹,整一块鱼肉可以一根刺都不带,入口即化,美得很。浇汁也调得很好,我敢说,这就是最正宗的西湖醋鱼的浇汁,又浓又稠,即使对于我的口味来说也没有太酸,鲜得人舌头都要掉了——”



诸葛青大叫:“不要说了!不然我就要你画一碟子西湖醋鱼给我。”



王也当然严词拒绝。



有时候他们也聊一些诗词歌赋方面的事情。据诸葛青说,他没有残损的时候,应当是在一个很旧的年代,在一间宽阔的静室里悬挂。那静室里,周遭尽是纸墨的清香。悬挂他的人是一个籍籍无名的文人,胸中有丘壑,腹中有文章,不过一直怀才不遇,不受赏识,有什么想法,只能在静室里喃喃自语。久而久之,反倒便宜了诸葛青。诸葛青现在知道的这一切,都是在那个时候灌输进脑海里的。



他说:“我有时候都在想,我究竟是那个人,还是我自己呢?我究竟算不算有一个自己呢?”



王也说:“你有。反正,我不认识那个人。”



“那我是顶顶特殊的那一个了?”



“你是。”



诸葛青继续问:“那么,等到我真的被画出来,我要从一个鬼变成一个人,那时候我就归于平庸了吗?”



王也搁下拿笔的手,用左手食指点了点画中人模糊不清的鼻头:“你永远是顶顶特殊的那一个。”



诸葛青说:“太好了。因为我之前觉得这样也没什么所谓,但是现在,我突然很想要做一个人。比起特殊,好像还是做你的同族更开心。”



否则,要怎么站在你身边呢?







入六月,夏天的炎热带绿意爬上巨榕的时候,王也再作画,要把广袖挽到手肘。诸葛青感觉不到热,听过王也的描述之后,还嫌弃他装扮不体面,一点不好看。而且警告王也不要对他的衣服做一丝一毫的改动,必须全部按照原画一点一点的来。



一天他问:“你可曾听闻过东晋画绝顾恺之?”



“听过。闻说他以形写神,认为画中人的精气,全在阿堵之中。我家正有那洛神赋图的摹本,怎么,想我拿来与你看么?”



诸葛青的声音隔着薄薄的一张画纸,雾气一样地拢过来:“我的眼睛已经没了,能看得见个什么?”



王也歉然:“是我忘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怕惊扰画中人似的,轻手轻脚地补齐了诸葛青身后山石上的皴纹。他画得那样专心,诸葛青也就专心地听着笔触上宣纸的声音,沙沙若如酥春雨。



诸葛青又说:“我听闻顾恺之当初画洛神赋图,最后的最后,才点上曹子建与洛神的眼睛。王也,你要多久才能点得上我的眼睛呢?”



王也说:“我现在感觉得出来,虽然你说自己是一个鬼,但是你分明是一个活生生的,我与你相知,懂得你,故而没有他那么麻烦,要想点,即刻便能够点出来你的眼睛。但是又正因你是一个活生生的,我与你相知,懂得你,真要点,点足一辈子,也还嫌不够啊。”



赋予一个人形,已经很难,再说赋予一个人神,那就是真正值得为之想破脑袋的事情了。王也觉得肩上的担子重似一整座武当山,而在这之前,责任这种沉重又累赘的东西,好像从来没有主动来拖累过他,他所担过的担子,好像都是自己揽到肩上的。



包括诸葛青。



诸葛青笑道:“那我等你一辈子,想来也是值得。”



王也禁不住边画边笑着点头。这点头的时候一个不慎,真的有一滴颜料掉到他左手摊开的掌心里。这颜料是刚刚研的朱砂,王也预备要拿来画旁边一丛芍药的,没想到会点到自己手掌心。他想起之前诸葛青说的画,赶紧跟诸葛青承诺说:“你不要担心,这个我不会洗。”



诸葛青这才想起来自己之前逗过他,没想到王也当真了,乐了半天,说:“你洗吧!我没关系。这才多大一点儿啊,快洗。”



王也固执:“不洗。”



诸葛青说:“洗掉吧。”



王也还说:“不洗。”



他说着,以一掌捺住自己胸口。夏季在家不必拘小节,王也敞着衣襟,有几分魏晋潇洒风流。这一捺,在心口也留一点朱砂的印子。掌心一颗朱砂痣,心口也一颗朱砂痣,他们两个都不由得震了震。



诸葛青说:“你……你这怎么上武当。”



王也没有回答。



王也说:“你想我什么时候点出你的眼睛呢?”







王也还是走了,在一个薄雾冥冥的清晨,谁也没说,只牵了一匹瘦马,马蹄踏着湿漉漉的泥土和落花,晃晃悠悠地离去。中间走过官道,行过水路,这样不紧不慢地行了足足有三月,才堪堪走到武当山脚。王也在山脚找了一家客店,留了一个银元宝,把马托在客店的马厩里照料,自己则徒步去登武当山。



在山上,他没有受戒,真人说他尘缘未了,他也不甚在意,静室里住了七天,又自下山来。



客店的伙计说,他第一次来是一个人,第二次来就是两个人。另一个面生的,长得真是好看。笑眯的一双眼睛,靛青的发色,衣袍雪白。



他们共乘一匹马离开。



王家最后也没有等回他们的三少爷。谁也不知道王也去了哪里,他身边的人又是谁。只是武当山下来了一个卖画老头,老头似儒似道,头上覆着方巾,手里拿着拂尘,脖子上还套着一串念珠。



他告诉所有前来问询的人:这个故事应当叫做点睛记。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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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训



放榜那日春花已烂漫过,皇榜边上风一吹就落花雨,一如乐天诗云: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桃花飞过榜头荣光加身的几个名字,在排第三的探花郎后边似是留恋的挂住了一晌,作了个风流暧昧的注脚。那弱冠青年,该有茂茂风华,游春时要牵头骑白马。榜下人道:“啊呀,姓诸葛呢,是卧龙先生后人不是?”又有人说:“是美男子吧,我听闻他赴春闱来时,城内妇人少女,有掷果盈车举。”



他们这厢议论着,那谢家宝树却兀自摸进京城西郊山林。林间禽鸟欢唱,草木葱翠,有曲径通幽,柳暗花明处一小小道观。诸葛青像模像样叩开破败门扉,呼道:“有问道者来,真人解我惑否?”里头即刻应道:“道友何惑?”诸葛青笑:“不知真人这道观清修之地,人间芳菲尽时似不似千年古刹,有不有桃花盛开。”



他话音刚落,一抔粉白柔软花瓣便兜头浇下,把他一身织锦白衣沾染得艳若霓裳。肇事者王也裹一身灰色道袍,峨冠长佩,懒洋洋地给他把门打开:“道友拘泥了,‘山寺桃花始盛开’,因山不因寺,道法自然。”诸葛青笑着扑落一身缤纷,随他院中去。



王也自修一观,自为其名,法陶公诗文,曰桃源观。小院不大,环境却分外雅致,一花一石都见有深意,可见主人的确花了心思。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院里还有瓜果菜畦,鱼塘竹林,水渠一道,桃花杏花梨花开得纷纷攘攘,还是桃花居多,竟真是世外桃源模样。



诸葛青与王也初识是在武当山,他少年云游,王也山中采药,两人一见如故。诸葛青随他上山,客宿观中,斋食清谈数日方辞,离别时引“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相赠,王也答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更兼婆妈磨唧情状种种不提。因缘际会,诸葛青进京赶考时恰好遇上他下山买盐,山上种有芫荽、辣椒、大小葱、蒜苗,却独独不能够长出盐巴来,王也贪一点滋味,盐要买,还是要下山的,就这样遇见诸葛青。王也见他被诸多女子团团围住,还凑了一把热闹,扔给他刚买下的一个木瓜。这木瓜正正落入诸葛青手里,引他揭开车帘去望,一眼就捉到袖着手看他的王也,未及呼喊,又被瓜果砸得缩回头去。车夫也不堪其扰,快马加鞭赶入城中,两人遂不得相见。接着诸葛青便应考,读书作卷数日,还要等着发榜日打发报喜小厮,一应事物打点妥当,也不顾去亲自看一眼皇榜,便迫不及待地上山来寻。不曾想,他已经自少年长成青年,王也依旧青年相貌不改,仿佛当真得道,逃离光阴小刀,仍是不琢不磨的一块璞玉。



“你如何找到我的?”王也问他。



诸葛青道:“简单得很,只消向守城人打听有没有一个你这样的道士,他们都指给我。”



“哦,我是什么样?”



诸葛青问守城官兵时分明说的“灰衣高帽,眼下乌青的古怪牛鼻子道人”,此时却油嘴滑舌地编瞎话哄他:“我问他可有一位芝兰玉树,光风霁月的出尘谪仙人,他告诉我来此山寻世外桃源。”王也斥道:“鬼话连篇。你若真那么问他,他该指给你花楼头牌清倌,又有我什么事了。”诸葛青抚掌大笑不答。王也不与他计较,取出两个白玉杯子,斟一盏水酒与他,自留一盏清茶,举杯道:“以茶代酒敬你一杯,算作接风洗尘,亦贺你高中探花。”诸葛青回敬道:“真人常清静。”王也道:“有你还如何清静。”却是笑了。



“你做什么被武当逐出师门了?怎么跑这么远到京城来。”



“啊呀,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王也很头疼地说,“我的确不再在武当,已还俗了,目前只算隐居。有些事情不方便同你讲,总之我再留着,武当会有麻烦。实不相瞒,我本是京城人氏,自然还是要回来的。”



诸葛青点头,不再追问。他向来是很知情识趣的,王也有时候甚至有点怕他这样的知情识趣。有那么点生分的意思,只对着不那么熟悉的人这样。王也想,你看他就连笑都是假模假式的,他要去庙堂里伺候苍生博取功名,我又如何留得住他呢?



王也只是问道:“你们游春宴是什么时候?”



