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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点灯记(原作衍生向单元剧,7.16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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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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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3:48: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竹染轩阴 于 2020-7-16 13:50 编辑

是我在也青的首批产出啦!年代久远甚至是差不多三年前的事了x
是单元剧,剧情向,二位道爷吃吃喝喝游人间的故事,非典型性同人


序章·下凡来
王也是个仙人。
你说他俗也可以,是很俗。全家人多少代都与孔方兄难舍难离不说,他打小混迹在胡同串子里,惯见偷鸡摸狗,流氓老炮儿,大点儿就跟没正形的损友一起进出会所,回家还能和闲得搭错脑筋的哥嫂打遗产争夺战,与一众狐朋狗友攒局搞事,王也的前半生泛舟于狗血之上,日子过得多姿多彩。
但是这人身上有仙气,还颇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意思。
诸葛青第一次见王也,除了俩乌眼青之外,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人身上那股子气质。不是不食人间烟火,那太假了,王也是很真实的。他是一块古玉,乍一看你会以为是块石头。他的气质,是蓝田日暖玉生烟,太阳照下来,他暖和,一笑,就有了。诸葛青想着,这和那佛家拈花一笑的著名公案也差不太多。
他在琢磨这个事儿,一抬眼,就看见坐他对面撸串的王也。头发扎个松松散散的马尾,鸭舌帽的帽檐子压得老低,眼睛黑亮。
修行不是修仙,没有辟谷这么个灭绝人性的说法,练炁的人要不吃就不吃,一吃起来食量都不小,他们俩远比看上去要能吃得多,串是照百根点的。王也刚从武当下来,开荤开得没那么爽快,这会儿正可着烤韭菜啃,手边满上一杯大排档拿塑料凉壶装的的劣质普洱,跟周围那些T恤大裤衩的北京老爷们的区别大概只在蓄长了没剪的头发,还有,他不抖腿。
这是西鼓楼大街上的摊子,王也领着来的,也是王也点的菜。他知道诸葛青口淡,喜欢吃海鲜,于是激情推荐摊子上的碳烤生蚝。北方的生蚝个头都不大,一嘴能塞俩,料跟南方调得不太一样,诸葛青吃在嘴里,觉得自有一番鲜甜。
王也举起他的一次性杯子:“来,老青,生日快乐!你干完我随意。”
诸葛青不知道怎么接他这个豪气千云:“老王,你手里边是茶吧,这都能我干完你随意?”
王也振振有词道:“哎,茶跟酒能一样嘛,一杯为品,两杯不就成了解渴蠢物,俗人就知道败坏兴致……”
诸葛青哦了一声:“不愧是仙人,兴致真够容易坏的。”
王也说:“酒我是真不能喝。”
“咋,老王,一杯倒啊?”
“一杯天上下凡间啦!你以为羽化登仙那么容易的事儿么,哎,俗人俗人,不跟俗人一般见识……”
顺杆爬蹬鼻子上脸,厉害。诸葛青借着生日跟他温温和和地耍赖:“不碍事,反正今天要喝酒,晚一点喝也不是不行。老王,多喝点茶垫一垫,一会儿吐的时候没那么难受。”
“……是不是还得给我捯饬碗鸡汤面。”
“鸡汤面是我吃的,我是寿星。”诸葛青理所当然,“您还是喝茶吧,顺便把满嘴的韭菜味儿给涮涮。”
他们结过账从小摊出来,还是照着诸葛青的意思去了小超市,买回来两罐百威,用诸葛青的话来说还不够塞牙缝的。王也对自己的酒量之差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但是因为实在喝得少,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几度的酒几斤几两能醉。
诸葛青说:“这个再喝不了你就只能跟锐澳和菠萝啤过活了。”
王也说:“没有青岛纯生我也能享受鲜活人生。”
他们回到暂时落脚的地方,是王也自己在北京办的私产,没听着那么土豪,是座小土楼的顶层,带天台,地理位置在燕郊,一群艺术家们挣扎追求梦想的地方。王也说不住的时候就出租,一群人拼租,武当山上有WIFI,他微信收钱,一个月能拿到十几个红包。罗天大醮两个月之前这群人就陆陆续续搬走,把房子给他空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预见了这个结局。
“你就是个局啊,老王。”诸葛青感叹。
王也一摊手,不知道是承让承让,还是没有没有。
他们拎着啤酒到灰扑扑的天台上去,跨过错综复杂裸露地面的一堆水管和太阳能热水器,艺高人胆大地坐在没有护栏的边沿上,晃着四条长腿。
“你们这儿的太阳能热水器真有用吗?”诸葛青质疑。
王也说:“能,霾不重的话这一栋采光还挺好的。”他指给诸葛青看,“这里没有高楼,太阳直接过来,你瞧,这头还西晒……”
诸葛青就算是武侯奇门的传人,在南方出门也只分前后左右不认东南西北,顶多在小学数学课学过上北下南左西右东,在北京转不两天就是要迷路的,这会儿已经被王也绕晕了。
“怎么,在北京体验生活感觉不好?”
“哪能啊,出门转转开开眼界,什么都见一见呗。北京热闹,我很喜欢。”诸葛青说,拿纸巾在啤酒罐子上擦了擦,给王也打开了递过去,还问:“要吸管不?”
“你当喝可乐吗。”王也接过去,喝了一口,“哎呦,罪过罪过。”
他眉眼都是淡淡的染了一层笑意,诸葛青也听不出他这两声罪过里有几分真,给自己也拉开一罐,学着他说:“罪过罪过。”
“狐狸变八哥儿喽。”王也说。
“八哥变回狐狸。”诸葛青说。有来有回,给这一段撩闲告一段落,给下一段撩闲唱个开场。
“来,九千零一岁的狐狸老青,说说以后的打算。”
“打算?”诸葛青想了想,“游手好闲,四处闲逛。”
“你这追求……”
“请教王道长高见?”
“我初步打算入俗世体验人生百态,凡间种种一一见过……”
“还不都是一个意思。”
他们嘿嘿笑了,举起啤酒罐子干杯,诸葛青主动说:“我随意你随意。”
王也说:“你不是嫌这酒只够塞牙缝?”
“是啊,喝完就没有了……”诸葛青惋惜道。
他们接着有一段时间没有说话。这段时间里,王也手里的啤酒罐子空掉了,诸葛青看到他在晚风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头,想到,不行,这下他要头疼。
王也把空罐子放在手里玩,手法很花,完全是炫技。玩不多久厌烦了,看见诸葛青那一罐还剩下多半,就毫不讲究的探手来拿。
诸葛青不吃这个亏,提手就挡。王也腕子一转,与他推起手来。诸葛青潜心术法,格斗上比起王也就是学艺不精,按理说打不过。不过王也显然不是当真,他们就保持着一个相当舒服的节奏,就着一个半满敞口的啤酒罐子,继续他们的动作。
诸葛青的视线定在他们两个的手上,两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他不知道王也在看哪里,不过王也这时候在看哪里也都说得过去。开天眼的仙人明察秋毫,一切都拿捏掌心……
“老王啊,你这酒品不行,撩不到姑娘的。”他说。
王也淡哂,一掌推出:“谁都跟你似的。”
诸葛青指节一屈,扣住他腕骨:“什么……嗐,分了。”
王也泥鳅似的滑脱,反手带着柔劲又绕上去拿罐子:…“什么?”
“早就分手啦。”
那罐子最终被王也一个突如其来的劈手夺过去了,一滴都没有洒。
王也灌了一口,点点头。
什么意思啊?诸葛青看着他。
王也说:“酒不错。”
早些不还说不喝……诸葛青看看天,今天晚上月亮是圆的。北京真冷,天气预报写的两度,他们俩居然还跑来天台吹风。他看了家里几个祖宗发的朋友圈,清一色的短袖裤衩,这群崽子才应该上天台,把自己好好吹吹,清醒清醒。
王也说:“这位寿星公,想要什么礼物说吧,我送给你。那个风……”
诸葛青一摆手打断了他。
又长了一岁的狐狸眯着眼睛笑,没接王也的话茬。他说老王啊,这个这个,胜之不武。来,你教我打太极。
王也沉默一下,把酒一仰脖干了,爽快答应:好。
然后他就像哄自家老爹似的,带着诸葛青在夜里两点的天台上切起西瓜,想这勉强也算是晨练吧。两个人摆开架势,马步都扎的稳稳当当。王也两手一沉,说一个西瓜,诸葛青照办。他起手一划,说切成两半,诸葛青也照办。
给你一半……给我一半。
他们俩与现代社会不太兼容,又和后现代派格外相合的长发被晚风吹起来。王也发烫的视网膜撞上扑来的寒冷,把诸葛青看得更清楚,又更模糊。他笑是没笑呢?他高不高兴呢?他唯一知道诸葛青这动作够标准,又够随性,完爆公园里练了几个月的老头老太太。
诸葛青是个熟手了,天下武学有息息相通之处,和其光,同其尘,与时舒卷……
“老青呀。”王也慨叹一声。
诸葛青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身上一点酒气没有,却关二爷似的、脸色通红的王也,凑到他近前来。王也是过来够诸葛青的嘴唇。诸葛青没有躲,被他吻个正着,脑子里只剩下王也凑过来的时候那个眼神。
真要命,一个清心寡欲的道士,眼睛里怎么也会种着这样溺死人的温柔蛊。像一汪漆黑的深潭,沉到最深处,反而能看见光。
神仙,神仙。他边吻他边想,神仙下凡喽。
FIN.


第一盏灯·村居



诸葛青和王也盘算着出门,就在淘宝上挑箱子。

按说王总家大业大,直接上商场比跟众多网民争抢双十一的魔鬼物流方便得多,但是王道长发话:勤俭节约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他跟诸葛青合作在天猫上挑了一个新秀丽新款最大型号的商务旅行箱,时尚铁灰色,距离勤俭节约还有十万八千里,但两个当事人都表示十分满意。结果临出门的时候发现东西太少,箱子太空,干脆一个人背了一个双肩包,快乐地把箱子抛尸在空无一人的燕郊小土楼,在天台接受风吹日晒。

王也说:“还是背包轻省。”

诸葛青点头表示赞同,好说不是褡裢。

长途汽车太慢了,飞机太快了,他们要坐火车。火车最合适。诸葛青和王也大踏步地穿过淡季里也照样忙碌的火车站。人们背着大包小包,摩肩接踵,脸上带着有些空白的表情,都站在不怎么规整的队伍里。俯视这一切的人或许会想这像是一条怠惰游走的森蚺,也或许他们叼着烟,守着自己的蛇皮袋,什么也不想。

和这些人相比,诸葛青和王也的确算得上出挑。外形,气质,隐隐约约的格格不入。人们窃窃私语。年轻的女孩子猜测他们是艺术家,诸葛青投过去一个带笑的眼神,她的脸就蓦地红透。

王也不满地啧声,诸葛青嘿然一笑,跑过去和戴鸭舌帽的道爷勾肩搭背。他伸手的时候王也的头发拂过他的手掌,诸葛青想王也搞不好也是会雷法的,他指尖一阵酥麻麻颤到心尖尖,到上火车也没有消掉。

他们俩说好要观察社会人生,就干脆睡的硬卧。结果发现硬卧也没有多苦,甚至还有点失望。王也说还没有武当山上的草席子硬,诸葛青想起自己以前整宿不睡练功的时候。他们听着隔壁车厢的小孩儿为着鸡毛蒜皮的小事哇哇哭,爹妈气急败坏地吼,老人心肝儿肉地劝,旁边受不了的陌生人发出不屑的响动。

这里闹哄哄的,像一锅开水里翻滚的豆芽菜,都争抢着要冒出来,清一色圆圆黄黄的脑袋,底下是缠缠绕绕彼此挣脱不开的根须。

乘务员推小车过来,王也要无穷鸡翅,诸葛青要泡椒凤爪。诸葛青问:“哦,开荤啦?”王也问:“你不是不吃辣么。”

王也说实不相瞒,他小时候出门,零食上就馋无穷这一口。馋无穷鸡翅,鸡腿,爱辣鸡米,必须有无穷才能算得上是旅游。他说他去武当出家的路上壮士断腕一样每样啃了两包,接着宿命一般遭遇非常严重的腹泻,最后还是干干净净不带一点荤腥地进了道观。在武当夜半梦回刷一下朋友圈,刚学会发微信的祖师爷深夜放毒发豆干靓照,王也的胃里就会突兀地泛起无穷鸡翅的味道,然后狂念百八十遍清心经,重新把自己哄进梦乡与周公对局。

诸葛青听着他的故事,就着三个保温杯的水送完的那包凤爪。他们俩睡上铺,中铺的湖南妹子干吃三包,投来相当鄙视的眼神。王也说:“看,还是不够老练,一包辣子让你泡妞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诸葛青微微一笑,妹子问:“上边那个吃不得辣的小哥,扣扣号能不能留我一个?”

王也目瞪口呆地听着诸葛青说:“啊呀抱歉,我不经常上网。电话你要不?”

妹子说:“来。”

王也轻捷地翻身下去,再往地上重重一跺。

诸葛青问:“这么大响动,斩妖除魔去呀道爷。”

王也说:“去打热水。”

诸葛青笑嘻嘻地:道爷心慈,帮我也捞上一壶。

王也不睬他:“你自己召一壶出来。”

诸葛青说:“那成洗澡了。”

姑娘听着他们这你一句我一句的,觉得可乐,就捂起嘴笑:“嘿,你们俩真有意思,玩的跟真的似的。下面这位好俊的功夫,从顶上直蹦下去的呢。”

“是嘛,他是练家子。”诸葛青十分真诚地说。

姑娘一笑了之。

他跟王也对视一眼,又生感慨:这年头哪还用藏啊?说真话都没人相信。

练家子王也于是颠颠地拎着他跟诸葛青的两个玻璃保温杯去接热水。每个保温杯里面都被养生的道爷撒了一把枸杞子,王也还数着个儿多给自己泡了五朵小小的菊花。明目配方,张楚岚评价说他和诸葛青都很需要。一个治乌眼青,一个治眯眯眼。问疗效如何,张楚岚一摊手:铁定治不好了。

他回来路上还看见一哥们穿着邪王真眼的痛T,和朋友打LL,其拜大神的架势,让王也几欲上前诚心劝告小友不要封建迷信。

周围人的眼光告诉王也,各人有各人的不相容。事实上人们大多漠视这种不相容,同一个车厢里的人,他们有的在赌牌,有的在喝酒,有的刷朋友圈,有的给远方的家人打电话报平安。他们命运的交汇点也就只在今天,这节车厢,匆匆的一瞥。

很快就记不得了,但不是坏事。

他们摸到黄山脚下的时候是凌晨四点。王也有奇大无比的起床气,在半明半暗的天光里挤出火车站的时候脸臭得像当地的名产臭桂鱼。这地方不如北京,车站里乱糟糟的,席地而坐的人们比比皆是。他们从肤色上就带出一股民间疾苦。那是农田里风吹日晒出来的,也是祖辈上传下来的。王也在武当山上挑了几年水,练了几年功,也没有练出这样的皮肤,就更不用说常年宅居的诸葛青了。

安徽秋季的天空没有北京那样雾霾深重,王也嗅了嗅,空气里有山的味道。很淡,他想不是修炁的人闻不出来。可是旁边一个小姑娘马上就打他脸,冲电话里头说:“俺妈,到地方了,嗯,得劲,闻到山里味儿啦。”

诸葛青说:“感觉是不一样的。”

王也想了想:“其实还是一样的。”

黄山宏村附近有别的村落,近年来慢慢改成一些民宿。做旅游很赚钱,王也想到五台山,龙虎山,想到罗天大醮,想到和而不同。他们在一家民宿里定下一个房间,打地铺的,没有床,特意修成日式风格。老板娘说青年学生都时兴这样的,家里出来玩,小孩子也喜欢新鲜玩意儿。

诸葛青问:“不害怕改了味儿吗?”

老板娘飞来眼风:“什么话,都是出来玩的,哪管那么多。再情怀,客人要上来问你,怎么这个没有,那个没有,见到灰扑扑的就上网给差评。其实哪个农村能是个洞天福地?宏村里面也不见得吧。”

是不见得。

他们进宏村,门口一方不大的水塘,上面妇着白毛的鸭子,小孩子以为是天鹅湖,净瞎嚷嚷,周围大人众星捧月地起哄:好好好,小才子小才女,想象力这么丰富,未来做大文豪。王也心说做个屁的文豪,家里国外都闹不明白。

雨水沥出一道一道的墨色,从乌青的檐瓦上延伸下来,和爬墙虎一起顽固地待在宣纸样的马头墙上,像明清时期根骨清奇的书画。那些或开或关的小门里,有很老很老的老人在打盹。他们是真的老了,不比那些百来岁还精神矍铄健步如飞的异人老妖精,只能在门里望着门里,外头的世界他们看不懂,也看不清。王也窥探式地望进去一眼,只觉得因果都在那里终结。门外卖棉花糖,卖鸡蛋仔,卖红薯和苞米棒子,糖泥人,小木头剑。那才是缭绕的所在。他和诸葛青非常幼稚地一人拿了一把剑,在路上比划,一个人喊:“仙人指路!”一个人喊:“长虹贯日!”诸葛青惊诧地看着王也,后者尴尬一笑,假装自己小时候没看过某部取景张家界的著名动画片。

他们超越人群,走过长长长长的街。

王也和诸葛青打着两把伞深入巷子。数场秋雨之后,潮湿的,结着青苔的,石头的巷子。挤挤挨挨。伞挤挤挨挨,他们也挤挤挨挨。有时候窄一点就一前一后,时刻注意着不要踩掉对方的鞋跟。宽一点就马上挤过去并排,两个人中间一点缝隙都不留。

浪漫与暧昧清新地生成。

诸葛青今天穿了一条版型很好的九分裤,衬得一双长腿愈发出众。他雪白的脚腕子露在外面,底下蹬一双低帮黑色匡威,走路甩起水点子,溅在皮肤上,王也无意间看到,一时感觉有人往他眼睛上扔了一个乱金柝,画面被定格,解析,放大,其中可能涵盖的所有意蕴具象在他的脑海里,激起一些好看的水花。

王也吞了口口水,把诸葛青想象成无穷鸡腿,然后疯狂默念清心经。

“其实虽然说是不见得好,但是也不一定就是坏了。”他说,“好安逸的地方,遗世独立,就是太寂寞。”

诸葛青说:“是啊,和平,清净,没什么大事发生。”

王也心口一凉,旖旎情丝跑了个干净。日,啊罪过罪过,他是说太阳,这flag狂魔又出江湖了。王也现在觉得很不好,但他不敢掐指一算,因为他会觉得更加的不好。

果不其然,他还没来得及叫诸葛青赶紧再多说两句别的找补回来的时候,前头就有一户宅子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却又刻意压抑的沉郁哭声。听起来阴惨惨的,但是和灵异的东西没有什么关系。大约只是众生苦,正好摊上这一天。

再往前已经不是观光旅游区了。沉淀了百年的住家的事情,是外来人不好探听,也往往容易忽略的。

王也停住了,诸葛青也停住了。王也端详他一会儿,觉得他那不怕事大栽倒就怕事小无聊的毛病又发作了,就说:“哎,停了,别招惹因果。”

诸葛青道:“善因善果还是可以招惹一些的。你怎么就知道后面发生的不是好事儿呢?”

王也心说,我本来是不知道,我现在一百万分地确信。最后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你哎……”

然后就跟着诸葛青循哭声前去了。



他们挨近的那座房子不过是这座山村其中非常普通的一间,小门小窗,没有雕梁画栋。拘谨的院落,天井一方小小的碧空,其余的空白由阴凉填补。可见世人眼中的写意江南其实并不都是清新自在,昏暗逼仄与古朴悠然之间的界限,或许也只有一个开发商的距离。

诸葛青想起之前旅店老板娘的话,心道人们的想象力果然还是比创造力要丰富。装修公司给倒腾一下,包装一下,修补修补,才能满足多数人对于时光刻痕的审美需求,殊不知时光给它留下痕迹,也许本就不是为了满足谁的审美需求。

他问王也:“你们武当山上的旅游业是怎么折腾道观的?”

王也说:“门前的哪叫道观哎,许愿池加游乐场,间或个别几个善男信女的避世所,跟迪士尼没有本质区别。”

热闹,是很热闹,武当山色还很美呢。但是不开发谁来理你,你不光得修台阶让人能上去,你还得修索道让人能舒舒服服的上去。单上去不够,赚不回本,那修点可乐的给人家玩玩呗,花点钱来谁都有赚头,你赚点穷开心,我赚点零花钱。于是就有了大片搂在一起难舍难分的同心锁,摆摊子算姻缘的老先生,还有得买水煮牛肉丸跟茶叶蛋。穿道袍的那些凡人,老老少少,打太极如大学生体育必修课,另一群凡人看着。

发达了的诸葛青想起陋室铭里还提过一嘴南阳诸葛庐,感叹:“时代不同了啊!”

王也轻轻拿脚尖勾他一下,笑骂:“走你的路。”

他们噤了声,小心翼翼地向传出哭声的,败落的门庭走去。门内的景象一个角一个角地冲他们揭开:是枯萎的景象,但是如诗画一般。荒草丛生的院子,石板砖路,再是斑驳的白墙和墙根靠着的柴火……最后才是故事的主人公。

哭声来自于苍老的喉咙,虽然这个人也并算不得是十分的苍老。那是大约五六十岁的一个女人,跌坐在地上,一寸一寸慢慢地向门边挪动。她眼睛发直,边嚎哭边擂打自己瘦弱的胸脯。她远离的那个方向歪倒着一个男青年,死了,已经凉透,胸口晕开一大片猩红的颜色。

她操着难懂的本地口音:“完了,完了,遭报应了……”

诸葛青远远地望。那青年看着像外地城里人。穿一身休闲装,除了染血的白衬衫,身上干干净净的,没有污痕。他闭着眼睛,面庞安静又祥和,一点也不狰狞。眼睫毛低垂,长而且美,像几欲振翅的蝴蝶,却再也不能飞起。

王也皱起眉头。

是凶杀案。

“老青,算了,这事儿不该我们管。”他扯了一把还在往前走的诸葛青的胳膊,叹口气说:“报警吧。”

宏村是旅游景点,出人命不是小事,尤其还是凶杀案,影响不好,所以诸葛青这通报警电话才刚撂下没多久,当地刑警就已经基本到位,着手进行侦查工作。老太太被请出院子问询,门口拉上黑黄的封条,一群人在里头拍照取证。尸体被抬到一边,最后的姿态用白线框起。旁边号码牌摆了一两个,标识着已经被收起来的证物,剩下的都被人局促不安地捏在手里。

证据太少了,干干净净的。

诸葛青跟王也算是目击者,被跟师父出警的年轻小警察带到一边去做口供。诸葛青神神秘秘地跟王也咬耳朵:“我长这么大,这还是头一回被条子问话。”

王也翻白眼:“……什么条子,你是道上的吗。”

诸葛青摇摇手指:“我是上道的。”

他们知道的不多,警察也没有多做纠缠,只是叫他们暂时先不要离开,等等看事情的进展。诸葛青求之不得,拉上王也靠边上站着,一副端好架势看戏的模样。

现场取证的结果出来了,诸葛青打听了一下,人是昨天晚上死的,一刀致命,百分之两百的他杀。但小院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应该不是第一案发现场。从死者身上的证件看,这就是个出门旅游的大学在读生,跟老太太可能连一面之缘都没有,也不知道凶手把他拖进这个院子是什么意思。

栽赃嫁祸?不像。这么一个小老太太,手无缚鸡之力的,哪里能制得住一个将近一米八的青年男子,更别提一刀毙命。

随手抛尸更不可能。找个没人住的屋子在中国其他地方可能难于登天,但是在这里,太容易了。除了外街的铺面,里头住家十个空九个,门户大敞的多了去,有锁的也都要坏不坏,挑哪个不行,非选个有人住的,完全是自找麻烦。

那边问话的人碰了钉子,老太太神志不太清楚,软硬不吃,直说这事儿不要公安的人来插手,等她女儿回来解决。再问她女儿是谁,又不肯说。支支吾吾一段时间,被追究急了,还撒起泼骂人,完全无法沟通。这边动静一大,除了相熟的邻居,个别几个离得近的游客也被吸引过来,现场人多口杂,吱吱嗡嗡的,警察一筹莫展。

你说中国的人怎么就这么多呢。这山村里的露水,瞬间就被蒸腾干净。湿热,黏糊,什么都看不清楚,讲不明白,人多了就是这样。那个圈子里边的是什么?外头的人总想知道。然后他们挤啊,挤啊。再挤啊,挤啊。没有消停的时候。

道行高的人喜欢站在局外。王也自诩出世高人,对这事儿没有诸葛青那么积极,他四处瞎望,突然看见人群里一个眼熟的身影。定睛望去,好嘛,居然是火车上穿邪王真眼痛T的那个哥们,身上背着单反跟三脚架,貌似还是个摄影爱好者。

摄影爱好者向警察跟老太太挤过去,为了表示诚意,还向他们展示自己拉紧的摄影包。诸葛青眼神投过去,王也知道他在听。耐心等了片刻,就见他一脸啼笑皆非,张了张嘴,又摇了摇头。

“咋?”王也莫名其妙。

“班门弄斧的来喽。”诸葛青说,“那傻小子是个搞风水的,你信不信?”

王也一愣:“哈?”

诸葛青给他往那边一指,王也就看见那倒霉孩子在那儿念念有词跳起大神来,老太太双手合十,不住地点头。

王也和诸葛青相顾无言片刻。

那头此时已渐入佳境。摄影爱好者不舍得放下他的相机包,就背着那个大家伙继续他令人目眩的操作,身形不见一点迟钝,手里抓着两个笤帚轻捷地上下腾挪前后游移,王也看了老半天也没看出来他这是哪门哪派的路数,只觉得这笤帚舞得挺有水平,非常的有节奏感。

他整整在那跳了有三分多钟,把所有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收尾的时候还暴喝一声洋文——

诸葛青断言:“他在打call。”

王也额头青筋一跳,几个起落啪地落到那个傻逼的面前,就着他的定格pose居高临下掰掉那两根丢人现眼的扫帚。摄影爱好者惊得跌坐在地,双手护胸,大叫:“什么人!”

王也嘴角抽搐,只觉得一股火气从五脏六腑直冲天灵盖顶,就要按不住了。当即跟诸葛青定中宫似的往前一踏,咬牙切齿道:“孙贼,你道爷我有句话想跟你说很久了……”

“别他妈给我搞封建迷信!”

王也到底还是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没当着一群普通人的面祭出专供诸葛青的贵宾待遇,一个土河车上去掀他个嘴啃泥。不过拿太极打人了是不假,摄影爱好者被他一掌抡得差点当场去见三清,警察同志立即将暴民王也制服,带到一边去进行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思想教育。

诸葛青给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趁乱靠近了案发现场。

不得不说,刚才这场闹剧的确起了点作用,好歹那老太太安下心来,尽管还是神神道道的,但是不再泼妇骂街,而是改成非暴力不合作,除了告诉警察自己叫刘菁华,问什么都说不知道,声音又低又细,颤巍巍的,是劫后余生的态度。

警队队长想起之前她说的话,就赶紧找人联系她闺女。结果一打听清楚,才知道刘菁华根本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一向照顾她的那个是五年前才认下的养女,而且两人之间没有任何法律关系。这个养女当年看刘菁华孤老无依,自愿给她养老送终,几年下来,比亲生母女还要亲上几分。

接受完思想教育的王也凑过来,下巴几乎搁到诸葛青肩膀上,顺着他视线往出看,话里怎么听都是没好气:“哟,人间有真情,世间有真爱啊。”

诸葛青说:“多好,不然道爷你还俗是何苦来?”

王也“嘁”的一声,拍他肩膀一掌:“讲实话,你是不是想动奇门了。”

“哎,被发现了。”诸葛青一点也不带尴尬的,大大方方承认:“这件事跟我们关系不大,和知道双色球号码的权重没什么区别,我就是……有点好奇。”

王也拿他没辙:“想体验名侦探的生活吧!”

诸葛青抹开这个话头,说:“老王,这样,反正你也没啥事儿,不如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内景里边去看看。”

这回王也却没答应。诸葛青看他也不像是要拒绝的样子,不过一声不吭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老……”

“哎我的祖宗,您且先歇歇吧,”王也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说,“您瞧那边,那个感动中国的养闺女儿回来了。”




诸葛青就看过去,一看眼睛一亮。嚯,来的这位可真够标致的:长腿,细腰,鹿一样的大眼睛,穿白衬衫牛仔裤,干干净净。她边从人堆里挤出来,边拿一把又清又亮的嗓子喊:“让一让让一让……哎,这是我家!”

面对着这么一个姑娘,大多数人都会不可避免的被圈好感,如诸葛青之流,干脆啧啧赞叹一声。不过这次情况有不同。诸葛青啧啧就算了,这狐狸收不住撩闲的心思,对象并不局限于王也。至于王道长也在他旁边啧啧两声,这就稀奇了。诸葛青歪头,拿脑袋磕一下王也的,问:“怎么,还俗的道人动了春心啦?”

王也说:“滚犊子,我是觉得有缘……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这就是那个在火车站里打电话说闻到山里味道的姑娘。”

诸葛青咦了一声,还真是。他们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王也提了一嘴,他也就留了点心,这张脸还是有印象。只是没想到脱离火车站凌晨四点模糊迷离的光影,她居然是这样一个有大山灵气,精精神神的女孩儿。

这么活泼的一个姑娘,怎么就突然想起来认一个家徒四壁的老人做养母了?

诸葛青说:“老王,你说这姑娘,是缺爱太狠了,拿金钱买亲情呢,还是路过见到流浪猫狗,单纯想扶一把?”

“人家人美心善还不行了?”王也批评他,“老青同志,做人,对这个世界要达观一点。你怎么不干脆猜她想评先进模范,做新时代道德网红啊?”

“她人美这一点加分,没好意思再深入思考。”诸葛青笑。

“……我看您大概已经思考得过分深入了。”

他们两个倒也没有净看戏臭贫,对局内的态势还是非常关注的。姑娘嗓门儿不小,也不藏着掖着,干干脆脆地跟警察说:“警察同志,我叫钟灵,这是我家。我妈她从来偏信这些神魔鬼怪的,胆子不大,性子很善,这种背地里害人的事情我们不做。”

警察说:“姑娘你误会了,这位刘女士的嫌疑基本可以排除,我们就是想再知道知道情况……”

钟灵说:“我能理解。不过我妈已经糊涂了,这事儿能把她唬得好几天都魔怔,你们再问对她的精神不好。”

这就有点固执了。

诸葛青说:“钟灵毓秀,名字起的不错,但她话说的可不聪明。”

王也点头:“也不知道她想的啥。排除嫌疑多简单的事情,她们家这空空荡荡的,就算想窝藏点什么都不成。趁早把情况交代,流程走掉,不就什么都结了?”

