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吟游诗人胧沙 于 2020-7-18 21:16 编辑
两篇是一个系列,并一并
他和他的城
九月初九,秋高气爽,正适合登高望远,四处游玩。 一帮精力充沛的年轻人背着行囊,到了佘山山顶处的营地便扎下帐篷,点起篝火围坐着吃了一堆烧烤,待两扎生啤下肚也熟络起来,两相眼神交汇的刹那就决定了接下来的娱乐消遣活动。 远离人群的王也穿了件咸菜绿冲锋衣,防风扣严严实实拉到下颌,他双手抄兜漫无目的望着山野,配上眼底一对黑眼圈,十足的惫懒模样,余光瞥见一个人影朝着自己这边溜溜达达过来了。王也哪儿猜不着来者是谁,便招呼了一声:“诸葛,你怎么也出来了。” 诸葛青本就生得芝兰玉树那一挂,腰窄腿长,穿个宽松的运动服反而更显得他干净帅气。他的笑也是恰到好处的,说不好有多少情意在里面,可就是看了让人不厌烦。 “口渴,出来喝杯水。老王,你不去玩一会儿?” “年轻人玩的那些游戏我不会,硬要凑数多没意思,就出来散散心。”王也岔着腿往草丛里一窝,霍霍旁边一株结了蓝黑色野果的灌木,抬头一脸和善问诸葛青,“哎,对了,你破冰时说你是浙江人对吧,本职是股票分析师?” “是啊。”诸葛青回答是极简短的,可调子拖得有点长,这对于一个男人说未免有些犯嗲了,可是由他做来却没有什么违和感,王也不由对他多了几分好奇。这其实是不同寻常的,因为王也很少会对萍水相逢之人产生探究的兴趣,更别提虚无缥缈的好感,然而当下他确然对这清秀俊美的年轻人生出一股熟稔。 恰好此时诸葛青感受到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得过长,勾唇瞟了他一眼。王也有种被抓包的微妙窘意,他将头侧过些许,开始庆幸今早出门捞了顶棒球帽,如今正好拿来掩一对招子。 真是吃不消。诸葛青总是笑,他开始疑心对方莫不是眼神不好,将这眉梢风流情意错付了他这皮糙肉厚的武夫一个。或许诸葛青正像他看到的那点资料中写的,与巽字最为相合。巽为风也,旁人起初看时若有缠绵的情意,也许他眼下心中皆是无物。 “建德诸葛世家,武侯传人?”王也仔细地观察着诸葛青的表情,在心口熨烫的心思总算藏好了,可来之前辗转于舌尖的话不由得脱口而出。 “嗯。”诸葛青一脸淡然,顺势蹲在他旁边,拈了几颗野果放进嘴里,脸上做出了短暂思考的样子,他歪过头热情地招呼王也道:“吃吗,我刚才尝了下,味道还行。” 王也没和他正经打过交道,被青年的笑容迷惑就接了过来,手指碰到了一起,诸葛青顿了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王也才嚼了一下,酸味直冲脑门,方知道是被耍了,他鼻子眼睛皱成一团,泪眼朦胧地瞪着眼前人,诸葛青用手捂着噗噗地笑。王也忙灌了几口自己随身带的枸杞茶水,把喉咙里那股极富冲击力的酸味压过去。 “蔫儿坏啊你这人,蓝莓有这么酸的?” “这是乌饭子,北方不常有,但我们那一带很多,树叶还能拿来煮乌米饭。论理不该这么酸。” 这末尾一句话来得有些莫名,王也看了他一眼。诸葛青捏了把手里的浆果,汁水把他的指尖染得剔透蓝紫,他抖了抖,毫不在意从怀里掏手帕揩干净,一边说:“你刚才不就是想问,我是不是圈里人?没错,我是。” 王也眉毛一动:“呦呵,这么坦诚,我还以为你要多掩饰一下。” “在你面前没有这个必要,你这样问肯定功课做得很详细了。”诸葛青停顿了下,加深了笑意,向王也伸出手来,“正式介绍一下,我叫诸葛青。” 王也看着面前的这只手,它生得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让人一望便生好感,何况手的主人总是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点点头,也伸出手来握了一下便放开,启唇道:“王也。” “就这样?” “没错。”