诸葛青道:“游春宴是在本月望日。”王也掐指一算,说:“好天,吉日,你安心去。”诸葛青问:“你不来看?全京城的人都要来看,我会骑白马。‘一日看尽长安花’。”王也歉然笑道:“除开买盐实在是不愿意下山。修道长在性子里了,不愿意接触那许多。”诸葛青也表示理解。三杯两盏淡酒之后,起身请辞。



诸葛青笑眯眯地:“以后也将叨扰许多,万望真人不要介怀。”



王也道:“介怀也是没有用处,吃力不讨好。”诸葛青摆手走了。



整一炷香时间过去,王也才发现自己还站在那里。他想,他的确很想去看他骑高头白马。



还是没有去成。



诸葛青履行诺言,自那日之后果然时常登门拜访,与王也本来就是旧识,如此自然愈发熟悉亲密起来。有的时候他悠悠来,悠悠走,赖上很久,清谈兴致上来,说至深夜都是有的,王也不好撵人,只好任他留宿。有时候他半夜提个灯笼自己就上山,王也正在那“闲敲棋子落灯花”呢,突然感到门外有人候着他,去看时雪已经厚厚地盖了他肩头。有时候他来去都很急,只为了送一枝新梅,或者圣上赏赐的贡品新茶,旋而又一阵风似的刮走,去劳形于案牍,处理他的官务。王也时常懒散地觉得,这又有什么必要呢?但是诸葛青现身道观外的时候他还是要高兴。王也心想,这真是一种美好的情绪。



诸葛青天生七窍玲珑心,人品俊逸,又有真才实学,在官场上混的风生水起,很讨皇帝的欢心。游春宴结束后,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没有不钟情属意于他的,闺阁里做女红的少女,尽学起如何为他绣一个香囊。诸葛青外派做县令一年,吏考评价一出,就立刻回调京城,入礼部为郎中。未期年,升侍郎。燕云十六州被匈奴不知几番惦记,蠢蠢欲动。朝中无人,诸葛青时受托赴往燕云十六州做使节,毫不露怯,居然凭着一张嘴,一个好脑袋,一条三寸不烂之舌,化干戈为玉帛,不费一兵一卒平乱。南方爆发瘟疫,他自请巡抚江南,于当地有效组织救治,控制疫情,百姓诚服。消息传回京城,皇帝大加赞赏,他于是也一路平步青云。诸葛青的风流从民间传到朝堂,又从朝堂传到民间,人们热切地谈论他,称他为卧龙再世,觉得他真是盛世明君的肱骨良臣,年少有为,二十有八那年就官居三品右仆射,后来春季皇家游猎,他得以伴随皇帝左右,皇帝猎得三五狍子獐子,各赏他一只,一时风光无两。



王也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伴君如伴虎,你要小心。”



诸葛青道:“你说得对,不过还不见谁有那个胆子,那个斤两。我做事自问对得起天地良心,虽然博弈功名,但总归是向着君王百姓。”他又敬王也一杯酒,说:“真人啊,你不要害怕,我总之是会好好的。”话说完还如常耍俏似的笑。他这笑容虽然只是不露齿的一抹,但颇恣意。王也概知一切因果,却并不说,他知道会是这样,诸葛青就是这样的人。哎,他心悦的可不就是这么一个诸葛青吗。小县城父母官,持节云中一使臣,瘟疫里定心丸,中兴之臣。也虚伪游离,八面玲珑,曲意逢迎。聪明又狡诈的嘴脸,却那么美丽的皮囊,那么赤诚的七窍玲珑心。是狐狸啊。他这样想着把茶饮掉,却听诸葛青说:“真人是何故不离去呢?岁月悠长,止步荒山一座,你看那围墙都颓圮。”王也被他问得有些无法回答。诸葛青还在说:“人间烟花地,短而烂漫,你不去认识一番么,不去争抢一番么,不去求问一个真相么。”说到此处,那好看男人还朝他睁开眼睛来笑,王也屏住呼吸,他但愿可以不必呼吸,这一秒停掉作为最后画面。诸葛青问:“真人,你不喝酒么?”



这话问得好,问出王也几分陌生的豪侠情绪,值当为此浮一大白。那天王也就喝醉了。他本是一杯倒的酒量,但那天居然把诸葛青也喝倒。喝倒之后大抵是亲吻了,大约迷糊的时候最有愚勇。不过也止步于亲吻,大约愚勇也不足够更多。醒时诸葛青走了,留字条:不胜感激款待青字。瘦金体风骨凛然。王也环顾自己的陋室,他想:此地只有诸葛青一人造访,确是往来无白丁。又想:我并不当真想要调素琴,阅金经,我但愿一觉到东方发白。再想:何陋之有,是因着诸葛青的德馨。还想:江湖又是什么地方呢?



他但愿同诸葛青一道向人多的所在去,去江湖之远人间烟花地。



直到后来,皇帝把一个太傅的名头按给只刚而立之年的诸葛青,摘干净他的实权,把他的脚步困在只有无知幼子的东宫,事情才逐渐显露出一些苗头。那大约是缘起于诸葛青姓诸葛。卧龙先生的确是他的本家,他也是嫡系而非旁支,早先便有传言他是卧龙转世,褒奖态度,大家也只作为美谈。近来御前小人三两吹风,直接诬陷他为怨魂夺舍。这鬼话倒无人信,不过引出别的琐碎声音来:当年诸葛丞相……白帝城托孤。就有了忌惮。面上是左右逢源,笑脸迎人的,诸葛青人缘不坏,然而真心交往的人不多,得罪的人不少,竟也不知道源头在谁,发作都不好发作。又被人视为结党营私。真假不论,皇帝年纪见老,疑心病重,待诸葛青愈发冷淡下来。功高震主这四个字底下躺了不知多少冤魂,多少碎梦,多少功勋,当然是不差诸葛青一个的。多少人,眼看他起高楼,多少人,想看他楼塌了。啊,一个太傅诸葛青……东宫那一位注定要做傀儡的,还能算作他的什么,累赘吗?



除夕夜,万家灯火,宫廷夜宴。提灯笼和红木食盒的宫人散入皇城,传御赐年菜与诸王子皇孙,公侯伯子男,并那些忠良文武大臣。分到年菜的臣子,诸葛青赫然在列。大太监奉上食盒唱道:“赐太傅诸葛青天上人间——”



诸葛府上没有女主人,也没有许多家丁小厮,他不爱养着闲人。只有几个日常洒扫,管家婢子,并一名十二岁小小书童。这些人没有一个能陪诸葛青吃年饭,他几乎都等过年菜之后直奔王也的桃源观,故而他有心一个人跪坐府中,整桌年饭仅有自斟自饮美酒一壶。哎,那,那天上人间是什么呢?羹汤。杂烩有鱼翅,竟还有熊掌肉。啊,那么所谓天上人间也不过鱼和熊掌可以兼得。皇家也就只在宫墙里动着这样的心思吗?实际也不过是将寻常难以吃到的奇珍做得精致漂亮些,调味奉上。吃的也许是奇,也许是珍,味道反而不重要。就是吃的这么一个鱼和熊掌可以兼得,这就是权力啊,圣人不能做的事情我能做。诸葛青谢恩,把它摆在桌上,盯着,半晌不动。不动着,突然察觉身后有人,不回头便道:“咦……道士下山,奇景一桩。”



王也看着诸葛青,他背对他,稍稍憔悴了一些,但仍然看着游刃有余。不好奇王也怎么进的他府里,不好奇王也为何不在观内。今夜除夕,金吾不禁。王也不由得猜测诸葛青是不是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他命道:“那东西你不要吃。”



诸葛青笑笑:“嗯?”他拿个勺子去舀那羹汤。



王也沉着脸,道:“你真不知道那里边下的是什么吗?”诸葛青道:“不吃也不能活命的。”次日晨他如果活着,就是刀刃来亲吻他的脖颈。王也道:“你就这样死了?”诸葛青道:“我尝了这一道天上人间,又有什么不可以的?”他说着就咽下去一勺。然后是第二勺。他汤羹就酒,王也好像看明白了什么。哦,那瓶里是解药。这狐狸。那又干什么遭这一趟罪呢?



啊,这是什么样一种感觉。四肢百骸都被撕裂了,拉扯开,有什么东西在腹中翻涌。胃是蜷缩成一团,有许多褶皱的一团,揉掉的徽宣上面写了废句子废诗文,应该是那个样子。那些字句和墨块都是有毒的,流进他身体里,不断的循环往复。诸葛青的嘴角已经在淌血。滴滴答答一条蜿蜒的河。王也禁不住说:“斗折蛇行,明灭可见。”诸葛青露出一个微笑。 他这样笑起来有一点点的疯。王也有些痴了。



王也问:疼吗?



诸葛青说:真疼啊。又说:权当我被我的功名杀死一次了。



而他到死都不逃避不妥协的。



诸葛青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逐渐的他身体里彻骨的疼痛蔓延了,淡化了,最后消散了。王也看见他还是一身织锦白衣,束发不冠。血色真艳哪。他想怎么回事,怎么每一个诸葛青都是这样,不管知不知天命,一概是这样,这样……啊,这样飞蛾扑火。诸葛青自己给自己算的这一卦。诸葛青走过来,他的手往自己颈子上摸索,王也看得眼角一跳,却看见诸葛青扯下来一个什么坠子。诸葛青把这坠子朝他一扔,王也接住了,入手温热的,是诸葛青的体温。诸葛青扔给他一块随身多年的玉,穿孔系红绳,温润有包浆。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



王也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他把那红绳子系在手上,缠了几圈,又把那只手伸出去,诸葛青把手交给他。两只骨节分明的手就这样握了一会儿。诸葛青说:真人是要带我走吗?王也说:是也不是。你自己也要走,我自己也要走,我们不过同路旅人。诸葛青说:这样就很好了。我从庙堂走出来,你从桃源走出来。我们去江湖。紧接着他又问:你同路了几个诸葛青呢?王也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诸葛青追问:你每次都能找得到我吗。王也把手举起来:你报我琼琚了,牵了红线了,你不都这样式的绑住我了,你且还有余下一百年呢。



那一夜京城翻飞出去两个轻捷影子,诸葛青进京来时就是白衣佩长苗刀,手脚修长轻捷,对打能以一当十,云游间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身法不输王也。他们起起落落地奔波,后来找地方买了马,改为骑马。诸葛青还是骑白色马。诸葛青说:这一路是去探天下花。王也说:我先前也拘泥了。“山寺桃花始盛开”,只是因花而已,无关山、寺。



语罢二人相视而笑。又春天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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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11:01 | 显示全部楼层
生死疲劳



林花谢了春红,总是太匆匆。



王也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见到他。



他推开那间古朴宅子破败的院门,门闩早已不管用了,官府原本贴了封条,又被人半道撕开。身为一个云游八方的道士,路遇这等灭门惨案,王也本意是进去做做法,念念经,举手之劳,却一推门就看到一旁一双内蕴精光,警惕非常的眼睛。



王也揉了揉眼,咦了一声。



不是人,是个小鬼。



小鬼手指虚虚扒着门边,想来是还没有学会如何做鬼,行为仍然参照人的习惯。他长得好看,做了鬼依旧好看,富家少爷打扮,白白净净的一张脸,死状并不凄惨,只是嘴角渗血,想来应该是死于投毒。王也对这张脸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哪怕这小鬼不过六七岁光景,王也都能想起他及冠至古稀所有的样貌。



没想到上一辈子他算完自己的命数,这一辈子还是没有逃过一个这样的结局。



王也问:“你怎么在这里?”用的是很熟稔的口吻,好像已经和他相识很久很久似的。



小鬼道:“我也不知。”顿了顿,又问:“你也是来杀人的吗?你来晚了,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王也环顾四周,这里血腥气仍然很重,尸身官府应该已经派人抬走,满院只留一片凄凉残局。除了这只小鬼,也没有别的鬼魂。小鬼说话的口吻就好像这满院子的人都和他没有关系,这一切本来就应该在今天发生,所以发生之后,他也就坦然地接受。王也想这是很不寻常的,但也不是没有道理。六七岁的小孩子,还没有知道生和死具体的分别,就骤然面对这样大的苦痛,可能还没能全然理解发生了什么。



他安抚他说:“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是个道士。他们都走了。你为什么没有走?”