钟灵却还没固执完。

她说:“而且我还想请问一下,调查人员什么时候能撤走啊?这间屋子,我们母女俩晚上还要睡,没得别的地方好去。”

警察有点头疼,原本以为来了个明事理的,却没想到一老一少都这么难缠。明明没什么好查,倒搞得像都有天大的秘密藏着掖着,非要深挖不可。这就像是她在那此地无银三百两,你分明知道这家穷的锅都揭不开,还是怀疑是不是真有三百两银子埋在地底下,只是她盖得太严实,寻常人看不出来。

“姑娘啊,这事儿不好办……我们能给安排住处,先将就几晚,成不成?再说这死了人的屋子,睡着不膈应嘛。”

“不膈应。”钟灵冷着个脸,话说得斩钉截铁,“这样吧,我们也不碍事儿,能住在这里就成,保证不给你们弄坏东西,这样您看呢?”

刘菁华在一边轻声帮腔:“是是,就听我闺女的,听我闺女的,我们就住这儿,一辈子都住这儿……”

双方剑拔弩张地对峙,个别几个性子急一点儿的警察已经有点耐不住了,如果不是警队队长压着,这会儿都想上去跟钟灵理论。

“讲道理都没用……”王也说,“钟灵压根就没想讲道理。那个道理她要么不想讲,要么不能讲,总之是个秘密,我看跟她为什么认这个老人做养母也有关系。”

诸葛青撸袖子:“我去问问。”

王也一把扯住他:“你去问问你撸袖子干什么呀?”

他回头粲然一笑:“撩妹儿。”

王也被这个笑容晃了眼,扎了心,差点给他来一个土河车豪华午餐。

眼见着,诸葛青先生,撸起两条衬衫的袖管,双手往兜里一插,一仰头就是一个有故事的男同学。他闲庭信步似的朝钟灵过去,走到一半还回头朝王也挑眉毛。王也心说你省省吧这么费劲吧啦的,耍猴戏呢是?

“您好,小姐,我有点事想跟你说……方不方便借一步说话?”

钟灵看了一眼警察,又看回诸葛青。

“不能在这里说吗?”她问。

诸葛青还是笑眯眯的:“哦,有点私人,不过钟小姐坚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王也狠狠地顺胳膊捋下一地鸡皮疙瘩。

钟灵这姑娘也是脑筋直,直接就点了头。王也猜她想的可能是这地儿人多骗子不好耍流氓,他心里竖个大拇哥儿,觉得对!想得太对了!对付诸葛老贼就应该拿出这种安全防范意识,不能跟他一样受骗于那张惑众生的狐狸脸……

但是诸葛青这个人惯例是不会按别人的套路出牌的。
只见他竖起一根食指,嗖,打出一记直球:“问题一,您为什么非得住在这个地方不挪窝呢?”

王也都愣了,卧槽,这是什么剧本,诸葛青不是给人上身了吧?

钟灵说:“刚不是说了,我妈她……”

“诶,错啦,不是这个答案。我问的是私人问题,”诸葛青冲她摇了摇指头,又伸出第二根,“问题二,我看你们跟死者也没有关系,例行公事,为什么不把这事儿直接说清楚,非把警察往外赶呢?”

他这就是冲她比了个V字,还附赠一个奸计得逞似的微笑,差点把小姑娘气得厥过去:她带了这么久的节奏,一个二个全被他刨开了,怎么圆?

渣男!

钟灵看起来憋了一肚子火,这会儿刚好全撒他一个人身上。她剜过去一眼,连五米开外的王也都觉得脖颈子凉嗖嗖。

周围的警察这时候本来应该出面调解群众纠纷,维持办案秩序,不过被警队队长给拦住了。

“哎,别忙,听听她怎么说的。”队长说,“这小伙子有点意思啊!”

钟灵把刘菁华哄到堂屋里边去,然后拿着一张血淋淋的恐吓信就出来了,一出来就嚷:“看见没有,认认什么叫新时代周扒皮黄世仁,看看啥叫旅游地产开发商!”

众人果真就凑过去看,连王也都不能免俗,借着诸葛青挤了个前排。这一看俱是吓了一跳:胆子够大!这措辞,这口气,还弄成这么血糊糊的色调,活像是土匪提着红刀子上门抢劫。

钟灵怕吵醒什么似的,放低了声音,放缓了声调:“哦,不瞒各位,这伙人从五年之前就开始上门骚扰,不依不饶的。他们这个项目上边批不下来,因为我们这些民居里头还住着人,安置费要一笔,居民意愿要考虑,还得想想怎么保留传统民居的生活情趣……总之,我妈这一关,他们必须过。”

早先好声好气,打电话,上门,有礼有节,还给老人家带养生品,描绘未来理想蓝图。但是刘菁华不愿意,她就喜欢住在自家老屋——传到她这一代就没后了,她总得善始善终。后来就开始耍起流氓强盗行径,摸清了老人家迷信鬼神,隔三差五往门缝里塞东西,这呀那呀的,刘菁华没有文化,被吓得六神无主,差点就信了他们的报应说,把房子拱手给交出去。

“要不是那天我看见,事情就不是这个局面了。”钟灵笃定道,“你看你看,现在变本加厉……他们还敢杀个人送过来!”

警队队长这才发话了:“也不能确定就是人家杀的人……”

“还不够明显?我告诉你们,我不乐意把我妈带出去住,就是因为不放心。把房子留给你们这群道貌岸然的公务员,我嫌自古官商勾结得还少吗?”钟灵撂话,“你们去查!那王八姓名张子威,我就不信他那个皮包公司里能有什么好货!”

“卧槽,够厉害的啊,”王也敬佩,“我真是很少见这么牛逼的姑娘了,罗天大醮上有这个本事的,风莎燕太成熟,冯宝宝脑壳不太好,都骂不起来……”

“道爷,这里不是德云社……”诸葛青悄悄功成身退,一回来就听见王也这番感慨,一时语塞。到底谁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王也说:“你不是想查吗?我现在兴头也上来了。来来,刚好事情告一段落,我们先揭封底,看看注押哪家。”

诸葛青一合掌,高兴了:“爽快!”

然后就一点偶像包袱不带地席地一坐,也不管地上湿不湿,脏不脏,他这五心朝天的姿势显不显眼,眼睛一闭,气息一沉,再叫他就听不见了。

王也不动声色地挪到这个爽快人跟前去,心想算了,能挡一点是一点吧。

结果诸葛青出来得比他想象的要快太多。王也甚至错觉他只进去了一刹就解决了问题,而且诸葛青脸色不对头,但也不是窥知天命能带回来的损耗,就是心情有点沉重。

“怎么……”

“这个名字权重忒轻,就是个肥皂泡,我一指头就戳破了。来,道爷,看这。”

诸葛青冲着王也晃了两下手里的手机,王也心里着急,不疑有他,转过脸去瞪着:什么?

诸葛青把手机一翻,屏幕冲着王也,笑了:“看你。”
——原来刚刚偷按的快门。

王也翻个白眼,伸出手指去点点他:“老青,拿翻倒了。”

诸葛青呀的一声,也没在意:“哪,图片编辑器,旋转——你看,好了。”

“少给我在这儿插科打诨,”王也居高临下呼噜一把他头毛,“怎么样,谁啊,是不是那个叫张子威的?”

诸葛青说:“那还用问?”

“是啊?”

诸葛青摇头:“不是。”

王也气死了:“谁?”

诸葛青这才把脸色放正经:“老王啊,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不过我们这一趟出来可能就是招因果的。你想想那个搞摄影的肥宅,还有这个钟灵……通通都是那趟火车上的人。就连这个凶手也不能免俗——”

他又把手机屏幕转到王也面前,不过这次上面不是王道长仙风道骨丰神俊朗的大头照,而是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

“记得那个问我要电话的湖南姑娘不?”他说,“就是这个……”

“……林如意。”王也轻声念道。

他感到脚趾尖儿窜来一股凉意,像地表的潮湿浸透了鞋袜,顺着小腿爬升而上,直冻到他的五脏六腑,筋脉神经。

这是他们这辈子不知道第多少次,感觉被天道扼住了咽喉。




诸葛青这会儿却心情好了,安抚王也:“不碍事,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

王也说:“你刚刚怎么不索性看个清楚?”

“哎,老王,不瞒你说,”诸葛青苦笑着挠了挠头,“我问凶手的名字,它给得很爽快,但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样它就不干了……我一个人看准得消去小半条命。”

他们两个这时已经获得警方批准,留下联系方式之后离开了命案现场,往人多的所在去。这事情搞得人心里不安,警察与其说是批准他们离开,不如说是把他们赶走的,省得两个无关人士在这里裹乱。

十一二月的安徽早就入秋,举目四望,从树顶到池塘,哪里都是一片萧索。行人有的已经裹棉袄了,臃肿笨拙,像一堆花花绿绿的米其林轮胎人,缀在古色古香的小镇里,怎么看都无法融合,是一把弹珠,一捧糖豆,松手就叽里咕噜地散掉,滚开,不见。假如搞起民宿,就是装进弹珠匣子糖果罐子,装一阵,弹珠都输给别家孩子,糖果自家吃掉,又空了。

在这群人里,王也跟诸葛青两个穿着单衣,看起来飒得不行,引来很多好奇或惊异的目光。他们肩并肩漫无目的地走着,不说话,不拍照,只把这一街人物景观收进眼底。

路过一个小摊的时候,诸葛青买下来一个硕大无朋的粉红色棉花糖。

“你再敢跟我说这是拿来把妹的试试……”王也对粉嘟嘟的颜色分外嫌弃,但是诸葛青把竹签子递过去的时候还是接了,并且丝毫不做作地撕了块大的下来。

诸葛青说:“哪敢呢,我现在有心理阴影。”

“你真信啊,”王也咂咂嘴,甜的,“这世界上叫林如意的人海了去了。”

“这行干久了,你信什么是巧合?老王,巧合也是要讲基本法的,对咱们不适用。”诸葛青慢悠悠地嘬他那根签子上的棉花糖,摇头晃脑,远见到一摊子上摆的字画折扇,又要上去。王也摸不清自己是不是心头暗爽,总之心情莫名其妙的也松快了些。

他们走回到村子口,摸进村里的书院中去,绕过孔夫子像和几个戴小蜜蜂的导游,坐到一排排的木头桌子之间,两个人挤一张条凳,背朝着门,肩膀靠肩膀紧挨在一起。王也要听诸葛青给林如意拨电话。他们这位置很深,游客懒得进来,刚好方便捋捋事情。

王也问:“你一会儿怎么跟她说这事儿啊?”

“约呗,”诸葛青说着拨通了林如意的号码,“她也在黄山下的车,要真是她动的手,这会儿肯定还没走。”

电话响了不多不少的三下,就被人接起来了:“喂,请问您哪位?”

是个青年的声音。

王也说:“……我怎么觉得事情有点劲爆。老青,这算谁绿谁啊?”

诸葛青拍他一下叫他别打岔,跟电话里道:“您好,请问林如意在吗?”

那头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才慢悠悠地回答:“我就是。您找我什么事?”

林如意是男的?王也在旁边听着,想到诸葛青看着就不像好人,撩妹手段全靠脸撑,人家姑娘可能也不放心把自己真实姓名电话随随便便交出去,现下这个林如意没准就是个顶锅的。

“不好意思,可能是我打错了——”

“——我就是林如意,你为什么说你打错?”出人意料的,对方非但没有顺势挂断,还咄咄逼人地反问了回来。

王也和诸葛青面面相觑。

诸葛青耐着性子说:“我找的这个林如意是个姑娘,先生你……”

电话断了。

“……什么毛病。”诸葛青莫名其妙,把手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那个号码:“没错啊,我从通讯录里直接拨的,这个不可能有假。”

“人家万一没给你真号码呢?”

诸葛青摇头:“当天是她留我的电话,然后再拨过来一次把自己的电话留给我,所以一定是她本人的号码。”
王也说:“这个林如意的态度也很奇怪。正常人接到打错的电话不都直接挂掉吗,哪还会问什么缘由。”

“而且一听说找的是个姑娘,他的反应就很过激,”诸葛青说,“这个林如意的行为不太符合逻辑。不管叫林如意的究竟是谁,他跟我们在火车上遇到的那个姑娘肯定有联系。”

“你是说……”

“林如意可能是个大——打我干嘛!”诸葛青捂着头哀嚎一声,王也收回自己的手,呵呵一笑:“净化语言环境人人有责。”

“……道长,我看您懂的也不少。”

王也不接他的茬,从随身背包里把保温杯掏出来喝水,拿热气蒸一蒸自己干涩的眼眶。说林如意男扮女装那简直就是个笑话,说火车上的林如意真是个男的,他还不如去相信张楚岚是个姑娘。他心里思量着,觉得这件事蹊跷极了,串起来,又少一条关键的绳索。

这时候诸葛青的手机响了。

“我靠,你这什么铃声——”

诸葛青手指头两片薄唇前边一竖,给他比个“嘘”,然后才把命运交响曲的旋律终结在绿色通话键里。

“喂,诸葛小哥吗?”对面的姑娘快言快语,诸葛青根本找不到插嘴的机会,“不好意思哈,刚刚走开了一会儿,接电话的那个是我弟弟。”

“你弟弟?我还以为你压根儿不想留给我电话,随便拿个什么糊弄我一下呢。”诸葛青微微的笑,煞有介事地嗔她一声,王也嘴角抽搐两下,胃里翻江倒海,恨不得钻进内景里面去换个清净。

姑娘活泼泼地咤道:“嗨,小哥你脑筋不好使啦?我当时拨给你的呀,怎么会是别人的手机呢?”

诸葛青手里捏着叉棉花糖的竹签子转来转去,眉头掐紧,嘴上却轻轻松松,一叠声的说自己傻了傻了。

林如意乐了,问他:“找我做什么?”

“你一个人来的黄山旅游吧?我跟道长两个在宏村玩,问问你想不想结个伴。”

林如意说:“倒也不是来旅游的,我弟在这边做个课题,我过来陪陪他。不过呢,正好我也想出去转悠转悠,你们要是有兴趣,到时候让我弟来做导游都行,他在这儿待了一个来月,已经把这块摸熟透了。”

诸葛青自然爽快答应。完了两个人又扯七扯八地聊了会天,直到要挂电话了,诸葛青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了个问题:“诶,对了,你和你弟弟到底谁叫林如意啊,怎么我找林如意,他说他就是呢?”

“啊,不是不是,我跟他一个名,我俩都叫林如意。”林如意说,“村里算命先生说我这弟弟命里有灾,要借个人的名字担一担。我爹妈想那还有一个闺女,我来担着最好,就给我弟起了我的名字。”

“哦,还有这一茬呢。”诸葛青说。

林如意叹了口气:“他不太喜欢。”

哪个男孩儿想跟自己姐姐共用一个名字呢?再亲都不行。从小在学校里就收到各种方向传来的调侃。善意的,恶意的,或者他分辨不清的复杂感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他有个姑娘的名字。这个定义如影随形地跟着他,抹杀不掉,成为许多人的谈资和笑料,甚至一个封建迷信的丑陋案例。

但是改掉这个名字,不可能。是无谓的抗争。她爹妈在这个事情上出人意料的固执。林弟弟涂改班级花名册,偷家里的户口本,向别人自我介绍的时候编造假名,只要是被发现了,不是挨打,就是罚跪。他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从小放在蜜罐子里泡大,重活不做,累活不干,什么最好的都紧着他,要星星不敢给摘月亮,唯独在这件事上,林弟弟没有得到过父母的妥协。

“现在好啦,人长大懂事了,交际圈不再跟他姐混一块儿,也就没所谓了。”林如意说,“学考得也挺好,是美院的,画画很有一手呢。”

诸葛青轻声问:“你爸妈让你顶他的灾,你不介意吗?”
林如意笑了一下:“封建迷信嘛……老一辈庄稼人宝贝儿子很正常,都习惯了。而且我又不是不疼他,天塌下来姐姐顶着,天经地义的啦。”

诸葛青哦了一声,真诚地夸赞道:“这说得,我都快要对你一见钟情了。”

“只是快要啊,那我的魅力还不够,”林如意被他从刚刚的情绪里拔脱出来,笑嘻嘻的,“那不如今天晚上一起去老街转转?我弟之前就说那里有好吃的。”

他们又敲定了一番见面的时间地点,林如意还问要不要再带个姑娘,言下之意就是怕王也孤零零一个不好。诸葛青连忙说别介,这位王道长真是道长,超脱尘世不染凡俗,活色生香还是算了,给饱饱口腹之欲就成。

等他挂了电话,王也说:“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我下凡了老青,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想要个貌美如花的大闺女作伴啊?”

诸葛青抬手把王也一绺头发别到耳朵后边,跟他勾肩搭背耳语道:“嗨,没办法,狐狸精心眼子都小得很……”

他说着把嘴唇擦过去,轻轻地撩了一下王也的耳垂。





黄山老街是个比宏村热闹得多的地方。

几乎每个城市都有这样一条商业街:北京的王府井,厦门的中山路,深圳的东门老街。它们有统一的特征,都很市井。烟火弥漫,人挨着人,觅食或者逛街。

他们四个人坐在老街的尽头,那家极负盛名的汪一挑馄饨里面。王也留心看墙上的介绍:汪一挑这个人原本不叫汪一挑,是馄饨做的好吃,早年挑着担子在街上叫卖,出名以后才被叫汪一挑。馄饨挑子变成小店面,最后成为现在的样子。安逸,巍然不动,是个景点一样的处所了。

汪一挑的馄饨挺麻,诸葛青吃不太惯,但是觉得味道很新奇,还是都吃完了。王也觉得这纯属有病,但是不阻拦。像接过碗来帮着吃这种事,王也自认为没有这个肚子,更何况诸葛青还不一定乐意。就像是罗天大醮上诸葛青明知道自己会输的有多惨,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冲将上来,动手,打,先打再看。王也不跟他皮,来是吧,你来我就接着,你看好了。

诸葛青才不管它是不是飞蛾扑火,反正他的趋光性长在基因里,改不掉。王也自己不是这样,王也觉得自己是有惰性的,不爱招惹,但是心里喜欢他这一点,最后还是招惹了。诸葛青说泡妞懂女人的才是国手,王也知道诸葛青这个棋想下到九段,也要去揣度狐狸千转心肠。

两个林如意坐在他们对面边吃边聊。大部分时间是姐姐说弟弟听着,他们不像有矛盾,从林弟弟看林如意的眼神里,王也姑且判断他还是爱她并且亲近她的。

林弟弟很傲,气质外露,像一只警惕性很高的刺猬,随时准备把武器亮出来扎伤别人。王也最怀疑他。人是有相的,相由心生。他细皮嫩肉,生的特别好,一副清秀乖巧的青年面孔,却有藏不住的凶相在里头,这很可疑。

“哎呀,都八点了。”林如意说,“接下来呢,还逛不逛啦?”

王也说:“我跟老青没关系,主要看你们了。”

林如意看向弟弟,林弟弟没有回应,只是不紧不慢地喝他的馄饨汤。王也沉默地观察他,直到他喝剩一个碗底子,葱花香菜都老老实实沉在下面。

“姐,我想先回去了。”他说。

诸葛青说:“没事,有缘千里来相会,下次也可以约嘛。”

话还没说完呢,命运交响曲前头那四个和弦就砸在了这张餐桌上。

三个人齐齐抬头看诸葛青。

诸葛青丝毫不尴尬:“哦,电话,电话。诸位抱歉,麻烦先等我一下……”

王也拒绝做出回应,于是低调地招手叫服务员买单。林如意觉得他们好笑,一边喊着不让王也抢单,一边乐弯了腰。林弟弟脸上没有表情,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诸葛青没有避开他们,直接接起来,连声应着,渐渐的脸上颇现出几分沉重。他常年一副笑脸,故而突然摆出这样的表情,很能震慑别人。

“条子的……”

“老青我警告你,你再管警察叫条子,我立马就给你撵局子里去,”王也一巴掌盖在他脑袋上,“您好好说话成吗!”

林如意好奇道:“你们惹什么事儿了,怎么有警察给你们打电话?”

诸葛青安抚性地冲林如意笑了一下:“嗨……挺传奇的,我们在宏村碰上一起凶杀案。”

“凶杀?”林如意瞪大了眼睛,“你诓我玩儿啊,这么大个旅游景点,怎么会有凶杀案的?”

她声音还挺大,已经有不少人看过来了,诸葛青赶紧跟她打手势,叫她放小声点,别那么高调:“别着急,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问……我们也不知道太多,这事儿蹊跷着呢。”

林如意也不是傻的,已经省过味儿来,压低声音问他:“谁死了,凶手找着没有?”

“凶手没找着,不过死的那个身份知道了。就是个大学生,叫那个什么林……”

“姜林。”王也接上话头,他今天被警察带去做思想教育的时候还顺便问了一嘴。

这个名字使得林如意大惊失色。

“姜林?”她猛地拍了一下自家弟弟的肩膀,“不会就是你那个叫姜林的同学吧,就跟你一起考去Y大的那个?他这回和你一块儿来的黄山……”

“他昨天晚上就不见了。”林弟弟把姐姐的手从自己身上挪开,脸色有点不好看。

诸葛青说:“尸体是我跟老王在本地一位老阿姨的屋子里头发现的,但是不是第一现场,警察刚刚打电话来就是因为这个第一现场找到了,叫我们再过去一次,对一下之前的口供,他再问点细节。”

“你们要是知道点什么就一块儿去吧,”王也说,“证据不够,这个案子不好破啊!”

林如意不疑有他,立刻答应:“你们不叫我们去,我也是想去看一看的。姜林高中时候就跟我们认识,现在还跟我弟弟同一所大学,要真是他出事了……”

林弟弟轻轻地敲了三下木头桌子。

“我们现在去宏村?”

王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林弟弟,摇摇头:“不是,去公安局。”

他们打了辆出租车,直接往公安局去。宏村那边的案发现场不需要他们,警方的人员会在那里完成必要的搜查。

一个年轻的小警察领着他们往警局内部走,在会议室的玻璃板上,贴着很多从现场拍回的照片。死者姜林的照片占了其中的大多数。

林如意认出了这个人:“我的天……真是——真是姜林!”

白天带头查案的那个警队队长这时候正坐在一个玻璃隔开的小单间里头等他们,见到诸葛青就挺热情地招招手:“来,小伙子,进来坐。这几位就是你说的跟死者有联系的人?”

“原本不确定,不过现在应该可以肯定了,”诸葛青给他一一介绍,“这两位都叫林如意,这个是姐姐,这个是弟弟,弟弟是死者的高中同学。”

队长嚯一声:“哟,还有这样取名字的呢?”

林弟弟冷着脸:“您可以叫我林一。”

林如意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王也小声问她:“怎么,担心他又瞎给自己改名字?”

“没有,这都当不得真,爹妈不知道,我反正无所谓。就是他以前给我爹揍的那一回,给自己取的名字还不叫林一,我觉得挺奇怪的。”林如意说,“我就怕他没事乱想。”

“那他以前叫什么?”

林如意想了想:“他初中三年级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林江,还想去改中考报名的那个单子,结果被狠揍一通。小时候爸妈偶尔带我们俩去江边玩,他去了比去游乐场还高兴,可能就是就着这个取的。”

林江……姜林。

王也咀嚼玩味这两个名字,不详的预感更加深刻。如果他的判断没有错,那他们这整个晚上就是在被杀人凶手溜着走。这个人一点负罪感都没有,一点多余的情绪也不泄露,甚至没有任何一条证据能够指向他。

为什么呢,他就这么手脚干净,艺高人胆大吗?

两个林如意被队长留下单独问话,诸葛青和王也从会议室里出去,老老实实地等在隔音效果奇好的走道上。

小警察用一次性杯子给他们一人打来一杯白开水,初秋的晚上还是有点冷,这杯水提供的暖意恰到好处。诸葛青捧着水,站在那一动不动。王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用听风吟,他脸上有莫测的表情,像洞察真相,又像一无所知。磨砂玻璃门里面的人影几乎一动不动,几乎是一副朦胧的静物画。

过了很久,队长才推开门从里头出来,身后跟着林家姐弟俩。他把他们让出去,由刚刚那个小警察带走,又招手让也青两个进屋。

“我猜警察原本也没想过能从他们这里得到什么。”诸葛青小声说。

王也点点头:“不过现在就不一定了。”

事情比他们想象得要简单太多。

他们在队长对面一左一右地落座。队长开门见山:“对案子挺有兴趣?看你们靠谱,还带来这么两个朋友,相关的事情,我能说的都可以告诉给你们两个一点。”

王也和诸葛青自然是洗耳恭听。

警察们顺着钟灵给的线索找上了张子威,他开的皮包公司在本地一个败落的旧写字楼里。那逼一看见来警察,当场就给跪了,一叠声地说不是他不是他,他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把个死人趁半夜里搬到刘菁华院里,想等她吓着以后麻溜滚蛋,他再把房子给收了。

“第一现场在刘菁华屋后边的排房里,凶器找到了,压在一堆砖头下面,血都没擦干净。”队长说,“根据法医的报告和几个证人的阐述,张子威在死亡时间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作案的应该是个年轻人,初犯,缺乏经验而且十足慌乱,更重要的是,由于死者是被一刀毙命,我们怀疑凶手有医学背景,至少熟悉人体骨骼。”

诸葛青和王也对视一眼:林弟弟是美院生。

“我们检查了死者的人际关系,发现这人活的挺超脱,深居简出,喜欢画静物,人际关系简单,根本没仇。你们带过来的这个弟弟是他最铁的哥们儿,从高中到大学的兄弟……”

王也说:“但是您怀疑他。”

队长叹口气,点头:“是,我怀疑他。他拿不出不在场证明,对好朋友的死态度冷淡,又跟死者一起来到这个城市……我们在现场找到的刀没被处理过,上面有指纹,比对一下就清楚了。”

而诸葛家这位正经八百的传人,算卦至今还没失过手。



“你说……咱这算不算是骗供啊?”

“怎么说?”

“我们把那姐弟俩给整进局子的……”

王也一把勾住诸葛青的脖颈子就往下按:“大少爷,您身上有这股子江湖草莽的气质,您爹知道不知道哇?”

诸葛青笑着给他赔罪:“不知道,不知道,道长我错了,您撒手,撒手吧啊。”

事情过去三天了。当时局子里指纹一验,就是林弟弟没跑,他也不做辩解,当场供认不讳,被直接看押起来。

警察盘问他,杀人动机,作案方法,他一一地说。娓娓道来。他说是在宏村里,晚上,月光很好,他们去走走路。走路呢,林弟弟身上却带了一把刀。他是有预谋的,不是什么激情杀人。姜林很高兴,因为夜色美丽还在冲他笑,他心里却想着杀了他。一刀插进心脏里去,他知道那是哪里,他们都知道。从高中开始,他们就在一个班,一个小组,都是美术生,画画都很好。他们描摹骨骼和肌肉,他们描摹脏器,老师用平板的语调教他们:这样画,再这样画。对,就在这里。

姜林和林江。这是两个很受女生追捧的男孩子:白衬衫,黑裤子,长相干净手脚修长,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有明媚的忧伤。他们是“双校草”,“本高中画坛双绝”,还是铁哥们,好兄弟。

怎么会这么像呢,真好。他们的兴趣爱好完全合拍,有同样的理想大学,在一起的时候从来不缺少话题。很多人一辈子也遇不到这么投机的朋友,林弟弟时常感觉到这简直不像真的,以至于虚假的错觉逐渐占据了主导,那个自小缠绕着他的梦魇,它又来了,它说:你还是别人的一个影子。

你小时候是你姐姐的影子,你现在是姜林的影子。你和他有相似的名字,相似的性情,相似的爱好,你们犹如一个模子刻出来翻印的两个个体。你从来不属于你自己。你户口本上的名字还叫林如意呢!你的同学们还管你叫林江。你摆脱了你的亲姐姐,你的好朋友又来缠上你。啊呀,好生可怜。天可怜见,就是这么一个人啊。

林弟弟想:他姐姐等于是在替他消灾,是他爹妈强逼的,还一点怨言都没有。他的姐姐爱他,是真的,他认定了,而且还对她不起。林弟弟懂事以后就知道不再迁怒于她。但是姜林不同。他不能再退让了。他不能再做任何一个别人的影子了,他会疯掉。

所以林弟弟带着刀,刀揣在他的卫衣前兜里,他像任何一个时候一样把手也放在里头。姜林一点防备心都没有。他就要解脱了,他想。

他故意和姜林走去很深的地方。很深,很安静,没有人。然后他突然拔刀,刺进姜林的胸膛。姜林和着吉他唱过小情歌的嗓子,发出了古怪而尖锐的叫声,林弟弟心满意足。他想,哦,你看,你不再像我,我不再像你了。然后他藏起刀,逃走,大半夜的荒村谁也不知道。要不是张子威误打误撞,可能十天半月也不见得有人发现这一茬。他步履轻快,还哼歌:“遥远的夜空有一个弯弯的月亮,弯弯的月亮下面是那弯弯的小桥……”

林弟弟不怕被发现。他深知自己病了,毁了,改不掉了。他跟队长说:“我当时挺想哭,就哭。我现在哭不出来了。”

只为那今天的村庄还唱着过去的歌谣,故乡的月亮你那弯弯的忧伤穿透了我的胸膛。

林如意失魂落魄的,嘴里念着到底还是有这一遭,跟他们有气无力地告了别。后来诸葛青再想打电话过去,已经被拉进黑名单了。

虽然有这么一个不算愉快的插曲,但是左右没有别的事好做,难得旅行出门一趟,总不好就这么一直待着长草。来都来了,诸葛青跟王也就上了黄山,在上面找个酒店住下,看看风景。

早晨天蒙蒙一层亮,太阳等着出来。他们俩坐在黄山天都峰顶上,最险最冷的地方,又是艺高人胆大地晃着腿。拍日出的人拿惊异的眼神看他们,有人提醒他们注意安全,还有外国友人冲他们比划:太牛逼了二位。

王也望着远山,问诸葛青道:“你们诸葛家也在山村里头?”