王也手里摩弄着一根柔嫩的草茎,想了下又道,“之前出家在武当山当过几年道士,现在还俗了。” “很抱歉刚才捉弄了你一下,我好奇一个问题——”诸葛青目光追随着那根王也掌心上下翻飞的草茎,“那你现在私家侦探的身份是真的吗。” “私家侦探可以是真的,我刚开了个事务所,婚姻状况、打假债务什么调查业务都接,欢迎您帮我宣传宣传。倒是诸葛先生,听您介绍说自己是股票分析师?” “难不成我就不能有副业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哈哈,那我能不能改天叨扰一下,我想问问最近新能源板块有没有……” “两位能不能先停下商业互吹,看一眼我?”一个声音突然从下方传来,王也和诸葛青面面相觑低下头去。 只见一头口吐人言的猞猁蹲坐在他们前面的小石头上,它独特的下眼线和王也的黑眼圈交相辉映,两边耳朵上各有一簇黑色的立毛,一身厚实的褐色斑点绒毛看起来格外暖和,只是背了个花布褡裢显得格外违和。 猞猁站了起来,绕着他们走了一圈:“我是这次的引路人简一航,请问两位哪一个是协会派给我的调查员?” “……”果然如此,两人悄悄用余光觑了对方一眼,对上视线便撤走,一个望天上的云一个低头看蚂蚁,竟默契地开始装起傻来。 猞猁瞧见这俩的眼神暗流,心下也有点恼火起来,从自己胸前的褡裢里翻找起了文书:“异常事务调查协会那帮子不干事的米虫,居然给我一下派了两个调查员,我要再确认下……” 诸葛青:“不用看了,是新出的条例,不兴单人出任务,两到六人不定。”他玩味地盯着王也笑了一下,搞得他不由自主搓了搓自己的胳膊,“这样一来,也好互相照应,多重保障。”王也总觉得他好像话里有话。 猞猁拍打一下短尾巴,干巴巴地说:“哦,我还没拿到新规程,印刷厂机器坏了有段时间了,内部通讯也不及时。看你们都混熟了,我就不多啰嗦了,早点开工,我也可以快点下班。” 诸葛青伸出手,搭着猞猁的前爪矜持地握了一握,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大猫的肉垫,他带着一点无法掩饰的惊喜压着嗓子说:“老王,你知道吗,猞猁是国二。” 王也于是撑着膝盖凑近了瞧,猞猁警惕地瞅着他,一只爪子牢牢摁住了自己的花布褡裢。 王也“嘿”了声,正了正帽檐:“怎么是只猞猁,要不是拿到的任务上标了这个名字我都不敢认,建国以后动物不是不准成精了么。” 简一航缩回前爪,瞪了一眼他:“我是正常人类,华东分区的,不是真的猞猁,这个入口太脆弱,一次承载不了太多人同时进出,为了保险起见,我只好从标本保管处借了这身皮。” 王也顿时面露敬意:“兄弟你这……大热天的,穿一皮草偷渡,辛苦了,辛苦了。” 简一航义正言辞反驳:“是出差,出、差!有盖章文书的,不是什么偷渡,委婉点行不行了。” 简一航终于翻出了文书,他确认了下的确有两个不同的印记和编码,于是正色道:“咳咳,调查员们,行动前先让我们对一下暗号。" 猞猁举起右前爪,一脸豁出去的悲愤热血,从他不大的身躯里竟爆发出了壮士断腕的气势,喊道:“人间正道数旗门——” “万物皆可土河车!”也青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两人一大猫组合陷入沉默,眼神复杂地在同伴的脸上找啊找,结果发现了和自己相似的心理活动:瓦擦这么一言难尽的暗号到底是谁定的? 简一航痛定思痛地说:“等我当上了华东分区的头头,我就把集合对暗号这条规定取消掉。” 他话刚没说完王也就突然站了起来,把猞猁吓了一跳。王也没管他,抬头望向天空沉声道:“你们看。” 正中天幕上,太阳外周出现了一圈淡黄日晕,两边如翼相佐般有两个小太阳缀在日晕上,光如幢幢火焰,呈现五色,出现了三日同辉的异景。 诸葛青眯了下眼睛:“幻日现象。” 猞猁独特的下眼线和王也的黑眼圈交相辉映,它明黄的眼瞳带着些许惊惶,像一对小灯笼般在两人和天象间游移不定:“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太阳不是要下山了吗。” 