小鬼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没有人带我走,我怎么知道要去哪里?我想等一等,也许有人会回来的。”



他想了想又问:“我死了吗?”



王也说:“是的,你已经死了。你现在不是一个小孩,你是一个小鬼。”



小鬼道:“我有名字。我叫诸葛青。”



王也微怔。



诸葛青觉得他神色有异,轻声问:“我是小鬼,你是道士,你是不是来捉我的?”



王也说:“不是的。我不捉鬼。”



诸葛青好像还有些遗憾。



“我听说道士捉了鬼,都要送他们去阎王处等着投胎。”诸葛青眼睛滴溜溜转一转,说,“那才是我该去的地方,对不对——我的父母兄弟,都已经先走一步,是这样吧?”



王也道:“你是还有执念没有消除。”



诸葛青说:“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执念没有消除。”



王也问:“那你愿意和我一道么?我们去找一找你的执念。”



诸葛青说:“道长这话说得好生奇怪。我知道执念不是好事,我心中也没有执念。这时候非要去找,不是自讨苦吃的行为吗?”



王也被他问住了,诸葛青老这么问住他。



诸葛青接着说:“其实比起轮回投胎,我更喜欢这个世间。我才活了六岁,我还没有活够。那我就更不急着去找我的执念了。”



王也说:“下一辈子的你,也一样活的。”



诸葛青说:“那就不是我了呀。”



“你要是怕我为非作歹,”他一本正经地说,“就把我带在身边嘛!你看起来是个很厉害的道士,不至于管不住我这么一个小小鬼吧?”



王也只好答应了,他说:“好吧,那你就跟着我吧。”



诸葛青道:“那我们说好了。不找执念。”



王也说:“好的,不找执念。”



阔别这么多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诸葛青的脸。其实在诸葛青的上辈子,他也没有见过诸葛青小时候的面庞,更不知道他小时候就已经这样鬼灵精,讨价还价是如此熟练,能噎得他不能反驳,什么都只知道说好。



王也于是从这个只有六岁,已经不再是一个活人的诸葛青脸上,寻找了一番过去的影子,但他想起刚刚诸葛青说过的那句话,很快就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大好。他想一定是因为上一辈子的羁绊太过,才让他轻易失去分寸。每一个轮回的诸葛青,都是一个独立的诸葛青。倘若无数个轮回都要承载全部的记忆,那么人的精神是会崩溃的,再强大的人也是如此。



人一生的眼泪,变成一碗孟婆汤,已经是苦咸的。那么所有轮回间加起来的眼泪,又该有多么难言的滋味呢。



前朝的宰相大人,曾经在桃花树下摇着扇子,笑眯眯地对王也说:“我这一辈子追名逐利,谈不上心地澄澈,算不上完全的好人,下一辈子说不定投不到什么好胎。”



他看起来并不是十分在意,就好像现在王也怀里这个小孩,也不甚在意自己命运悲苦一样。



他们就这样同行了几天。王也一直把诸葛青虚虚地托在怀里,好像他是个真正的小孩。外人看来,不过觉得他是在袖着手走路,并不能看见诸葛青。



诸葛青总是好奇地张望四周,想来他少小时候长在深宅大院,尚还没有见过外面的花花世界。暮春时节,街面上的人总显得有些郁郁寡欢,春花都落尽了,青葱的新芽也都染上深翠的墨色。



他问王也:“每个人能活多久,都是注定好的么?”



王也道:“大概是这样。”



诸葛青背了一句诗:“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



然后问:“那么这是假的吗?”



王也说:“不是假的。”



诸葛青撇了撇嘴:“那么你说的话不是自相矛盾着嘛。人如果无论如何也不能改变自己的寿数,那么活着的时候多番努力,又有什么样的效果?”



王也自己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事实上也是他自己一直在想的问题。人活一世是为了什么呢?王也不明白。他自己是什么呢?他也还没有弄明白。他没想过诸葛青会问他这个问题。在他的印象里,和他不同,诸葛青永远是很清楚自己是什么,要什么,做什么的。诸葛青做每一个决定,都思量得清清楚楚。



当年他们在江湖,总是走累了,歇歇脚,歇到诸葛青忽然有一天想起来,要去某某地方,非去不可,他们就又动身启程。因为王也是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的,但他就是愿意与他同行。他们就这样走遍名山大川,其中有些地方,居然真的在王也漫长的生命里也未曾涉及。



但现在的诸葛青还只是一个小孩子,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



诸葛青看出王也不知道了:“那你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看来很不简单嘛。”



王也说:“确实挺难的。”



但上辈子的诸葛青回答得很好。



“活着没有意思,死亡好像也没有意思。”诸葛青兀自嘀咕,“生之后是死,死之后是轮回,又是生。这不是很辛苦吗?生下来,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也许像我一样,早早就死掉了。又去再活一次,没完没了。”



生死皆是疲劳。



王也想,真不愧是诸葛青,这才多大一点啊,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了。这个视角非常新奇,他曾经觉得诸葛青是不会有这种情绪的,没想到只是发生得比较早一些。



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对这些话发表什么高见,诸葛青的注意力就又被转移了。他们路过巷子口,看见有那卖糖画儿的,诸葛青盯得眼睛都不转了,微微地眯起来。



“想要那个?”王也问。



诸葛青坦诚道:“想要。”



王也说:“活人才能吃得到的。”



诸葛青看起来稍微有些沮丧,但王也总觉得他又思考了些别的什么。王也看着他目光滴溜溜地转过满街的人,满街的花,满街的牌楼和旌旗,很好奇,诸葛青在想些什么呢?



“我闻不到,尝不到,也摸不到。”诸葛青自语说,“因为我不是一个活人。”



他想了想,又说:“那你有没有钱,我不要吃,你买一个给我,让我看一看就好。”



王也还真的从袖子里摸出一吊钱,数了几枚,交给那卖糖画儿的。



“买个什么样儿的呢?”他说。



卖糖画儿的以为他在自言自语,听不到诸葛青在那里小大人似的煞有介事道:“买一个特别一些的。”



那人说:“什么动物,植物的花样儿,您说,我都能画。”



王也道:“画个狐狸。小狐狸。”



那人果然便给他浇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狐狸来。交给王也,王也看了也忍不住要笑,总觉得怎么看怎么像自己怀里安坐的这只小鬼。诸葛青歪着脑袋,托着腮帮子看,样子与寻常小孩没有区别。



王也把糖画举在手里,问:“喜不喜欢?”



诸葛青不回答他,仍旧歪着脑袋,托着腮帮子。诸葛青问:“你是很厉害的道士,我走了以后,你能找得到我在哪里吗?”



王也想了想:“也许可以吧。”



诸葛青说:“那我走了以后,你要记得找我,下辈子给我送一只小狐狸糖画儿。我怕我这一下忘记了,下辈子不记得要尝一尝。”



王也说:“好。”



这个六岁上的小鬼诸葛青,就露出一个一如既往的,小狐狸一样的笑,和那个糖画一模一样。



“喜欢,”他说,“我很喜欢这个糖画儿。”



王也心有所感,诸葛青小大人似的拍拍他的肩膀,然后王也就看到自己怀里原本可见的形体,逐渐一阵烟雾似的变淡了些,升腾起来。



王也问:“就为一张糖画儿去受这生死疲劳吗?”



诸葛青笑笑地说:“就为一张糖画儿。”



然后就消隐而去,再也看不着。唯独剩下那张买下来的糖画儿,还捏在王也的手里。



小狐狸栩栩如生,眯缝着眼睛觑着他,王也就学着诸葛青的样子,也眯起眼睛与它对看。



出将入相,世代生死辗转,还是为一口糖,愿意来人世间走一遭。



他颇眷恋地对那狐狸笑一下,然后嘎嘣嘎嘣,把那糖画三下五除二吃干净了,齁甜,一下子甜得都有点糊嘴。



王也把棍儿一丢,手一背,继续沿着这街溜溜达达地走下去。嘴里含含糊糊,不成调子地哼《牡丹亭》:



“偶然间心似缱,梅树边,似这般花花草草由人恋、生生死死随人怨、便凄凄惨惨无人念,待打并香魂一片,守得个阴雨梅天……”



他们还会再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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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12:19 | 显示全部楼层
借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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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也坐在咖啡馆里等了两个小时,才等到诸葛青。不是诸葛青来晚了,是王也来得太早,早了两个小时。诸葛青这几年养成了提前赴任何约会的习惯,王也真生怕让这只狐狸到得太早,到时候会发生什么都被诸葛青在脑子里酝酿个七七八八,他就除了照单全收没有别的选择了。



诸葛青穿着一身休闲款的西装,风度翩翩,还是笑眯着一双眼睛,眼尾唇角都轻微的上挑。他整个人就像是某种无线网络路由器一样向外辐射他的魅力,但是并不让人觉得招摇讨厌,相反,他很招人喜欢,尤其招女孩子喜欢。



他看见王也在等他,也不惊讶,也不道歉,很熟络地在王也对面坐下来,接受了面前那杯温度恰口的咖啡。王也把一旁的糖包拿了两个丢给他,诸葛青顺手就接过来撒进去,然后一下一下地搅拌。



他说:“你现在还是很闲呗?”



王也说:“是啊,闲也是一种修行嘛。”



诸葛青仿佛含嗔地看了他一眼,“哦”了一声道:“道教诞生那会儿估摸着还没有咖啡这玩意,禁忌来不及包圆,不然你大约就不能到这里来艰苦修行两个小时了。”



意图被看穿,王也并不恼怒,总之不会有比诸葛青更了解他的人了。他嘿然一笑:“哎呀,真是感谢祖师爷网开一面,留给我一等极乐享受。老青,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怎么突然想起把我从道观里拽出来?”