诸葛青说:“是,前头有个武侯祠,开发了一排,我们缩在里边。住所是传统建筑的壳子搭现代简中装修,我爸屋里所有电器都能手机遥控,WIFI满格覆盖。”

王也:“……好一个现代山水田园。”

诸葛青:“哎,过奖过奖。”

他们两个对酒店那榨菜配死面白馒头的免费早点不感兴趣,在山顶卖东西的小亭子那里一人买了两个茶叶蛋吃掉。为这两个茶叶蛋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因着前头一个老外跟睡眼惺忪的售货员小姑娘吭哧吭哧纠缠半天,闹不明白可乐究竟要瓶装还是罐装。

诸葛青去助人为乐,他说这个是bottle那个是can,my friend你是要bottle还是要can。老外恍然大悟,嘿嘿笑了说bottle, bottle, thank you very much.诸葛青接着展示他非凡的社交天性:你like不like黄山呀,feel this place good or bad啊?老外说:Like, like, I love the ruatic scene here.然后他们彼此微笑,点头告别,售货员姑娘拿看智障的眼神看他们,笑得非常慈爱。

王也边剥鸡蛋壳边想,这一幕拿来拍大美黄山的宣传片一定是极品,插入几张迎客松精美图片再配上一曲高山流水,放在国际台滚动播出,能够充分地展示国际人道主义情怀。

“哎,你说乡下是个过时词汇了吗。”诸葛青突然发问,“一个二个的都想去改造它。”

王也想了想,说:“宏村里头没开发的地方,林家姐弟的湖南老家,那些个都是乡下,存在着的,没什么过时不过时,顶多是各人有各人想要的生活。”

那个张子威,想包地做生意,是不想回去农村,觉得下海经商做大老板有面子。刘菁华呢,死活不肯答应,是把根扎在村子里,骨血相连,任谁也打断不开。哪个好,哪个不好,你说不明白,也劝不得。谁都有理由得很哪:一个说时代向前发展,我们要城镇化,要现代化,要过上好日子;一个说不能忘根,不能忘本,要留守旧家园。

他们固执得可以,一个宁肯去搬尸体也不愿意撒手,另一个睡死了人的院子也不肯往出挪一步路。再说到林家,更不得了。谁能想到就是迷信一下,姐弟俩用同一个名字,还能把人给作践成这样了呢?想不到,所以必须继续。消灾,重男轻女,在他们看来都是天经地义。
不能改,不能改啊!这些既定的印象,规矩,是在血脉里传了不知道多少年。腐肉和新肉交错生长,有烂肉也有好皮,一刀切不干净。

诸葛青奉承:“道长说的对,讲得在理。”

王也呵呵,把剥了壳的鸡蛋塞给他手里,保温杯拧开盖儿在旁边待命。太阳像一个巨大而令人生畏的火球,从群山之间爬升上来,侵吞大片灰白的天空。他们以朝圣者的姿态安静地仰望,这光升上去,它要照亮千百张面孔,千百座城市,千百个村庄。

忽然身后咔擦一声,是快门响。诸葛青咽了嘴里的鸡蛋接过王也的茶杯,转头看过去,就看见当天那个摄影爱好者,今天他换了南小鸟的痛T,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把美景跟老婆分享的目的。

摄影爱好者打招呼:“两位道爷好哇!”

诸葛青跟着王也一起没皮没脸点头应了,就听他求道:“良辰吉日啊!道爷你替我算一卦呗?”

王也心情好,没有拒绝,看了一眼太阳,又看了一眼他,嘿嘿一笑,捏个架子唱道:

“一篙撑破清晨月,如诗如梦到徽州。如诗如梦到徽州——潋滟波光映山色,悄然入画水中舟。今日喜做神仙鸟,人间天上任遨游。”

天上人间任遨游啊——

诸葛青在边上笑着看他,鼓两下掌。



※末尾老王唱的是黄梅戏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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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3:59: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竹染轩阴 于 2020-7-16 14:02 编辑

第二盏灯·南浦







从黄山出来之后,诸葛青和王也在千岛湖坐游船,游船上包午餐,吃很鲜很小的湖虾湖蟹。王也最不会对付壳壳脚脚硬梆梆的玩意,于是诸葛青难得露一回手服务一番,把壳扒好了呈给他也总。王也吃得神清气爽,诸葛青忙里偷闲也没停过嘴,不多时三大盘子都被吃个干净。诸葛青点的菜,王也心里没数,跟老板一问,才知道他两个居然下肚整整四斤,不由咋舌。再加上他还意犹未尽地觉得没够,就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诸葛青和王也在黄山逛了一趟街,一人买了一件文化衫并一把行书潇洒的折扇,诸葛青那件黑底白字:江湖。手上折扇:难得糊涂。王也那件就白底黑字:无为。手上折扇:道法自然。这神棍一样的装扮当然非常惹眼,遑论诸葛青牛仔裤腰低,抻抻手脚就是一截弧线,是个女的基本都多看他两眼。王也光风霁月的出尘脸上安一双不善的眼睛也盯着,时刻注意伸只手过去给他拽一下,心里骂骂咧咧,个没正形的。



船老板是个四十来岁,肤色黝黑,个头矮小敦实的渔村男人,大约是因为跑生意的缘故,尽管心思说不上玲珑,也十分健谈。见两人面相不凡,旅程中就来同他们神侃。诸葛青不摆谱的时候都是很好亲近的,现在心情不错,就冲这位老实人胡诌大堆风水要义,听得船老板五体投地,还拿来二锅头请酒助兴。盛情之下,诸葛青欣然答应,王也对自己的酒量有自知之明,不想拂人面子,使诈偷换成白水,诸葛青豪迈地和他们两个对吹,居然很显出几分海量。



酒过三巡,大家心窝子里的话都掏出一点来,哪怕人精似的诸葛青,也大方地分享出接下来的旅游计划。他是从网上查的攻略,一路向南,候鸟一样。下船转长途汽车,可以直达杭州,路上经过盛产胎菊的桐城和风情质朴的乌镇,还能再欣赏一番与宏村有别,但同样秀美天然的水乡风光。之后他们计划在西湖边上逗留两日,逛过夜市吃过叫花鸡,还有诸葛青心心念念的蜜汁莲藕,玩够了再去嘉兴游南湖吃粽子。船老板听说他们的路线,又知道时间上不赶,就很是劝了一劝。他道现在霜天白露,路上奔波很不爽利,不如等船停渡口,去他们家的农家乐呆上两天。两天过后要下雨了,等过了这一场寒,再走也不迟。



老板语意诚恳,话说得清楚,两个闲人当然没什么拒绝的道理,尤其一路上尤其热衷广结善缘的诸葛青格外乐意。此人丝毫不知道什么叫做吃一堑长一智,因果是有一桩遭一桩,王也拦不住他,干脆眼一闭,心一横,爱咋咋地,反正是出来体验生活的,干脆体验个够本。一个诸葛青一个他,能怕什么呀?由着吧。



及至船下,跟着船老板一家坐小巴车向村里去,王也才感觉到似乎此行不虚。他不常在外行走,不甚能确定这是哪一省界内的地方,只知道这一座小镇依山傍水,十分灵秀,人气兴旺,是真正居家过日子的聚落,还没怎么被开发过。船老板说的农家乐,大概也盖得粗放,只能招待几个合眼缘的散客。可能有些人会嫌弃这里粗陋,但是正合了诸葛青跟王也的心意。太精致了才不好哪,你看看宏村。



他们驱车是去镇里。船老板说他家在姚庄,他们一庄的人半拉都姓姚,他也姓姚,叫姚广盛。姚广盛交待说乡下的房子还在装修,湖边上水嗒嗒的没收拾好,就不领他们去了,可以住在镇上,吃喝玩一个电话,立刻派车来接他们过去。



王也观察起来,镇上有楼房,就是那种封顶八层的小洋楼,方方正正,没什么美感。沿街的铺面倒做得红火,依傍镇子的村庄里面但凡要置办什么,都来这里,逢集日也都来这里。有摆宴席的,还可以从镇上饭点叫整桌酒菜,店家不讲究卖相,直接拿好多个塑料袋子装了,找人骑突突突的四轮板车送过去。总归都是下肚的东西,摆盘只是店里的闲情逸致,除了款爷没人在乎,肉还不够好看吗?那板车上有时候还顺便做个生意,搭人上乡下或者回镇里都是有的,意思意思付两张毛票就算。



诸葛青跟老实巴交的姚广盛玩笑:“我们也是这两张毛票的待遇?”



姚广盛挠头,一下子不知道怎么答话,王也趁气氛还没尴尬到无可救药,赶紧放大嗓门问些七七八八的问题,比如住哪儿电话号码多少,这啊那啊。姚广盛逃出生天,再一一回答,王也飞个眼刀给诸葛青,狐狸还对自己的幽默颇自得,被这样来上一下挺委屈的,故作温柔小意去捉王也的衣角,把王也鸡皮疙瘩吓掉两身。姚广盛问及晚饭怎么安排,诸葛青说做素点吧,我旁边这位是个刚下山的道爷,不怎么见荤的。王也不知道是该高兴他体贴还是烦他老拿此事出来说项,总之抓紧时间补充:意思一下就可以了,尤其不能淡。素可以,不能淡。姚广盛肃然起敬,一叠声答应,转脸好声好气吩咐给老板娘。



跟姚广盛不一样,老板娘白净富态,样貌年轻,说是与他同岁,看上去至多三十。她并不姓姚,大名叫做刘倪玲,讲话温声和气的,但绵里藏针,比她丈夫不知道精明多少倍。刘倪玲精明,人品也不差,人缘好得没话说,这一片好多人认识她,路上都热情地打招呼。同辈小辈叫她玲姐,小孩儿叫玲姨,老人家叫玲子。诸葛青觉得他们不叫她大名约摸不全是因为关系亲近,他反正特别佩服生养在南方的姑娘取这么一个nl混杂的名字的勇气。刘倪玲听丈夫说话也不找笔记,只是答应得妥妥的,姚广盛话音落下,她立马就接上,指给也青两个住宿的地方。



那是前两年批的宅基地,姚家拿来盖了一栋四层的招待所,装修说不上很精致,干净就算优点。刘倪玲在三楼给他们开了一间屋,挺抱歉地笑笑:“哎呀不好意思,只这一间空屋,大床房,不介意吧?”两个人心里都想太好意思了,这怎么能介意呢。王也看诸葛青一眼,说:“我这个朋友他跟男人睡一屋过敏。”诸葛青赶紧跟惊讶的刘倪玲摆手,没皮没脸还在那笑:“你特殊嘛!”王也鼻子里出气,高兴了,仍然说:“嗬,真的是谢谢我们诸葛先生抬举。”诸葛青挨过来跟他勾肩搭背。



姚广盛说:“你们俩朋友感情真好。”诸葛青一本正经的解释说那可不,这不叫朋友,叫过命的兄弟。刘倪玲一个劲的笑,也不知道是笑什么。



他们在三楼房间门口又这么你来我往,主宾尽欢地聊了一会儿,突然四楼一间房门咔哒一响,有个人走出来。这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人,高个,瘦削,黑眼圈比王也都深沉点。他气质还没变得社会,但是刻意蓄了一点胡须,不伦不类之余,有种与年龄不相称的沉稳沧桑。船家夫妇见他出来,神色都微微地变了变,笑得不那么全情投入了。王也心里一动,但是又看不出这三人身上有仇,关心忧虑倒是多些,不由得猜测是不是船家的儿子。



“小航,出来啊?”还是刘倪玲问了一句。



青年点头:“叔,婶。”



“姚航你别乱跑啊。”姚广盛说,口气有点生硬,刘倪玲不赞同地拉了他一下,他才刚反应过来似的缓和了调子:“晚上回村里不?今天在那边开伙。”



姚航含混地动动脑袋,说不好是点头还是摇头,然后露出个安抚性质的笑脸,径直下楼去。除却背有点驼的毛病,姿态还算是大大方方的,王也看出他对这两人有点亏欠,但是因为很亲近的缘故,还尚且可以应付过来。他下了楼出门去哪,王也还没那么神能猜的出看得见,加上不想管闲事,就收回目光。



船家夫妇对视一眼,刘倪玲说:“刚刚那个是叫姚航,我们村里一个侄儿,这些天暂且住在这儿。他人挺好的,就是有点认生。”姚广盛附和:“是,要是他阴阳怪气就不必跟他说话的。”然后又给他老婆拽了一把。



这一打岔之下天也聊不成了,船家夫妇让他们先好好休息,转转也可以,就匆匆离开了。王也一偏头看见诸葛青那双顾盼生辉的狐狸眼睛,手心里嗖的一凉。



“我的祖宗,我的神仙,我的老青哎!”他心如死灰,“您还要管哪?”



诸葛青笑:“走着。”







送走船家夫妇,诸葛青和王也把行李简单地收拾一下,就达成了共识,决定歇个午觉。房间里这张床并非KING SIZE,但并排躺下两个成年人还是不成问题。



“来来来,躺下,试试床软不软。”诸葛青说,“黄山上边那是个什么玩意,还说席梦思,骗子。”



王也不理会他资产阶级少爷作风,上去就是一个挺尸,然后对诸葛青竖大拇指:“特软,特舒服。”激情邀请诸葛青跟他同床共枕。诸葛青从善如流,啪倒他边上,两个人面面相觑一会儿,诸葛青抽疯,赏给王也一个啵儿,王也哎呦哎呦地叫着受不了,肉麻死道爷了,诸葛青就一直盯着他,好半天了,王也演不下去,转回来还他个啵儿。笑骂:斤斤计较。诸葛青当夸奖收下。



他们和衣躺下,抵足而眠。先是不咸不淡地说了些废话,两个人讲一点都不好笑的八卦,比着谁更像中央空调。这个活动不能支撑很久,因为午后这么一个好时段,实在是好睡。这时分街道上并没有什么人,非常安静,只是依然被浓厚的生活氛围笼罩着。窗帘没有拉上,他俩被子盖到一半,午后温和的阳光带来明媚的暖意,闭着眼睛的时候,似乎像是置身于金红色的海洋里,被光明的东西拥簇,又像是回到生命孕育的羊水里,周围是真切柔软的血肉。真是助人安眠,诸葛青想,他的眼皮都耷拉下来,意识也摇摇欲坠的。王也还在被子里跟他用脚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打架,脚趾冰冰凉,被子也冰冰凉,比起诸葛青最爱玩的那一套气血两亏爪,实在称得上是无伤大雅的秋冬余兴节目,甚至像挠痒痒。



不过诸葛青到底也没觉得不堪其扰,毕竟这点小情趣持续的时间不长,王也陷入梦乡的速度向来令人叹为观止,相当对不起他堪比熊猫的眼下青。诸葛青察觉到枕边人的呼吸均匀绵长了,微微睁了一下眼睛。这可真是个得天独厚的角度,王也放大的睡脸填满了他逼仄的视野,诸葛青一下子找不出哪是鼻子哪是嘴巴,太近。但他在心里还是夸了一句好看。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好看。不好看也得说好看。也总,好看得很。



他美滋滋的,哎呀,怎么这么会挑,挑中一个这么好的男朋友。买菜都不一定挑到自己喜欢的猪肋排呢!不合适的肋排可炖不了好汤。王也就是好肋排,肥瘦得当,不垮不柴,一点水也没注,可以拿来炖诸葛青最喜欢的淮山排骨汤,还可以放五指毛桃,香啊,美啊,叫人食指大动。诸葛青带着这股子幼稚得冒泡的劲儿和满脑子美食幻想,得意洋洋地把眼睛闭回去,不多会心满意足睡着了。王也要是醒着,铁定吓一跳,然后讥讽他小人得志,异想天开,返祖现象。但是王也睡着了,所以诸葛青这副德行到底是没有第二个人知道。道爷总算也被动积点口德,皆大欢喜了。



他们这一觉黑甜,舒舒服服地睡到傍晚五点半。醒过来的时候睡姿都不咋的,勾勾搭搭,交交叠叠,全情投入地黏连在一块儿。王也动动自己麻酥了的胳臂,抬抬被诸葛青右腿勾着的左腿,一阵龇牙咧嘴,想怎么就睡成这样了,这是冷的不是?事实上他俩根本不要理由都能捯饬出藕断丝连的情景,但王也就算是腹诽都撑着面子:取暖整的这么饥渴,怪不好意思的。



诸葛青挺好意思,王也把自己从他身上拆下来的时候他就醒了,愣是直到五点五十五还没离开过床,还觉得自己看着王也满房转悠的这副画面特别有情调。王也据此毫无道理地认为自己把诸葛青惯坏了,不然就是跟他在一起的时候诸葛青比较容易把自己惯坏。他认命似的给船家夫妇打电话,问上哪儿能解决晚饭问题,那头刘倪玲说叫他们先等着,六点半有车去接,上村里吃土菜,饿了厨房有冰箱,客厅橱柜里有零食,可以先垫垫。然后特多余地追加了一句:见着姚航了甭理他,也别跟他说话,出什么事给她打电话。



王也从记忆抠抠摸摸刨出下午那一点对姚航的印象,深觉怎么看都只是个纯良的大学生,条顺,长得规矩,没啥城府,跟防贼似的真没必要。何况这小伙不还是船家夫妇的侄儿吗?啧了两声,王也恍然发现自己对姚航的因果起了兴趣,于是锅又被推给诸葛青,王也觉得真是冤孽,走诸葛青这么条道路下山入世,他非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迟早把自己给坑死。但是王也尽管缺乏寻根究底的心思,比诸葛青能够趋利避害,但这时分闲着也是闲着,就凑诸葛青旁边摆开阵势坐下。



诸葛青抬手勾他脖子:“算姚航啊?”



王也被看穿,很不高兴,抖抖肩膀把这条蛔虫掀下去:“啊。”



诸葛青说:“那就不用了,我算过了。”



王也大惊:“什么时候的事?”



诸葛青说:“就你刚刚背朝着一个绝世帅哥,跟个老妈子似的叨咕我不肯起床的时候算的——这不管了,你知道我算出个什么?我算出这个姚航过不久就要蹲监狱去了,还是因为咱俩蹲的。”



王也说:“我们什么时候兼职国家公务员了?”



“哎,一针见血呀。”诸葛青拊掌叹息,“这我哪能知道呢?但是当人民公仆是很光荣的,我现在就觉得特别光荣。”



诸葛青把这副曲里拐弯的做派当情趣,每每上浮就跟喝酒上头一样,他自己云山雾罩,旁人急得跳脚。王也领不了他这个情,心说要不你趁早光荣了得了,索性给他二选一:“那是顺着呢,还是给他留这儿?”



“他跟我们俩之间的因果不深,只有这一道子。倘若不知道这一茬,遇上了,我们就会把他送进号子里,他为这事判得特别重,好像是个无期,大概害上人命了。我能看出里头冤屈不小,但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诸葛青说,“放不放生权看他表现吧!我都想好了,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能再见着小姚同志一次,酒饭桌上最容易套话,一定能问出点什么来。”



现在已经是六点钟了,秋冬季节黑天早,日薄西山都说不上,太阳已经落到山背后看不见的地方,满穹暗色里留一层绮艳的玫红。王也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是个好天气。”诸葛青说:“那我们加把劲儿,真出事了趁明天天气好麻溜送走。”他说完就开始拾掇自己,没一会儿就又人五人六光彩夺目,抛却那件一看就中二气息浓厚的文化衫,依稀还是举手投足间劫掠万千少女芳心的男神一尊,在黄山上为着引林弟弟下套那点愧疚已经被消化妥当,指不定还变成营养滋润他的心田。



他们俩一块儿开门下楼,边走王也边说:“是有点饿了,老板娘刚刚说零食搁的哪儿来着?”



诸葛青还没来得及提醒他是谁接的电话,就听见一个和和气气的声音说:“在客厅橱柜里,我刚拿了一点在吃。你们要一起吗?”



小楼下血本装修了,罔顾空间利用成本,里边装的挺洋气,每层都能向下看见客厅,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显得空间很大。诸葛青跟王也立刻低头向下看,这声音他们没听过,但是人还是认得的,不就是他们俩算计了十几分钟的姚航小同志嘛!青年人看着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多心的人恐怕直接能理解为这位神通广大知道了他们的小算盘。然而诸葛青和王也多亏是磨练出来的脸皮够厚,心脏够大,这时候居然生份尴尬局促不安一点都不带,反而相当自来熟地一口应承:“行啊!你也在等你叔叔他们呗?”



姚航这时候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意外。他看了他们一会儿,斟酌很久才开口说话:“是,一会儿他们会找人来接我。”



这几个字的功夫足够他们俩从三楼下到一楼了。姚航坐在茶几边上,一桶基本属于送年礼用的红色嘉顿饼干搁在膝盖上,手里还在泡茶。养生堂王也鼻子尖得很,抽抽两下就知道这泡的是香片,还是挺好的那一种,厚实又清透,芬芳极了,闻着就觉得安神踏实。王也在他那张木头沙发上坐下,诸葛青则把自己的长手长脚窝进边上的一张懒人沙发,姚航手脚麻利地给他们烫茶杯,一人沏了一盏,轻轻推到面前。屋里暖和,是凡人也没穿棉衣,姚航尺寸偏大的衣服有很长的袖子,拉伸的动作一扯,才把腕子给露出来。这截腕子没什么可圈可点的地方,寻常老爷们的手脖子,就不说什么皓腕凝霜雪。但是那纵横交错的……



随着姚航收手,痕迹一晃就没了,诸葛青眉头一动,转头跟王也对上眼神。



那剌的一道一道的,天可怜见,是割腕的刀伤吧。







人是这样一种生物,他既勇敢又懦弱,能做到悍不畏死,把尖刀指向自己的脉搏,又时常痛不欲生,连翌日清晨的太阳也无法面对。所以历来是自杀未遂的人最可悲,他可能致伤,致残,活得比以前更加痛苦,却独独没有办法顺遂心愿地死掉。空耗勇气不提,甚至把握不住自己的命运,若还不能放下,就是真正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高不成低不就,庸碌余生。



王也和诸葛青趁姚航还没有起疑,结束了他们的眼神交流,王也品品茶盏里的香片,夸道:“好茶。”他在北京的时候香片喝得很多,就像老舍在散文里写的,温和的香片茶也是北京的一个特色。古城环境的温养下人与物产有相似的特征,王也品尝香片是在喝相似的灵魂,嘴巴自然能分得出好坏,眼下这一杯就不错,但是不错得挺玄乎。不是茶叶好,不是杯子好,王也一时还看不太明白。诸葛青没他想的这么多,只是笑问姚航说:“是不是还在上大学,这个时候放假了吗?”



姚航把手里的杯子搁在茶盘里,专心回答他:“已经毕业了,现在在家里待业。读的生命科学……这专业本科工作不太好找,行业饱和。”



“怎么不读研?”



“成绩不好,不是那块料子,就不给家里添乱了,费钱。现在打算经商。”姚航把饼干给他们递过去,笑了笑,说,“家里边搞这个度假村挺好的,我跟着做,以后要自己单干或者继承家业都可以。”



王也对这些钱的事情还是保留了一些敏感度,挺感兴趣地问:“这算家族产业了,挺可以的。你爸妈也是做这一行?”



姚航摇摇头:“我是孤儿。”



王也忙道:“不好意思……”



姚航说:“没关系,你也不知道嘛。”也许发生的次数多了,看上去是真的不在意。他说罢又把杯子捧起来,仔仔细细地喝茶,这本来是个没什么大不了的动作,但是诸葛青和王也都能从中看出,接下来姚航是不打算再开口了。他好像必须集中全身上下所有的注意力来同人谈话,否则他宁可一句话也不说。



姚航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气质从他每一根头发丝里散发出来,已经同他形成了一种和谐。他讲普通话有南方口音,好说话,健谈,应该是这样,但他总是有选择地表现这些特质。由此诸葛青判断,他事实上已经长大多时了,正如诸葛青和王也一样,是成熟于幼稚期的果实,滋味复杂,甘美与苦涩并生。他理应是从小自己当自己的家,这样的生活境遇逼迫他提早成长为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让他过早地在精神上衰老。



他说:“六点半了,我去看一眼车子有没有来。”诸葛青本想说,没有来电,那么应该就是没来,但是又不好出言阻止。



片刻姚航回来,却同他们告别:“我的车来了。”王也诧异问道:“不和我们一趟?”姚航只是自己摇头。他们看着他把桌上一串钥匙拿上,叮铃咣啷塞裤兜里,叮铃咣啷地走了,面面相觑,都起身到玄关去看。一辆值几张毛票的板车停在门口,骑车的人戴着一个很拉风又很不合时宜的摩托帽,姚航边走边冲他点头,他也点头,算两个人之间打了招呼。他似乎注意到姚航背后还有陌生人,就黑洞洞地朝这边望了一眼。隔着夸张的帽子,王也看不到那个人的眼睛,甚至都不能确定他这一偏头是在看自己,但是莫名地被这一眼看得心惊。诸葛青说:“哎哟,好强的戒备心。老王你看起来真不像好人。”突突突的声音却已经响了起来,板车晃晃悠悠地把姚航拉走了,姚航还向他们挥手,那人好像又和他说了什么,他没挥两下就放下了。



拖拉小板车一骑绝尘,消失在路的一个方向。然后诸葛青的手机铃声就恰到好处地响了起来,那头姚广盛说:“久等了吧,看到路边小面包没有?我来接你们了。”



那是一辆原本也许是银白色的五菱宏光,因为路况,也不常清洗,现在已经染上尘土的颜色,轮胎缝里还有南方特产的红壤泥巴。诸葛青和王也却深觉收到国宾礼遇,满怀敬畏地坐上去,汽油和人造皮革的味道味扑面而来,混杂着车载香水,堪称一次嗅觉盛宴。诸葛青为专享此等礼遇略有不忿:“怎么还要和姚航小同学分开走?不环保啊。”姚广盛好脾气地说:“小航性格比较独,板车带就可以。我们这辆面包车专门拉客人的,现在是淡季,不然都会坐满,自家人不上来占位置,都习惯了。”诸葛青也就不好置喙,王也安抚型地拍拍他大腿,拍完打算功成身退,诸葛青一把留下他的手,捏在手里,表达一个唉声叹气的意思。



乡下地方,土路不好走车,车子上下左右颠簸不休,诸葛青怕晕车,又想同王也悄悄说话,就顺势将头一歪,自然地靠向王也肩膀:“仁者心动。你心动啦?”



王也没有正面回答他:“小友拿佛谒问道,不太合适,不太合适。”



诸葛青说:“我看今晚上一定得有点什么大事。”



王也说:“可不是吗,都跑这一趟了。”



他们俩说这番话没头没尾,也没有避讳姚广盛,故而船老板自觉往正常方向联想了,还能够笑呵呵地接上话:“放心吧!今天晚上单菜色就亮眼得很,母蟹是最肥的时候啦。要是有兴致还可以夜钓,那到后半夜才精彩呢……”他突然打了个瞪,有点尴尬地笑笑:“哎呀,不好意思,忘了鱼塘前阵子有点毛病了,还在收拾,夜钓恐怕不成……”



王也问:“嗨,这事。……多长时间了,影不影响生意?”姚广盛连忙摇头说不至于,十一月间坏的,已经是淡季了。诸葛青很大方地宽慰道:“不妨事,本来我俩也就不太会钓鱼,大晚上的齁冷。”王也挑眉毛:“东北话学得挺地道。”诸葛青说:“道爷过奖。”姚广盛松口气的样子,也跟着笑起来,车上气氛其乐融融。



王也在诸葛青手心里写:此地无银三百两。诸葛青笑:谁说不是呢。



这样一路颠簸着到了地方,天色已黯,诸葛青和王也从车上下来,一地朱砂。诸葛青的匡威毫不心疼地落了地,沾了土,王也看见,心道诸葛青面上端的是八风不动,只怕心里早就血流成河。他越想越觉得可乐,招来诸葛狐狸看不见眼白的一个白眼,才收敛一些。他们被姚广盛领着进去一个宽敞的小院,都是一砖一瓦盖的老房子,红色的泛着白,屋檐则是黑不溜秋的瓦。诸葛青掐算风水,觉得这朝向哪里都好,就是四周摆设造的阴气有点重,这是在人为,而且往往是不经意形成的,跟心病一样。王也跟他对看一眼,彼此心中就有了数。



堂屋那张八仙桌由船家的老人围坐,小辈和客人在外头,院子里支开好大一张餐桌,高度恰好的铁架立在抽水机边上,上边架一个搪瓷脸盆,人来人往,落座前就先把手放里头过一遍水。那水是抽上来的水,清透冰凉,诸葛青在王也洗手的时候把手也一块伸下去捣乱,水滋到王也小胳膊,他冷不丁给激得龇牙咧嘴,嘴里动过不知道多少句土河车,又艰难咽回肚里,只道晚上再收拾他。



诸葛青的注意力却被现身的姚航吸引去,只见那青年仿佛热络地给一切缺人手或不缺人手的地方帮忙,而在场的他的亲朋们也默契的接受了他所有的插足。但唯独,他唯独务求远离诸葛青和王也这两个陌生人。王也说:“或许有些人的感应真的是准的呢。”诸葛青深以为然。他又拿下巴不动声色地点着姚航说:“倘若没算这一卦,那么鱼塘和这样的躲避,也已经足够引起疑心了。”王也说:“像写小说。”诸葛青说:“人生比小说还是精彩一点。”王也颇无奈地向他一拱手,诸葛青笑了。



“我猜事情是在这周边发生,死掉的是除了在场的这些人之外都不认识的一个。”王也说,“死的那个人就这样消失了,你说奇怪不奇怪?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全是帮凶,包庇者,施害或受害人,总之脱不开干系。”



诸葛青却说:“老王,你觉不觉得这里头有条亏欠链?姚航和船家,他们相互之间欠点什么,船家欠我们点什么,我们欠姚航点什么。”



王也奇道:“怎么说?”