王也“噗”一声把草茎吐出来,眼中闪过凛然之色:“很简单啊,因为这里已经不是现实世界了。” 诸葛青也站了起来,双眼运起奇门显像心法:“是时空裂缝。” 话音刚落周围景象突变,以他们为中心,草木瞬间凋零,呈现一种颓败的枯黄之色。天象也不再遮掩,那颗明亮炽热的球体剧烈抖动起来,似乎与什么东西正在抗衡,转瞬就被一种极为妖异的玫瑰红色所吞噬。简一航的褡裢中突然伸出了一个带摄像头的装置,滴溜溜转了半圈就被猞猁用爪子卡住提溜出来,其外形有如一根长了卡姿兰大眼睛的水管,别说,看着还有点诡异的萌。 诸葛青:“这是?” 简一航:“可以趁你不方便的时候,观察下周围的能量反应,还能摄像。像我们这样没什么武力又不具备感知力的人,配备了这个装置就能够随时知道自己的处境了。” 王也感兴趣地说:“这个是有意设计成这样的外形吗,很不错的保险措施……” 随着猞猁的爪子把这探测眼整个从褡裢里抽出来,王也看着这外观可疑的、直径三寸长二尺半的柱体,陷入无语。诸葛青替他说出了心里话:“太显眼了,一下子就暴露在敌人眼皮子底下了吧。” 简一航:“对啊,我们部门开玩笑说,这设计有点边看恐怖电影边报告周围灵体反应的意思,咦你们不觉得这笑话还挺冷的吗……” 诸葛青难得犀利点评:“哦,坟头蹦迪。” 王也舒心地抚掌大笑:“对,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青,我和你真是一见如故哇。” 简一航嗷呜咆哮起来:“喂喂,为什么你们吐槽这么熟练啊??” 像他们这些挂靠在协会的调查员,由于保密要求,至多能查阅到任务等级与时间地点,情况好些的还能提供情报建议做点前期准备,至于任务内容和人数则往往要到场才能够知道。当然心存疑虑也可以选择不接任务,左右这碗饭是不易吃,但业内既有能力,胆子又大的人总还是居多的。 探测眼也不是全无作用,大眼睛眨巴了两下就“哔——”吐出一张拍立得相片,一条闪着萤火的通幽小径便从上面慢慢浮现出来。 猞猁小跑到前面带路,尽职尽责地介绍了起来:“这个世界是一座名叫‘鸱吻’的浮空城。每一甲子逢九月重阳之日,整座城邦就会与地球轨道交汇出现裂缝,不仅普通人会误入,城里的各种怪异生物亦会通过裂缝逃出来祸乱人间。” 他钻过一个管口,用爪子拨开一片灌木:“城主会给入城者出一项难题,只有挑战成功才可以进入内廷。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找到让这座城赶紧转走的办法,最好永远别和这边的世界交汇。”他回过头却看到两人小心翼翼跨过管道,王也还拉了脚滑的诸葛青一把,到了平地手还牵着不放,直到诸葛青奇怪地盯着他,王也才如梦初醒般把手松开。 他们先前看到了一块刻着“鸱吻”的界碑,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色迷雾。王也转向了一直在旁未发一语的诸葛青:“这边的世界用龙第九子的名字命名城邦,真是霸气啊。” 诸葛青挑了眉,没理王也的没话找话。他睁开眼睛引动显像心法,喝了一声“破”,一边立起手指迅疾向前抹去。眼前障雾消散,猞猁脚边立时出现万丈深渊,碎石滚落半刻未有回响,一行人竟是险些就要堕入其中丢了性命。 “我去——”简一航觉得有些脚软,结果没料到四条腿和尾巴的存在,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 “这么不欢迎外人啊。”王也伸了个懒腰,活动着手腕,就从身前摸出了一枚白色的扁物件,在空中“啪”地抽响,诸葛青才发觉那好像是小孩喜欢玩的纸炮仗。随后王也松开手,默默看着那纸炮仗在半空下坠时燃起火舌,将自个烧成了灰烬。他们眼前的无边深渊便化作了金碧辉煌、摆满灯架的雄伟宫廷,鎏金地阶上铺着猩红的毛毯,一路延伸至王座之下。 “吾名弥尔顿·冯·奈特,为‘鸱吻城’之主。”一道雄浑的男声,从高处王座上悠悠传出,语调听起来有些异域风味,不过经由简一航的通译设备转化后诸葛青他们能够完全听懂,“这么快就有人能尝到这道我特意准备的餐前小点心,我很高兴。” 