诸葛青说:“你是我诸葛青的朋友,你太出尘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呀,是给你找点俗事来烦恼的,我来跟你借借东风。”



王也闻言怔了一怔。借东风,哎,这个说法,真是好久都没有从诸葛青嘴里听到了。



诸葛青第一次跟王也提到借东风这个说法是在他们认识两个月以后。



两个月足够陌生人变成朋友,投缘的则完全可以成为交心的朋友。如果有奇妙际遇,更可以成为生死与共的朋友。王也说不好自己和诸葛青彼时算是哪一种,不过诸葛青的确是在提出请求的时候,委婉地使用了打比方的手法。



他们那个时候都在读大四,实习的实习,考研的考研。



诸葛青在一次联谊上认识的王也,两个人当天晚上都喝得有点多,第二天发现头顶着头醒在活动室,胳膊腿酸痛,过了十几分钟才发觉自己好像是跟旁边这个人打了一架。又过了十几分钟,才想起来昨天晚上似乎因为院系之间若有若无的火药味儿起过冲突。再过了十几分钟,又回忆起对方拳头的力道和流传的名声。可是一直到他们肩并着肩回到宿舍楼下,面对保安大叔和宿管阿姨的不善目光时,他们都没有想起来究竟是为的什么打了这一场,最后又为什么醉到夜不归宿。



王也云淡风轻地对刚好来巡楼的辅导员解释道:“大四压力都比较大,您看前俩月还有一计算机系的哥们儿跳楼未遂不是,我们就是出去排解排解。”



辅导员不为所动:“没听说过。你一个读哲学系的,跟人家计算机系的比什么比,你也打算去跳楼吗?计算机系的那时候脑子里只能过代码,越过他越想跳。你跳楼之前先在脑子里温习一遍你分析过的费尔巴哈,再想想弗洛伊德,我觉得你可能就不是特别想跳楼了。”



王也一下子没有词,只好高深莫测地盯着辅导员眨了眨眼睛。



与此毫无干系的诸葛青突然在旁边插了一句嘴:“不是,您这样看,万一他真要是跳了,这个问题就只能留给您回答了。”



他们接下来在宿舍楼门口穷极无聊地就这个伪命题作了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辩论,说得三个人都口干舌燥,然后肩并着肩去自动售货机买水喝,喝完就忘了刚刚自己在讲什么。



诸葛青盛赞了哲学系的辉煌口才之后,王也的班导终于想起来问他一句:“同学,你学什么的?”



诸葛青说:“我学计算机的。”



王也的班导差点没把手里半瓶宝矿力水特都碰洒,让无机盐和矿物质回归大地。



王也觉得好笑,就说:“我说你插什么嘴,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诸葛青却摇摇头:“非也,这位王同学,我看你是个有趣的人物,我很想跟你交朋友。你的事情我可能以后还要管,管得多了,也不跟你打招呼,你可不要跟我见怪。”



王也闷笑着抱了抱拳:“如此还请诸葛先生多担待,只要不把我骂死阵前就好了。”



诸葛青哈哈大笑起来。



那天之后的两个月,他们迅速地成为熟悉亲密的友人。诸葛青是个和任何人讲话都能使其感到如沐春风的角色,王也性格不温不火,两个人很相得。



王也至今记得那些日子,诸葛青和他一起挎着单肩包,蹬单车穿过校园,沿途有好多姑娘在看。诸葛青喜欢在T恤外面披一件衬衫,他把车轮蹬得飞起来,衬衫的下摆就跟着也飞起来。王也想诸葛青就是这样风一样的男子,他把这话讲给诸葛青听了,诸葛青说神他妈风一样的男子,然后应景地扯着嗓子唱了薛之谦的那首新歌。



他故作深情款款地凑过去跟王也鼻尖对鼻尖,王也差点被他激掉一身鸡皮疙瘩。有人拍视频放到学校论坛,当天就盖起一座一千多层的818摩天大楼,诸葛青看到还兴奋地拿给王也分享。分享的时机不对,他们在游泳馆游泳,王也当场就把他按水里了,很无情冷酷无理取闹的。



这样,在他们相识两个月之后,诸葛青就跟王也作了一个请求,很委婉,打了比方这样说。



王也说:“历史上本来就是周瑜借的东风,你非要拐着两个弯来用这个典故,想干什么?”



诸葛青说:“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正在思考究竟是考研还是留这边工作。”



他们是在北京念书。



王也的家世他自己不显摆,但是不代表别人不知道。全学院都或多或少地听说过王也是富家子弟,但是他过于低调,形容普通甚至有点儿邋遢,是以并不打眼。尽管如此,王也到底是有这一层身份在,听得出来诸葛青是在拜托他相看有没有本地的好公司,好岗位。



这对于王也不过就是举手之劳,可能一顿饭局就可以搞定,更别说诸葛青本身的才华资质摆在那里,他牵线搭桥就是最大作用了。



他很乐意帮这个忙,但是,王也始终觉得诸葛青不该止步于此。



诸葛青又追问了一下:“你毕业以后是打算留在北京吧?”



王也说:“应该是了,不过,还没有定。”



诸葛青笑着说:“哎,我们在学习的艰难道路上已经相互搀扶至今了,要是我也留下来,到时候通勤怕不是还要一起踩单车。”



他话里倒是很有期待的意思。



“不过,老青啊,你有没有想过接着读?”王也说,“你这么个专业成绩傲视群雄的人物就这样离开学海,我觉得教授可能不太想答应。”



诸葛青啊了一声,并不在意:“班导也跟我说过这个,我这不是正在琢磨嘛。”



王也说:“我记得你有保研吧?”



诸葛青说:“是交换生项目,出国读的。”



“去哪里?”



“美国。”诸葛青说,“读完硕士之后可以争取推荐资格,不过那就要在当地就业了。”



他们俩都沉默了一下。



诸葛青说:“我知道了。”



于是这一回东风没有借成,诸葛青出国那天,王也出去送他,他还叮嘱王也千万不能祝一路顺风,把王也说得哭笑不得。



第二次是在诸葛青硕士毕业的时候,他发邮件给王也。他们已经维持邮件通话两年的时间。微信没有少发,但是邮件的长句子总让人感觉特殊,即使通过网络这种轻薄的联结,也好像厚重又安心。况且,他们只和彼此这么通邮件,通这种邮件,这就非常难能可贵。诸葛青总说感觉回到了高中时候,天天替李华写信,王也觉得很对,每次写邮件都要乐上好久。



诸葛青写邮件是说自己要回国的事情。



“刚刚拿到公司的offer,我想着先回国一趟看看。其实国内也挺吸引我,回来考察一下,说不定也有可能会留下来,不知道你欢不欢迎。”



“再跟你借个东风,看看路子活不活,好不好走。”



王也收到邮件是在道观,现在道观都有WiFi覆盖了,密码是动静清浊的小写全拼。本来后面还跟了三个六,师父说不好,师兄又改成三个八,差点被撵出去,只好全部删掉。他在院子里打完一套太极,一边感叹和大学里边学的真的是别无二致,一边打开邮箱,被进一步唤醒学生时代的记忆。



他两个不让人省心的嫂子钟情宅斗,天天自导自演八点档,王也不想被明里暗里针对暗算,干脆跑到山里出家,在京城圈子里还成了一个新闻。



王也对着这封邮件沉吟一会儿,打了个电话给金元元。



金元元正在酒桌上,接到这祖宗的电话赶紧下场,跑去卫生间虔诚接听。听到王也是说诸葛青的事情,脑子里也浮现出当时在校园里风一样踩单车的那个小帅哥的身影。



“哎,你们还常联系啊——卧槽,一个星期两封邮件,你们是元谋人吗……我们这帮发小儿都难得接道长一个电话,我说,你们俩别是真有事儿吧……”



金元元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的口红,又低下头研究了一下新做的指甲。酒红色,非常大气,非常总裁,脚上十公分的恨天高也踩得十分稳当,她很满意。镜子里的姑娘成熟自信,但是好像过早的熟透了,脸上满是酒精染出来的疲惫的红晕。



“我?我在酒局上……是啊,我这两年是搞风投。风投也要喝酒应酬的嘛,不然客户要从天上掉下来给你啊。我看你是出尘已久,凡俗都要忘掉了吧……搞计算机怎么不用,我跟你说,他要整出点事就要懂这个啊。王三少,你别老替他操这个闲心,人家比你机灵多了,你当你这个文科生算哪根葱,你个一杯倒的还没个码农会应酬……”



王也当然知道诸葛青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可以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国内IT行业风生水起,激烈的竞争对诸葛青来说只能是兴奋剂,遑论他还可以给诸葛青保驾护航。



但是王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思,他不想让诸葛青回到京城这种他已然逃离的环境里。



同甘共苦还是无理取闹,他根本分不清楚。



他按照原来的打算回复了邮件,给诸葛青分析了一下国内的情况,提供了几套可行的方案,表示如果有帮得上的会帮,有需要尽管提。



但是最后写道:“可是老青,东风只能向西吹啊。”



这次东风也许算是借到了,因为诸葛青没有如期回国,只是发邮件解释说这边工作交接紧张,他比计划中提前上岗。



王也念了两遍清心咒,打了一套太极,去师父房里喝了三盏茶。



师父说:“你那个朋友不回来了?”王也前些天跟他说过要下山,到了时间,却没有走。



王也说:“事业为重嘛……我看他要出息了。”



至于这个出息究竟是哪一个义项,就不得而知。



五年前诸葛青还是回国,他所在的高新技术集团把他派回大中华区做一个项目,后来又负责几个新产品的开发,逐渐站稳脚跟,没有再回去,现在已经俨然是个发号施令的角色。



王也在道观逍遥五年,做过最有意义的事情就是投资了发小的公司,现在发小是诸葛青的竞争对手。



他们的邮件还在发,没有间断,诸葛青现在人在中关村,但是王也已经不在北京,居然也没能见上面。有的时候就视个频,诸葛青说:“聊解相思之苦。”他手底下叫傅蓉的财务总监在旁边故作呕吐状,很没有姑娘家的样子,满脸的嫌弃。



傅蓉以前也跟他们同一个大学,不过不认识诸葛青也不认识王也,但是之前那栋818大楼是她塞的第一块砖。



傅蓉说:“当时我刚刚失恋,被渣男骗钱再劈腿,非常难过,你们的视频让我重新相信了爱情。”



王也说:“哦哦,那很好啊。”



傅蓉说:“然后我遇到了第二个渣男,骗钱劈腿,小三还怀孕了,他还给我递婚礼请柬。办婚礼的钱应该都是之前从我那儿讹的,他也真好意思。”想了想气不过,又说:“扯证的九块钱一定也是我给的!”