诸葛青只摆摆手,饭桌那边招呼了,他们俩不再说话,就绕过两畦韭菜一畦蒜苗一畦小葱走过去。走的时候诸葛青说:“你看着吧,我好像知道那会儿我们是怎么发现的他了。”







桌上菜色是真的丰富,四荤四素,再加荤素各一冷盘,甜咸各一汤,共计十二碟。荤的,鸡鸭鱼肉俱全。船家宰了两只鸡,公的炒小芋头,母的加虫草花煲汤。一条斤把重的鲢鱼掐头去尾,头做剁椒,尾巴红烧。三杯鸭,红烧肉,老抽着色,十里飘香。素的,南下学来,客家酿豆腐一大碟,田园三剑客,杭椒茄子嫩豆角,并两个自种新掐青菜,上汤白灼,芥蓝茼蒿。荤冷盘是卤水,外国人见了恐怕发憷,肚子肝子,掌亦口条,一应俱全。素冷盘是田七,叶片软厚,入口清凉,滋味极美。除那个咸做的虫草花母鸡汤外,还一个银耳枸杞雪梨煲,滋补润肺,甜蜜恰喉。柴火饭桶装上桌,稻香浓郁,饮品米酒普洱任选,还有特色竹叶青茶,佐餐小菜,自酿腐乳豆酱。



诸葛青和王也,前者称食色性也,自诩见多识广,后者自我标榜曰清修之士,不贪口腹之欲。只是纵然臻达这般境界,猛的见到这么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水乡家宴,依旧是馋虫不止,食指大动,需得端着才不显得落座急迫。看彼此俱是如此,连取笑对方来缓解尴尬都做不到,只好你懂我懂高深莫测地微笑,眼神还往桌上漂移。王也手里头摩挲着竹叶青茶烫过了递来的竹筷子,依稀记得初中课本里有,作者大抵是胡适之先生吧,说摆十二碟是招待贵客的礼数,欠债还钱时候要请吃顿饭,这算两讫。眼下这十二碟跟那十二碟显然牛头不对马嘴,不是一个地方的规矩,但是受诸葛青刚才那一番话的影响,他也不由自主的觉得,对,正是这样,这里的人都相互亏欠,也不知道今晚上是怎样的一个两讫方法。



院子里是圆桌,不怎么分座次,但还是以客为主,诸葛青和王也两人占一条板凳,坐的方位跟八仙桌主座朝向是一致的。姚航坐在与诸葛青一人之隔的地方,和姚广盛分享一条板凳,也算是处心积虑了,这样不对面,不紧靠,受敦实船老板的身影阻隔,诸葛青跟王也与他对不上眼神,引不起话题,无知于他的一举一动,他无需防备窥伺,无需应答接话,视野里也万万撞不进两个陌生的身影,可谓安全之至。



男人女人们都入座,小孩子不来凑趣,自行端了碗,夹了菜,院子里搬小板凳边吃边玩。最后一个人入席不用坐下,先站着等酒杯当啷响过一声,直接开席。这一时间闹哄哄地十几双筷子伸来伸去,吴侬软语交错着变了腔调的普通话嚷嚷起来,整一桌人起坐喧哗,推杯换盏,好不欢畅。诸葛青顷刻喝到二两,连王也都被劝得一杯黄汤下肚,暖得整个人有些飘忽。秋冬黑天早,这夜色渐浓,他们只靠一个吊着的灯泡照明,酒意同倦意夹杂起来,人真的就容易对一些事情放下计较。



姚航在这桌子上却不甚突兀,应了王也的论断,他事实上健谈好说话,与谁都能讲得来一两句,这当儿也已经同几个人碰过杯,虽然紧接着就被姚广盛劝住,之后以茶代酒。那个来接姚航的小青年姚小昆也在席间,和诸葛青在把妹的话题上达成共识,两三回就称兄道弟。王也发现诸葛青在盯着这个小青年灌酒,就拿出京城少爷二世祖的做派,赶紧地进入工作状态。他两个招呼不打一声,天然地配合默契,一个谈女人一个谈钱,把小青年整个套牢不辨东西,后来上头了,胡说起昏话来。



“哎呀,哎……也哥你讲得……对。人生在世还是不能够没有钱!清贫是有钱以后才肖想的玩意儿,那和贫穷还不一样哩……要是有钱,要是有钱……”



一个女的说:“小昆喝大了,说梦话哩。”



诸葛青心里道:听的就是他的梦话。嘴上说:“酒后吐真言啦。”众人都笑嘻嘻称是。



姚小昆给笑得更来劲儿了,点姚航的名:“小航!哎,阿航啊!你……来,起来,跟哥哥喝……”



姚航不用人教,自己知道不理他,这时间动都不动,手也不往杯子上面靠,垂头不语,突然变成一尊石雕。姚小昆当然不满意,继续叫了一声:“阿航哎!”



姚广盛道:“别闹阿航啦!哎呀,你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爸!”姚小昆不依不饶,他这一声出来,王也这才知道他是姚广盛跟刘倪玲的儿子。姚小昆坚持要发表自己的心得体会,他不纠缠,没办法把姚航叫起来,他自己一个人也能够说的下去,还颇有滔滔不绝,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之势:“你也该听听也哥的话——人家是得道的人,说的话都很真的,钱很重要!你要赚大钱就要去读书……去读研究生……赚回来多的,相当于读本科买东西打八折,读研究生买东西打五折,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最出息的就是你,你不读姚家也就完事了,没啦。你还没有穷够吗!知识就是力量!”



听罢他这慷慨激昂的演说,尤其在最后一句,整桌人都大笑起来,其间有拍桌子乐不可支的,还问姚广盛说:“你家仔怎么这么出息,觉悟好高。”姚广盛觉得丢人现眼,脸都红了一半,只好跟着苦哈哈的笑:“他自己都只读了专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色……”



也青两个却屏息凝神,知道重头戏要来了。



果然,姚小昆接着说:“是啦,阿航,你还没有穷够的吗,穷,穷已经害苦你十,哎,十几年啦,是不是还更长远?你那个妹妹,那个后娘,你还掉债啦,一清二白,你还在这里干嘛……轮到你赚大钱过好日子了。”



桌上的空气随着这段醉话生生被抽掉了片刻。这片刻整张桌子半分声音也无,骤然寂静的院子里小孩细嗓子时机不忌挤出的笑声叫声一下子扎到人耳朵生疼。



“你办的是有勇气的事情……”



“小昆!”姚广盛拍案而起,“你喝多了,赶紧坐下,闭嘴,听到没有!”



严父慈母,这一带孩子都是给爹打出来的,纵是姚广盛这样好的脾气,也是给姚小昆常摆冷脸的角色。父亲积威甚重,姚小昆被骂得一停,直愣愣地坐下来。姚广盛这一个动作把姚航露出来,王也看时他在苦笑,诸葛青看时他又复冷静无波。等到姚广盛也平复心绪归位给王也和诸葛青赔笑赔不是,诸葛青道歉说想不到姚小昆酒量浅,饭桌上也欲盖弥彰,严丝合缝地恢复了热闹的表象。只是酒过三巡,菜冷了一半,滋味失却七分,这人心一乱,兴味抽掉八成,怕是也不太热乎得起来了。



王也跟诸葛青咬耳朵,问:“哦,你是说就这样发现的?但是怎么想起来灌他。”



诸葛青说:“你还记得他看你那一眼不?恨不得给你生扒了似的。姚小昆可能小时候跟他亲厚,小辈心眼子也少,爱护他这个表亲,态度跟别的家里人很不一样——你听他说没?他们恨不得把姚航藏进犄角旮旯,他却给他抱不平。”



王也唏嘘,送二字批语:“铁瓷。”



宴席空剩了架子,按部就班地开下来,结束是八点五十,其实老人家八点就回屋了,小孩子还在疯闹,剩下一堆汤汤水水的盘子,男人女人留了两三个在打扫,姚家人没有留客,可能怕多说多错,姚广盛开车给他们送回镇上小楼。因为没有开拖拉机的姚小昆,这次姚航终于跟他们坐了同一辆小面包车,在副驾驶上,四人一路无话。到地方掏钥匙进门,姚广盛一直送到屋里,看着三人前后上楼,才带着一头一脸的不放心离开。



他倒是担心对了,进屋才不是了了,相反是造孽的发端。主客矛盾尚未怎么样呢,客人就内讧起来。你且看,及至也青两个停在房门前面,王也开始作妖。只见他忽然一个拧身挡住门板,诸葛青被他生生逼得脚步一顿,险些没摔下去。将将站稳之时,就听见王也嘿嘿一笑,跟他发难。



道爷摩拳擦掌,阴森森道:“该算账了。”



丫滋他冰水的事儿是该算账了!诸葛青也不知道哪来的邪门癖好,冰凉脚趾头打架,冰凉手指头摸后脖颈子,冰凉水滋人清清白白的胳膊,该打!该土河车!该这样那样不可描述一番……



诸葛青下意识的抬手就朝面前一格:“哎你——”



“哎你们要算就算吧,我憋着反正难受。”



这声音叠得一点时机都不失,完全融为一体,可惜诸葛青没说下半句话,姚航的声音又大又清楚,在小楼里还荡了两圈。诸葛青和王也的目光汇聚一瞬,就唰地齐齐锁定了站在四层走廊还没进屋的姚航。王也心说这颗乌龙球踢得妙啊,大力金刚脚半场射门,得来全不费工夫之余,几乎令人眼花缭乱,轻信不得……尴尬死了。



姚航自知失言,眼下捂着嘴瞪着眼,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嘴巴再咬舌自尽作结。他们对峙了一会儿,姚航被这一下泄尽所有抵赖心思,倒有几分轻松快意,甚至盖住余下的几分失神落魄,很快缴械投降,伸手朝楼下一指。诸葛青王也会意,知道接下来只怕有一场彻夜长谈。



事已至此,再没什么遮掩余地,只好各自沉浸在各自的意想不到里,慢腾腾挪到楼下去。姚航不知道是为了舒缓紧张还是提神醒脑,把水壶坐上小电炉,又开始他的泡茶大业,加起来形成了一个漫长的铺垫。从烧水到烫茶具再到茶叶洗掉两遍水,香片的味道升腾萦绕,他们都没有再说话,好像一切只是今天下午的情景再现。诸葛青和王也照旧一人领得一盏清茶,他们三人各尝一口,谈话开篇。



姚航发问:“你们知道不少了吧?”



诸葛青老神在在道:“不多。我且问问你好了……你亲戚都知道这事儿?”



“是,都知道。”



“好亲戚啊,居然都替你瞒着。杀了人吧。为钱么?”



“不全是,不全是。”姚航说了两遍不全是,然后很专业地用了一个词来定性后一个问题,“但根本原因的确是钱。”



诸葛青猜测他成绩根本并不差劲。



“人是不是埋在鱼塘底下,”王也问,“十一月?”姚航自嘲一笑:“瞒不过道长。”王也听了这话觉得又被当神棍了,老毛病作祟,又提醒他:“因果推论,小朋友不要封建迷信。”诸葛青不合时宜地乐不可支,居然连姚航也笑了。



“成吧,因果推论。我一个学生命科学的居然要被道士批判说封建迷信……因果报应。”姚航拿茶盏盖儿轻轻刮一刮浮末,上好的瓷,叮铃叮铃脆响。



他孤注一掷地说道:“那我就将这前因后果讲与你们听。”











姚航的故事在瓷盏擦碰和袅袅茶香里开始了,却尽泛着灰白惨淡的颜色。他是穷苦孩子出身,身世之曲折狗血现在连八点档都不爱拍——生母早亡,留下他跟不足月的妹妹姚帆,父亲续娶,结果后妈梁红梅过门还没两年,他在城里打工的爹就在工地事故里丧命,工头只意思意思给了几万块赔偿款。家里的经济支撑没了,梁红梅被迫接过这个担子,然后将生活施诸于她的痛苦报复在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打姚帆,不打姚航。她知道除非改嫁,她现在就指着他出息,也是多亏了这一点,姚航才从来没有断过读书,才没有虚耗才能,终于读成了气候。



姚航给茶壶里加水,他的手法漂亮,王也猜他做实验的时候倾倒试剂的手法大概也一样漂亮。姚航描述一个场景:“我离开家那天早上,她把自己和姚帆收拾好了,漂漂亮亮地来送我。我坐我叔的船离开渡口。她就在岸上,跟我的妹妹挨在一起,一条胳膊相互搂着,一条胳膊挥手,还会温柔的微笑,我几乎以为回到我爸还在的时候。我也很高兴,觉得苦日子已经到头了,还觉得自己可能终于又有了一个妈。我一路都在想,我要好好读书,孝敬她,算以德报怨吧,她也很难,我不计较了。”



他放下茶壶:“但那是不可能的。”



他大学读完第一年,回到家发现了气色愈发健康的梁红梅,但是姚帆已经没了,变成一抔黄土,有一块碑。所有人都告诉姚航:你妹妹是病死的,怕你不安心读书,不让我们告诉你。但是问什么病,他们又不肯说。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面,姚帆难能可贵地一向很乖,懂事听话,姚航也没有理由不相信。在这村子里边,事情其实都已经过去一年,人人都当这风波平息了,再加上人也并非是梁红梅亲手打死的,姚航即使回来也掀不起什么波澜,难免就要嘴上不把门地松懈下来。原本绷得有多紧,松下来的时候就有多能惹事。姚帆有一个小日记本,她上小学三年级刚会写作文的时候姚航买给她的,她从小不跟哥哥藏私,全世界只有她跟姚航知道它放在哪儿。姚航把它当做妹妹遗物收拾起来,一看就发现不对。再从姚家人茶余饭后闲谈中捕风捉影,很快就拼凑出了真相。



姚航说到此处哽住了,但是接下来的话也不必明讲,答案是呼之欲出的。王也动了恻隐之心,张张嘴要打断他,被八卦不听全犹如吃饭不撒盐的诸葛青抬手按下。姚航便顺遂说下去:“没我拦着,她习惯成自然地打姚帆,小姑娘细伶伶的身子板……不好解释伤痕,也不敢送医,拖着拖着,就不好了。”



从梁红梅处讨得的最后一句话是:痨病鬼。



诸葛青问:“然后你就要杀了她?”



姚航点点头。他说:“我自那一年以后没有回过家了,就是在想这件事情。然后我推掉保研,完成学业,花了半学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回来了。”



诸葛青晃晃悠悠地打着他那把折扇,似笑非笑的样子,哂道:“你想通了。”



“我想通了,我打不赢官司,”姚航并不把那句话理解为嘲讽,“死无对证。”



王也跟诸葛青一起沉默,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丝熟悉。他们是异人,手上摊上几条同类的命,嘿,说实在的,听上去倒还是小事了。尤其当着全性的时候,那更是这样。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人命关天的事情,还是有人管。就是有时候,有些话是没处说的,有些公道是没处讨的,因为走程序他们天衣无缝,只是于情不合,再有人喊冤叫屈也于事无补,比如说张楚岚他爷爷,比如说罗天大醮上的风星瞳跟王并,比如说公司、陈朵和临时工们,比如说碧游村。



想来人间也是一样。好多人想,父母打小孩,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你叫我一声妈,甚至都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还供着你养着你,你不听话,我修理你一顿又如何呢?贫穷的地方因为没有钱耽误治疗的人还少了吗,那么姚帆又有哪里特殊呢?



“今年十一月的时候我回来,到这儿第二天晚上我杀了梁红梅。”姚航说,“多奇怪啊,她对我居然一点都不设防。明明她把我的妹妹打成那个样子,她居然都不知道怕我,好像她真觉得自己脱掉罪责,万无一失一样。”



太轻易了。姚航尽管打小就坐在书桌前比泡在操场上多,还是有一个成年男人该有的力气。他随便举起一块砖头,都没费心思做什么遮掩,就准确无误地敲中了梁红梅的后脑。梁红梅扑倒在灶台边上,又磕到尖角,当场就毙命。姚航心里第一个念头不是害怕,不是痛快,他只觉得难受。这下好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从来没发现过,这个死掉的女人,她居然这么瘦小孱弱,已经老了,面容憔悴,手上有粗大的茧,指关节突出。假如姚帆长到今天这个年岁,梁红梅说不定已经打不动她了。姚航想,她是不是也知道忏悔呢?他又突然觉得自己不是东西,因为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突然回忆起梁红梅的好来,梁红梅拉扯他们一家子十余年,梁红梅洗衣做饭,折腾农活,梁红梅在打雷刮台风的夜里一视同仁地给他们唱摇篮曲,声音难得好听温柔,姚帆那个没心没肺的死丫头不计前嫌地睡得最快,还蹭着她肩头。姚航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自己离开此地之前那一眼,那回头的一眼,是多么母慈子孝,情意融融呢?但他又克制着不能去想,这无异于一种懦弱,更是对姚帆的背叛了。



姚航这样想着,背起梁红梅的尸身,趁夜色一路潜行到姚家的农家乐边上,含带一定的报复心理,把尸体沉了他们家鱼塘。他想:水落而石出,谁说没有这么一天呢。



梁红梅死之前发出一声惊叫,招来很多人,都是姚家人,跟他一个姓,就是当年替梁红梅瞒着他的那一帮,他的骨肉亲人。姚航看着他们,他们也悲悯地看着他。最后他们下了一个跟当年一模一样的决定:孩子别怕,哎,都是可怜人啊。一下子又将他纳入庇护的羽翼之下。姚航只觉得荒唐,但是破釜沉舟到半途发现自己还有退路,是很消磨他中二英雄情感的一件事情。他也就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他叔给了他一间房子,他婶照顾他,大家尽力与他没有嫌隙,只是尽全力不让他跟外头的人多来往。他们心里有天然的畏惧,做贼心虚感,让姚航越留越觉得自己浑浑噩噩。



他只好迷茫地说:“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并以此作为故事的总结。



诸葛青问:“那你想做的是什么呢?”



姚航想了很久,试图举一个例子。



也许很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在夜晚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面除了你和服务员没有别人。你站在货架前面,双手插兜,不存在特定的目的,但购买东西的愿望是真诚的。或许你在那里半小时,一小时,面对乏善可陈的货架没有言语,没有动作,服务员也不主动进行招徕,最后你随便挑了一样东西带走,这虚度的时光和虚耗的金钱,就将成为你下一个琢磨的哲学命题的源头。



姚航有相似的故事,他小时候去上学,一个人,天天都要路过村口小超市。超市只有一个收银台,坐班的女人是主人家请来收银的,天天早上趁顾客不多,坐在那里用固话煲电话粥。姚航站在超市门口,背着书包,进去购买东西的愿望也非常真诚。他在那里十分钟,二十分钟,可能要在那里站到再不走就要迟到的地步,才肯撒丫子跑去学校。没人招徕他,过路人一致漠视,他空着手离开。



尽管情形迥然,但世间的轨道若没有交集,必然是平行的,所以姚航能够从中抽象出相同的哲学命题。小时候的他在早读课上问自己:我要买什么?我为什么买不起?长大后的他从便利店回来以后问自己:购买欲产生于何处?后一个问题曾经由他酷爱装逼的的大学舍友回答:一是宣泄压力,二是掌控,购物提供了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案。姚航一边听一边吃掉自己手里刚刚买回来的三明治,尽管他很饱,尽管它是过期折价商品,尽管他觉得自己不能掌控住什么,尽管他穷得根本不能够说这个解决方案是简单的。他还是在晚上十一点卧谈会的时候吃掉了那个三明治,甚至都没有留到次日早晨。



他说:“我没回来的那半年,就是去做了一个便利店的服务员。”



王也说:“施主啊,其实你做了这么傻逼的一件事情,其实也不全是因为你想要去思考什么狗屁不通的哲学道理。根本上你是为了找一个人来跟你分享你的傻逼,然后你们就会快乐,或者赶巧你带回去的东西让你福至心灵,你想到有一个人或许会想要它,你给他,然后你们就会快乐。”



他顿了顿,说:“怪不得你的茶好,赋到沧桑句便工嘛。”



姚航本来也是明白人,被他这不正经的话说透,突然笑了:“不是,我这几天没有事做,每天只知道泡茶。唯手熟尔。”



王也对这四个字过敏,干笑两声不说话了。诸葛青还接着问:“那你接下来呢,什么打算,就这么待着?”



姚航自然地道:“我打算去自首。”



王也忍不住说:“死刑两年缓刑。”



诸葛青:“我算过了,十五年。”



姚航愣愣地看着他们。他这一辈子,没有迎来,只有送往,他实在是太想,又太无能为力,去抓住一个什么,留下一个什么。而诸葛青就跟他那个酷爱装逼的大学室友一样,一脸世外高人的薄情寡义相,传销成功学似的告诉他说:“告别是驻留者的事情,生命要主动拥有。”说着主动拥抱王也,王也再哭笑不得地给上一巴掌,诸葛青半真半假地叫唤。



他这时心里才有尘埃落定的感觉,露出释然的微笑来。



姚航想,最后一个告别的人是他了。







其实送别最好是用酒,烈酒,七荤八素地醉过一场,把对方的样子深深地刻在脑海里。不过他们既然都算不上是朋友,萍水相逢一场,香片茶似乎也就够了。他们一杯接一杯的喝,王也说,香片这么安逸的味道,原本喝上一杯可以打一下午的盹,居然生生给喝得提神醒脑起来。诸葛青摇头晃脑说非也,我看道爷您这是醉了。王也说屁话,这我也能喝醉?诸葛青赶紧把茶杯堵在他嘴上:洗洗,洗洗……



姚航尽管感到王也和诸葛青来路不凡,但是他到底是个学生命科学的,相信唯物主义,对神神鬼鬼乾坤八字的那一套不以为然,听到诸葛青说只判一十五年,只当他是在安慰自己,并不当真。此时自觉命不久矣,又已经放下了很多包袱,这时候是坦荡释然的样子,不忌讳和他们谈起很多事情。



他主动给他们讲自己手上的伤,他说那是他刚知道自己妹妹死掉的时候剌的,他一个人躲在柴房里,差一点就死成了。是姚小昆发现的他,那时候姚航还能哼哼,很坚持地说没事,你别管我,不过他神志涣散,嘴巴舌头不太能控制的住,大概姚小昆也听不出什么名堂,只觉得他在那叫唤得愈发慎人。这小青年当时本来还在中二期,结果被他这一下吓得逼也装不动了,新买没骑顺溜的机车扔在门口,着两条腿奔来跑去,哭着喊着找人,叫救护车,好歹给他从鬼门关上捞了回来。姚航最后的意识是,凭什么他有钱买机车。后来一想,哦,姚小昆没读大学,就释然了。并且想,以后要是还能活,就帮他一两把,多可怜的孩子,你看那烫的是个什么头型哎,不忍直视。压根忘了姚小昆和他一边儿大。其实也怪他叔他婶叨的,姚小昆和他从小就有这个角色定位,姚航似乎总比同龄人成熟一点,还聪明一点。所以聪明人做傻事了,普通人争先恐后地手足无措。



他一醒,还没来得及感受医院里干净的福尔马林气味,就迎来了梁红梅的一巴掌,骂你个不识好歹的,你怎么就能忍心把我这一个人扔下了呀,然后歇斯底里地抱着他的腰大哭,被面露不忍的姚家人拉开,她还是扯着他一截被子。周围的病人都看过来,她应该是哭忘了,很在乎面子的一个女人,这时候居然毫无所觉。梁红梅真是很少打他,也很少歇斯底里,她打姚帆的时候都紧紧地咬着嘴唇,目露凶光,像无口无心的恶鬼。也是因为这个,姚航都被打懵了,竟然还有些触动。年轻漂亮的小护士推着推车在外头当当敲了两下门框,脸色很不耐烦:嚷嚷什么,请不要打扰别的病人休息。然后势不可当地走进来,停在姚航面前,干净利落地给他做处理,检查情况,一点怜悯也没有流露出来。梁红梅就在旁边抽抽噎噎地住了口。姚航那时候看她,就像是看见罗刹变回了人形,居然还有替她抱不平的心思。



后来的事情当然证明他好心全做驴肝肺,姚航却不能指责那个时候的自己。他渐渐开始明白:我不把它当作是驴肝肺就可以了。他想:真正善良的人是不会把失去行善的信心称为吃一堑长一智的。不过他已经杀了人了,他还是善良的人吗?



姚航觉得够呛。



诸葛青却说:“这位小友,你还算好的。你是不知道我们在宏村遇上的那一遭……哎,世界上很多事本来就不是能用善恶来决定的。”



他一张嘴还是一副很不靠谱,极不可信的样子,王也不太明白这位爷自黄山下来之后为什么就弃黑帮大佬于不顾,改好仙风道骨这一口了,觉得很是阴阳怪气,但是也只能受着,并且苦中作乐的想:诸葛青也就在他面前端不起眼高于顶的欠扁架子,也算是他作为男朋友的阶级特权,应该知足,哈哈,知足者常乐,哈哈。



诸葛青和王也合作讲之前的那个故事。那个故事可以掰成三瓣讲,一瓣赘述他二人游山玩水过程,一瓣讲宏村房地产,赘述钟灵其人,一瓣讲林如意姐弟,两人有志一同地掐头去尾,拈轻怕重,总的来说还算有详有略,就是不太详略得当。在姚航听来,他常常是还没来得及义愤填膺或者怅然若失,就被两位高人明里暗里的秀恩爱行为搅得没了情绪,虽然其实他也没朝着那部分想,只觉得二位太能插科打诨,可那也够烦人的了。再加上关键部分老是被人为隐去,听得很不痛快,又无处抱怨,姚航这时候非但没觉得自己受到安慰,反而觉得自己应该来一瓶酒。



他给这个故事的总结是:“我们姚帆肯定不会在意这个。我也不会在意这个。一家人嘛……难得有人这么关心,怎么着不行呢?”



王也唏嘘:“造化弄人。”



王也在那天晚上他们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就已经断定林弟弟是怎么个判法了,不过可能跟诸葛青他们家修的武侯旗门呼应,或者犯冲,王也到现在为止说死缓还没有准过。诸葛青算出来的姚航不提,林小弟最后确诊有精神分裂,不能判刑,被送进医院接受治疗,他们后来在手机新闻上看见了。媒体还算有良心,没有放出什么照片来,也没采访到他家里人,只留下林如意的一句话:“这是我们家里的事。”



姚航说:“对媒体是这样,但人情和道德不能绑架法律。”然后觉得这么说好像还有点理亏,补充:“我们家也一样。”又过了一会儿,还嫌不够:“我也一样。”



诸葛青笑着说:“所以我说你是个好人——林弟弟也不坏。老王说得对……造化弄人罢了。”



后半夜的时候王也已经打哈欠打得停不下来了,这种能在人类身上应验的最强病毒很快让三个人打哈欠打成车轱辘,转了一圈又一圈,最终姚航不堪其扰,劝这位颇具人道主义精神,试图多陪他谈心片刻的国宝道爷回房间躺下,也给他点时间收拾东西。诸葛青趁人之危,试图捞起王也的膝弯把他公主抱上楼,忘了王也离睡着还有点距离,当即使给他一个千斤坠,要不是诸葛青及时察觉不妙琉璃上手,这往瓷砖地上一磕绝对能有粉末性骨折,地板也能跟着粉末性骨折,给姚航来个碎碎平安的好意头。



夜深人静时,诸葛青问:“你看十五年完了他能是个什么呢?”



王也说:“生命是要主动拥有的嘛。”



然后像刚刚诸葛青搂住他一样,翻个身搂住了诸葛青。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姚航就背着他简单的的黑色背包,在街上拦了一辆三轮,做了人家今天第一门生意。这时候鸡叫三遍了,村里的人很多都起来,穿着睡衣,披着棉袄,拿着小盆满院子转着喂鸡,灶台旁边姑嫂妯娌在打转,烟火升上天空。姚航知道这做出来的其实也就是素淡的白粥,下粥小菜有腐乳豇豆,还有现炸的油条,昨夜里就卤上的茶叶蛋。这么普通的一个早晨,他一身行装出现,反而有些像个扰人清梦的不速之客,走到姚家的度假村门口,养在那里的老黑狗抬起眼来,立即冲他大吠一阵。吠到一半吠不动了,气喘吁吁,恹恹地趴下去,眼睛仍然警惕地盯着他转。



姚航顿时也失去了蹲下来最后摸一摸它脑袋的心思。他不无难过的想,我是来辞行的呀,怎么这样怪我。你还是小奶狗的时候,我以前还和姚帆一起喂过你哪。



这狗吠声引来了人,是姚广盛夫妇。他们一看见姚航的样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脚步长在原地生了根,再拔不出,姚广盛长大了嘴巴,刘倪玲的眼泪唰地漫了眼眶。他们相互搀了一下,这动作突然又不突兀,里头已然是共同经历的许多,以及难抑的悲情种种。



姚航看着这副场景,突然觉得说话都很艰难。即使他们当初未曾施以援手,只是事后亡羊补牢的来了这么一遭,两遭,他想,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盲目而心酸的善良呢。



“叔,婶,”他无意这么畏缩,但是嗓子由不得他,还是颤颤巍巍叫了这么一声,“我要走了。”



刘倪玲扑过去抱住他:“傻孩子呀……”



后来是所有的人一起到渡口去送他。



好大的阵仗,引来很多人瞩目。姚广盛说今天休假一天,别人问怎么回事啊,姚广盛说家里边有个娃娃出息,他们送他进城里去。别人问:是阿航吧?他们不回答。只是说:以后会知道的。姚小昆还是沉默地套着他的摩托头盔,骑着机车停在一边,别人看不见的他的眼睛,已经没有那种凶巴巴的锐利的神气了。他一只手搂着他个子不高的妈,另一只手给她擦眼泪,这时候看起来居然很像个成熟的男人。



很多人都在哭,他们有的放声大哭,有的隐忍落泪,种种色色。姚广盛在驾驶舱,姚航在船沿上孤孤单单地站着,望向他们。这一天天气阴冷,风似刀刮,一切都如他的人生一样灰灰白白,像是一段剥落了墙皮,斑驳在风霜里的颓圮的墙,但他又开始克制不住的回忆起好得像作假一样的那个日子,他揣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上船向远方行去,他新认同的母亲和他的妹妹亲密地相互搂着,挥手向他道别。他的眼睛模糊了,他仿佛真的看见了那一天的阳光,洒下来,在他面前,光斑活泼地晃。



王也和诸葛青都站在队伍里面,被泪水所淹没。他们大约是唯二没有流泪的人。王也看了一眼诸葛青,发现他也没有哭,虽然很不意外,但还是忍不住自嘲似的说了一句:“没掉豆子啊。”诸葛青敲敲自己的胸口,玩笑一样:“都淌在心里啦。”



“你说姚航只判十五年,怎么可能?”



“他家里人替他扯谎是激情杀人,而且是过失杀人,减刑很多。”诸葛青说,“本来也就是被动执法……这个案子连原告也没有。这是不是也算坑害的一种?”