诸葛青抱着腿软的猞猁,王也走在他身边。到了近前,他们发现这人身型直立时应当足有一米九。弥尔顿城主一头黑发,看起来大约三十岁,五官坚毅而又深邃,金色眼瞳里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抿紧的唇线往下,每一道沟壑都诉说着这个男人经历的风霜。 王也注意到他的佩剑上缀了一颗黑珍珠,然后察觉到一旁的诸葛青向他递来了询问的眼神,王也对他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城主将佩剑置于膝上,支起下颔:“繁文缛节一概免去,你们要完成我所指定的一项挑战,然后我才会邀请你们进入内廷,如若不然,尔等会被遣送出城。”说完这段话他眸光微敛,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思索要给他们出一道什么样的难题。 简一航面色凝重,也不知道猞猁的一张毛脸从哪里能够看出表情变化,他悄悄和两人接头交耳:“据说之前有一回进来的其中一人被要求在蛇窟上方一块圆毯上跳胡旋舞,结果留下了心理阴影,回去之后看到条状物体就会脸色苍白、抽搐不止。” 王也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胡旋舞?” 简一航:“就是那个安禄山擅长的胡旋舞,上一回轮到我们机构的前身进行挑战是六百年前。这个世界的大boss,弥尔顿·冯·奈特,其人品味相当难以言喻,情报里说他心有猛虎细嗅蔷薇,其实外表下有一颗少女心。” 简一航:“??你们别看我,铁汉柔情反差萌是资料里说的,又不是我编的人设。” 王也:“咳,这里设定不严谨吧,被你说的他好像可以随时进出一样,他是不是平时还逛个漫展打个call什么的。” 诸葛青闻言瞧他一眼:“老王,没想到你看着浓眉大眼的居然还懂这些,真是人不可貌相。” 王也摊开手:“嗨呀,咱们干侦探这一行的不多了解点怎么行呢。” 简一航小声说:“因为能量平衡悬殊,城主是不能出去的,上一甲子时情况并没有得到有效控制,人员流动就会发生这种物品的夹带。保佑他对潮流的熟悉程度在我们掌控之中吧,如果碰上个非主流也没奈何了。” 王也一脸坦荡,毫无包袱举手:“先申明,我不会胡旋舞,死也不跳。” “不怕,胡旋舞我会,我也不怕蛇。”诸葛青虽是笑不露齿,可动作却暴露出了他的内心世界,他习惯性想整整西装领子,奈何身上穿了带兜帽的运动外套,只好把辫子往背后一甩。 王也用棒读的语调鼓起掌来,甚至想吹个口哨:“厉害啊老青!那我跟在你后面加油喊666就行了。” 自诩正常人的简一航看这两人耍活宝只觉得心好累,他好想说,你们是我带过的最骚的一届调查员!可是他不敢,他就想想。 “我已经想到了。”城主有点心不在焉,他沉吟片刻,一指王也和诸葛青,“就由这个后生帮这只小狐狸滴眼药水。是你,对就是你。” “谁?我?”王也一懵,指着自己下巴。 简一航差点惊掉下巴,他炸着毛冲过去问城主:“这就是你说的绝对不可能完成的挑战?” “怎么,太难了吗,那我换一个难度更高的。”城主又冥思苦想起来。 “成吧,成吧,就这个,别换了。”王也看了看诸葛青的脸色,悄声问:“可以吗,老青?”他的言下之意是想问问诸葛青总是闭着的眼睛是否方便。 诸葛青丝毫没有犹豫,点点头:“没问题,尽管放马过来。” 简一航:“没道理啊,这一点也没难度。你们是不是悄悄做了弊?” 王也砸了下嘴:“没准是看我们刚才破障眼法那两下子,惜才了呢。” 诸葛青:“可能我们运气特别好吧,你看他这气运粗得跟什么似的。” 王也一脸惊奇:“半仙儿,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诸葛青回想了下:“之前给你递乌饭子的时候瞥到了你手相,错不了是个大富大贵之人。” 上面城主已经不耐烦地敲起了王座扶手,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好了没有,快开始吧。” 