王也:“……”



“不过今天看见你们俩这样,我又相信爱情了。”傅蓉说,“哎呀,一转眼这么多年了,我也该结束空窗期了。”



诸葛青毫不留情地揭穿:“从那会儿到现在是这么多年,从你上一个男朋友到现在大概只配说这么多个小时。”



王也乐了。



是啊,都这么多年了。王也看着诸葛青搅咖啡,觉得他搅得很是赏心悦目,很有理由吸引他一直看着。



“说吧,什么俗事儿,道爷我挺有兴趣的。”



诸葛青喝了一口咖啡,说:“道爷,您看看现在是什么季节。”



王也看了一眼窗外,这时节北京正在飘雪,他昨天回了家一趟,都说要把他留下过年。两个哥这么说,两个嫂子也这么说。他年事已高,不再能够胡吃海塞胡说八道叱咤商场的爹也这么说。



他答非所问道:“我可能留下来过年。”



诸葛青笑笑:“北京的年齁冷的,想借王道长的东风暖一暖。”



东风就是春天的风啊。王也想。



嘴里却说:“唷,你这北方话现在说的挺溜了,真听不出来南方出身还留过洋。”



诸葛青勾着嘴角没有放下来。



王也又说:“我今年大概真的留下来过年。家里老头身体不太好,他们八点档的幺蛾子也差不多都闹完了,我还是留下来的好。我师父去年过世了,我跟我师兄说了一说,他说我要不然还是还俗吧。”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诸葛青一瞬不瞬地和他对视,好像在等什么。



王也续道:“我觉得也是。我赋闲已久,很想念世间百态。”



他在诸葛青的眼神里莫名地打了个磕蹦,咳嗽一声。



“还有我那群发小儿。”王也说,“哎,我不做大哥好多年……”



诸葛青眼睛眨了两下,换了一个微笑,从头笑过。



“是是,”他从善如流地说,“道爷快回来,小弟们要承受不来啦。”



他们两个一块儿大笑起来。王也很久没有来过咖啡馆,他觉得和五年之前或者更多年之前的咖啡馆并没有什么分别,比起咖啡他总之还是更喜欢喝热茶,但是咖啡让他想起以前和诸葛青一起复习毛概。他们在自习室里通宵恶补,诸葛青据说是一节课没落全部逃了,场面惨不忍睹。两个人合买一瓶雀巢咖啡,你一口我一口,两个大老爷们也不计较对嘴不对嘴的那么矫情,就,你一口我一口。



王也想,雀巢的咖啡还是太甜了,全是香精味儿,怎么会那么甜的呢。他边想还要边从舌尖上寻摸一点那样的味道。



这一回东风诸葛青借到没有呢?王也想不明白,但是诸葛青理应是不必借的,今年年过的晚,这已二月份了,很快就是阳春三月,诸葛青根本不要借他的东风。



王也拿起自己那杯咖啡,刚凑到嘴边,还是放下。



哎,他在心里想,老青啊,不会再有那样的味道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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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13:27 | 显示全部楼层
知情者二十四小时


他们在一间空房子谈话。



王也被人带进来的时候腰板儿挺得直直的,看起来比诸葛青理直气壮得多。等到四平八稳地坐下了,还跟那个带他进来的小警察点头致意,表示了一番感谢,虽然对方只回给他一个说不好是轻蔑还是痛恨的眼神。他仿佛有好几天没好好合眼了,眼眶底下是熟悉的一圈,和诸葛青记忆中殊无二致,也与这些天他频繁在摄像头下留下的影像没有不同。



空房子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什么也没有,四壁是灰调的白,非常纯粹,触目一点能引人注意的斑点都不存在。诸葛青的存在感此刻就变得十分强烈。年轻的警官长得实在很好,眉目修长,脸盘上五官的摆放几乎称得上一门优美的学问。他双手抱臂,站在桌子的一边,白炽灯的光打下来,他半个人在这光里模糊掉了,整个形象冷感又立体。



诸葛青说:“坐。”王也就坐。刚刚的小警察给诸葛青敬了个礼,关上门出去了,门落锁的声音在寂静空阔的空间里格外明晰。



等到走廊上的脚步声远去了,诸葛青这才也拉开凳子坐下来。



“没东西拍,门外没人。”诸葛青说。



审讯可视化是几年前就普及的事情,但是这间审讯室里一个摄像头也没有。录音设备,窃听器,也都没有。只有桌上的一支笔和几张敲了警局防伪钢印的纸。房间的地理位置也处于警局办公楼某层的一个尽头,这就是一个纯粹的,双人的空间。王也听完诸葛青的话,先是把自己挺直的脊背给塌下去了,呈一个比刚刚放松得多的姿态,但是没有着急说话。他看着诸葛青的眼睛,诸葛青的笑眼没有笑意,依旧微微的眯起,睫毛在强光下的垂影很有点精灵式的美感。



王也动了动嘴唇,但没说话。他等着诸葛青来问。



诸葛青却也不着急。他的目光近乎于贪婪地,仔细地打量过王也的周身。他想,和录像上还是有一些区别。王也又瘦了。又结实了。诸葛青不知道他们再打一次结局会是如何。他好像不见得添了新伤,看来日子还算不错。头发么,仍旧散漫地扎着,似乎又养长了一点。听说他们是在一间装潢精致体格迷你的皮包金融公司里逮着他的,诸葛青想,行动做到这个份儿上,真不合适,都不知道该说谁比较没脑子。气质?气质还是那样。他不关心这气质能够变成什么样,不过王也在他面前还不算变得太离谱,这就好了。



他在漫长的一段时间后终于完成了他的打量。



诸葛青问出第一个问题:“姓名?”



“王也。”



“年龄?”



“三十。”



“职业?”



这些当然全都是为了进入审讯状态而折腾出来的废话,但是王也还是在这个问题上沉默了。他抬起头对上诸葛青的眼睛,片刻后说:“风投经理。”



诸葛青笑了。这一笑里头含带的东西可就多了,比较明显的一条,是他知道王也是在说谎,甚至于这是习惯性的说谎。这个谎言他们两个都清楚得很,诸葛青没有说穿,王也顺势就继续地嘴硬下去。诸葛青这一笑,整个冰冷的室内突然就有了一丝温度,王也忍不住又给自己松了松筋骨,两腿蹬得开些,肩膀再垮下去一点。诸葛青拉开了他对面的那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下了。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意,他的小腿和王也的相互绊了一下,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王也向他眨眨眼睛。这眨眼不是很狡黠很灵动的眨眼,诸葛青想象不出王也做那种幼稚又累人的表情。其实看着是很有些惫懒的,就是有气无力,随随便便地掀了掀眼皮子,那么样式的。



他这一眨眼睛,诸葛青的思绪顿时就被抓回两年前一个漆黑的深夜里。没有灯光的暗巷,月色冰刀一样切在他们之间,微微的亮投到王也面庞上,锋利之余仍然有很温润的感觉。一把瓷刀,一柄玉斧,这是王也。他们来到这里之前经历了一场漫长的追逃,各自都有点喘。王也看着是要甩开诸葛青,诸葛青看着是要追捕王也,但事实上他们甩开了所有的人。王也站在那里不动,斜着身子,笑笑地望着他。



“那么,老青,是你来逮我回去了?”王也说。



诸葛青很想要维持自己严肃的表情,但是很失败,他的嘴角有点克制不住的上扬。



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突然地完全消逝了。诸葛青和王也都主动地走到一处去,光和影的分界线不再区分他们,而是把他们作为联结的一体斜斜地切开。每一部分都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王也从口袋里摸了一盒烟,诸葛青和他分,一人一根,王也用街边两元一个的那种打火机点火。



诸葛青不太习惯抽,不过肺,吸一下就吐了烟,眯着眼睛问王也:“咱们王经理的Zippo呢?”



王也说:“今天出来得跑,我怕掉了。”



“这有什么怕的。”



“你懂啥,限量版……”王也跟着也吐了个烟圈儿,伸手耙两把头发,笑笑地看他。



诸葛青说:“老王啊,就一根烟的功夫。”



“回去不是你审我?”



“想什么呢,我们队长审你……您可悠着点儿,别听着听着睡着了,真特别容易睡着。”诸葛青说,烟夹在两根手指之间,等它烧完。



他还指控道:“你今天在放水。”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王也举手投降,“犯罪分子消极怠工,放大假了。”



王也把烟抽完,烟头丢地上踩灭,特配合地把两只手伸出去,诸葛青给他拷上。因为两个人挨得那么近,头都凑在一起,不知道怎么回事,显得十分的暧昧。咔哒两声,那手铐就在王也的手上闪银光了。诸葛青伸出一根小指头,勾住两只手铐之间的链子,轻轻牵着,王也就笑着跟他走。



他们缓慢地走过那条小巷,恨不得它好长好长,长到时间尽处。



那一年诸葛青比现在还要年轻,理所当然的,王也也是一样。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比现在稚气多少,他们的青涩的时光日子很短,才两年以前嘛,那时候就已经是一方人物了。诸葛青在警队里做副队,王也彼时已经自称风投经理,在专职帮着一个团伙洗黑钱。说是洗钱,事实上看不太出来,因为王也这个人本身是个富二代,背景很大,但是早年和家里闹掰了出门修了两年道,不知怎么,修到黑道上去了。他借着自己身份的便利和以前积攒的一些门路,打着风投的旗号,让大笔不明资金转为正当投资,重新回到庞大而繁杂的资本市场中,化为无声无息的一点涓流。



警方一直知道有这么个人,隔三差五也要动一动他,可是王也很懂得在规则之间游走,也明白避其锋芒各美其美的道理,是以觉悟不够高的部分同志常常败兴而归,并不能够抓住他。也有能抓住的时候,他却往往有门路能全须全尾地退走,像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上头不着急,顺着王也总之能摸到很多条暗线,所以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偶尔指派一支小队去“请”王也来局子里喝喝茶。



外人可能看着不太理解,不过警局打黑组的人都说,毕竟人无完人,万一哪一次就碰巧揪住了这位风投经理的小尾巴,给他直接提拉着丢进号子里去了呢?人民公仆归人民公仆,生活的希望总还是要有的。大家就这么心照不宣地希望着,虽然幸运女神她老也不来。



诸葛青常年不幸荣膺受指派小队的副队长,那时候已经如此,现在还是这样。队长开始的时候还亲自审讯,现在就是个挂名的老领导,专门主持这类工作的,天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等着诸葛青提着人来给他做汇报。



上个月老领导一说接到消息,王也开始在本市旧城区某著名灰色地带频繁出现,诸葛青就自动自觉地领命,吩咐手底下的人看紧一点。他呢,平时看着挺年轻气盛一个人,办什么事儿虽然肯定不能说是刚愎自用,但是恃才傲物还是能沾点边。可是一涉及到王也,他就慎之又慎,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容忍,队里边叫苦连天,他就一直盯着监控画面不放——就那么一两分钟的视频资料,他来来回回能看一两个小时。