“林弟弟那个就不是,”王也说,“其实都是应该的。”



诸葛青点点头,没再说话了。



他们因为没有掉眼泪的缘故,看起来倒真像是什么都不懂的异乡人。他们转头随便问了一个人:“这是怎么啦,怎么大家都在哭呢?”那人瞥了他们一眼,认出是客人,也没用那套说辞,只是说:“有一个人,他要好久都不回家啦……还是个娃娃呢。”



他这一说,诸葛青和王也就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正好与姚航对上眼神,于是不算异口同声,顶多是异口同口型吧,就那么念了一首白居易的诗。



姚航看见了,一笑,还向他们拱了拱手。诸葛青“嘿”了一声,赞道:“孺子可教。”王也不予置评。



但见姚航真如他们所言,转身下了船舱,不一会儿船便开了。很快的,远去。有几声带着哭腔的姚航的名字,打水漂一样晕散在河面里。



念的是: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好去莫回头。








知性真诚,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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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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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4:03:0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三盏灯·孔方



对于南国深圳而言,这实在是个过于严寒的冬季。

我把整个人缩成一团,站在跨河的木桥上往下望,水中的观赏鱼浮上来吐泡泡,嘴巴一张一合,搞不好是以为我要喂它,但是我没有,摇动的河水就一码归一码,把我的身影倒映得有点儿猥琐。我漫无目的地在那瞪着护短的傻逼河流,瞪着水里边那个影子,我不动它也不动。鱼也不动,几乎比我还执拗,它们的记忆七秒钟更新一次,可能早忘了七秒之前自己也什么都没捞着。

这可不就和我一样吗。我在这个城市里边长大,学习,生活,工作,到现在也还是什么都没捞着。我手里边死攥着的,别人松松手就让它流掉也无所谓。那可能是一把空气,也可能是一把沙子,其实更可能是一把人民币。红色一百元的那种,真钞。我真高兴中心公园不用买票,我作为一个公民享受公共服务不需要花钱。但是假如我想要去公园边上那家书吧里消磨一个下午的时光,我就至少要消费一杯一十八元的咖啡,怕涩就还要点吃的,点吃的又要花钱。我怕涩,我习惯于点吃的,还好这里开的不是星巴克。

我不知道福田河的水是什么时候变清的,但我知道它曾经腐臭过。我很高兴它现在变清了,因为我有洁癖,它如果还是一条小小臭水沟,我会坚决拒绝到下面去找我的影子作伴。我回头看了一眼,有两个人把我的目光捉住。他们算是很特别的了,两个都是长头发,高个儿,腿长,长得很像那么回事,不过看穿着可能脑子有病——这天气穿个单衣单裤就敢出来晃悠,哦,哥们儿还骚包地露了个脚踝,看来时尚感是真的保暖。他俩一个人手里捧着一个红薯,另一个手里抱着个椰壳,一个吭哧吭哧啃,一个可劲儿吸溜,但是姿态特别的出尘脱俗,所有路过的姑娘都免不了多看他们两眼,露脚踝的那个骚包还一个不落地飞眼风过去,他旁边那个牛鼻子搁两分钟给他一脑瓜崩。哦,明白了,基佬。我心里还想这怕不是搞街头艺术的,说不定我上月去中心书城的时候还在少年宫广场上见过,见过八成会给钱,他们这是真特么的遗世独立,而且上个月我还有钱。同时我忍不住算计,他那红薯看个头应该是五元一个,椰子这季节卖十块十五都有。哎,真的好大一只,肯定很甜,他挺会挑的。

人还是很多,没有变少,我想这样很合适。人多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看热闹,看热闹的另一个名字叫做混乱。我小学的时候我爸开车送我去上学,上学路上遇上乌泱泱一大片人群,占了一条半车道,我从车窗边上能看见地面上几点暗红色的印子和一把醒目的红雨伞。我爸紧急地喝止我:别看。我就隐约知道死人了,赶紧把脖子有多长抻多长,眼睛有多大睁多大。心里还想: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动画片里也经常死人。我有点想看看死人,特酷,可以跟小朋友们描述来吹牛逼。我现在知道广电可能就是因为我这种蔫儿坏的小朋友才处心积虑把动画片都做成低幼反智Flash,甚至对广大动漫爱好者抱有一定愧疚。可是其实那天我什么也看不见,人群把整个现场密不透风地围绕起来,逃脱的只有几点暗红色的印子和一把红雨伞,逃进我的视野里。我猜想再过多一会儿这些东西也要被抓回包围圈,或者被包围圈踩在脚底,总之真正的知情人一定只有少数,而每一个人都凑巧以为别人报了警叫了救护车。死亡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陡然变得轻而又轻,至于什么真正重要,那没有人知道。

这个经验告诉我,混乱正是我所需要的,因为现在我也需要去掩盖一桩死亡。手表指针说现在傍晚六点,我一抬头发现的确,天擦黑了。那得快点。我估量了一下栏杆的高度,再不自信地揣度一番自己的弹跳力,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砰地响了一声,我想再不动不是中国人,啊不,再不动我邹桑两个字倒过来写,于是我换了个更猥琐的姿势,把一只脚卡进护栏铁条之间,双手铆劲儿一撑,我人就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时候我心里想,我比刘翔还飒!

但是我也就飒了那么两秒钟,因为接下来我睁开眼睛,发现我还维持着那个猥琐至极的姿势卡在护栏边上,路人纷纷投来或鄙夷或钦佩的目光。我听见里头有一个声音说:“妈,那个叔叔韧带好好。”她妈说:“对,所以你也要好好压腿哦。”我心想叔叔个屁,叫哥,老子年方二八一枝花,然后就听见咯吱咯吱的响动发生在我的腿骨上,赶紧龇牙咧嘴地把腿给放下来。

我想不对啊!我酝酿可久了,我分明就是跳出去了。我纳闷儿地四周环顾,看见那两个长发精神病男子还站在桥边上,不过椰子壳跟红薯都不见了,骚包跟牛鼻子说:“你瞎搞啥,万一人家冬泳呢?”牛鼻子指着旁边牌子说:“这里不让冬泳。”骚包左右看了两眼,继续指责:“你也不怕把公司的人找过来。”牛鼻子说:“他们能说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骚包双手抱臂乐了,我的妈,他笑起来真的能秒了黎江笑前几天对着吱哇乱叫的几个小鲜肉。他一边乐一边跟牛鼻子说:“你现在算不算三教合一?”牛鼻子作世外高人相不答,骚包也伸手弹他脑瓜崩,由此我突然感觉到一股子强烈的想要回家的欲望,虽然我不想黎江笑弹我脑瓜崩,但是我觉得她抱一抱我还是很不错的,比在这里看基佬秀恩爱强多了,也比继续我刚才的动作划算多了。

我想那些有的没的可以改天再说,我想去买一只椰子回去给黎江笑拿来炖鸡。我记得她想学椰子鸡。

我就压根没想到那不是我和王也跟诸葛青唯一一次见面,就像他们俩不知道那不是我唯一一次想要弄死自己。

一个人如果有两次想自杀,都有同一批人在场,恐怕他不会觉得这俩人是上天派来救命的,只会觉得他们是上天派来验尸的。

就比如说我,我这次换了个地方,我个人还是比较渴望死在水里,所以我去不用买门票的深圳湾公园。我把柯南里面相关的集数反复钻研了很多遍,把我跟黎江笑结婚之前跟朋友在沙滩鬼混用的充气塑料艇翻出来,先是违规爬到礁石上,给自己脚上绑了现捡的贼大一块石头,然后给塑料小艇扎了几个眼儿,坐着就出海了。我想可惜我搞不到麻醉针,一会儿死得应该挺疼,越想越羡慕那个案子里的被害人,我觉得是理想死法。

而且这回没有人。没有人是一个比人多更玄妙的境界。当你明确的知道只有你一个人存在的时候,你干什么都行,无形之中你有最大的权力,虽然你能做的事情也变得很少,但只要你去做就没有不成的,因为你能有的第二大不确定因素——别的智慧生物,已经没有了,第一大不确定因素是你自己。

海风吹过来,我想起这周边是一片比金子还珍贵的红树林。红树林湿地,从小学开始老师们就不厌其烦的在各个课堂上提及,并频繁的出现在各种跟深圳有关的地方,自然地标,当然,但是又好像是金钱草那一挂的苔藓,到哪里都依附。这种东西,我曾经觉得是珍贵的,就像我跟黎江笑之间的爱情,但是后来发现但凡是不能用价格衡量的东西真的就没有价值,不能换钱什么也白搭。我现在身上有一件Buberry的风衣,逃家去民政局当天穿的,我最拉风的衣服之一,黎江笑当天挽着我的手气派得好像哪个国家的公主。可惜拉风不顶风,应该和女人不能天天穿婚纱的道理一样。早上黎江笑追着我跑,要我穿那件新买的丑不拉几的羽绒袄,还说是时尚铁灰色,被我逃掉了,我说我又不是他妈的CRV。我得意洋洋地冲她笑,她很丧气,但是紧接着又振作精神把那件铁灰色羽绒袄当战旗冲我摇摆,随后在楼上大妈每天准点播放的回春医疗保健操的音乐里,趾高气昂地大踏步回去我们的小出租屋。唉,我只是觉得我应该死的体面一点。起码有一件Buberry。但我现在觉得自己可能冻死远先于溺死,所以我只能把一切归罪于我不足够有钱到买一件又拉风又暖和的衣服。我希望天堂里有,我愿意立刻信基督。

我总算发现为什么我这么冷了,哦,水已经漫上来了。我都湿了一半儿了。这个劣质小破艇,漏得比我想象得都要快,可见人一定不能买假冒伪劣产品,我的哥们儿欠我一条命,因为我替他先把这个熊玩意儿物尽其用了。我这时候深刻的感受到了脚上石头的重量,感觉生命被人捏在手里提起来了,被重力拽着,随时就能掉下去摔个稀巴烂,烂在无人天地,非常干净,非常自在。可是就是这个时候天边突然传来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我琢磨了很久怎么这个地方还能骑摩的,然后我一拍大腿想起来了有种东西叫海上摩托。

我就看着前几天见到的那个骚包嘴里叼着草叶子,西装外套架在肩膀上,袖子在妖风里乱飞,衣服却奇迹般没有脱落。他大开大合地驾驶着一辆四个座儿的海上摩托,驾驶员和牛鼻子是乘客,一个一脸惊恐,一个一脸纵容地看着他。骚包的眼睛好像从来就没睁开过,但是眼神居然很好,一眼就看见我这个浮浮沉沉的半桶水,颇为惊奇地咦了一声,然后兴致盎然地朝着这边来了。我想,他要是扔救生圈我可以不接。但是我没想到一股妖风一股魔浪直接把我送到了他边上,到驾驶员战战兢兢给我伸来一只手,我还想着可以不接,但是我没想到那个看起来也没两斤肉的牛鼻子一只手就把我拎了起来,抡到了边上剩的最后一个空位上。

骚包好脾气地笑吟吟:“都是缘分,这位施主记得要爱惜生命。”

我说:“关你屁事,你他妈谁啊。”

骚包唷了一声:“道系的,老王,亲人哪。”

牛鼻子甩着手上的水不理他。骚包就说:“成吧,他不理你。我叫诸葛青,他叫王也,幸会啊小兄弟。”完了还耍俏似的眨一下眼睛。

王也这下把他那只沾了海水透骨凉的手直接塞他脖颈子里边了。诸葛青嘶地抖了三抖,王也翘着下巴,一脸的大仇得报。

我心想,都他妈什么神神叨叨的。



虽然我的本意并不是要他们救我,但是阴差阳错之下,我还是多了两个不大靠谱的救命恩人。为了多少表示一下我对他们的感谢之情,我象征性地对他们发出邀请,请他们到我和黎江笑的蜗居里边共进晚餐。

诸葛青专注开船,无心谈话,说:“老王,你看呢。”

王也临危受命似的扫了我一眼,说:“也行吧——那就,麻烦您了,这位……?”

我说:“邹桑。”

他眉头一挑,像模像样地挑剔了一句:“邹丧……您这名字可真是取得够喜庆的。”

我说:“我,我爸和我妈,我媳妇,我们一家都是唯物主义者。”

王也大拇指和食指一圈,比了个OK的手势,然后恢复最开始的姿态,抱着胳膊歪在椅子靠背上不说话了。诸葛青这会儿玩水上漂移玩得正高兴,掀起来的浪都变成瓢泼大雨哗啦啦往船舱里落,刚刚在水里的时候我可能就湿了个轮廓,现在则已经湿进内心,透心凉,心飞扬。一个海上摩托生生地被这位老哥玩成了激流勇进,操蛋的是时下温度零上六,在座的各位还都没有雨衣。诸葛青悍不畏死地把袖子裤腿儿都撸起来,我看要不是这边不是浅滩,水实在够深,他真有那个跳下去踩水的冲动。

道长慈悲为怀:“老青,适可而止,您看这位邹先生,他的嘴唇都已经白了。”

诸葛青温文尔雅地说:“抱歉,我向来不大关注男人的嘴唇长什么样子。”

我心说吹什么比呢,你他妈不是基佬吗。即使抛开基佬的话题不谈,精致骚包如你那天在桥上啃完一个红薯擦了嘴还抹润唇膏来着,你当我瞎吗。

王也又拿两个手指比了个圈:“了解,你跟男人一起睡觉还会过敏,完全了解。”

……我越来越看不懂现在的同志文化了。

诸葛青貌似被抓到了什么把柄,显然不太想在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的纠缠,他首先大发善心,把海上摩托的掌控权重新交还给瑟瑟发抖的驾驶员,然后取代了驾驶员先生的位置,坐到我们中间来,假装很有兴趣地加入了谈话。

他说:“邹先生啊,你是深圳本地人吗?”

我很想说,是的,我当然是深圳本地人。但是我很害怕我这样说他会不懂我什么意思,我是说,深圳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和来了就是深圳人的那一票,还是有一定程度上的区别。土生土长这一拨,我们的父辈,甚至祖辈,早年拿了大笔拆迁款,后来好多都可以直接做寓公。有些人甚至在城中村里拥有一整栋八层楼房,自己住最优越的连天台的复式,七大姑八大姨都塞在一所房子里面。其他的房屋出租,拿到的房租可以买车,放贷,买新房,当创业本金,一代人因此发家致富。发家致富之后,把小孩送去读好书,从小上各种兴趣班,打幼儿园开始,学校的名头一定要有外国语三个字,未来也一定要与国际接轨,初高中就可以到外面去读。如果学习不够好,在高考之前,用钱解决还不至于太麻烦,也足够把人勉勉强强塞进群英荟萃的优秀平台,比如我。总之能够铺好的路都摆在面前了,说我们这一代含着金汤匙长大也未必不可以。

深圳比上海年轻,的确又有活力又包容,还没来得及拥有沉淀了上百年,高人一等的特大城市的威压,但是有的时候威压很单纯的来自于银行户头上不一样的数字,来自不同的出身教育甚至背着的名牌包包,这一道理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所以我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因为我回过味儿来了,我想起来我是为的什么自杀了,所以我捏了一下我冰凉滴水的Buberry风衣,我想今天过后我将永远失去这件娇贵的东西。

我选择了一个总不会出错的回答:“来了都是深圳人嘛。”

王也嘿然一笑:“挺好。”

海上摩托开了挺久,靠岸就不是靠在深圳湾公园沿岸了,那里没有这个活动项目,是另外一处私人海滩,反正我在深圳活到这个岁数都没听说过。王也好像和私人海滩的老板有点什么联系,是属于老板巴着他而他不认识老板的那种联系。

这人穿着T恤休闲裤,走路脊背有一个自然的弧度,带点儿沧桑意味,看着一股子超凡入圣的寡淡情调,却唯独不像个有钱人。但我猜,我有凭有据地推理,他这情调与老成可不是空中楼阁。王也操着一口京白,跟普通话掺杂广东口音的老板你来我往,人情世故略有生疏,但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股气派,就是有东西兜底的那种气派。他走的时候也没掏钱,老板和服务生一起送到门口,老板问要不要车,王也摆摆手给推了。老板又追着说,替我跟令尊带好啊。王也漫应一声。

我想,操,怕不是遇上现实版的京城二世祖。

可是二世祖怎么去修道了呢?不仅修道,而且还搞基。我看了诸葛青一眼,然后又迟钝地后知后觉,什么时候道士也可以谈恋爱了?诸葛青似乎有所觉,他笑眯眯地看过来,不做解释,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看我,我只能也露出一个微笑,然后王也从我身后走上去,他那视线就不过来了。

敢情真的没在看我。我特别想知道这种人怎么跟别人进行眼神交流。

我带着这两个人去坐深圳地铁。

我以前就不喜欢深圳地铁,人真是多,通关内关外的线路上还有好多民工,身上抹得不知道什么这一道那一道的,自带汗水淋漓的味道,不好描述,总之并不喜人。烫方便面头的大妈会音量奇大地用潮州方言骂街一样讲电话,那头人用同样的音调吼回来,车厢里能听得一清二楚,有时候还夹杂小孩儿哭声,震耳欲聋。我现在还是不喜欢深圳地铁,因为我发现这里不但任何一切不好都没有改变,它的价钱也没有改变,我现在觉得深圳地铁实在是太贵了。我今天从布吉出发来深圳湾,天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王也上车的时候说:“靠。”

我还以为什么,结果他下一句就接:“你们这边的地铁真是不够物尽其用……”

诸葛青说:“哎,我还真是挺少坐地铁的。”

王也鄙视:“宅男。”

诸葛青不客气地驳回:“你在武当山上好像也经年不出来着。”

我心想,这又不是德云社,我实在没必要听你们两个捧逗相生,于是我磨着牙掏出我的手机打电话给黎江笑。人没死成就必须要面对接下来的一切麻烦琐事,就是那些你以为你死了就再也烦不到你的事情,比如我这时候想起来担心我的手机有没有进水。我成功地按亮了屏幕,还好没有进水,不然维修又是一大笔钱。我耐心等待各个软件运作起来——之前我手贱更新了系统,后果用过的都知道。听说上海那边对苹果官方发出了质询,现在去专卖店换电池就一两百,便宜了很多,但是绝对不便宜。

其实没钱真的不应该用苹果,换一个耐摔的诺基亚或者超便宜的小米都挺好,小米还可以拿来做暖手宝,但其实我现在根本换不起手机,所以6plus突然就变成经济适用型了。我左右四顾,发现农民工小弟手里拿的居然都是7plus,正在王者荣耀里大杀四方,顿时又为了自己刚刚冠冕堂皇的想法感觉到难过。我猜我已经逐渐的习惯了贫穷,又或者我生下来就和它格格不入。

电话响过三声,黎江笑接了,她这个外企高管办公室里养成的习惯相当良好,无论谁打电话都是三声之后接,我反正不知道她怎么从她的轻音乐里踩准每一声铃,黎江笑身上发生的很多事情我都解释不了,也早就放弃挣扎了。其实这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黎江笑说:“怎么啦。”

我说:“那什么,我没自杀成,带了两个客人回来。”

“是吗!”她听起来很高兴,也不知是为我还是为有客人,“要不要留他们吃晚饭?我可以做一顿大餐盛情款待。”

我说:“别特么逗了,咱们家这条件能有啥大餐。”

黎江笑说:“你就等着吧,肯定有你喜欢吃的。”

我心想有我喜欢吃的那还不容易吗,按这个标准每天我都在被黎江笑盛情款待着。我从小到大最讨厌吃白馒头,无论是发面的还是死面的,极其讨厌,就咸菜也不行。但是我又很喜欢吃煎馒头,尤其黎江笑做的那一种,她把馒头切成厚度均匀的片,蘸过盐水之后铺进倒油烧热的平底锅。她可以变出很多花样:花卷,白馒头,高粱馒头,玉米窝头。总之都是片好了泡盐水下油锅。煎出来自带天然咸香,不糊不硬,同一外酥内软。结婚以后我们家的主食一多半都是这个,另一半是黎江笑死都吃不腻的面条。太神奇了,我到现在也没觉得腻,我想起以上任何一种东西都会觉得食指大动,唾液腺加速分泌,并且或远或近或多或少地思念黎江笑。我想念她读大学的时候随便什么上衣都搭校服裤子的样子,想念她以前穿着高级套装挂着Chloe名牌的样子,我想念她给我爸递辞职报告的样子,我想念她那天在民政局掏出小镜子偷偷描口红的样子,我想念她在厨房围着围裙的样子。

我想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是有预兆的,黎江笑身为一个女人,抓住她男人的胃就靠了几片煎馒头,这已经证明我没什么富贵命格了。但是我又说不清应不应该为了这种没出息的高兴而感觉到羞耻,劫后余生的我仍然想要自杀,但是已经开始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自杀了。我觉得这还是值得我感到羞愧的。而且汹涌的爱意在我的心间奔腾。这些流水原本需要穿过圆形方孔钱中心的小孔,但现在它直接把钱币淹没了。

黎江笑欢天喜地的挂了电话,留下我失魂落魄地站在人群中央。我看了一眼王也和诸葛青,再看了一眼自己。我好像勾践突然没有了薪草和苦胆,一下子不知道该品尝什么。



深圳有很多与这个现代化的都市格格不入的建筑。它们有些是城中村,有些是旧单位的宿舍楼,灰灰的,土土的,采光奇差,没有向外伸出的干净阳台。这些屋子很多都据有非常好的地段,房地产商虎视眈眈,但是没有几个真的有胃口啃下这些肥肉。拆迁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很多人都会觉得痛苦,这痛苦一方面是背井离乡式的悲戚,一方面有拆迁款上算不完的烂账,再则是很多人丢失了每月很大一笔进项。拆迁之后可能还有一些好的故事,比如拆迁造就了一些暴发户。这些暴发户里就有我爸,最后从寓公摇身一变转为房地产商人,骨子里还都是封建迷信思想,禁止我和他优秀的女职员谈恋爱。

可是他想做就真的可以做,断绝我的经济来源,在公司里给黎江笑穿小鞋,想方设法的棒打鸳鸯。我们的爱情故事在他那里一文不值,虽然我们也没有兜售的意愿和打算,但他作为一个敏感的商人,主动自觉地对它进行价值估量。并且他说:一文不值。

我不知道黎江笑像个傻子一样跳槽去外企重新从五千元的基本工资拿起的时候,有没有觉得爱情和她的人生相比一文不值。但是我记得她来交辞职报告的时候我和我爸正在我爸办公室吵架,黎江笑风一样进来,风一样离开,高跟鞋敲地的声音笃定又有力。我爸傻了。她酷毙了。不过后来我爸假装宽宏大量的按辞退待遇多结给她三个月工资的时候,黎江笑收得也很大方,她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我当时觉得这是整段经历里唯一的瑕疵,但是我现在现在觉得她说的真对。黎江笑总是活得充满了预见性。

我和黎江笑现在就住在这种建筑中的一间,七十平米不到的房子,每月租金收我们两千五百。我带着王也和诸葛青爬上单元楼五层,在黑暗中解释道:“声控灯坏掉了。”

王也似乎点头表示理解。诸葛青则在一边说:“好香的味道。很惹人期待啊!”

其实我也分不清那是不是黎江笑的手笔。这个时间点,整个楼道里都在做饭,葱姜蒜,糖盐醋,味道纷纷扰扰地烩成一个小人间。我分辨出有红烧肉,有糖醋鱼,有香油炒的鸡蛋,有青椒土豆丝。青椒土豆丝应该是我们家的,我们家特别特殊,青椒土豆丝是青椒土豆对半开,丝毫不顾及这样是不是也能选送黑暗料理评比大赛,因为我喜欢吃土豆,黎江笑喜欢吃青椒。她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手艺,能做出很多不可思议而味道尚可的新奇玩意。每次炒这道菜的时候黎江笑都会说:看,像不像我们两个在一起。我则常被青椒些微辣味呛到鼻子以至于落荒而逃。黎江笑嘲笑我:“是不辣的辣椒哦。”我说:“太够意思了,不辣的都这么带劲。”她说:“真的是哪一天都有赚头。”

彼时我们刚刚领证一个月,蜗居里的日子也还是蜜里调油。

我掏出家门钥匙开门,诸葛青眼尖,问:“那是什么?”

我低头一看,那钥匙上面黎江笑给我挂了一个瓦楞纸板剪出来的狗牌一样的东西,上面拿英文写了家里地址和我们俩的名字。然后我告诉诸葛青,这是黎江笑前一晚亲手给我剪的,她说方便她给我收尸。黎江笑很认真的告诉我在水里泡久了尸体会呈现巨人观,为了避免到时候浮肿到她认不出来,挂一个这个很有必要。我听了她的话以后去百度了一下巨人观,然后我想我真是难找另一个跟她一样没心没肝的姑娘了。

诸葛青扑哧乐了:“尊夫人真是心灵手巧。”

我给他笑得一个愣神,顿时不想立刻开门,我觉得如果现在开门,给黎江笑看见笑得柳绿桃红的诸葛先生,以后我可能就要沦落到和基佬抢老婆的境地。但我突然想到,其实我本来就在和很多基佬抢老婆,可怜的是那些基佬甚至都还只是纸片人,可能还是被我老婆亲手掰弯的,她还极富创造力地为他们撰写恋爱小故事甚至色情小故事,并且声称自己是某某同妻。

这里的某某真的填充过很多人的名字。

黎江笑应该是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就已经从厨房跑了出来,她这个技能也来得莫名其妙。她说小时候躲在被窝里打小灯看书,经常害怕被爹妈发现,久而久之就学会听声辨位,还能从脚步声里分出有几个人,是谁,正在去干什么,以此保证自己的安全。现在她的解释是,小出租屋环境复杂,人口众多,她必须时刻警觉是否有人溜门撬锁,以此保障自己的安全。

所以黎江笑出现在我身后两个救命恩人面前的第一形象,就是一个系着围裙戴着袖套,手里提着菜刀的悍妇。我被她这个阵仗吓住过很多次,几乎每次都忍不住想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丢地上再跪那儿投降。当然这个悍妇非常的漂亮,漂亮到诸葛青的眼睛都亮了,王也把手伸到他腰后边不轻不重地拧了一下,愣是把他从一个轻佻风流的眯眯眼拧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眯眯眼。

黎江笑热情洋溢地说:“谢谢你们救了我们家邹桑哦,今天做了好菜来招待你们,请一定要给面子啊。”

诸葛青回答得自有一种不动声色的热络:“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王也问:“请问怎么称呼呢?”

黎江笑说:“直接叫我江笑就可以了。”

我想黎江笑也是有所改变的。刚搬来这里,偶然和街坊邻居打招呼的时候,她时常脱口说:“可以叫我Chloe。”然后收获一些费解的眼神。那个名字和那些包一样都是华而不实的消费品,这个事情蔻依小姐知道的比我早很多,但是实施起来其实一样身不由己。

客厅里放着音乐,我们家里没有装电视,但是装了立体声音响和碟片机。这套东西是黎江笑以前租住的国际公寓里唯一由她添置的家具,她喜欢听歌。黎江笑的歌单从交响乐一路涵盖到民谣和嘻哈,我每天回家都能听见不一样的风格,个别时候她喜欢单曲循环,比如最近,她突然爱上老歌,一直在听这首《我只在乎你》,出门给资本家老板打工的路上MP3里也是这首歌,回家打开立体声音响做饭听的也是这首歌。我问她:“你不腻吗?”她举出例子:“我网易云歌单里动辄就有重播上百遍的歌曲啊,上次是Rumors哦。”

我对欧美流行没有了解,所以没法做出评价。不过但凡我有一点了解,这时候都应该听出黎江笑是在说我们准备好要结婚的那段日子,还会想真不愧是黎江笑啊,可是我没有。后来我会想,我错过的可能不止这一个瞬间,还有很多和很多。

歌词里面写道: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其实我也想知道。我在每一个开门就有七件事砸在肩膀上的日子里想道,假如没有黎江笑,假如她不曾让我自负地宣称自己懂得何为爱情,那么我将会过着一种怎么样的生活。

黎江笑回厨房把手里那把骇人的菜刀给放下,袖套围裙一摘,在茶几边上坐下来跟我们说话。她说:“哎,我们这里地方小,只能希望两位恩人不要嫌弃啦。”诸葛青则说,王也以前的确是个在武当山修行的道士,老早就出家了,但是已经还俗,所以不必要过多考虑他的口味。还说黎江笑的这首循环播放的歌应该特别符合王道长的喜好,他在武当山上长了这几些年的草,大概也只能对怀旧金曲有些印象,何况还是这么有品位的怀旧金曲。最后说诸葛青自己,随遇而安,什么都好。

王也看起来牙都要酸倒了,并且非常不愿意被代表。

黎江笑在和帅哥聊天的过程中忙里偷闲,抽空注意了一下她的另一半,语气坚定地把满身邋遢的我轰去收拾干净自己。所以我进屋扒掉了外套,换上了她坚持要我穿的那件丑不拉几的棉袄。其实的确非常暖和,我一穿上就忍不住像个土鳖一样把拉链拉到领口,手揣进兜里,觉得生命力终于又回到了身体里。等到我出来的时候,就和桌边人又回到了一个波段,因为我不再是那个一心求死,还挂念着身上名牌的绝望的待业人口了。所以我自动自觉地去拿拖把拖地,黎江笑是五点下班,她应该还没来得及搞卫生。

这时候黎江笑正在把晚饭端上桌。王也和诸葛青给她帮手,因为诸葛青过分殷勤,王也很有些没处站的尴尬。我看了一眼,有一条清蒸鱼,著名的对半开青椒炒土豆丝,番茄炒蛋,华润万家的熟食烧鸭,还有一锅清炖鸡汤,她的盛情款待。我跟着她跑进厨房,偷偷问她:“哎,现在鸡涨价到什么程度了?”黎江笑也偷偷告诉我:“三十五了。”我飞快地计算起来,我发现三天的时间里涨价有十块,再算了一下时间,离过年也没有多少天了。我低声尖叫:“一天就涨四块钱,宰人啊。”黎江笑还有心情嘲笑我:“不是金融系毕业的吗,抱怨什么,价值规律。”我说:“就是很不合理,我鄙夷过年疯狂涨价的小商贩。”黎江笑说:“排骨涨价更凶。哎,别人也要过日子吧!说不定人家还要鄙夷你对十块钱斤斤计较。”我说:“所以说真的很容易活不下去。”黎江笑说:“你也没死成嘛,可见死也很难。”

说到这里我们都安静下来,黎江笑问:“哎,他们是不是一对呀。”我说:“看起来像。而且还,啊,你怎么说的,还挺甜。老夫老妻。”黎江笑搂住我脖子冲我眨眼睛。我说:“哦,跟我们俩似的。”她就笑了。我们听王也和诸葛青在外面说话。诸葛青说:“哎呀,有个这样的小家真好。回头要不要把燕郊的房子装修一下。”王也说:“装修来干什么,你打扫卫生吗,做饭吗,你说这话特别魔幻现实主义。”诸葛青嘻嘻笑了,说:“行吧,四海为家。”王也找补似的来了一句:“反正燕郊的房子也没长脚。”诸葛青笑得更开心了。

这下轮到黎江笑眼睛发直,我说:“靠,当着亲夫的面眼神出轨啊。”她说:“别吵,就出轨几秒钟,反正接下来几十年都是你的。”

真好,我没死成。



一顿饭吃得主宾尽欢。

我去洗碗,黎江笑在客厅里和两位客人聊天。王也和诸葛青本来想帮忙,但可能是因为本来就诚意不大的缘故,很快被黎江笑摆平了。我不由得思考如果是轮到黎江笑洗碗,现在我手里这个油乎乎的碟子是不是就会到诸葛青的手里,但是越想越生气,于是作罢。