王也从一边侍从举着的托盘中取了眼药水瓶,低头看了下标签,有密封有厂家,是市面上常见的牌子。他走回来冲诸葛青挤眉弄眼,用口型说:“我带了干净的水,一会儿给你洗掉,放心。” 地上铺了长毛毯子也不会显得凉,诸葛青躺了下来,王也屈膝跪在他右侧,正要俯身,不料城主声音响了起来:“先等等,小狐狸要躺到他腿上去,然后你握着他的脸,一滴也不许落出来。” 两人立刻僵在那里,他俩平日里玩些整蛊节目也是在熟人面前,几时受过这样公开处刑般的尴尬,还是和认识了不到一天的陌生人。 王也心想,真算起来还是这诸葛狐狸被自己多占了便宜,不过按他俩的性子,事情发生了多半也不会放在心上,王也苦笑了下,心态马上恢复平和。等诸葛青朝着他点了头,他才扳着诸葛青的后脑勺放置在自己膝上,低了头轻声说:“没事的,我手下有分寸。” 诸葛青枕着温热的躯体,他强捺着眨眼的冲动,眼睁睁看着王也的脸越靠越近,手指不自觉曲起来抓了下王也的衣角,余光瞟到王也露了一丝了然的笑容。 他咬咬牙,心想,我哪里担心你,我担心自己好不好。 王也手很稳,甲缘修剪得圆润的手指轻轻拉开他眼睑,没有等上太久,那一滴眼药水便自然下落,正好坠入他结膜囊中。然而诸葛青恐怕是那儿天生浅抑或是眼药水有点刺激性的成分,他眼中水光潋滟,眼睫颤了两下,那液体险些要从眼角滑落下来。 诸葛青微侧了头想让液体滑回去,王也却制止了他动作,掌心扶着他的腮说:“闭眼。”诸葛青心里有什么东西仓促地跳动了一下,不及细想,他听话地闭起了眼,王也温热的手指轻柔按上了眼内角鼻根处,让药水停留在眼中直至充分吸收。 手指移开的时候,诸葛青眨了眨眼,感觉效果还不赖,不料王也却举起小瓶子说:“还有一边。” 殿内灯火通明,王也距离诸葛青的脸近在咫尺,能够清晰地观察到他皮肤白皙无瑕,很有弹性,脸上甚至有细细的绒毛,显得他很健康。同时王也发现他的眼睛其实很大,瞳仁带点墨蓝色,因为滴了眼药水而变得湿润迷离,在眼眶内不安地微微转动。 他离得那么近,似乎也能数清那人眼上的睫毛。 其实这距离虽然逾界却相当微妙,他们呼出的气息并不能相互侵扰;仅凭肢体的触碰,笼罩在王也目光里的诸葛青紧闭着眼,耳尖脖颈慢慢染上一片绯色。 王也此时方醒悟过来,诸葛青是他见过的不多的,能够得上那些极挑剔吝啬用笔的文豪笔下一句美人评价之人。 气质之于人是很玄的东西,而他王也早些年惯出没于风月场合,见多了好的皮相,它们像浮动在夜晚秦淮河上的曼妙灯火,妩媚、朦胧,只是流于轻飘。因而能打动的他必然只能是皮相下的骨。而依王也所见,诸葛青恰有一副美人骨。 城主支肘托腮,瞅准王也盖好了瓶盖正要站起来的时候,冷不丁道出一句:“其实,你们是那种关系吧。” 这次换了王也脚下一滑,面向的诸葛青伸手一把捞住了他,王也莫名老脸一热,没敢去看诸葛青的脸,就瞪着高处的城主。 城主呵呵笑了起来:“我不是那意思,我啊,就是想要咨询一些两口子间的问题。来人,给贵客看座。” 原来,这个鸱吻城的城主并不是此城的第一任城主,千八百年前他和身为龙族的挚友使用了某种心灵沟通秘法,缔结了灵魂契约,不仅共享漫长的寿命,也使得人与龙的力量高度契合。他们率领两大种族一块推翻了前任城主残暴的统治,之后便按照先前约定好的,两位首领共同管理这座城。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灵魂契约不仅无法解绑,还给他们带来了困扰——在这个世界中,龙和任何物种间都不会出现生殖隔离,因为有一层挚友关系在,他们本对这事毫无在意。按弥尔顿的话来说,两人并不符合各自的择偶审美标准,就算他们相杀都不会相爱。然而由于他们动用的秘法存在后遗症,在使用了心灵沟通的第二天早上,一颗龙蛋不期而遇诞生了。 若非他眼疾手快拦下来,龙蛋就要被他挚友拿去炖个蛋羹。 简一航:”不要扔,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 王也接着说:“隔壁小孩都馋哭了?” 