就这么盯了半个来月,诸葛青心里有数了,开始组织抓捕。



王也的活动是很没有逻辑的。他一般昼伏夜出,但是早上八九点钟会出门打太极。老城区里老年人挺多,他就混迹于大爷大妈之间,弓着腰驼着背扣顶鸭舌帽,手上还盘着一挂珠子,颇有儒释道三教合一的风范,和他的精英人设一点也不搭噶。这天夜里他换上西装溜达到声色场所跟人家推杯换盏,监控和蹲点的兄弟给力了一把,终于锁定了这位老哥的行动轨迹。



诸葛青带了十几个人把那个声色场所前前后后的出口都把了起来,自己穿好防弹衣,带着数字的平面图,独自从后门潜入了这栋建筑。



这种会所的包间一般都有很多,他摸不清楚王也会在哪一间。狡兔三窟,王也怎么也说得上难缠,断断不会再像多年之前一样给诸葛青放那么大的水——完全就是泄洪。诸葛青一边掏枪,一边闲闲地想着,这个人近两年笃信风水,他搞不好也得掐指一算碰碰运气。



王也现在的级别可不低了,跟他一起吃饭的人,基本上都已经混到了贪生怕死的地步,遇到有警察搜索,肯定闻着风就先脚底抹油溜走。诸葛青可不能让他们溜。他们一走,王也没有理由留下来,行动彻底失败。



这种饭局有如大国核平,大家相互忌惮防备,大概率不让带什么枪支保镖,不过这群人本身也都是从街头茬架那一层过来的,自己有数,不好对付。诸葛青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又觉得按常人思维考虑,即使再想要安全第一,装逼也是这帮人生活中必不可缺的一环。你想,出门喝个酒都要躲在阴暗的小地下室,那活得还有什么意思——诸葛青直接推开了安全楼梯的消防门,他知道这间会所最大的一个包间就在顶楼。



而且顶楼还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双方都在一个两难的境地,王也艺高人胆大,最喜欢这种境地。因为他虽然害怕麻烦,但总是不缺少自信。诸葛青一面爱惨他这种个性,一面觉得他实在很讨人厌。毕竟在很多年以前,在他们还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们就曾经一起陷入到这种境地里。



说陷入真的不太恰当,他们争的也不是什么好事——无非就是谁是卧底嘛。不是联谊时候玩的无聊桌游,是真真正正,字面意义上的的卧底。一个机会。说是为国效力为人民奉献可能有点太拔高了,不过他们两个确实都势在必得,无论是为了让自己去,还是为了让对方不去。最后一场考试是一张问卷,两个人分开在两个不同的房间。卷子上只有三道论述题,无非给出情景,问些紧急情况的决策选择。试卷上给出长长的空白,给了一个小时的考试时间。诸葛青扫了一眼题目,踌躇满志,运笔如飞,写得又快又多,而王也在那里呆坐了四十五分钟,才终于提起笔,在每道题的空白里分别写上一行字。出门的时候,诸葛青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相当不好的预感。”王也只是跟他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



后来果然选到王也。诸葛青问他如何作答,王也说:“我在每道题下面都写的随机应变。”诸葛青想想,笑了,居然无话可说。



他们两个背起自己的黑色双肩包,王也还推了一辆大二八,并肩走过大学校园绿荫浓厚的红砖小道。走着走着,先是若有若无地挨近,挨近,然后肩膀别别扭扭地相互撞了几下,最终王也还是伸手揽住了诸葛青。



“我现在挺不高兴的。”诸葛青说,“而且,不全是为了你要去以身犯险这件事。”



王也嘴角抽了抽:“看出来了。”



诸葛青偏头看他,没能绷住那张严肃的脸。他看起来无可奈何,又有些好笑。诸葛青诚实地说:“我不高兴你用四个字就能抵消我的努力,但不管怎么说,我相信这里面有他的道理在。王也同志,我希望你能记住一件事情,我现在跟你说,以后可能还要说,但是,你一定要从现在开始,就记得很清楚,很明白。”



“你要好好活,否则你怎么知道我什么时候想亲你呢?”





诸葛青推开那扇预判中的门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房间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东西非常凌乱,看得出来刚刚在这里有过一场酒局。行动还是失败了。诸葛青低声骂了一句,表情却很松快,还忍不住笑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进去,怕存在什么埋伏,不过王也一贯的行事风格不至于此,他很快就排除了危险。诸葛青在一个啤酒瓶的口子里发现了一张塞好的字条,他们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说法,把纸条叠起来放好塞进瓶口,必须是秘密,必须讲真话。他走过去把纸条抽出来,打开,里面是几串数字和三个人名,诸葛青默念几遍记下来,纸条湿水揉烂,冲进包房洗手间的下水道里。



掉出来一根指头长短粗细的小卡片,他悄悄收了起来。



王也飘逸的行楷写着:“回见。”



而他们现在终于见面了。在除他们以外空无一人的房间,在一个与世隔绝,没有录音录影设备的,独立的小小角落。在这个地方终于做回王也和诸葛青。这种感觉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要重温,可能是一年,可能是三两年,可能是几个月。都是隔离的,割裂的,破碎的。这样的高压情形下,爱情还有它存在的位置吗?很多人可能甚至都不会去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想象不到这样一种情况。他们从来没有通过任何一个人的嘴认证这样的关系,又或许它本身就没有恰当的词汇去命名。只这二十四小时,是知情者,别的时候旧友仍旧见面不知,仍然假装不是旧相识。



可是,分明还是那样的,深刻的爱眷,就存活在不会说谎的眼睛里。



诸葛青说:“你知道的,就像之前一样,我们最多只能拘留你二十四个小时,你最多还有二十四小时的时间跟我详细的说明那几个号码和人名的信息,还有接下来行动中需要我配合你的地方……”



王也摇摇头说:“不到二十四个小时。”



诸葛青皱起眉头:“没有安排好吗?那边的人这次这么急,上赶着要把你保出去?”



王也好像想挠挠头,但是手被铐着,没有办法,只能象征性地举了一下。



他问诸葛青:“我们有多长时间没见面了?”



诸葛青说:“半年多了。”



“你根本也没想一想我啊。”他有点郁闷。



诸葛青似笑非笑,半真半假地拍拍桌子:“不要油嘴滑舌,问你话呢。”



王也说:“我总得留几分钟的时间不务正业吧……”



然后诸葛青就吻住了他。



撑着桌面,越过桌面。好像跨过千山万水,千难万险。跨过一段又一段空白的时光,跨过他们身上添的新伤。他们堪称饥饿地吞食彼此的嘴唇,要为下一段年岁积攒能量。那些暧昧的,淋漓的声音,被隔音性良好的门窗闭锁在这个空间内,他们亲吻得放肆又克制。有那么一瞬间,王也觉得,诸葛青怕不是要哭了。可是他很快又笑着想,怎么可能,那是什么道理呢。



虽然不能大醉,毕竟知情时间,只有二十四小时。



但久别重逢应当举杯。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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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15:21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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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很热,午休刚刚结束的两点钟,外面的阳光还烫人眼睛。

  

画室里开着空调,零散坐有几个学生。满地堆的都是画架,纸张,装着颜料的帆布袋子。下午是人像速写,所以讲台上还摆了一张凳子,预备给选做模特的同学坐。今天学生都来得迟,老师来得也迟。这不常见。学生来得迟总有这样那样的理由,尤其今天太热,热得人都干了,估计很难从睡梦中挣脱。不过按照以前的情况,老师很早就坐在画室里等着看今天有谁会迟到,谁最勤快,这样之后总有机会拿出来对众人进行一番鞭策。

  

王也今天又是踩点到的。他总是把时间控制得刚刚好,游刃有余,既保证他充足的睡眠,又不至于把老师惹得生气。反正他和画室里的其他人不太一样,王也学这个是暑假没事儿打发时间,不是为了高考应试,老师也就对他管得稍微松一点。王也走进画室的时候还在打哈欠,上课铃在他的背后打响,他快走两步,定睛一看发现老师不在,他就又重新拖着步子慢吞吞地挪动到座位上,懒洋洋的,没骨头也没正形。

  

他把手里提溜着的那个透明保温壶给放在地下,里头枸杞子晃晃悠悠,红得很鲜艳。王也愁苦地看了它两眼,然后扑腾两下自己那锅盖头的刘海儿,摇晃摇晃脑袋,让自己多少清醒一点。

  

这会儿人也陆陆续续来齐了。旁边有同学嘀咕:“奇怪,老班呢?”

  

他们在画室也有个班主任。一般就是他看他们的速写课。

  

王也漫应一声:“不知道啊。”

  

没人知道。更不会有人知道接下来有那么一个人要走进这间画室里。

  

老班姗姗来迟,但步伐轻快,整个人如沐春风,好像年轻了十岁。王也疑惑不解,老班岁数明明不是很大,但是不是因为常年熬夜画画肝和肾都日渐亏损,现在也开始沉迷什么壮阳药酒?就今天这个死气沉沉的日子,上课迟到成这么个情况,他还能如此生机勃勃,实在是不能不让人多想。

  

但老班很快找了根很长的绘图尺“啪”地一敲讲台:“安静!都安静点儿,不知道上课了吗?吵吵什么呀?”

  

此人积威深重,台下立时鸦雀无声。

  

王也在心里颇无语了一阵,不以为然,但是没放在脸上。

  

老班说:“今天来迟了一点,是因为咱们今天有一位客人,我朋友,被我拐来给咱们当速写模特。而且是个帅哥,大帅哥。我估计咱们班上的女同学们今天估计可以大饱眼福了——男同学要是没有人家帅也不要羡慕嫉妒哈,你们画好他也算是一种成功……”

  

真会说话。王也想。

  

但他很快就停止了这种腹诽。因为他发现以上的所有一切,在那个青年走进教室的时候就都有了理由。

  

很难确切地描述诸葛青给王也的第一印象是什么。王也觉得言语太匮乏,他有点说不出来。但是那是一个很好很美的印象。诸葛青从外面打翻了的红黄白颜料桶里清清爽爽地走进来,眯眼带笑,他五官端正,三庭五眼明明白白,嘴角的弧度都勾得很风流。也许天气太热,他冷白的面皮上有些浅薄的红色,蔓延在修长的脖颈。

  

哎哟,可了不得。凡间不应该有这样的人,他身上有一种招摇的吸引力,让人没法把眼睛从他身上移开。王也家境好,从小见过的神仙人物不在少数,诸葛青这型这款的也有,但是没一个有他这种心气儿。看到诸葛青,王也都觉得自己好像久旱逢甘霖,他突然理解为什么老班心情能好得这么张扬。那必须张扬。他也能理解老班为什么要让全体肃静,诸葛青值得肃静。老班说的那段话虽然极其没有水平,但一定程度上也在反映现实。

  

诸葛青站在讲台上跟大家打招呼:“同学们好哇,我是你们班主任的大学同学,我叫诸葛青。”