我们家一直是做饭和洗碗分工明确。我做饭的时候黎江笑洗碗,黎江笑做饭的时候我洗碗。在结婚之前烹饪曾经是我们两个共同的爱好,我初中的时候就已经能够装作非常自立的样子,跟我的同学们谈论东坡肉的做法,黎江笑则热爱烘焙,在英国的时候我吃过她烤的蝴蝶酥和潮式月饼。那时候是谁做饭谁洗碗都上赶着。两个人,掏心掏肺,孤注一掷地把自己奉献出去,没有谁计较,因为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有资本不计较,自觉有无穷的精力和热情继续这期爱情的工程,一砖一瓦务必精益求精,为一套桌椅,一张茶几,一柜碗碟,为了它们以后能呈现令人愉快的样子,可以成千上百次到家具城去货比三家。可是真到了住进去,往往又忘记清理流理台和抽油烟机,懒于刷厕所和清理下水管道,最后逐渐懒惰下来,对生活大魔王妥协,一周洗一次床单被罩,两个人一人站在床的一边,一起动手把被子套了拆,拆了套。

那么多言情小说,到婚礼就是结局,就是因为接下来的东西又琐碎又无趣,一点也不童话。我曾经跟黎江笑说,我们的黎大仙女,洗手作羹汤还是必要的,打扫卫生就算了。我们回头要买一个四百平复式带天台花园,请三个钟点工一人打扫一层。可是现在我们住在实用面积六十四平的出租屋里,石头剪子布决定谁拖地谁扫地。但令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的是,我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屌丝,黎江笑却把自己活成了田螺姑娘。

等到我把最后一个碗放进旁边篮子沥干走出去,黎江笑已经又去换了一身衣服。她穿着显然跟我是情侣款的铁灰色羽绒服,里面搭着一件高领白毛衣,眼睛比出租屋快瞎掉的白炽灯亮很多。

她说:“可算好了,走,我们刚刚商量的,带他们去深南大道看看夜景,然后再给人送回去。”

然后冲后边跟过来的两个一笑:“特别浪漫。”


其实我们家有一辆车,一辆堪堪能坐四个人,车如其名的MINI,刷了非常好看的涂装,可惜挺久没洗,落了点灰。我那辆保时捷逃家之前就被扣下了,这车是黎江笑的,我们为了省油钱一直不怎么开,但是为了维持这车的性能时不时还是要开。黎江笑总是说,她觉得自己养了一只不会撒娇的狗,吃得还多,还得常溜,定期年检等于打疫苗,时不时还得洗,打蜡权当做美容,充电是喂妙鲜包,回报率0。我时常为她高深的比喻手法喝彩鼓掌,并深以为然。黎江笑这回能有这么个浪漫主义的想法说不定也有现实主义的因素在里头,我记得我们家这大狗子又好长远没溜了。

这车底盘不高,车顶也不高,后排两个一八几的大高个儿看着有点儿憋屈,但是似乎也乐在其中。我坐在驾驶座上甚至有点不乐意看后视镜,我总觉得他们能随时随地灼伤我的眼睛。

我跟黎江笑说:“来,握着我的手,我教你挂挡。”

黎江笑说:“我驾考成绩好像比你好点儿。”

后视镜里的诸葛青在憋笑,王也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但是很快就跟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我们开车出发了。

布吉开去深南大道要一段时间。我曾经住在福田,这里在我以前看来基本属于乡下地方。有很多从外地过来讨生活的人,他们每天起得很早,在早餐工程买用吸管喝的粥和豆浆,吃着喝着挤上早高峰时段的公交,从关外向关内流动。高中地理卷子上出过很多这样的题目,给一张图,横轴是时间,一路延伸,纵轴一排数据,是人口,起起落落。我对真实的情景毫无概念,却能在自习课托着脑袋勾画选项ABCD。那时候黎江笑坐在我前排,她剪着短头发,买块儿八毛的小零食,和她同桌一起吃,还互相扇嘴巴子玩,扇着扇着突然击掌为贺,然后笑成傻逼。是真的很傻逼,所以我一直到去了英国才发现自己喜欢她。她在大不列颠把头发留长了,染棕,有点卷,秋风里站在海边,像上岸的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今天没有涂阿玛尼的黑管口红,现在靠在窗边发呆。霓虹灯把她照得白白净净的,但是像梦一样模糊不清。她一向禁止我在开车的时候东张西望,不能看手机,不能看平板,不能看她。她摁开车载DVD,还是我只在乎你。黎江笑哼歌,跑调,太奇怪了,听了这么多次还能跑调。但是她就是这样,对音乐亘古不化,冥顽不灵地离经叛道,从来不妥协,还是要唱。不许我指出她跑调。要夸奖她唱的好听。更不许不耐烦。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芳华》里,邓丽君的歌要掩在浅红纱帐里听。

我们挤进了车流,流过深南大道,顶上是久负盛名的几座立交桥。哪里都是灯光在流淌。这是纯由人类制造的景观,人类也成为了这景观的一部分。其实就是车和堵车,串联的彩色小灯泡,LED大屏,有什么好看的呢?但它仍然被称为“来深圳必看的景点”。这景点展出的是发达,摩登,还有一些热闹又寂寞的情绪。汇成车水马龙的,有本田,丰田,桑塔纳,比亚迪,有保时捷,玛莎拉蒂,迈巴赫,法拉利。都是规规矩矩,打开前灯照路,后灯给信号,不需要排练就一模一样。就是这些东西,你非要看,它也就拿出来招待。

诸葛青轻声地对王也说:“你在北京这样的场面见得多吧。”

王也说:“一直不欣赏。”然后笑了笑:“以前还是不懂事儿……”

多么的不懂事儿啊。我开过这道路,融入车流,突然又产生拉开车门跳下去的冲动。然后我开始反省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冲动。

诸葛青说:“这样就没有异类了。”

王也说:“都成了‘好看’的一份子。可不就是跟欣赏自己一样嘛……你看的时候就在想,这个人,他开着比我好的车,他车里坐着他的女人,他的小孩儿,他的狗,他跟我一样心急如焚地坐在这里,大家按照一个步调开车。然后你又看见了,那个人,他开着比你坏的车,吱吱嘎嘎,他叼着烟,他什么也没有,你跟他一样漫无目的地坐在这里,回去都是闭上眼睛睡觉。”

诸葛青说:“明天再同样的醒过来。”

黎江笑问我:“你前些天去递的简历,有回音没有呀。”

我说:“没呢……希望不大。哎。”

黎江笑说:“我们开去深圳湾吧。”

我说:“我今儿才刚从那回来……多冷的风啊。”

黎江笑说:“这知道嫌冷了?行了,明天就回暖啦,立春都过了的。就看一看。”

我们就开去深圳湾。这一路真是几乎横着把深圳给穿了,罗湖到南山,真是敢想敢做。路上邓丽君还在唱: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说即将要离去。我会迷失我自己,走入无边人海里。不要什么诺言,只要天天在一起。我不能只依靠,片片回忆活下去。

“唷,”王也说,“这不是要去那个你今儿冬泳的地点么……”

我说:“嗨……”他还知道在这儿给我避讳一下。


黎江笑和诸葛青在看海,诸葛青好像问起香港,黎江笑指给他:寸土寸金的地方,对面就是。一条狭长的光带,高楼长在光带上。王也和我坐在路边长椅上,石头很凉,不过我们俩都不怎么在乎。我穿了秋裤,外裤还加绒,王也大概是纯不怕冷。我想莫非北方人都这么扛冻吗,这可是传说中的南方的冬啊。

我说:“打算去香港啊?”

王也说:“是,过两天我们还各回一趟家……通行证没有办。”

我说:“山顶,去一下,去坐那个小火车。我和黎江笑以前去过一次,吃山顶上有家店的鱼丸面,味道挺好……然后买东西就上水沙田,我们以前经常逛的就上水广场……懒得坐很久地铁。吃海鲜旺角有家好的。哎,好久不去了,好多都忘了。”

我觉得有点难受,掏掏衣兜:“介意吗?”

王也摇头。我就点了一根七星。

王也说:“觉得日子不好过啊?”

我说:“啊?”然后点头。笑:“是不好过。哎,太难了。穷操心,没钱,太难过了。”

我看着黎江笑的背影吞云吐雾。王也侧过脸来看我,然后又转回去。他说:“邹桑同志,我看你面相挺好,来年有富贵的,千万不要想不开。”

“我,我爹妈和我媳妇……”

“都是唯物主义者,我知道。”王也说,“但是你也不是真想死啊。你听我拿唯物主义的方式给你分析一下。你,想要钱,你先是有这个想法,然后有学历,有能力,你就是现在没有钱而已,但你有大把的时间,你还有个姑娘。”

王也的眼睛是跟着诸葛青的。他说:“你其实压根就不想死……你想死你跳福田河?你给脚上石头打活扣?你就是责任扛不动了又不舍得,你看看人家黎江笑。”

我说:“她又不惦记我。”

王也大约也是想起那个狗牌,笑了,说:“你就贫吧。”接着说:“偶尔信一点神神道道的东西,好人有福报,福报是很灵的。”

然后他在站起来,我把烟掐掉,我们两个朝他们走过去。黎江笑察觉了,回过头看:“你们俩聊什么呢,都不过来看看海。”她指着:“我差点今天就要下去捞你去。”

我干笑两声,嘴上说:“说我们这位王先生……”诸葛青看过来。我说:“这位王先生喜欢我们诸葛先生。”然后搓了搓身上鸡皮疙瘩。

王也以牙还牙:“还说了,还说了我们邹先生……”

黎江笑问:“什么什么?”

“我们邹先生说他只喜欢钱。”

黎江笑扑过来打我,我说:“屁,谁只喜欢钱……哎,哎你别打,你以前练过跆拳道你心里没点逼数吗黎江笑!黎江笑!”

黎江笑逼问:“那你最喜欢谁!”

“老子他妈最喜欢……”操,被套路了,差点就说波多野结衣老师,啊不是,操,操,老子最喜欢你啊!我感觉到语言不能够描述我的意思了,黎江笑在那儿笑,丫真跟以前高三那个傻丫头一模一样的德行,哎,对,就是一个人嘛。以前块儿八毛的买辣条,现在块儿八毛的买生菜,一个人啊。我想,我干脆亲她一口算了,所以我就亲了她一口。顾及影响,没有亲嘴,我比她高嘛,抬抬头亲她额头还是可以。

诸葛青和王也不知道又犯什么闲,在后面起哄唱歌。他俩的手不避讳地叠在一起,声音也叠在一起,像一个另外的声音,唱低一个八度,居然也很好听。

任时光匆匆流去 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 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 我不能感到 一丝丝情意

然后他俩也亲了一口,亲的嘴,特别的有伤风化。黎江笑看起来激动得快要昏过去了,我姑且把这当做是她对我刚刚亲她额头的反应。我想行了,就这样吧,就像乱世佳人的最后一句话,适合作为故事的结尾,送走这两个不知道哪来的奇人异士,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裤兜里的手机却突然震了一下。

我伸手去摸手机,摸的时候看了王也一眼,他装神弄鬼似的朝我点点头。

诸葛青说:“福报是很灵的。”


FIN.
知性真诚,心照不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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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4:05:27 | 显示全部楼层
点灯记·鲸落



大雨不止不休地下了整整一夜。

云贵高原每年都会有这样一个雨季,水落得很痛快。这一夜把乌云的存货都挥霍尽了。待到天将要明的时候,雨势也稍歇。云色渐渐地干净,不再像令人窒息的深厚幕布。连带村中灵堂里那燃烧彻夜的如豆灯火,也似乎要被埋没入真正大亮的天光之中。

灵堂前跪着的人,既不像守旧儒生,还刮光脑门,拖着条长辫子,也不像激进的革命党人,剪短发梳三七或四六分,更没有披头散发,作戴孝姿态。他头上顶一个道士的发髻,规规矩矩簪好了,鬓角却漏下来大把的碎发,把他眉目神色都掩映成高深莫测的模样。

整幅画面静止,好像一个人深黑瞳子里的模糊倒影。

守在门外的人又催了一遍:“王道长,人来已久了。”

王也回过半张脸去,眉目懒懒散散,平平静静:“成呗,这就去了。”


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个小队。

许多双高筒的军靴踩在大片的泥水里,也许受主人煞气的沾染,看起来也仍然是锃亮的,闪烁凶光。这一队看似来者不善的军人,从上海地方跋涉而来,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大多从事情报工作。这个小队还没有真正投入使用,每个人都气息内敛,帽檐压得低而又低。

领头的那个,大檐帽扣着,皮带掐出一道劲瘦的腰线,边上还别了条细长的马鞭,枪就插在一旁。他单手很稳地撑一把黑伞,好歹护住了军大衣领口那一圈貂,不至于被雨湿成一团。

王也一身道服,袖着手走过来,亲切礼貌地跟他们打招呼:“各位军爷来得这不巧,我们这儿死了个人,又下大雨,实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这里是汉人聚居的一个村落,上下不过八十来口,规模很小,文化水平也都不是很高。这个文绉绉讲话的道士,一看就家境殷实,出去见过世面。诸葛青知道这人是村里大地主家三少爷,识的文断的字,都拿去求仙问道,唯独遇上大事还算靠得住,眼下就是全村话事人。于是他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地回复:“不碍事,可巧就是为了这死人来的。”

他这话说得蹊跷,一时间整个场子静了一静。

诸葛青却立刻又把嘴角跟桃花眼尾一并勾起,情真意切地接着说:“道长怎么没撑伞,你不要淋雨,快过来我度你一度。”

这一句话的功夫,王也突然明白过来,并觉得十分好笑了。他本来一点也不高兴,可是这时分只觉得新奇好玩,脸上就不再是疏远漠然的世外高人相。

“诸葛青。”他说。

诸葛青就说:“不成,我还未告诉你我姓名,你乱说话是不许的。”

王也说:“我待要说久仰大名,你着急什么?”

周围一群人看他们两个在这里打机锋,只觉得一头雾水。其实对话的主角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诸葛青跟王也现在满脑子只是自个儿看的抗日神剧跟民国狗血言情不够多,再装逼下去半文半白的词汇就要用光,铁定露馅出事。

诸葛青说:“劳烦道长记挂,不过这雨还在下,还是尽早去室内比较好。我这后头跟着的,都是同袍兄弟,也烦请道长代为安排了。”

王也道:“好说,马上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

诸葛青脚底板窜上来一股子凉意,差点在这群便宜下属面前丢脸地大打喷嚏。

这两个人既发话达成共识,也不会有人不长眼地提出异议。诸葛青跟着王也走到灵堂,村里有别人自带这军官小队去歇息。

灵堂门一关,王也就问:“你回浙江办个港澳通行证,怎么还办进我内景里来了?”

诸葛青说:“你回北京办个港澳通行证,会在梦里把内景办成民国特务剧吗?”罢了还挺委屈:“哦,我还以为道长多少会夸一句我们心有灵犀的。”

王也说:“你以为错了。”

诸葛青说:“那夸一句这身行头好看,总不会叫我以为错了吧?”他自个儿挺满意的。诸葛青之前穿这样的成套军装只有一回,还是在大学话剧社汇报演出的时候,他被学姐生生拽过去跑个龙套,就演的是一个邪魅狂狷的霸道军阀。

那个霸道军阀无比深情地对女主人公说:“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立刻把我全部的武装就地解散,和你一起海角天涯。”

就很刚,真的就地解散,然后孤家寡人手无寸铁的霸道军阀被女主人公转手卖给男主角,我党忠实的干部郎心似铁,啪一枪过去就发了便当,便当还是在女主角怀里领的。诸葛青对这个剧本没有机会发表看法,他只能庆幸女主角是系花,系花真的很漂亮很漂亮,并且事后还请他吃饭,多少弥补了一点声誉受损带来的精神创伤。

诸葛青想,今时不同往日,这个世界里他是个挺真实的军官头子,气质满分,人设也稳,看来编剧有定时嗑脑残片,他很高兴。

王也上下打量他一番,长叹一声:“哎,这人模狗样的,一股子浓郁的大地主大资产阶级腐朽味道。”

诸葛青冷不丁被他上升到阶级敌人层面,十万个不情愿,立刻反驳道:“你一个大资本主义者,武当下来的道士,就不要假装什么唯物主义无产阶级斗士了,好吗。”

王也摆手表示不跟他计较,又把话题导向正轨。他斟酌着分析道:“总而言之,我们现在不是梦境相连,就是内景相连。无论是哪种情况,被困住都是极其危险的,必须抓紧时间出去。”

“我们两个在这里的人设发生交汇点的地方就是在于死掉的这个人,”诸葛青说,“你给他跪了这么久,有什么有用的信息没有?”

王也示意他自己看。

沉黑的棺木里头躺着一个形容枯槁,风骨清隽的老人。他须发皆白,瘦骨嶙峋,眼睛闭得很是安详。这几天雨下的大,气温跟着也就降低,是以遗体的破坏程度尚不严重。灵前放着一尊长生牌位,檀木上面刻了一竖汉隶,诸葛青辨认了一下,发现供的人叫做刘实甫,村里私塾的一名国文教师,和棺里面是同一个人。

一个国文教师,怎么会有人给他供长生牌位?

王也说:“人已经死了,这尊长生牌位前日就从祠堂撤下来,是我拿过来看一看有没有什么遗漏信息。”

意思就是,他也就知道这么多。

诸葛青说:“我的上峰交代我说,要带一队人来查明他的死因,关照他的白事。但我看他像自然死亡,而且也没有半点可能和军队扯上关系,这怎么说?”

王也想了想,也觉得蹊跷。按理说,因为村子小,外来人口少,风吹草动王也都知悉。如果刘实甫的死当真是出于什么人为的状况,他不可能没听说这件事情。不过,也不能够排除他与军方有关系的可能性。

现在世道很乱,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兵。加上军阀势力强大,从军成为了许多年轻人谋求出路和财富的途径。军阀依靠军事力量成为特权阶级。特权阶级的特权就在于,他为自己谋取特权并习以为常。所以派一个小队抢公安活干,还给人守灵扫墓,诸葛青的上峰脑子一热就可以干得出来。

眼下提倡自由婚姻,城里姑娘大大方方谈婚论嫁,除了个别几个畏惧或讨厌军官身份的,别的都是溢美之词。王也觉得这也不算是什么趋炎附势,拜金主义,毕竟如果哪个军官都像是诸葛青这型这款,倒贴着结婚也完全可以。而寻常人如果有军队里说得上话的人做朋友,那就是有了硬的不行的后台,哪怕这个后台只得一个小角,都很了不得。

刘实甫若真有个什么亲人去当了兵,还混得不错,那得到这种重视也确实是应该的。

于是他说:“既然不知道,那只能刨根问底一番了。否则被困在内景里,真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也不知内外时间流速成什么比例,他们现在等于是两眼一抓瞎,只能走着看着。

诸葛青点头同意了。

王也感叹道:“真是没有想到,我们出来玩这一趟居然管了三个地方的闲事还不够,还要管百来年以前的闲事。”而且黏糊着游了三个地方没有分开,甫一分开还要在梦里相会,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而且两个人体内没有炁可以运转,奇门和内景也都打不开,王也徒剩一手宗师级太极,诸葛青还留张能说会道的嘴,总而言之,现在和普通人并无差异。

诸葛青却不见得有多么担心,他说:“百来年以前的云南空气真的是好,我来的路上已经计划好了,得了空我们一定要四处转转。”

是真的。此时丽江古城还没有被大量的酒吧占领,蒙自小城的法国风情正是最鲜活浓郁的时候。西南联大里,这一代中国的未来正在广袤的田野间如饥似渴地学习最先进,最有用的知识,他们的导师,每一个都是青史留名的学界泰斗,传奇的乱世文人。

哪里都很能激起游兴,只除了一点,这里经常有过日军的轰炸机。

王也真诚地煞风景道:“哦,那老青,不对,诸葛先生,我先带你去看看防空洞的地方,拉警报的时候,您可千万别跑错。”

诸葛青说:“这话说的。老王啊,我只管奔着你走不就好了?”

他眉眼弯弯的,王也忽然觉得心下大安。

哎,是他的诸葛青啊。

二、



刘实甫是一名前清的举人。



1904年,二十八岁的刘实甫作为新科举子,到北京去参加了中国历史上最后一场春闱。这场春闱,共录取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二十人,三甲一百五十人,共计二百七十三人,其中并没有他。



不过当然,次年科举制度就匆匆分崩离析,他并不算吃亏,甚至还大占了好处。乘着新政,刘家在上海经营的火柴行生意蒸蒸日上,商人不比儒生迂腐,其时已经供刘实甫入读教会学校,接受新式教育,完成了中学学业。后来,刘实甫继承家业,并在战争开始之后举家内迁避祸,途中妻子失散,双亲罹难,最后只得孤家寡人,流落西南山区。



王也说:“这都是他亲口说出来的,在这里每个人都知道有这么一段。”



诸葛青问:“有人能证明他说的是真的吗?”



王也耸耸肩:“还真有。当年他到这个村子来的时候,是1924年,他四十八岁整。今年是1942年,十八年过去,卫生条件和生存条件都很恶劣的情况下,当时的成人大多不在人世,但是小孩子现在都正值壮年。他们每一个人都记得,那天有一个逃难的人到这个小村庄里来,五天以后,他们就拥有了第一个教书先生。”



诸葛青和王也此刻正在穿过整个聚落,他们并肩而行,一路上受到每一个村民充分的敬重。



王也在这个地方的权威毋庸置疑。他一副问道者的玄妙姿态,加上足够厚实的家底,恰到好处地把人治和神治结合在了一起。用王也的话说,这种权威来自于村民每一次红白喜事,每一点小病小痛,每一个年节庆典,他们认为需要求神拜佛才能解决的问题,其实用钱就可以解决,所以,王也都能够解决。



“打着神仙的幌子,再用金钱去摆平问题,是很聪明的做法。”诸葛青说,“神仙比人更像是不可抗力。”



王也说:“是吧。”



诸葛青一把搂过王也的肩膀,也嘿嘿一笑:“别想多了,没夸你,夸你这个便宜壳子以前干的好事。”完了没等王也发作说教扯出云里雾里的长篇哲学,又说:“我男朋友可懒得这么折腾,他擎知道折腾我一个,是不是啊?”



这圆得够有技巧。王也被他惹得大乐,一叠声是是是,应得鸡啄米一样,反手就搂了回去。



他们勾肩搭背哥俩好的背影落在后头村民的眼里,那真叫一个惊世骇俗。两个好好的人中龙凤,一个军装笔挺,一个仙气飘渺,不知怎么的,碰到一块儿去,就是能给人一种破褂子大裤衩,摇蒲扇蹲大街的感觉,还蹲得特别的自然,特别的熟练。



诸葛青的下属则在想,这搂着抱着蹭的,也不怕腰里枪走火。



不过这话说对了,真的不怕,因为诸葛青就没想着自己还能捞着开枪,默认枪在他手上没有出头的机会,所以放心大胆,干脆把它当个摆件儿,压根没考虑过这是什么年代,枪是什么质量,当然更不可能意识到自己跟王也有多腻歪。



可谓无知无畏。



王也说:“你不是好奇这个人为什么能够被供上长生牌位吗?我领你去看看。”



他们停在一处平房前。



明朝时统治者曾将汉人大举迁入云南,在当地形成了很多的汉族小聚落,基本以家族为单位。这些聚落和当地人通婚,但绝大程度上保留了自己的民族特色,包括建筑风格、衣食住行和文化信仰。因此诸葛青一路走来,见到过不少汉族村庄。那里的先人靠锡矿出口发了财,大兴土木,建筑都是江南式的灰瓦白墙屋舍,四角飞檐,个别建筑的屋脊上还镇有瑞兽。诸葛青一眼就看出风水局做得相当不错,看起来清清爽爽,福泽深厚,景致也优美。



不过眼下他们在的这个村子,生活水平显然没有那些地方高。屋舍简陋,砖石结构与木质结构混杂,还有草屋和窝棚。这处平房和之前王也跪的祠堂,已经是难得的规整建筑。更令人在意的是,这间平房比之祠堂,还要更注重采光和空间。屋门安静地落锁,里外都挂有白布,也参与到全村的哀悼氛围中来。



门上白布蒙着一块匾,削得很粗糙,风吹起来,露出枯瘦的刻字:“书院”。



无论是哪一个古村庄,书院都有名字。或是起地名,或是起人名,或是有雅意,或是有传承。但是,整个村子唯一的私塾没有名字,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王也说:“这匾额是那位刘实甫亲题的,村里的木匠没有做过刻匾的活,说是把这几个原本圆融的道道,都刻得刀削斧凿,过于粗糙凌厉了一点。”



诸葛青上下打量着,却觉得这个字从骨架上看还是很合那位老先生的气质,至于这些人为的改变,则更是环境把他打造成的样子,很像一把古意盎然的朴刀。



这间叫做书院的书院,是燎原星火凭空而生的第一粒火种。



刘实甫没有读过师范,毕业后又做了商人,并不懂得如何教书。一个四十八岁的旧社会男人,妻离子散,考妣皆丧,可能也不会懂得怎么教养稚子顽童。但是他在所有这些孩子心中留到今天的印象,居然都是可亲的,值得敬重的。诸葛青忍不住思考,是什么让他拥有了这样一副外表。知识为他镀上光晕,这是肯定的。而其他的部分呢?是他原本的秉性,还是什么经历的影响,这些他都不得而知。



但是可以知道的是,刘实甫绝对没有拘泥于教授之乎者也。



王也掏出钥匙,打开沉重的门锁,和诸葛青一起跨过被小孩子们淘气踩得乱七八糟的门槛。那门槛被蹩脚地修补过,想来应该也是刘实甫的手笔。书院里木头的桌子,条凳,都摆的整整齐齐。这些用具一看就是出自手工,活儿也很糙,可能还是很多家人各自出力捐的,制式根本就不相同。



每张桌子上面都是三两本线装的书册,纸质不好,诸葛青想起大学有个仿古的社团试制过宣纸,头几次出来的成品就与这个类似。上面大多是歪歪扭扭的孩儿体,看来应当是孩子传抄了原本,上到哪抄到哪。用来做笔的,有真的毛笔,也有小草棍儿,长鹅毛,痕迹粗细不一。



这一本抄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那一本抄到:民主制度,天下之公理。



还有一本规规矩矩全文抄录了弟子规和三字经,后面还附有二十四节气歌。这支二十四节气歌,显然是老师把着手一点一点写出,稚气和风气杂糅,显出很淳朴的一番可爱来。



书桌上有很多刻痕,很多笔迹,无论哪个年代的小孩子,都喜欢在课桌上留下印记。有刻小刀小剑的,是男孩子,有画小花儿的,是女孩子。乡下地方没有条件搞男女之防,刘实甫上过教会学校,大概也不吃这一套,最多左半边坐男孩子,右半边坐女孩子,闹哄哄地在一处。



讲桌上也有一摞书,就高得多,厚得多。诸葛青一翻,顿时就明白了王也说的那种圆融。刘实甫的字,有圆融平和的气质。旧时隐者,尤其大隐隐于市的,就应该有这种气质,不争不抢,漫应四方。



他写了很多,有些是因博闻强识,默写下来,有些则是自己编写,注文妙趣横生。这些东西里既有诘屈聱牙的大道理,又有实用的各门学问。从之乎者也到农学医药,无所不包。会得多的,写的就多,会的少的,写的就少,但每一个字都很确定,经过推敲和确认,虔诚专注地书写出来。



“他在试图把自己整个人都交代出来。”王也说,“他用十八年的漫长时间,写了一封绝笔信。”



诸葛青觉得这是一件值得人敬畏的事情。一个人的绝笔信没有说遗产,没有说不舍,没有说思念,没有那些软弱的情感,却非常温柔地倒空了自己,铺陈到未来岁月的每一个角落去。



“现在呢?”诸葛青问,“刘实甫死了,还有孩子在,他们谁来教?”



王也笑说:“我来。”



诸葛青上三路下三路地扫了他一遍,很不信,摇头说:“你?老王啊,我知道你本事,但是你教什么书呢!你领他们阅读道德经,清静经,道家佚书辑本十七种吗?”



这当然是开玩笑的说法,但是王也教书这个念头还是太超过了,诸葛青甚至有点儿忍俊不禁。就王也那个四肢舒展,杵哪儿都因重力作用垮塌拧歪的样子,要怎么为人师表?也许之前那个王也可以,但是现在这个他认识的,就是不行。



不过王也很能说教是真的,诸葛青回想起罗天大醮,觉得自己最有发言权。如是想想,他居然还有点儿小期待。



王也瞅着他思虑神色,知道他不信,其实自己心里也有点打鼓。他上学那可都八年前的事情了,中间一天书没读过,跟刘实甫一比那肯定是差得远了,诗词歌赋人生哲学也招架不住一群近代的小学生。不过好赖有刘实甫留下的这么多本教材,又有个惯擅坑蒙拐骗,嘴甜哄人的狐狸,他姑且就认为问题不大。



他说:“前人留下的东西,我也不过是照本宣科。丧期学堂并没有停课,过了晌午小孩都帮完家里的事,午后开课,你要不要来听?”





诸葛青从那道门跨出来的时候,王也一时间觉得自己有些眼花。



他们这时候刚刚吃过一顿没什么滋味可言,却自有一番野趣的寻常午饭,歇过了晌,准备去学堂里教书。这个身份对两个人来说都新鲜得很,是以都非常的兴趣盎然。



诸葛青当然不能穿着一身军装,煞气腾腾地去见学生,王也就从自己屋里给他翻衣服。这一翻翻出来好多,他俩身高一致,都是合穿的,王也知道诸葛青在这方面非常龟毛,所以就随便他自己去挑。



眼下这一看,挑的是:青色的对襟短上衣,同色同布一整套的长裤子,下面穿一双黑绒面的老布鞋。诸葛青这一套衣服上身,直像小了个五六七八岁,清凌凌地站在那里,唇红齿白,说不出的干净好看。袖口别了几下,裤脚也翻上去一折,又有几份质朴的书生文气。



王也这里没有坏料子,差衣服,亏在时代审美和地方偏僻,就这诸葛青还能挑出这么一身妥帖合适的衣服,给他穿出个人五人六,瞧得人心动不已,王也真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好,还是该认栽好。他张着嘴巴左右上下地看了一圈,越看越不够,直觉得不行——再这样看下去,他非得白日里生出不该有的绮念来。诸葛青装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还笑笑地看他:“嗨哟王道长,难得一见呀,我这么好看吗,连你都给看住了?”