诸葛青:“……”我为调查协会和时空监管部门的未来感到担忧。 简一航:“不好意思,忍不住玩个梗,请继续。” 城主看起来不光体会不到汉语的博大精深,也不够深入民间,他说:“我挚友是条公龙,发生这样的意外让他很没有面子,大吵一架就搬出去住了。所以那颗龙蛋就由我来保管了,你们随我来。” 简一航听得很麻木:“一开始我以为是个奇幻阴暗权谋狗血故事,万万没有想到,这是个跨越物种搞gay生子故事。”他愤愤补充,“男主角之一还是个近两米高的猛男。” 诸葛青不由感慨:“我们虽然在一起生活、睡同一张床,甚至生了个蛋,但这跟我们依然是挚友、是直男有什么关系?” 王也给他点赞:“没毛病。” 诸葛青却反而瞄了他一眼,将手抄在兜里,悠悠续道:“你嘚瑟个什么劲,还有人结了场露水姻缘,结果下了山一拍脑门便忘了个干净的呢。” 王也有点懵,诸葛青在说的怎么感觉在含沙射影呢,渣得如此天然……和我又有什么关系?他琢磨了半路,眼神不由自主就往那挺拔若松柏的脊背和背后一步一摆的靛蓝发辫瞥去,就差将自己拴在上头,不成,怎么看诸葛青更像那个撩完了人拔腿就跑的吧。 路程并不长,一进屋他们一下子陷入了静默,无他,只因儿童床上堆满了角落生物系列各种玩偶周边,其中以绿油油的水龙居多,中央一颗青色的龙蛋被众星拱月围在中间,看起来真是温馨中透着一分违和,诡异中夹杂一丝萌感。 王也瞅得城主一脸慈爱想开口连忙打断:“所以你想让我们干什么呢,把你老婆,呸,是挚友,叫回来孵蛋还是欣赏你的收集品?” 他往龙蛋上盖了一块小花毯,说:“出现龙蛋的第五天来了个预言师,他说这蛋结合了两族血脉,身负厄运,将会诞生出毁灭整个城的不祥之人。同时,鸱吻城开始与其他世界交轨,惹出许多灾祸。虽然我们能想到症结所在多半还是在于龙蛋,可我们束手无策,又不敢贸然尝试。” “预言师同样给出了解决的办法,只是需要一对来自外界的同性进行心灵沟通的仪式,借而形成一股新的力量与原有的进行抗衡,抵消厄运。”弥尔顿的金色眼眸透出庄严王者之气,“也就是说,他们要保证对彼此的内心世界全方位开放。对人类来说不会有任何后遗症,当然效果是暂时的,等回到原来的世界,仪式的力量便失效了。” 诸葛青:“但这个问题至今都没有解决,你们等了多少年?” 弥尔顿摇摇头:“整整七百年。就算是遇到了手足或是爱侣,也有心存顾虑或者猜忌的,索性由我设置一项先行挑战进行筛选。至于普通人,想要离开也由我的甲兵护送出城了。” 王也和诸葛青互看一眼,心下了然,那些幸存者若平安回去后向外面的人述说这段经历,也免不了被误以为精神有问题。 诸葛青蹙了眉又很快松开,他摩挲着手背,目光偏到一旁:“我觉得,我要和王也商量一下再答复你。” 简一航低叫一声,取出发烫的任务文书,上面浮现出一行金字:请调查员进行心灵沟通仪式,解决鸱吻城难题。 “那看来是必须要做了,城主啊,这个,咳,他们俩心灵相通之后会诞生爱情的结晶吗?”简一航完全不顾及另两人向他投来的赤裸裸威胁眼神,梗着脖子不耻下问。开玩笑,他可是有文书有证件的在编公务人员,回去还得靠他引路,哪里会怕这两个祖宗。 “不会,只需心灵相通就可以了,进行的地点比较特殊,你们需要找到一片密林中的小溪,在其上方进行这个仪式,路上会经过一间屋子,那边有人会指导你们如何做与准备的材料。” 简一航听得连连点头,王也凑过去看了眼不禁嘴角一抽,只见猞猁手里的任务文书一边随着弥尔顿不断补充,一边缓缓浮现出了文字提要,密密麻麻好几行,简直比游戏攻略还要详细周到。 “跟打字机似的。”王也不由嘀咕出声,然后就看到任务文书上紧跟着浮现出一行粗体字,“跟打字机似的”,款款飘动,这句话竟也被任务文书忠实地记录了下来。 王也:……啊哦,原来是声控的。 简一航突然发现了不对劲,他扭过头对王也怒目而视,见王也笑得一脸傻相还试图拉上诸葛青消遣他,忍不住呲牙:“王大爷,别给我添乱了,一边儿凉快去……停下,这句不要记——” 猞猁炸着毛跟任务文书较上了劲,诸葛青突然拍了拍王也的肩,示意他到旁边说话。 