  

长得像电视剧男主角就算了,名字也像。王也想。诸葛这个姓真好。王也小时候看三国演义就最喜欢诸葛孔明,等到他长大了又去啃三国志,他还是最喜欢他。青这个字也好。他是炎炎夏日流动的一抹水色。

  

王也已经不太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了。他只觉得溢美之词在诸葛青身上堆不够。

  

夏天太热,诸葛青本来今天并不想来,做速写模特相当无聊,摆姿势的时候不能乱动,还不能玩手机。但是奈何老同学劝了几句,说诸葛青在花花世界里徜徉这么长时间也该看看朝气蓬勃的青少年洗洗眼睛了,诸葛青说你别诓我,你画室里哪有什么朝气蓬勃的青少年啊,没被你榨干了就算不错。高中生十个有五个正在被黑眼圈,青春痘和水肿困扰,成天打着哈欠奔波在教室食堂宿舍,剩下的五个也把年轻的身体裹在宽大的校服里,美术生的校服外套可能还泼了一身的颜料点子,看起来有那么点颓废艺术家的味道。

  

但是诸葛青还是没有白来一趟。

  

他给台下学生打招呼,打量一圈,想看看今年他们背上的压力是不是还是那么可观。结果这一圈打量出一个俗世奇人,靠窗边后排坐着的那个锅盖头小男孩,理了个那么挫的发型,坐了个那么懒散的姿态,看起来倒有种悠哉悠哉,不同于常人的自在。诸葛青随即想起之前他同学跟他讲过有这么一号人物,叫……王也。家里有钱,不急不躁,不争不抢,小小年纪学得出尘脱俗。

  

这形容很不常见,诸葛青一开始以为是老同学吹水,结果见到真人,一眼就对标到。只是他眯着眼睛想,这个十八岁的高中生,手长脚长,长着金城武的脸,还有那么个福泽深厚的好鼻子,出尘脱俗估计是不太能够,终究还是红尘俗世走一遭比较合适。他没忍住,就把他当做今天难得的消遣对象,时不时看两眼。

  

诸葛青今天穿白衬衫,下摆掖进牛仔裤腰里,裤子破好大的洞,王也想这可能就是现在成年人的时尚吧,他对此缺乏理解。他十七八的年纪,最喜欢穿的就是T恤大裤衩,他愿意天天就这么穿。但是他现在很能够理解的是诸葛青裤子破洞里露出来的白得晃眼的腿,王也很遗憾这是一节速写课,这如果是一堂有色彩的课,他无论如何也要在调色板上调出这段令人心驰神往的肤色。不过速写课也很好,王也又想,速写课使得他可以多次捕捉诸葛青行止间自然流畅的线条。

  

他反应过来自己似乎不应该这么想。

  

这时候诸葛青已经在台上讲了好几句话了,王也一句也没听清楚,诸葛青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十八岁的,燥热的夏季,北京的夏季,空气里流动着热浪,屋子里的冷气吹着,诸葛青落进他的眼睛和耳朵,冷冽得像泉水。王也看着诸葛青落座,摆了个姿势,老班让大家开始。诸葛青刚刚说自己是做什么的?平面模特吗?王也不太记得了。他后知后觉地开始研究自己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

  

结果就在这时,突如其来的,诸葛青冲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

  

王也能感觉到,周围有些女孩子正在发出将要过呼吸的声音。

  

诸葛青为什么要看他?王也想不明白。他想:啥啊?他甚至左右四顾看自己周围是不是坐了什么特别好看的女孩子。但是没有,王也身边坐的几乎全是男的。他们画室男的不多,上课很多都扎堆坐。那诸葛青这是看到什么了笑一下?

  

王也一下子觉得脑子有点乱。

  

满教室都是纸笔沙沙的声音。

  

沙沙,沙沙。

  

画室的氛围和往日的都不一样。那里面涌动着青春的暗河,流淌在地下,蔓延在脚边。王也越过画架看诸葛青,诸葛青在许多道少年人的注视下也泰然自若,他好像习惯被注视了。但他和王也应对此种注视的态度十分不同。诸葛青也觉得这有些小儿科,但他仍然能够浸没其中,去自如地享受。王也曾经觉得这种注视的包围是俗世纷扰的一部分,可看到诸葛青他又有些迟疑。他很少融入进注视者的群体之中,因为能引起他注意的人就不多。他们身上总是差了点什么,王也忙于诘问自身,不会把心力过多抛远。这是全然新奇的体验。

  

也许是他还年轻。他现在暂时只想出这些。

  

结果王也一抬头,诸葛青又在看他。诸葛青好像特地选择他作为目光的落点。——这人怎么老看他呢?而且还用那种眼神。哎,太奇怪了。诸葛青看得王也都有点脸上发烧的感觉。

  

他不知不觉张了张嘴,却并不想喝自己带过来的茶。那茶解不了他现在的渴。这是十八岁的王也写在直觉里的事情。王也抓起自己的笔,一下子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始起稿。他总觉得笔在纸上描摹诸葛青这件事情,有种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就好像他是在沿着诸葛青的皮肤描画他的轮廓一样,这其中的隐喻让他在心里“噫”了自己一声。

  

但诸葛青还在看着他。他就只好装模作样地拿起来喝一口。

  

抬眼的时候,他就发现那人又笑了。



要命,太要命了。王也想。



夏天真热啊。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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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编魔法史



“这是一本混编的魔法史。”



银蓝色的瑞典短鼻龙诸葛青口吐炽烈的红色火焰,振翼飞过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从北冰洋岸边驾临苏格兰荒原的霍格沃茨。他决定化作一个留着长发的东方人,永远眯着他倒竖的黄金瞳,在这座森严美丽的古堡里做一名聪慧的拉文克劳。拉文克劳通晓一切,拉文克劳求知若渴,拉文克劳是高飞的鹰是北国的信鸦是金雕的爪,诸葛青把火焰吞回肚子施施然走进它位于拱顶的公共休息室,转过几个结构奥妙的螺旋楼梯走向自己温暖的四柱床。



四柱床的旁边就是塔楼那形状小巧可爱的窗,只有格兰芬多和拉文克劳拥有这样广阔而高傲的视野,俯瞰大地瞭望远方,禁林有森森的雾,魁地奇球场上人影翻飞。皑皑的白雪,群山,陡峭的石崖,冷冽的空气扑到他柔软的面庞上来,很难有人想象那上面曾经满是龙鳞。诸葛青靠在这样的窗边怀念自己曾经无所顾忌的岁月,他会优雅地检视自己的鳞爪,在大洋深处掀起浪涛,在冰山之畔撩起水花。那些人类从来不敢和他交恶,他们向他深深地鞠躬,口中念诵使人昏昏欲睡的咒文,诸葛青永远宽和轻蔑又好奇地看着这些巫师,为他们蚍蜉撼大树的举止觉得万分有趣。所以诸葛青热爱魁地奇,热爱扫帚,哪怕它比不上他伸展之后超过十米的有力双翼。他呼啸着与风共舞,在风里捕捉金飞贼,听风在他耳边高唱着自由的欢声。



他捧着内容晦涩艰深的大部头在这窗边久站,他看见从温室走来的那个步履匆匆的赫奇帕奇。这可逃不过他的眼睛,王也,他真以为诸葛青看不出来?他真觉得诸葛青把他当做一个普普通通的麻瓜种巫师?这太可笑了。诸葛青扒着窗栏想,这分明就是一只半人马。半人马,在禁林踱步不出,日夜观察星轨的那些强大健美的生物,它们傲慢而寡言,深居简出,弓箭能够穿透最坚硬的盔甲。这是一个能够窥见未来的种族。这样的生物,即使变成了人,最适合的也应当是拉文克劳,再不济也是斯莱特林,如果稍微有些愚勇可以去格兰芬多,可是怎么也不应该在赫奇帕奇。诸葛青又哼了一声,别以为他不知道,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和分院帽好说歹说,先是婉拒了罗伊娜·拉文克劳的庇佑,接着谢绝了血人巴罗的邀请,挥别了差点没头的尼克,非要一头扎进黑金相间的獾院里去。王也是故意的,当然,他忠诚,他正义,当然啦!诸葛青觉得一切的美德他都可以说是有,所有的好处都被王也一个人占尽了。可是怎么会是赫奇帕奇呢?诸葛青摇了摇头。



蛇和狮子是天生的对头,那么鹰和獾就是凉薄的旧友。诸葛青和王也注定要在七年级的一天站上决斗俱乐部的高台,来一场宿命的争夺。他们站在台上交换了几个不痛不痒滑稽可笑的小咒语,然后王也忽然把魔杖一收,大声地跟诸葛青说,我们来算一算吧!算什么?诸葛青没有问,他只是抬头去看霍格沃茨魔法的穹顶,看完整的清晰的闪耀的群星,它们在奥妙的寰宇里流光溢彩,它们运动,它们欢歌,它们的音韵被闭锁在毫无介质的真空中,但是总有一些机缘巧合下能力通天的幸运的凡人,能够一窥其中的端倪。王也说,怎么样,你觉得你能赢吗?诸葛青心想我看见什么呢,我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去,我该说什么呢。我觉得我脑海中只得飞蛾扑火四个字,我觉得这场决斗我们两个都讨不了好,我能这样和你说吗?我还没有和你打呢!然后认输,再大哭一场——还到你怀里哭吗?他鼻息里都带着火焰的星子,诸葛青大声地说,你太愚昧了,你太无知了。而王也只是看着他笑:你现在是真的可以到我的怀里一哭。



王也的态度是好的,可是诸葛青绝不。诸葛青和王也大打一场,最后他们的魔杖都飞到了擂台下面,诸葛青啸叫一声冲破了塔楼的窗格,一头扎进黑湖的水底,再也听不见王也四个蹄子急迫地追赶来的答答声。龙在水底还是能够自由地呼吸,于是他自由地呼吸。他观光客一样看,水底靠岸的那一边可以看见斯莱特林公共休息室偌大的玻璃幕墙。那个张楚岚,诸葛青不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诸葛青总想猜测他是一只嗅嗅。他领着一群斯莱特林的人在那里玩巫师棋和噼啪爆炸牌。他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可懂了——两个游戏有一个赢了张楚岚,张楚岚付出三个银西可,两个都赢了张楚岚就掏出两个金加隆,两个都输给张楚岚就要交六个银西可。张楚岚有时候两个都赢有时候故意输一个,人们永远会为了两个金加隆和他再玩一次游戏,但张楚岚永远不会输掉他的最后一盘。