他这话问得十足调侃,王也知道是这狐狸又无赖使坏了,一点也不想接,稀里糊涂地一通点头,强撑着说:“人靠衣装,是我这箱子里的衣装好,才给你打扮出这么个良家少爷的模样。”



诸葛青笑说:“原来刚刚那样穿,道长觉得不正派。那我以后不那样穿了,就这样去前线打仗。”



王也心里想,也没有人说你不正派,你都一身军官打扮了,谁还敢说你不正派呢?还说要去打仗呢,诸葛青倒真是戏做全套,他也不想想,真这样去打仗,只怕双方的枪还没有掏出来,他就要被那群没见过世面的丘八给看杀了。他赔个笑脸,凑上去跟诸葛青勾肩搭背,被诸葛青很嫌弃似的拍掉,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诸葛青摇着一把“难得糊涂”的折扇,一摇一晃地跨出了厢房。



站在厢房门口了,回眸招呼他:“你不上课啦?”王也这才赶紧抬起步子跟上。







学堂里和早上的境况就不同,此刻坐了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孩子,即使碍于丧葬气氛的沉重,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显出几分生命活泼的神气来。诸葛青对于乡村学校的了解,多来自于希望工程的公益广告,没有亲见过这样的场景。他跟在王也后面,探出一个头去朝小孩儿们笑。孩子们都有着云南地区特有的黑红脸蛋,眼睛晶亮,对他这个陌生人很好奇,也还他一个笑。



这个年代的小孩子,脸上有笑容是不容易的事情。诸葛青看得感慨。



王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先生,孩子们多少有一些拘谨。他一走上讲台,他们就不向着诸葛青笑了,眼神都集中到王也的身上去。王也今天找了件竹纹布的灰色长衫,看起来郑重却不古板,这人天生有一身懒散的气质,再怎么端着也要从骨头缝里透出来。诸葛青斜倚着门框,端看他要怎样开场。



王也清了清嗓子,小孩儿的背一下就挺直了。



“来,孩儿们,”王也说,“都先站起来,咱们先给刘先生三鞠躬。”



教室里吱吱呀呀,一片桌子碰板凳的声音。倒没人跟他计较这一开嗓匪气十足,真像是齐天大圣吆喝花果山的猴子。



诸葛青把自己的条儿捋直,王也也从讲台上下来,站到孩子们中间去,一屋子人齐齐整整地给刘实甫深深鞠了三个躬,鞠完了王也回到讲台上,大家再齐齐整整坐下。



刘实甫不是完全的旧式私塾先生,上课之前不讲究先拜孔圣人,最多大家齐声跟老师问个好,这就完了。王也自认不算是这些孩子真正的老师,没打算受这个问好,就安排成大家都给刘实甫三鞠躬,以全一份敬意。就算是个内景里边,不知道真实存不存在的人物,刘实甫也是当得起他和诸葛青的这三鞠躬的。



王也拿起书就开始讲课。



他也不真像自己说的那样,全是照本宣科,还是自己发散了一些新的东西出来。王也确实很会说教,术士修心,他们平时做冥想的时候很多,脑子里面为人处世的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在罗天大醮的时候王也对诸葛青讲的话很不客气,那是故意的,就是想劝诸葛青收手,不是非得这么说。按照王也与世无争的思想追求,甚至都不该这么说。他既然有那个刀枪剑戟斧钺勾叉的凶残口才,和和气气明明白白地讲道理,就也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是在教育小孩子,只消拿出来浅显地讲一讲,不误人子弟就好了。



孩子们年纪不一,教学进度也不一致,王也得分批讲课,讲一边的,剩下的都自习,安安静静抄自己的书,想听的也可以听一听。王也给几个小孩儿讲到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时候,有点犹豫。他知道这时候严复受西方进化论的影响,是把这句话的意思辐射到社会学上去了,但把自然规律套用到社会建设上,其实并不合适。说得好了是激励,但又是不择手段,有时还教人认命。放在二十一世纪和平年代,那是彻彻底底不合适,至少话不该这么说。但是放在现在这样的乱世合不合适,那又是两说,王也踩在时空的缝隙上两端张望,一下子也不能判定对错。



你说这一切不是真的,可是偏偏又太像真的,让人不能够不负责任。精神实在是人所衍生的精妙绝伦无可替代的事物,是应该让人心存敬畏的。



他在那里发散思维,小孩子性急可等不了这么多。旁边提前上过这一课的大孩子,支楞着一只耳朵听见了,就快言快语、一本正经地替他解说:“就是说我们每个人活着都有意义,都是适合活下去的,所以我们一定要努力好好地活下去。”



王也想,这就是刘实甫啊。



尽管学的东西前卫新潮,这边学堂的规矩倒是和很多私塾差不多。因为孩子们大部分都要在家里帮衬农活,所以教学时间不长,基本都靠孩子自己“书读百遍,其义自现”来领悟,有问题可以随时找刘实甫解决。王也翻过学校的日程,知道这里也会开设实践课程,都是随机安排的。他按照刘实甫原本的教学计划,给学习进度不同的几个分组都上了课,安排了新的抄写人物,就把门打开,给孩子们放出去了。



“先生!”有个孩子的声音喊他,“王先生!”



王也待了一晌才反应过来是在叫自己。他在内景这头那头,都是叫道长的多,可从来没谁这么叫过他。



喊他的那个小孩落在最后面,好像等着和王也说话。王也认得他,他是这里年纪最长,个头最高的,刘实甫大约以他为班长的角色,王也刚捡起教书的工作的时候,就是他来一一告诉王也私塾里的一应事宜。



“苏启光,什么事?”王也知道这小孩儿在这村里大概也是叫什么二狗大黑的,不过都已经是十五六的人了,刘实甫给他取了学名,他就还是叫学名的好。



苏启光正在抽条儿的时候,是瘦高型的那种少年,一身短布衣裤,眼睛里有明亮的光,神情是稳重老成的。为着更像一个能抗事儿的大人,他也高兴有人叫他这三个字的大名,听见王也说话,就笑着点点头跑过来。王也看见他手里头有一个黑塑料皮的硬壳本子,这东西看着就很外面,不是山里东西,要用钢笔来写,大概是刘实甫的。



苏启光爹妈去得早,这两年等于是和刘实甫相依为命,这东西在他手里,也很正常。不过王也弄不明白的是,苏启光拿着这个东西来找他,又是要做什么。



苏启光说:“本来这个东西,先生是叫我一直保留着,不过先生也交代过,我是要离开村子的,就叫我在离开村子之前,找一个可靠的大人,把它仔仔细细地烧掉。我想来想去,村子里最可靠的应该就是您了,就交给您来把它烧掉。”



王也说:“你今年虚岁满十六了吗,就要出去山外边了?”



苏启光说:“原本是该等到今年年尾再去,只是先生说了,有军爷进来,就立刻走,所以现在就要走了。”



王也看诸葛青,诸葛青很无辜地摇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王也只好收下来,说:“那你什么时候动身,想好去哪儿了吗?”



苏启光说:“我先在这附近看看,就在云南看看。先生叫我继续读书,我却想参军。我想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这是他透露出刘实甫的主张里,他唯一没有干脆听从的一条。王也张了张嘴,本来想给他建议,但是一想到后面的几十年风霜雪雨,又觉得哪条路都不会一帆风顺,哪条路都是血泪淋漓,又词穷了。



诸葛青却说:“对,总是眼见为实的好。”



苏启光冲他热情天真地笑。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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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14:09:52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五盏灯·夜宴


一、



诸葛青和王也在内景里经历诸多,现实里也不过只经过一夜时间。到两人在各自房间的床上睁开眼睛,还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未及下床就想到给对方拨电话,张嘴第一句话异口同声:“醒了?刚刚的事情你还记得吗?”然后都笑起来,又感慨良多。



王也对诸葛青说:“拿到通行证还要几天时间,要不先在南方哪个地方玩两天。”



诸葛青在床上翻了个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对听筒懒洋洋地:“七天也等不了,我看你的确是想我了。”



王也对他这句话槽点颇多而又反驳不能,只好装作没有听见,问诸葛青:“你看海南岛怎么样?”诸葛青想了想:“海南岛不错,就是景点太分散,太自然,恐怕还是找一个旅游团安排会得当一些。”



王也于是说不自由行也可以,刚好体验一下旅游团是什么感觉。他从来没有跟团旅游过,假如去一个什么不熟悉的地方,都是直接请地陪或者私人导游。诸葛青啧啧两声,说王也属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公子哥儿,王也白眼要翻到天上去:说得好像你诸葛青就有多么接地气,出门都要拉个万把块钱的旅行箱,哪来的立场说这话。



于是放下电话,诸葛青就打开手机app随便搜了一个旅行团,四天三晚豪华游,两晚五星级酒店一晚四星级酒店,写明没有强制购物环节。吹得好得不像真的。诸葛青问王也觉得这个无强制购物环节可不可信,王也想了一会儿,觉得应该不可信。毕竟之前王家出门请地陪的时候也被带去过购物场所,说是不强制,但最后王家爸妈两个还是拎了一堆有的没的回来。诸葛青又问王也觉得这个五星级酒店可不可信,王也说:“这不得问你吗,咱俩谁比较爱住五星级酒店啊?”诸葛青笑嘻嘻说是我是我,然后以他个人的经验判断应该不可信。不过他俩虽然都是锦绣堆里长大的,但也没有那么身娇肉贵,就连招待所又或是乡村茅屋也没有住不得,酒店真不真也就无所谓了。



诸葛青为自己辩白:“我只是喜欢在有条件享受人生的时候尽情地精致生活。”



王也说:“可不是嘛。”



由于他们实在不想再在路上空耗一程,定的这个旅行团是各地的散客由旅游公司安排航班,在海口机场集合。王也几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需要半夜把自己薅起来坐的廉航,猥自枉屈,更可气的是诸葛青还不必要和他起得一样早。诸葛青家在南边,航程当然没有他那么长,掐指一算能饶出一个小时的清静睡眠,十分招人嫉妒。



王也于是在候机的时候很不做人地给诸葛青打电话,想要扰人清梦,没想到对面的狐狸清醒得很,王也还能听见一片寂静的背景音里行李箱轮子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咦,”王也怪道,“我还以为你还在梦乡里呢。”



“我在梦乡里,你给我打什么电话?”诸葛青说,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嗐,别提了,这回回来差点没能走得了,这不是快要过年了嘛,小白说什么也不让我走,说要不然就得把他带上……我一听只好半夜从门口溜。”



王也在电话这头嘿嘿笑。可能实在是笑得有点傻,一头长发又有点出尘脱俗,他身边显然属于同一旅游团的阿姨用相当古怪的目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大概是觉得此人非疯即傻,对于这次要和这种人同行表示了十分的担忧。



飞机上的广播响了起来,提醒乘客关闭通讯设备。而诸葛青那边窸窸窣窣一阵,似乎是把手机和行李箱换了只手,对王也说:“得,我现在也得和道爷您同甘共苦了。你那边是不是快起飞了?我先挂了,祝我成功逃离诸葛村吧。”



王也说:“那祝您武运昌隆。”



诸葛青无语:“我觉得你这像是在咒我。不理你了,挂了挂了。”说完就切断了电话。



王也对着通话记录上面的“诸葛狐狸”四个字看了一会儿,又十分莫名地心喜而笑。道爷悠悠叹息一声,觉得这狐狸早前那句话也许真是说对了。在一起成习惯,分开又想念。



他早被他绊住了。







凌晨的海口机场十分清静,除了这些半夜抵达的班机空无一人。



诸葛青的班机姗姗来迟,王也混在大部队里,等了他差不多有半个小时,终于在旅行团规定的集合点那里看见他。王也立刻冲他挥手,热情洋溢得差点让诸葛青有点怀疑这是不是王也真身,结果定睛一看他就明白了缘由:感情这个旅行团已经被师奶级别的人物占领,要不就是举家出游,领着一干蹦蹦跳跳小孩儿的人。这一下差点看得诸葛青自己也望而却步——他就好像刚刚逃离一个这样的环境,又一头再次扎进这样的环境里。



他想这些人大约摸都是出来避寒的,从会飘雪的各地涌向没有冬季的海南,就好像南方人在冬天飘向北方,去东北看冰雪覆盖的世界。人总是缺什么就想要什么,而这样的欲壑永远难填。



诸葛青踏着轻快的步子,过去发乎情止乎礼地和王也拥抱了一下:“辛苦了,辛苦了。”



王也打量他一阵,发现这狐狸衣服裤脚都多少蹭了点不大和平的痕迹,就知道自己真的一语成谶,诸葛青估计是在村口又被堵了。



诸葛青说:“小白找了那三个脑积水到村口拦我,那他们仨当然是打不过我,就是有点烦人。我逮住机会就赶紧溜走,不然恐怕赶不上飞机。”



王也对诸葛青拱了拱手,诸葛青笑眯眯地把这个礼受了,周围又投来几道异样目光。



诸葛青小声附耳道:“又被当神棍了。”



王也无语:“我还以为你早该习惯了……”



他们的窃窃私语没能持续很久,因为他们这回的本地导游开始清点人数了。那是一个看上去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瘦高个子,面相十分疲惫,胡子拉碴,还有点谢顶的趋势。他裤兜里十分不讲究地揣着一包开了封的烟,嘴里嚼着槟榔,把一部分牙齿和嘴唇都染成一种过于鲜艳的血红色,与他脑袋上那个鲜红色的导游帽相映成趣。



点到王也和诸葛青的时候,他似乎特别留心,多看了他们两眼,有些浑浊的眼睛转了一转,却也没有多说什么。



诸葛青趁他把目光转走,突然开始十分多余地活动自己的手腕。王也一看,好,这祖宗又要开始了。



诸葛青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在飞机上玩久了手机,现在手比较酸。”



王也:“呵呵。”



导游举起了小红旗,他们这一干二三十人,浩浩荡荡地向机场出口开拔,去坐旅游大巴。海口的夜色静谧而斑斓,纬度差值其实并不很大,但这里比深圳还要热得多。热带的气息在四下里游走,分明是冬季,但是任何一点冬季的味道都不能从空气中嗅出。



到了大巴上,导游口中的槟榔味道似乎就更加浓重,和着大巴上的皮革与机油混合成一种十分难以接受的气味,萦绕在所有人的鼻端,顿时就让刚刚还有些精神的众人一下子变得昏昏欲睡,甚至还有些头痛恶心,但是这个窗子也不能说开就开,大家都是陌生人,人数又多,到底众口难调。



王也和诸葛青于是自动自觉地坐到了最后一排,诸葛青开始带头怀念当时在姚家坐的小面包和拖拉机。他说:“现在才知道三蹦子的好。”王也深表赞同。



导游拿了旅游大巴上的话筒,打开,顿时“吱”的一声魔音灌耳,车上所有人都一个激灵。



他对着话筒喂了两声,试着声音差不多了,就开始说话。



“大家好,”导游的声音原本就有些沙哑,现在因为劣质话筒的原因,听起来就更加的模糊,“我是我们这次旅途的导游,我叫何裕成。大家叫我何导或者小何都可以……”



诸葛青小声说:“我觉得他就是来催眠的。”



确实,王也这会儿都已经快睡着了。脑袋一晃一晃,被诸葛青强行按在自己的肩膀上。王也对这个行为十分喜闻乐见,并不觉得多么腻歪,枕得相当受用。



他们俩头挨着头,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导游说话。何裕成接着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关于旅途的注意事项,对海南岛文化与风物的介绍,另外他简单地提及这次的行程,希望大家仔细阅读行程表,暗示存在自费项目,并提示大家注意安全。



话题到了安全问题这里,忽然开始莫名地跑偏。



在已经一片寂静的车厢里,何裕成突然神神秘秘地说:“大家在夜晚一定注意,尽量不要私自行动……海南一带的蛊毒非常厉害。”



诸葛青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脑袋忽然动了一下,但是没有继续动了。



他笑道:“怎么,你觉得是骗子?”



王也沉默了一会儿。



“不知道为什么,”王也讪笑了两声,“你这样一说,我就觉得……大概其是要出事儿了。”



二、



何裕成没有听见诸葛青和王也在下面窃窃私语。满车人昏昏欲睡,甚至已经有人打起了轻声的呼噜,但他仍然照讲不误。



“你们不要不相信,”他说,“我自己身边就有过这样的例子,很诡异,没错,但是是真的,所以这才显得这蛊可怕。我可以讲给你们听,当然不能让外地来的客人在我们这边有了不好的体验,我只是给大家提个醒……”



何裕成名字虽然取得吉祥,但长得却是一副苦相,仿佛人世上活了几十年,已经被生活的重担压弯了脊梁,倒确实很像是能随口说出很多古怪事情的人。诸葛青之前觉得,何裕成大约是抽烟嚼槟榔搞坏了嗓子,以至于不太适合做导游这种很费口舌的工作,结果听了这几句话,他又忽然觉得何裕成在讲怪谈的方面也许真有几分天赋,尤其能使人身临其境。



他拿胳膊肘捅了王也两下,王也叫:“嘛呢。”诸葛青说:“听听呗,看到底有没有事儿。”



王也歪过脑袋,表示兴致缺缺,但愿意给诸葛青一点薄面。



只听何裕成讲道,他曾经有一个在三亚那边的医院工作的朋友,认识一对做护士的双胞胎姊妹花,两个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生得很美。姐姐先谈的恋爱,有个帅气的男朋友,两个人感情很好。但是不巧,妹妹和姐姐喜欢上了同一个男人,于是这个妹妹想方设法要把姐姐的男朋友抢到自己手里。



听到这里,王也觉得这个故事已经逐渐往都市夜谈的方向发展了,再听下去还有可能会出现限制级内容,非常污糟耳朵。



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何裕成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这姐妹俩,实际上有一门家传的手艺,就是制蛊。蛊这个东西呢,相信不用我多说,大家都多少知道一点,但或许不怎么相信。我之前也不信哪,可是后来是不得不相信。这个妹妹,为了抢走姐姐的男人,就先是利用了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工作和相貌,把姐姐的男朋友骗了出来。她姐姐这个男朋友,不是朝夕相处的那种类型,面对这么像的一对双胞胎,乍一下就没看出来什么分别,于是就着了妹妹的道。”



这回不光王也听得直皱眉头,车上其实有好些人已经开始觉得这个故事没滋没味还扰人清梦了。大半夜的,讲什么鬼故事呀?更有小孩儿的家长提示何裕成,说这样的故事在小孩儿在场的时候讲不合适。何裕成却坚持说:“这是为了你们的安全着想。”



他讲这话的口气坚定非常,倒真像是对自己所说的故事深信不疑。



“这妹妹怎么下的蛊呢?她把它下在了这个男的平时喝水的瓶子里。蛊不能下多,只能一次一点,所以她只能频繁地约这个男的出来见面,在食物和饮水里做手脚。”



诸葛青听得津津有味,在王也耳朵边上窃窃道:“这姑娘会的手段多,不代表她不天真,这样一来二去,那个男的还能看不出来姊妹俩哪个是哪个吗?不过是妄想要坐享齐人之福,索性将计就计不说破罢了。”



王也道:“看你挺了解这种心态,采访一下,你对齐人之福有没有兴趣?”



诸葛青“哎呦”一声,音调七拐八回,听起来特别的委屈:“道爷你这话可就讲岔了,我哪敢呀。我哪需要呢?”



王也本来想嗤之以鼻,结果半天没嗤下去,啧了一声作罢。



何裕成的声音还在继续:“所以这蛊是下完了,那翻脸的时候迟早要到。很快姐姐就发现自己男朋友跟妹妹出轨了,她也是个用蛊的熟手啊,一看就看出了不对劲。但她心计比她妹妹重一点,看出来那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于是发了狠,想要一口气做掉两个……”



“她手里有一种蛊,杀人不见血,一开始看着像是得了马上风,后来就会全身溃烂而亡……咱们这儿还有小朋友,我就不解释什么叫马上风了,”何裕成原本暧昧的语调一转,忽然显得有些莫名地严肃起来,“总之,请各位一定要记好,这个蛊,它只能够被下在火堆里,是靠着那股缭绕的烟气,下到人身体里边的。”



他这个声明有些突兀,还醒着的人都有些发愣,多数将之当成了塑造气氛的一种手段。而刚刚一直学诸葛青眯缝着眼睛的王也却忽然微微坐直了身子。诸葛青笑话他:“终于睡够了?”王也说:“你别讲话,听他说——你觉不觉得他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好像怪怪的?”



诸葛青点点头,窗外孤零的路灯投下一道一道快速闪过的光影,使整个本就黑暗的车厢中,视野变得更加晦暗难明。何裕成的声音里有常人不易察觉的,不同寻常的干涩,被掩盖在他沙哑的喉音里。诸葛青注意到,从他提示大家要记好的部分开始,这种干涩就在愈演愈烈,似乎有什么在阻止他说出更多。



寻常导游拿来哄游客用的地方逸闻趣事会有这种表演效果吗?



说完这句话,对何裕成来说几乎就已经是极限了。他还连着咳嗽了两声,那声音简直像个痨鬼,让人听了背后发毛。但是只有这两声,之后他把原本那个狗血的故事继续讲下去的时候,这种干涩和病痛的声音又突兀地消失了,他口吻中都市八卦奇谈特有的那种轻浮语调再一次占据了上风。



“总之,”他慢慢悠悠地说,仿佛完成了什么任务,“姐姐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把妹妹和男朋友都约出门,到海边去烧烤。这时候她就在炭里动手脚了,烤出来的东西,她自己什么都没吃,借口说身体不适,去了海边吹风,回来的时候,妹妹和男朋友就都不见了。她去报了警,第二天,警察就发现那对男女躺在海岛的树林里……”



何裕成留下了一个意犹未尽的结尾。



“然后呢?”诸葛青突然出声问了一句。



何裕成看向他,不知为什么,诸葛青总觉得这个导游对他和王也的态度有点奇怪,但是他从他身上并不能嗅到一丝一毫的同类气息,并不觉得这是个异人。能够在他和王也面前瞒天过海的人实在少有,即使有,基本也是异人圈子里能数得上名头的前辈。随便报个旅游团也能撞上,那就实在太离谱了,异人高手也不是黄瓜白菜。



“后来?”何裕成凉凉地说,“他们没等到法医尸检,就都烂在手术台上了。”



他这句话讲得斩钉截铁,一点阴沉压抑的恐怖气氛都没带,却没得让一车的人都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诸葛青注意到,何裕成说这句话的时候避开了他的眼睛。虽然隔得很远,光线约等于无,但诸葛青目力依然好,能够看清何裕成脸上微小的表情。



他和王也咬耳朵:“这个何裕成有问题。而且,估计还是个找上门来的麻烦。”



王也已经见怪不怪:“我们这一路上遇到的麻烦可算不少了,不缺他一个找上门来的。行吧,老青,你来说说,我们这回是怎么个章程,管到什么地步呢?”



诸葛青认认真真掰了一下手指,说:“我觉得三天内必须弄完。今天是腊月二十八了,老王,咱们总得在旧历新年之前,把这事儿给了了吧?总不能把这种事情还留到新年去,忒不吉利。”



王也深以为然。



他说:“其实我看这个事情应该不是冲着我们俩来的。这个叫何裕成的人,他非要在整个旅行团行程开始之前,不惜得罪客户,扰人清梦,也要把这个狗屁不通,毫无意义的狗血故事给讲完,那这里面必然有他想要传达的信息——对所有的游客。”



“而且一定和蛊毒有关。”诸葛青说,“你我都见识过陈朵的手段,异人里能用毒用蛊的实在不少,南边尤其多。海南这个省份,从古至今都算是偏僻的,湿瘴之气很盛,最容易生发那些身上带毒的东西,未必就没有用毒的高手。但是这件事情也不一定就能判断是圈子里的人干的,毕竟用蛊门槛不在炁上……是普通人也说不定。”



既然是普通人,那么下手的对象一般而言应该也就是普通人。一口气对整一个旅行团的人动手,估计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惯犯。但他们回忆这些年来的社会新闻,没有听说过海南这边发生过什么大宗的游客失踪案件,也没听说过什么浑身溃烂而亡的极端刑事案例。



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背后的人又究竟想从这里面捞到什么呢?



王也顿了顿:“嗐,其实我倒真希望他是想提醒这个旅行团的人不要自己乱出去买小烧烤吃……”



但他自己都感觉这个可能性极其低微。



“算了,不管了,回酒店算一卦吧。”王也打了个哈欠,诸葛青借着光打量他,觉得王也的黑眼圈又重了,不由得开始思考此人是否有些肾虚的问题。王也察觉到他这眼光不怀好意,当即作警告道:“收敛,收敛啊,我跟你讲,这可是在外面……”



诸葛青当没听见,笑嘻嘻地拿狐狸爪子在王也脖颈子周围揩了一圈油。



“怕什么呀?”他说,“夜且深,且长着呢。”




三、



大巴在行程中安排的度假酒店门口停下,一群人涌入酒店大堂办理入住,由导游收齐身份证统一办理登记,接着给众人发放房卡。诸葛青打量一下四周,看装修倒确实还算金碧辉煌,但他嗅嗅大堂空气清新剂的味道,狐狸鼻子就挑剔地皱了起来。



何裕成过来给他们递房卡和身份证:“二位住这一间。”



诸葛青正好借这个机会凑近看了看他。何裕成的面相不好,夫妻宫和子女宫都塌陷,子女宫更有一圈黑影笼罩。这说明他是一个亲缘相当淡薄的人,根据他现在多少显得有些邋遢的外形和抽烟嚼槟榔的生活习惯来判断,何裕成很可能已经离异,而且子女抚养权多半不在他手上。



“谢谢。”诸葛青说,“何导看来精神不大好,辛苦了。”



何裕成闻言牵了牵嘴角:“没有的事儿。大家今天都累。明天八点大堂集合,记得吧?行程表上写了的。”



诸葛青点头,何裕成就摆摆手,无意和他再多说什么,去下一个游客那里发房卡去了。



诸葛青又扫视了一遍旅游团里的人。正如他昨天留下的印象,这里多数都是带着小孩儿的家长,或者五六十岁的叔叔阿姨。现在年轻人还是更倾向于自己出游。队伍里少有的几个年轻人,看起来都是出双入对的情侣,还有一个单身男人,和两个年轻姑娘。



那两个年轻姑娘里有一个一直在讲电话,还有一个带着墨镜,连帽衫的帽子从头顶拉下来,把半张脸都照进阴影里,显然不怎么想和人交流的样子,诸葛青凭着自己某方面十分丰富的经验判断她也许是情伤未愈。



诸葛青放弃继续观察,推着王也赶紧回酒店房间。这四星级酒店的双人标间相当一般,如果要说四星体现在什么地方,诸葛青认为可能就体现在这房间大得十分多余,两张床隔得属实挺开。他们把包放下看了一眼时间,现在是凌晨四点。



诸葛青说:“我赌五毛钱,他们这定的铁定是个钟点房。”



他哼着小曲儿拿热水壶烧水去了,留王也一个人坐在床上五心朝天地算了一卦。这一卦算得挺久,等诸葛青第一壶水烧开了,他才神魂归位道:“我的确看到何裕成受什么东西威胁,但目前不会危及性命。”



“这也要你算这么久?”诸葛青问。



王也道:“麻烦的倒不是他。和他相关的还有一个人,一个和他有直系亲缘的人,这一趟正在暗中跟着他。而且不是单纯地跟着,这个人正时时刻刻地影响他的命运……所以一时间不能看出一个非常确定的答案。”



“有人暗中跟着?”诸葛青说,“现在这个情形,要暗中跟着何裕成,就等于是要暗中跟着我们一大群人。去旅游景点意味着我们在市区逗留的时间极少,那么这个人也许就在车上,就在这个旅游团里。”



“在车上的直系亲属,何裕成会认不出来吗?如果认出来了,又有什么必要装作不认识呢。”王也表示怀疑,他说,“还有一件怪事。虽然这个人看样子是何裕成的直系亲属,但是——”



“但是何裕成亲缘淡薄。”诸葛青说,“他的面相你也看到了。”



王也点点头:“现在没办法判断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一个人会因为什么亲缘淡薄?”诸葛青问。



王也想了想:“性格乖戾,或者没有缘分。换句话说,要么人品不好,要么命不好,要么就是合适出家。”



诸葛青上下瞧了王也的脸:“嗯嗯,不像还俗了的道爷你,你看你看,这夫妻宫饱满,子女宫处黑眼圈久而不退——”



王也:“怪谁?”



诸葛青说:“怪我和你太有缘。”



王也说:“还很不巧没有某个功能。”



然后被诸葛青毫不留情地直接撵下床去,在凌晨四点钟刷牙洗脸洗澡,收拾停当,才获准睡觉。



到底还在冬季,海南夜里也有凉风。黑暗中,诸葛青坐在自己床上玩了半个小时手机,被子里打了两三个滚,觉得十分没劲,就爬起来摸到王也的被窝里去。两个男的挤一张单人床,实在束手束脚,额头抵着额头,鼻尖对着鼻尖,呼吸可闻。王也已经困得有点懵,但在被子里碰到诸葛青冰凉的足趾,条件反射地就用两条小腿夹住,诸葛青在鼻腔里哼出一个音节,王也就轻轻碰了碰他的嘴唇。



一觉黑甜。







说是夜还长着,但旅游团总有着铁打的行程,不能有丝毫的通融,他们还是在第二天早上八点钟就睡眼惺忪地上了旅游大巴。整辆车上又是一片昏昏欲睡,个别精神的几个,有人认为昨晚住的那个根本不配称为一个四星级酒店,对旅游团吹得天花乱坠的行程一顿絮絮,说这属实是春秋笔法,欺诈消费者云云,有小孩子一大早就精力过剩地叽哩哇啦,大人说他两句,转眼又干嚎上了,而昨天诸葛青看了一直在讲电话的那个姑娘,现在挂着个耳机仍然在讲电话。



其实这已经不太像是旅游,但这又是多数时候人们理解中的广义的旅游。一群人因为同一个目的聚集在一起,坐在同一辆车上,去向一个接一个人满为患的目的地,就好像在打卡。上班打卡,吃饭打卡,出游也打卡。现代人过的是一种不止歇的打卡的人生。



何裕成今天仍然心情沉重。他眼下的青黑比昨天更深,诸葛青注意到他不时会扫视车里的游客们,但目光不会固定地落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甚至都显得有些刻意。



“他应该知道那个人就在车上。”王也说。



今天的第一个景点是参观某个海南民俗村寨。现在各地都有这样的民俗活动,搭建一个景点,请本地人,表演永远循环重复下去的节目。美吗?美的。人人都喜欢吗?不见得。这是一种传承吗?其实也不好说。它好像一个很大的标本框子,把一些鲜活的东西努力地框起来,不希望它们过早的死掉,同时希望能把标本卖出一个很好的价钱。



的确,人们还是要生活。但是人们总是忘记蝴蝶灭亡终归因为花不再开。



何裕成在车上把这个村寨夸得天花乱坠,说了大概有半个多小时,最后总结落在一句话上:这是个自费项目。车上有些之前没有仔细阅读行程单的,又开始对旅游公司骂骂咧咧,但奈何这些景点净开在罕有人迹的地方,假如不去就要在荒郊野外空耗几个小时,一时间又没办法不去。



诸葛青问王也:“去不去?”