他一脸淡定,挨近王也耳畔说:“老王,你我必然都有不能告知与人的隐秘,我家学颇杂,有办法能掩盖这部分记忆照样通过仪式的判定。详情稍后再聊。” 王也愣了愣想叫住他,诸葛青似乎是不愿多谈的样子,匆匆回到了弥尔顿旁边,他喉头动了下,心里莫名有点滞涩。 弥尔顿正在说:“还有个不情之请,如果看到他的话,能顺便帮我带句话吗,我其实从来没有后悔这一切……算了,这句不要,活了这么多年,突然煽情一把真吃不消。”弥尔顿摆了摆手,英俊的脸上闪过一丝惆怅与无奈,他重新抬起头,粲然一笑,唇边显现出岁月的纹路。 “就说,我挺想你的,回家吧。” 王也和诸葛青拿着任务文书的副本出发去找小木屋和那片密林瀑布了,简一航被留在宫廷里继续与城主唠家常,顺便看着龙蛋做个见证——反正后面他也帮不上什么忙。 这两处地点都是同一方向,路很好找,二人来到小木屋门前叩了门,屋里的人警惕地打开一条门缝往外看,只露出一只琥珀色的竖瞳,说:“你们是?” 诸葛青:“我们是从外界而来解决此处难题之人,城主让我们来找您指点仪式的准备材料和过程。” “还真被他找到了,进来吧,等我调配下,很快就好。”他懒洋洋地耸了下肩,打开门没管二人,径直掀起门帘到里面捣鼓去了,十分心大地把他们单独留在外间。 王也环视了下屋子内部的布置,墙上都是些炼金术的阵图、标记,晒干草药以及各种看不出所属的动物器官罐子,他向诸葛青递了个眼神,用手指在桌面上画了几笔。诸葛青瞧见了,刚要开口说话,那人就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举着一瓶药油一样的东西,脸上有些得意:“搞定了!” 定睛一看,这人的模样倒不赖,五官生得极柔美精致,是个美少年,只是一双竖瞳让他眉眼间平添几分妖异戾气。 他也不客气什么,直接坐下来跷着二郎腿,和两人说了这东西的用法,然后就迫不及待地要关门送客,倒是好心给他们指了下那密林的方向。 王也说:“怎么,你不和我们一起去吗?” 那少年倚着门框抱肩:“嗨,我去干嘛,给你们当电灯泡?我这双眼生得这样好看,还想用来多看看这世上美景呢。” 王也:“不是,我们没有,别瞎说啊……” “你们两个长得又不像,既然不是亲属,那肯定是一对了。别解释,我见多了。”少年一脸兄弟我懂你,一爪子就要拍上王也的背却被他飞快闪开。 王也被噎得无话可说,仔细想想这话有些道理呢……不是——他余光瞟了眼身侧,诸葛青竟然完全没有出言反驳,他便也无意此地无银,而且掏心窝子说,倒还有些乐意被误会,可是看诸葛青无动于衷的样子真教他有点心里忐忑。 诸葛青眼睛睁开了大半,清越的声线教人浑身舒畅:“请允许我打扰一会儿,有个小问题想请教一下您。”他在少年耳边窸窸窣窣说了几句话,少年立马神色一变,面容扭曲,有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在里面:“他,他真是这么说的……”他突然话语像断了线的风筝,低下头,“那好,我去见见他。” 走出一段路,王也说:“你是怎么看出他真实身份的,我看了屋子只觉得有些异样。” 诸葛青:“他抬手腕的时候,我瞧见了他手上戴的黑珍珠手链。” 王也恍然:“与弥尔顿的佩剑上的是一对的,还有竖瞳,这就对了,这城里的龙族也不多,至少一路也没见几个。” 诸葛青正在想这货倒也不算白长了眼睛,谁知王也重点全错地说:“你没事盯着人家手腕看干嘛?” 诸葛青笑道:“怎么,你吃醋了。” 王也恼羞成怒:“我,谁吃醋了——行吧,我就吃醋了。” 两人来到所说的密林小溪,盘腿相对坐于浮桥之上。 诸葛青在手上涂上药油,抹在王也眉心:“这个办法简化称为‘神交’,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轻举妄动,不会害你。” 王也脑中一群马鹿飞奔而过,哐哐地往墙上撞,他心说不会吧,神交,是我的想的那个吗…… 诸葛青把手覆在王也的后脑,两人贴额闭眼,在药油作用下完成了五感的同步。他们手指叠在一处,王也能清晰地感觉到诸葛青的睫毛很长。