诸葛青在水底大声说你看活着的胜利的就是这些无耻之徒,他的口中的火焰在水底仍然可以熊熊燃烧,他说着说着就突然眨巴起眼睛,有些东西毫无痕迹地融入到水里。他的人鱼伙伴游过来用尾巴抽打他的屁股,傅蓉翻起白眼用她唱歌似的语调说:“别说了,我尝到咸味了,我们这可是个淡水湖呀。”诸葛青闭嘴了,他瞪着傅蓉,说:“你们这些格兰芬多……”傅蓉哈哈笑着,唱起一首诸葛青听不懂的歌就走了,总之又是那些情啊爱啊,但诸葛青一个字都不相信,因为背叛了傅蓉的那些甜蜜的爱人最后都大睁着眼睛死在她锈迹斑驳铁青色的钢叉上,画面美丽又悲伤。



诸葛青湿淋淋地走回去城堡,转过一个空无一人的走廊时突然被人拽住了胳臂,然后跌进有求必应屋敞开的大门,再跌向一张柔软温暖的床。王也就在这张床上吻他抱他,深深地爱他,不管自己是不是也会被沾湿,总之很快无论如何他们都要被彼此沾湿。他爱人的唇齿炽热又温柔,冰薄荷一样的风借着身体的相接从灵魂里刮过,王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了。上天为什么这么安排呢?骄傲的,伟大的,天生就高人一等的,这样美好的生物,一只瑞典短鼻龙,一个拉文克劳,为什么先天地输给他这个陆上的、命运的偷儿,粗糙的人马,憨直的赫奇帕奇——哦,也许不那么憨直——王也都要替他叫屈。



他能想到的诸葛青当然也想到了,起先诸葛青不愿意表露,因为独独这样掉了价,独独使自己掉价让诸葛青无法接受。可是后来他们灵魂相通肌肤相亲,诸葛青的守护神变成半人马,王也喊出呼神护卫就有银色巨龙伴驾,诸葛青就没有顾忌,逐渐逐渐乐于把这个拿出来作为一种要挟,一种玩笑。诸葛青在他们停下来喘息的间隙带着十成十的学院偏见强调他们在智慧上也形成两个鲜明的对立面,他说得很心虚,而且这个时候没有深沉的黑湖水来为他掩盖眼角淌下来的未知的液体,王也吻掉它们,王也问他:“龙的眼泪有十八种用途吗?”诸葛青真的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龙血的用途,龙血有多少种用途,十一种十三种还是十八种?现在在诸葛青的细伶伶的手脖子上划一刀,把他的血灌给他自己,诸葛青能受到无知的人类从龙身上受到的那些恩惠吗?王也一定也没有认真听课写论文,他听出来了,十八种也不是什么正确答案。诸葛青说:“老王,你有什么病呢,非得这样地去治它。”王也说:“我得了你呀。”诸葛青虽然也不愿意撒手,但是还要搂紧他并且大声反驳:“你没有得!”王也蹭蹭他的鼻尖子:“治不好了。”诸葛青险些就这样化掉。



在某某年魔法部通过神奇动物保护法,他们费很大的功夫去区分神奇动物神奇生物和巫师、麻瓜、人类,这一大堆乱七八糟纠纠缠缠的概念。他们在魔法部门口建造起那座著名的雕像,人鱼人马巨人精灵和巫师,总之就是那些长了嘴会说话,长了脑子会思考的,特别地独立出来,尊重起来,然后再去“保护”那些别的。这件事情当然也被写进魔法史,交给霍格沃茨的学生们从一年级到七年级努力地去背诵。宾斯教授拖着长腔念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和毫无规律的时间,他讲的不如纽特·斯卡曼德一半有意思,虽然斯卡曼德先生早已死了,还留下一本他们仍旧要背诵的课本,很有意思,很有意思,可是还是要背诵。诸葛青问王也他们知不知道霍格沃茨已经被这些总之不是人的东西占领了?一个教室一个教室,一张床一张床,满是的。你看这个是弯角鼾兽,那个是护树罗锅。打人柳长了腿跑到黑魔法防御术课堂上,博格特在他面前变成一辆曾经登记在亚瑟·韦斯莱名下的会飞的汽车,他吓得滑稽滑稽都念不出来。



是的,那么我们说到博格特。诸葛青站在那扇古朴的衣橱门前手里转着自己的魔杖,他气定神闲,他半点不慌。那扇门打开之后会出现什么他很清楚,半人马弯弓搭箭,身后是辽阔的宇宙,旋转的行星,精铁的箭头直指他的眉心,看起来锋锐而势不可挡。他这时候应该大喊滑稽滑稽,然后高大的半人马就会突然变成一个醉醺醺的王也,在圣诞晚会上喝多了蛋酒,只能被诸葛青吭哧吭哧地扛回拉文克劳的塔楼,在自己男朋友的四柱床上死猪一样睡到天明,全然不知诸葛青的目光在床畔结成了冰霜。王也呢?王也害怕什么?王也在诸葛青的后一个。所以在诸葛青处理掉眼前这个博格特之前他都不知道,诸葛青为什么还没有处理掉这个博格特?诸葛青在害怕什么?



他只能大喊滑稽滑稽。R-I-D-I-C-U-L-O-U-S.Ridiculous.滑稽可笑的。诸葛青拼读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很长,一共有十个字母,发出来清脆生动又俏皮,好像银铃铛一整串掉到地上,诙谐而戏谑。他大喊他的魔杖就发出光,耀目的光,把整个穹顶都照射得像是光辉的天堂——



“Ridiculous!”



平斯夫人拿着鸡毛掸子迈着大步匆匆赶来,诸葛青和王也立刻把东西胡乱塞进书包里抱头鼠窜。他们原本坐在图书馆暖黄色的灯光下,木头桌子上面留有淘气包和小情侣刻下的痕迹。诸葛青正把一本又厚又重的大书翻得哗哗作响,羊皮纸铺满桌面,上面留有繁复的花体字,写着教授看过一定会生气的瞎话。他在做他这个学期的梦境记录,整个霍格沃茨的学生有一半都用想象力填补那些空白以应付特里劳妮,但是诸葛青同志,当然,他利用想象力,但这看起来可不像应付,他踌躇满志得像个先知。就因为王也听故事听到半路嚎的这么一嗓子,先知必须带着自己无知迷茫且十分不忠诚的信徒从这种悠然自得的状态里跳进逃亡的迷途,王也还要补刀:“你不是那什么瑞典短鼻龙吗!你这么能,你怎么不飞啊!”诸葛青抿着嘴不说话,歪头对他笑,王也拿他这副表情毫无办法。



拉文克劳的蓝色校袍内衬和赫奇帕奇的黄色呼啦啦刮过走廊,他们跑得袍脚生风翻起波浪。路上同院的学生对他们行注目礼,女孩子们停下来对诸葛青抛飞吻,有人大喊着獾院那个王也又害诸葛学长没法静心读书了。王也翻着白眼,上气不接下气地跟诸葛青说,你也知道是ridiculous,你也知道这滑稽可笑,你看你都在说些什么东西——虽然我们现在学的东西要比关于十七世纪焚烧女巫毫无意义的讨论稿和妖精叛乱的头目名称要自由要开放要丰富,但是这也不意味着你可以高高兴兴创作小说。他就这样絮絮叨叨直到他们一路冲到黑湖岸边,在结着雾凇的树下躺进冰冷潮湿洁白的积雪。诸葛青掏出他夸张的长尾羽毛笔搔过王也的鼻翼,王也大声打喷嚏,树上掉下雪花盖在他脸庞。诸葛青大声笑。



“这是混编魔法史!”他叫道,“这都是真的。”



“这不是,”王也否决说,“您行行好吧,别再骚了,上次特里劳妮注意到你之后发生了什么你还记得吗,她预言你翘辫子你就不觉得瘆的慌吗?”



然后又忍不住说:“虽然我觉得有求必应屋的部分我们可以……”



诸葛青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整个盖住了他的脸。



七年级拉文克劳的长围巾带着体温和雪松的淡香,王也费劲儿地理解诸葛青充满诗意地建构的瑞典短鼻龙优雅凛冽的气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只有他想埋进诸葛青的肩窝。诸葛青哼着一首没有词的苏格兰小调,王也的手指敲着地面给他打起节拍。



“起码是具有现实意义的。”诸葛青说。



王也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地殷切点头,后脑勺在雪地里蹭来蹭去,留下一个有弧度的凹槽,诸葛青看着就觉得蠢透了,可是还是很喜欢。猫头鹰振翼飞过辽远的晴空,远处茫茫的一片白色,是冰凉的太阳,是无垠的霜雪,是和回忆一致的银白。王也忽然觉得诸葛青的胡编乱造未必没有可取之处,他觉得这些现实意义可以说是真正存在的。他们现在在这样的一个世外桃源,周围都是和他们别无二致的巫师,就这样他们仍然能够感觉到孤独。因为国籍与人种,因为优秀与智慧,因为洞察未来。等到他们出去到外面就更不一样了,他们是纯然的异类,他们用一根魔杖就能轻易地和没有受到魔法恩典的麻瓜们区分开来。在这些凡人眼中他们恐怕也不比半人马巨龙和人鱼好到哪里去,非但不可爱还很具有攻击性。他们简直和整个大环境都互相排斥。



王也原本不反对这样被排斥,他根本全无所谓,甚至乐在其中,诸葛青也是一样。可是当他们走在一起,世界的万花筒又向他们热情洋溢地打开,再这样下去未免也太不像话。那么混编的魔法史尽管充斥了杂七杂八奇形怪状的神奇生物,听起来倒反而更加有妙绝的人情味了。毕竟,怎么说,谁知道呢?既然他和诸葛青现在能够在一棵树底下享受惬意的午后阳光而不至于被平斯夫人罚禁闭,既然那些据说是瑞典远渡来的火龙和禁林深藏着的人马在做的事情他们也能去大胆尝试,既然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不妨也相信那些魔幻瑰丽的画面能成真。就像早餐桌上猫头鹰的爪子勾散袋子,蜂蜜公爵金黄色的糖果下起金黄色的雨,把整张长桌的人都用甜蜜温暖的色彩紧紧包裹。



“所以,王也,”诸葛青让王也枕在他的怀里,俯下身几乎和他脸贴着脸,“你的博格特是什么呢?”



王也吃吃地笑。



“你真想知道吗?”他懒洋洋地问说。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大风,大风穿过山谷,风的啸声把王也的话冲得不剩什么痕迹,可是诸葛青还是听到了。



“是你呀。”王也说。



诸葛青于是轻轻地吻了他。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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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5:17:27 | 显示全部楼层
妈——快过来看,打字机成精啦Σ(っ °Д °;)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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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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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5:26:26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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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快过来看,打字机成精啦Σ(っ °Д °;)っ

哈哈哈哈哈哈不是打字机啦!都是旧文,旧文,好歹也嗑了快三年了xx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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