王也说:“这自费项目导游会不会进去?要是他这次不进去,我们就在外面蹲蹲他。”



何裕成没有进去。一般来说导游是要全程跟团的,但是这个村寨有自己配的讲解员,何裕成大概是跑了太多次这个行程,最后没有跟着。他从大巴车上搬了张小板凳坐在了车旁边,拧了瓶矿泉水,在那儿发呆。诸葛青和王也过去找他说不参与,他也没有像别的导游一样卖力游说,只是云淡风轻地点了点头,说不去就不去吧。



这次不去的就只有诸葛青和王也两个人,所以他们想要看看何裕成会不会和别人有单独交流的愿望落空了。不过,景点游玩需要两个小时的时间,反正何裕成不会跑远,他们大可以悠闲一点,也省得过分引起何裕成的警惕。



诸葛青在不远处发现了一个装满青色椰子的推车,这里的椰子五块钱一个,比人头还大两圈,他想起之前在深圳喝的那个椰子,深觉物价果然是在中间商的转手过程中被不断哄抬的,遂赶紧拽着王也买了一个。椰子破开,里面满满当当的椰青,颜色清澈,滋味甜蜜,店家给他们插了两个吸管,他们就头对着头喝。



甜不甜?诸葛青问。



王也说甜,特别甜。



诸葛青转头叫了一声:“何导,这椰子特别甜,你要不要来一个?”



何裕成没想到诸葛青会叫他,愣了一下,回说:“嗐,我们本地人喝这个喝得多了,再甜的也喝过。你们喝,你们喝。外地很少有比这还甜的。”



诸葛青和王也顺势就走过去,王也非常不讲究地在边上一蹲,何裕成看了一眼诸葛青的牛仔裤,料想诸葛青该是暂时蹲不下去,就跟旁边一个店家要了一条小木板凳给他俩。



他们连声道了谢,何裕成说不用。然后又是很久无话。诸葛青心里想,这人竟然比姚航还是个闷葫芦,难搞。而王也一边专心致志地吸溜那个椰子,一边在手里掐着什么。



何裕成被王也的动作吸引了目光。



“那个……王先生。”



“哎您说。”



“我早先就想问了。您是……您二位是,宗教界的?”何裕成试探着问,他看了看王也的发髻,手里又学了一下刚刚王也掐的那个动作,但学不出王也的利索劲儿。



诸葛青遂热情介绍:“前宗教界的,已经还俗了,不过风水算学都通一点。”



何裕成听了他这个答案,沉默片刻,从口袋里掏了根烟出来,问:“介意吗?”



诸葛青和王也都摇摇头。



何裕成就把烟点上。烟不太好,味道有些呛鼻子,何裕成刚叼到嘴里,就咳嗽了两声,但他还是抓紧吸了一大口,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镇定下来。



然后他咧嘴笑了一下,问他们:“那您二位看看,能帮我看个相吗?”







诸葛青和王也不好意思和人家说自己早先已经给他看过一遍面相,不仅如此,还进内景里头探查了一番,大小事情知道了个底儿掉。于是只好由演技更加精湛的诸葛青同志再次披挂上阵,煞有介事地给何裕成看了一圈,还捏了手骨。王也在一边憋笑十分辛苦,要忍着不露出嫌弃的表情就更加辛苦,僵硬成了一块儿木头,使得本来就很紧张的何裕成更加紧张。



他再开口的时候甚至改换了称呼:“大师,您看,我这究竟是哪儿有什么问题啊?”



诸葛青清了清嗓子,肃容道:“倒不用叫我大师,不过啊,我看何导您最近运势好像不太好,也许命里有件大事,就在这两日发生。而且这个……夫妻子女感情上面,是不是有点什么不愉快的?”



何裕成在听到命里有件大事就在这两日的时候,就已经被唬住了,再听到诸葛青说他的夫妻子女,他整个人的表情就更加的震惊,好像诸葛青说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一样。



王也心说,何裕成这样的人,一看就很容易被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骗。早前车上提到的那个蛊,说不定就是何裕成哪次踩中的圈套,他本人又个性软弱,不是什么坏人,所以一直良心不安,非要找个什么办法来避免坏事的发生。所以这次旅行团里出现王也这么个前道士,他自然也当成救命稻草来抓。之前对王也和诸葛青特别注意,估计一方面是因为怕这两个人要为了这件事来整治他,一方面又希望这两个人能把他从现在的情况中救脱出去,所以态度古古怪怪,时远时近,多少显得有些反复无常。



果然何裕成就用一种痛苦的语调说:“您说的对。我已经和我老婆离婚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还有个女儿,但现在已经不怎么联系。实不相瞒,其实我拜托您二位给我看看,就是想知道这件事能怎么解决。”



何裕成就是这世界上千千万万个倒霉男人其中的一个。他很传统,没犯过什么错,也没有什么大的本事,年轻的时候凭借少年意气和海誓山盟娶到一个漂亮又优秀的老婆。但是生了小孩之后,生活随着各项开支的逐渐攀升,慢慢剥下自己甜蜜美丽的面纱,露出残酷凶狠的本貌。何裕成却不能再像曾经那个少年一样,宣誓成为勇者去打败恶龙。而且的而且,不是宣誓就能成为勇者,勇者也不一定会在每一场战斗中都取得胜利。何裕成不是童话故事里的幸运儿,他感到贫穷好像一潭死水,没办法留住白天鹅。



古语有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没了白天鹅的生活比死水更加糟糕,何裕成就学会了嚼槟榔,抽烟和喝酒。这完全就是一个恶性循环。他一往无前地塌陷了,好像只有在塌陷的时候他才能做到一往无前。何裕成因此而逐步失去他本来可以抓在手里的一些东西,比如说女儿的抚养权,比如说探视权,又比如说挽回这段婚姻的可能性。



王也给诸葛青抱着那个还没喝完的椰子,悠悠地说:“但是何先生啊,留不住白天鹅的从来都不是贫穷。”



有时候你必须明白一件事,就是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包括你自己,脊梁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挺拔坚硬。它很容易就被一些事情冲垮,如果不能意识到这一点,那么之后它恐怕也不能再生。所以有些人的一辈子,最终就这样心甘情愿、稀里糊涂地归于平庸了。他们接受这个事实就好像吃饭喝水,一次呼吸。因为有人告诉他们:这就是成长。这就是社会。这就是你最终要接受的现实。不能这样。就好比说,这件事对于诸葛青来说没什么稀奇的,他从小到大事实上无数次地重塑自己的脊梁。诸葛青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让自己成长。只不过以前都是他自己和自己较劲儿,和王也打的那一场,根本性质上就有不同,所以王也问,诸葛青,你败过吗?诸葛青其实败过。他只是经常输给崭新的自己,而很少输给别人。



诸葛青点点头,却无意再给何裕成做什么人生导师。他继续一副神棍口吻:“那就怪不得了。人的气运是一个整体啊,假如说哪一角缺得厉害了,那运势就肯定要走下坡路。您现在在亲缘上有这样的局面,跟别的方面肯定也有脱不开的关系。这一块您有意隐瞒,所以我们也不好过多的去窥探,所以除非您说,不然,我们也不会知道这个问题怎么解决。”



他谆谆善诱,话术点满,一通操作猛如虎,但何裕成听了这话,反倒又不说话了。王也茫然地看了看诸葛青,诸葛青对他眨眨眼,表示没关系,紧接着重新面向何裕成,说:“真的,您可以跟我们讲一讲。我们道长说是还俗,其实就是来俗世体验人生的,入世也是一种修行嘛!您讲一讲,如果能帮得上忙的,一定会帮。我们俗世交往也不多,没有什么能往外说的空间。您尽管讲,您看,这里四下也没有别人。”



王也听着觉得怪怪的,总感觉诸葛青好像把自己放在了一个经纪人的位置上,十分热情地在替他安排工作,把他安排得明明白白。但没有办法,诸葛青话都说出去了,王也只好跟着点头,说没错没错。



何裕成却露出一个十分古怪的表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卡在了他的喉咙里。他几乎是和那个东西搏斗了一段时间,脸都涨红了,诸葛青连忙要拿过他的一只手来探一下脉搏。武侯派的绝学里也包括医术,诸葛青什么都学了点皮毛,诊断小病小痛不在话下。何裕成一开始想躲,可诸葛青是什么人,这要是能被他躲过去,那诸葛青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他三指轻轻在何裕成的脉搏上一搭,立刻就感觉到脉象有问题。



他看了一眼王也:何裕成已经中了蛊。



王也并不感到奇怪。何裕成的闪烁其词和奇怪举止都证明,他正在被什么东西控制着。这种蛊如果不是异人操纵,那么就已经是普通人里非常强大的存在,必须小心谨慎地对待才行。他摇摇头,示意诸葛青先不要挑明,诸葛青心领神会,说道:“您身体可能也不太好。我不是专业医生,不好下诊断。您还是抽空去趟医院,这个烟酒槟榔,也少沾些为上。”



何裕成闻言松了一口气,不再讨论这个话题让他看上去轻松多了,身上的奇怪症状也随之慢慢减退,不再作怪。他现在对诸葛青和王也心服口服,虽然诸葛青前后也没说两句有用的话,但算命这一行业在广大人民群众的眼中差不多也就是这么一个形象,对何裕成来说,就这点东西显然已经非常足够,他甚至还有可能要对着分析好几天。



诸葛青和王也没有再跟何裕成套什么话。在剩下的两个小时里,何裕成对诸葛青和王也连声道谢,之后又跟诸葛青和王也漫天扯了些从小视频app里面看到的术数,简直是奇人共赏,把两个走传统路线的术士听得目瞪口呆。诸葛青甚至开始慎重思考要不要回去没收诸葛白的手机,避免他也开始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到时候学来一堆阴间术法,那他就要愧对诸葛家列祖列宗。”



最后何裕成神神秘秘地说:“为了感谢二位,这一回等到了明天,我请二位去参加一次夜宴。一切费用都由我出,二位一定吃好喝好就行。”



起先诸葛青和王也对何裕成这个承诺都没有太当回事,毕竟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何裕成说的夜宴能有多豪华,他们估计真见了现场,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但到了中午,午饭上桌的时候,诸葛青和王也就愈发感到,假如说何裕成之前讲那个多余的故事,真的是想要劝说大家不要去买小烧烤,这件事的可信度其实很高。因为旅游团的团餐实在难以下咽,几乎到了一种令人迷惑的程度。菜还没有什么,每桌十个人,普通的八菜一汤,但米饭用的是海南本地产米,对于诸葛青这种在江南一带吃惯精细稻谷的人来说,简直不像是同一种食物。他大概嚼了两口,就不太想继续勉强自己,心想碧游村的伙食也比这好得多啊,他甚至还因此想念了几秒钟的傅蓉。



王也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这狐狸在想什么。王也酸溜溜地说:“哎呀诸葛青,你说,你自己挑的旅游团,你自己要来的海南岛。现在出了这样的情况,你是不是应该多想一下你自己的问题,然后再多想想我啊?”



诸葛青说:“你说得在理,但是这件事又怎么能怪我呢?你还不是好好地来了。”



王也举手投降:“得,是我自己上赶着。哎,那你说,何裕成的直系亲属又是为的什么啊。都这样了,看起来像是毫不犹豫一刀两断拥抱新生活了,怎么还回过头来管他的闲事呢?”



诸葛青看了一眼门口,之前那个穿连帽衫戴墨镜的女孩儿站在外面下风向处抽烟。



他说:“那谁知道呢。”







过了一天,他们驱车前往南普陀寺,等过了南普陀寺之后再去向三亚。漫长的去路上何裕成又开始讲他的故事。这一次讲得就没有第一天夜里那么生动,所以这个故事也没有第一天夜里那个故事那么渗人。

  

他只是说以前有一个老板,非常想发财,就来南普陀寺拜菩萨,求问自己什么时候能发财。这个老板在菩萨面前起誓说,假如自己有一天真的能够赚大钱,就来南普陀寺裸奔示众还愿。后来他果真炒股发了大财,但早就忘记和菩萨的约定,没有回来还愿,更别说裸奔。结果很快,他家里的人都生了怪病,他很快也查出绝症。这个老板想了很久,终于想起早先还有这么一出,于是真的拖着病体来南普陀寺裸奔,回家之后不出五天一切都好了。

  

这种传说故事,菩萨保佑人发大财其实已经没有什么人会相信了,但是菩萨让不知道还愿的人生怪病却总让人不由得想要侧耳倾听一二。太好的事情总是显得那么不真实,所以菩萨最好也不要那么那么慈悲,稍微严苛一点也可以理解的话,至于说裸奔之类那就是这个故事里用来调剂气氛的笑料了。整辆车的人里,也许有一些信,有一些不信,但他们都觉得拜一拜没有坏处。

  

诸葛青问王也:“你觉得呢?”

  

王也说:“我也觉得拜一拜没有坏处。我从小就喜欢问,我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希望有人来告诉我,我就开始求神拜佛了。但是神像不会告诉我,和我一起下拜的人也不会告诉我,最后我倘若知道了什么东西,那也都是我自己告诉给我。所以求神拜佛其实是求自己。答案在自己这里,求神拜佛是一个途径罢了。”

  

诸葛青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回答。王也,你不喜欢听人说话,你唯独喜欢说话,别人呢,别人顶好乖乖地听着。所以最后你就自己说话给自己听,你就是你的世界的回声,老王啊。这听着太孤独了。”

  

王也挠了挠头,嘿嘿笑,有点不好意思。他一面知道诸葛青说得对,一面察觉到这狐狸正明里暗里贬损他好为人师。王也说:“这不是有你嘛。你总不是什么世界的回声了吧,诸葛青。你算世界的回报。”

  

狐狸被这一句话哄得很高兴,笑眯眯的。

  

到了要下车的时候,何裕成还特地问王也能不能进佛教场所。王也说可以,在他眼里大道无形,其实不拘泥于儒释道。何裕成果然被王也的大道唬得十分崇拜,诸葛青给王也一个眼神让他自己体会: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经过昨天的事情,何裕成已经和他们两个有点话聊了。所以进南普陀寺之后他们有意无意地走在了一处,何裕成没有多说什么。南普陀寺的观音像,很大,洁白美丽,不染凡尘,光一个远远的影子都是圣洁的。何裕成看着它的眼神疲惫且虔诚,也许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有这么虔诚,他只顾着疲惫去了。

  

王也问:“他在求什么呢?”

  

诸葛青的听风吟也没有办法听到心声。他们只能看着这个颓丧的男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双手合十,定定地望着观音的方向,但他没有要去上香或者进献花灯的意思。诸葛青说:“不错,烧高香其实就俗了。佛家四大皆空,哪里要这些蠢物,拜托还是留给凡人受用。”王也乐不可支。

  

何裕成回头看见他们两个站在那里,自己就主动走过来。诸葛青意思意思和他招招手,问:“何导很信这些呀!都求些什么?”

  

“我说了就要不灵验了,”何裕成说,“是有这么个规矩吧?”

  

王也看了诸葛青一眼,发现他一副看戏的架势,遂毫无心理压力地摆手:“没有没有。”

  

诸葛青道:“不是按这个算的。你尽管讲也没什么。说大声一点,指不定也能让神仙听到呢?”

  

何裕成被忽悠得有点懵:“啊,说的也是。”

  

他又有点局促地捏了捏自己的鼻子,一边在兜里摸烟,一边讪笑道:“其实……哎!其实就是为了家里的事情呗!”

  

诸葛青想,这是一件他一想起来就要抽烟的事情。

  

何裕成说:“二位的年纪,想必还没有结婚生子吧。”

  

王也心说,确实,而且恐怕这辈子是很难有机会了。

  

“就你们觉得,生养小孩儿,它算是个什么样的事儿呢?”

  

诸葛青和王也对视一眼。养育一个小孩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就连很多已经为人父母的人都没办法说出一个简洁肯定的答案。但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应该都有一个共识:那是一种漫长的,刻骨的,无法剥离的感受,其实并不想是开花结果,反而像是一棵新苗被嫁接在你的身体之上,通过你汲取营养,借着你攀登青云。你要承担它的重量,你要目睹它的成长,你要承认自己的衰亡。

  

为人父母意味着很多东西,不仅仅是血脉的传承和延续,或者不如说那就是这件事中最不重要的一个部分。你的孩子,你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那么小,小得任何事物都能够轻易地将他摧毁。他是一张白纸,第一笔是你写上去的。你对这个小小的生命有些最初的掌控权,这种权力起先大得可怕,又随着年华流逝逐渐衰减。当你将一个不能言语,不会思想的婴孩逐渐变成一个带有你影子的成人,这种掌控权也从你的身上悄然流失了。

  

诸葛青说:“我弟弟算是我带大的。不过他出生的时候,我才十岁上下,本身也是个小孩子,没什么长兄如父的高级觉悟。生养小孩儿是件难事,闹心的事,但它在我这儿又是十分纯粹的利他主义。挺难定义的。”

  

王也听了一会儿,说:“利他主义么……好像也不能算是。现在的父母总喜欢在小孩儿身上图点什么。养老送终啊,孝顺啊,听话啊。这其实都是一种要求。你如果说得严重一点,这个都能算是阶级剥削,不过放在父母和孩子身上,剥削者反而是永远亏本的。这是赔本买卖嘿。”

  

何裕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露出了别人经常对诸葛青和王也露出的那种表情——张楚岚曾经将这种表情形容为“不想再听自己听不懂的哲学思辨狗粮”。他笑了笑说:“你们讲得都很有道理。我想道理可能确实就是这样的。”

  

“不过呢,我不会想这么深……”他又点着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二位看起来是养尊处优,应该不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烦恼。但很多的小钱聚在一起就是大钱,过得不如认识的人好会让人很焦躁……这是个花钱的事儿。”

  

从小到大,吃的穿的用的,上学和大小补习班,通通都要花钱。何裕成那时偶尔会想,自己究竟想让自己这个小孩长成什么样子?希望她活着就好,还是希望她出人头地?她伸手来要东西,给不给,给不给得起,应不应该给,给了之后,会不会有什么坏处,届时又要怎么办才好?何裕成想得焦头烂额。那个纯洁无瑕,宛如一张白纸的小生命,深刻地反衬了他的衰老和斑驳。何裕成想,这怎么办?我能给她什么呢?

  

她自己又想要这样的生活吗?

  

何裕成觉得她恐怕不想。她和她妈都不想。别的不说,春秋游的时候学校发回执条收费,课外活动里义卖捐款交班费,这些桩桩件件摊到他面前,他发觉自己都要犹豫一下才能给。他女儿长相随妈,是个很漂亮的小姑娘,成绩也好,是学校里的明星人物,他自己都觉得,这样的小姑娘就应该从小就做公主。她妈是白天鹅,她就是小白天鹅。何裕成没办法让她做她妈那样的白天鹅。一代过得不如上一代是很让人痛苦的。你自己的青春逝去了,你小孩的青春千万不能不如你,多数人都是这样想的。

  

他的工作是导游,一年里很多时候都不着家,就连陪伴这种不需要花费的东西他也缺乏。他前妻一边带小孩一边工作,何裕成想她大约比自己更心烦。他原本还抱持传统的大男子主义,希望自己挣钱养家老婆貌美如花,可是他根本做不到。他自己也不想过这种生活。他起早贪黑地工作了一段时间,就感受到了自己的无力。人一般要到了确实产生刚需的时候,才会突然反省起过往虚度的时光。这种不长久的,突发的悔意一下子侵占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这是一种并不剧烈却扎根很深的绝望。何裕成被吞没了。

  

“我那时候就放弃了。”何裕成说。

  

诸葛青说:“但你现在又重新想开始努力……?”

  

何裕成说:“我找到了方法,我可以成功的。就是钱的问题。钱,这个问题我能解决。我想告诉她们我还可以。我和我前妻可能没有什么复合的可能了,但我真的很想补偿她们。”

  

“那你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呢?”诸葛青问。

  

何裕成没有回答。



他只是说:“菩萨千万保佑。今晚之后,今晚之后……”

  

白玉观音在海风里悠然伫立。诸葛青抬头去看,王也伸手捉住了他的手。



六、



去往三亚途中,众人都已经十分疲惫。在外旅行最难过的其实还不在人多,是在于坐长途车实在磨人。车上老人小孩不少,很容易有头疼脑热,小儿啼哭,各类突发情况数不胜数,再加上大巴车内通风换气效果不佳,许多人在长时间的旅程之后都有了晕车的症状,满车昏昏沉沉的脑袋仄歪着,等不到充电宝电量耗尽,手机都懒得玩,直接靠着椅背就睡着了——这下又有鼾声响起来。



车开得好像没有尽头,天也渐渐暗下去。这次何裕成反常地一言不发,给大家留下了一片安静的空间,王也和诸葛青反倒觉得不寻常,因为何裕成的目光时不时就会落在他们身上,好像在打量什么,又像在思考什么,也许就是因为那个什么夜宴的事情。



他们两个肯定不至于被晕车困扰,诸葛青无聊就伸手去玩王也的五个手指头,把掌心那几条烂熟于心的纹路看了又看,几条骨头揉了又揉,好像还是看不腻歪似的。王也就把自己的手指随便交给他摆弄。其实王也之前就在想,武侯家学多得简直数不胜数,万一诸葛青真的就是个看手相的大师呢?但是诸葛青又总是笑眯眯地,跟他云山雾罩地打太极,王也就不知道到底该信还是不该信。



他们俩的命数都不是好看透的那种,从手相上大约也只能看出这一生有没有生出颠簸。那当然还是有。大大小小。人总会这样。王也想自己的手上能读出诸葛青的名字吗?诸葛青的手上能够看出这辈子会有一个王也来磋磨他吗?这些应该都是读不出来的。但是诸葛青和王也的手上确实都没有那道竖纹,有说法是这样的人会有荣华富贵伴随一生。



他们邻座那个穿连帽衫的姑娘一直就在注意他们,看了这两天,到现在终于没忍住和他们搭话了。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她问。



他俩在外面不会特意标榜自己是情侣,但是也没藏着掖着过。诸葛青脸不红心不跳地胡咧咧:“我给他看手相呢。”



那姑娘说:“手相啊,准吗?”



“准!”诸葛青大言不惭,“可准了。”



姑娘却难得地没被他唬住,翘了翘嘴角说:“小帅哥,没想到呀,你打扮这么摩登入时,居然也搞封建迷信。”



诸葛青说:“哎,姑娘此言差矣。有时候这些玄学上的东西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姑娘不以为意,颇拆台道:“其实看手相这个事儿,我一直觉得挺那啥的。你说一个人吧,从出生开始手上就有这几条纹,长大之后也不一定就会变。但是一个人真的能三岁看老吗?恐怕也不见得。一个小孩儿长成什么样,就连亲爹亲妈都不一定能估到。那这看手相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在呢?还有星座,生肖……天底下的人果真就能分为十二个类别吗?我是不太信的。”



王也插言:“其实看手相一般不单靠那几条纹,也是要摸骨的。”



诸葛青不轻不重拍了他手背一下,笑嘻嘻道:“这位小姐看来是笃信唯物主义了。唯物主义也挺好,不信命也是一种生活态度嘛。”



王也看着他的眼睛里写了五个大字:您又开始了。



这姑娘微微笑了笑,不和诸葛青继续这个话题。她先问:“二位怎么称呼?”王也和诸葛青各自报过姓名,她就自我介绍说叫何西。“西边的西。”何西说。



何西说自己现在正在深圳工作,在油画村搞画廊,店是她妈妈开的,现在她长大了,她妈妈就退居二线,把店给她。何西只是个老板娘,对艺术感觉也就一般,但和这些热爱艺术的人在一起工作她觉得高兴,她说他们都蛮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不喜欢没头苍蝇。



她妈和她爸离婚早,但是后来何西也没改姓,她只是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掉了。何西讲这些事情的时候口吻很平淡,看来确实没怎么放在心上。她轻描淡写地说:“生活理念不同,肯定要分开啊。”



原本她叫何茜,她妈和她爸当时对着一部叫《茜茜公主》的电影给她取的名字,希望她也做小公主。



何西说:“我这辈子反正也做不了茜茜公主啦。”



漂亮姑娘讲这话总是有些落寞,让人能跟着扼腕。不过何西不是典型的那种漂亮姑娘,她的口吻中有一种世故的调侃。



“这车开得真远。这几天下来,旅游的时间拢共也没有占到多少,大部分时候都在车上耗过去了。团餐也不好。”



诸葛青点头称是。



“为什么还有人想要参加这样的旅游呢?”她好像有些困惑地问。“二位怎么来的?”



“我们来参加这个旅行团就是临时起兴,看来不是一次很好的尝试。您呢?何小姐来这里是为什么?”



何西说:“我为了一点私事。”



她的目光流连过前排座位歪七竖八的一片脑袋尖,轻声说:“导游带这个路线一定也带了很多次了。我想他自己如果能选,恐怕也不会愿意参加这样的旅游。那这样的生活有意义吗?”



这话讲得就很冲了。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车上醒着的人不多,本来就安静,何裕成坐得离他们不远,王也猜他可能已经听见。



诸葛青说:“生活不一定有什么意义,有时候有些人就是为了生活而生活。”



“可是他明明就有自己想要的东西,”何西坚持,然后问,“那你呢?”



说到这里已经有点交浅言深,诸葛青随口答道:“为自己活呗。”



何西又看向王也,王也其实最不喜欢回答此类问题,他总觉得自己能滔滔不绝很久,但是事实上又并不能说出什么来,最后意义不大。



王也只好打哈哈:“为环境保护,为家庭幸福……”



问问题的人听完了答案,却不置可否,点了点头,说:“都挺好的。不过但凡人要是有点什么追求,摊上一个为生活而生活的人,都挺够呛。”



那姑娘垂下眼睛说:“最后就是你勉强自己,他也勉强自己,还掰扯不开。到现在都掰扯不开。”



“他都要为了这个去做错事了……”



她这话就有点像是自言自语,后来干脆就沉默了,终止了这段突兀的对话。



诸葛青看了一眼王也,捏捏他的指头尖。



王也警觉,心想这哲学思考可别又被这狐狸拿来折腾自己,道:“你可别这时候给我来劲。”



诸葛青得令,乐了。







下车时候天已经黑得像没化开的墨,疙疙瘩瘩地结在人头顶上。三亚的夜晚比海口的要热闹很多,开到酒店的路上已经能看见很多霓虹,还有很多灯箱,树在路边烧烤店的炉子旁。这一路来他们见的多得是烧烤店和水果摊,但是在这样的城市里,这个印象更明确,更直观。诸葛青略略扫了一眼,又想起何裕成之前煞有介事讲的那个故事,无端端觉得有些不妙的感觉,皱了皱眉头。



王也发觉他表情有变,说:“倒也不大可能在这个地方动手脚。这纯属是无差别攻击啊,太大海捞针了。”



诸葛青说是。



他们跟大部队一起进了今晚的酒店,还是先分房卡,然后何裕成安排吃团餐。这次房卡发到他俩手上的时候何裕成小声交待他们,一会儿吃团餐就不用去了,回房间放完行李直接跟他一起出门,参加他说的那个夜宴。



何裕成说话的时候诸葛青隐约感觉到有双眼睛在盯着他们,何裕成显然也发现了,他看上去很紧张,但是什么都没有讲。王也手勾在诸葛青的脖子上,刚好一偏头就可以和他咬耳朵:“是车上那姑娘。”



诸葛青点点头,他猜应该也是。不仅如此,他觉得这姑娘应该就是何裕成的女儿。但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两个之间一直都没怎么说过话,彼此当做对方不存在,全然是两个陌生人。这已经涉及到别人的家事,诸葛青和王也就没有继续窥探下去的打算了。之前进内景里看到的属于何裕成的一劫时间将近,他们现在主要的目的还是看看这个夜宴究竟有什么门道。



“其实这还真有点让人兴奋,”诸葛青放行李的时候说,“有种大学时候在宿舍里开小灶的感觉。经历过没?”



王也说:“有幸经历过一些些。”



可见无论什么身价背景,但凡成为当代大学生,支个学生锅在学校食堂之外找乐子都是一条必经之路。



他们溜溜达达地回到大堂,何裕成已经在那儿等着他们了,手里还抓着一串车钥匙,看样子应该是他私人的车子。



三人打过招呼,诸葛青状似无意地说:“哎呀,这三亚和之前那些荒郊野地的感觉可不一样了。也不知道何导你开头吓唬过我们这一回,还会不会有人铤而走险去吃烧烤。”



王也给他捧着:“那蛊毒真有这么厉害?可别到时候我回去北京都不敢吃串了,那多尴尬啊。”



何裕成连忙摆手说:“当然不是,只是怕大家在这一带被宰客,而且吃外面的东西不卫生,找上我的话,麻烦事儿也挺多的。”



诸葛青和王也就一起表示理解。



他们上了何裕成自己的一辆小面包车,国产小牌子,皮革机油味儿都挺重。诸葛青进去的时候甚至有一种自己即将要被拐卖的错觉。但想到就算是拐卖,也是王也跟他一起被拐,诸葛青心里又舒坦了。



他满意地:“挺好。”



王也不明就里,左右四顾,忽然瞥见后视镜里有一辆离得很近的车,前灯打得雪亮,在夜色里张牙舞爪。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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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16:32:36 | 显示全部楼层
理想中的漫画结局,万事尘埃落定,两人结伴尝遍人间烟火,云游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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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7 00:44:32 | 显示全部楼层
这个系列也搬过来了!真的很期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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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7 01:39:44 | 显示全部楼层
突然看到这一篇,好感动,是我当初的入坑作。看完原著意犹未尽又看了这篇,完全就是美好的if线,没有激烈的剧情冲突和情感抒发,但也青之间仿佛更真了。这几天看太太搬了好多老文,回忆起了也青初心,论坛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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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7 21:26:06 | 显示全部楼层
!!!!点灯记!当年就是先看的文“哐叽”一下进坑了才补的漫画,真的,太有味道了。入坑看的是“孔方”那篇,拍案叫绝恨不得当场摘抄好词好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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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21:51:21 | 显示全部楼层
染染兔包 发表于 2020-7-16 16:32
理想中的漫画结局,万事尘埃落定,两人结伴尝遍人间烟火,云游四海

我就好希望结局会是这样呜呜 一起在人间做行者,就很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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