接着,一阵温和的微风将许多记忆与画面送入了脑海,一个熟悉的身影徘徊不去,让他有些恍惚与心悸。当那人欲转过身露出额发下面容时,突然间脑海中只余一片白光,王也看到冰雪消融,山川染上黛色,画面一转,一枝海棠在风中摇曳生姿,锯嘴蜂鸟悬停在旁边,用薄而长的鸟喙轻柔启开花瓣,抚弄蕊丝吸取其间香甜的花蜜,叶尖的露水缓慢滑落下来。 他迷醉地伸出手想去接那莹莹露水,却看到一双清澈的靛蓝眸子从下方注视着自己,王也心神剧震,那般春和景明、旖旎非常的景象便一下子消散了。 王也猛然睁开眼,冷静了一秒,然后一掌推开了诸葛青。 谁知这一掌却让身体紧贴的两人一同栽进了山溪之中,跌了个透心凉,王也冻得嘴唇发白,抱着诸葛青哆嗦了下:“青……” 诸葛青肤色本来就白,如今更是白得不似常人,水打湿了他额前碎发,他眼眸冰冷,一拳把王也打歪在溪水中。溪水只有小腿那么深,王也呛了一口水爬起来。 诸葛青捏着拳还在急促地喘着气,眼角飞红,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最终闭上眼道:“冷静下来了吗。” 王也回想起刚才孟浪的行为,有些后悔,哑声道:“对不起。” 诸葛青摇头道:“是我想当然了,低估了这‘神交’对人的影响。” 王也心说不是这个原因,其实是他自己先动了不该有的念头,然而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诸葛青脸色缓和下来:“王也,你有没有……算了,我现在终于知道心灵沟通到底是什么东西了,不过是些鬼蜮伎俩。你想到什么了吗。” “孤阴不生,独阳不长,就算我们不来,这里的能量体系迟早也会崩溃。” 诸葛青站了起来,他头发浸得半湿,索性将发圈解来下握在指间:“但在那之前,已经有许多人受到了影响,让我们结束这一切吧。” 王也目光沉沉盯着他看,像要将这难得一见的景致记在心里一般,许久也点了点头道,好。 事情解决之后,浮空城开始隆隆升起,随着一声龙吟,众人被传送至了裂缝出口处,只是落点分散且不太精确。 王也从树后走了出来,他身上沾满了草叶,脸上也有擦伤,由于冲锋衣材质非常耐操,所以只崩开了几粒扣子。他一边往这里走,一边拣着自己身上的草叶。 诸葛青看到他一脸惊讶:“你怎么弄得一副……被糟蹋了的样子。” 王也随口答道:“明知故问,不就是被老青你搞的吗。” 这信息量不是一般的大,简一航目瞪口呆地看着诸葛青:“我、我不在期间,你们俩发生了什么?” 王也架着猞猁就往快要关闭的裂缝出口一扑,用不大不小的音量爽朗地说:“这还用问,当然是,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呗~” 临别时,王也想起自己看到的那些模糊的记忆与画面:“诸葛青,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诸葛青:“对啊,你还当众欺负过我,把我都打吐血了呢。” 王也一脸懵逼,啥,我还干过这缺德事,而且你诸葛家的人居然还没打死我? “站着别动。” 王也闻言没怎么想便照做了,接着他僵住了,诸葛青从背后搂住王也,手穿过他胁下,摸到第三根肋骨上方突然就停下了动作,他对着那泛红耳廓吹气,低声道:“王道长,下次可别随便把后背露给别人了。被害了就来不及了。” 王也怔愣了下,听见那妖孽在耳边扰乱他的道心:“我很危险的。” 王也望着那背影离去,他用手碰了下发烫的胸口,触及之处离心脏还足有一寸的余地,他扯出一个无可奈何的笑来。 他想,可是青,你不是别人啊。 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座城,城里住着一个自己也不愿看清面容的人。你的心里,又住着谁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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