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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哥们儿
诸葛青上山来。两个道士，一大一小，在山门处等候，见了他，那大道士行了礼，说，“掌门人有事，派弟子恭迎诸葛先生。今天是道场最后一天，法事结束后他亲自来向您赔罪。”
“哪里哪里。”诸葛青笑着摆摆手。
上山的路长，游客与香客摩肩接踵。坐索道时，大道士跟诸葛青讲起，最近事情实在多：先是有个什么重要的会议，掌门去了北京；接着道教协会要开会，于是又耽搁了几天；再回来是湖北省政协的事情；林林总总的会开完了，电视台和大学那边派了人来，要拍纪录片——纪录片是去年就商议定了的，签了合同。现代社会有现代社会的运行规则，诸葛青边听边点头，“他确实忙。”
尽管戴了墨镜，依然有些人认出了诸葛青。他给几个胆子大的签了名，婉拒合影的要求。紫霄宫外人头攒动，道士们引荐诸葛青去偏堂坐，奉上香茶。诸葛青喝了一小口，风轻柔地掀起重重叠叠的明黄围幔，露出影影绰绰的人形。他认得出那是王也，穿着紫色的法衣，一丝不苟地俯身，再起。他能想象出王也此刻的神情。
仪式全部结束，武当山远方的天际一抹残红。人声陡然嘈杂，诸葛青起身，就见一众道士和工作人员簇拥着武当派现任掌门人走了进来。由于是大典，王也一袭紫色天仙洞衣，头戴莲花冠，脚登朝履，怀抱朝笏。见到诸葛青，他笑了一下，“等我会儿。”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一个小道士请诸葛青去后面。诸葛青放下茶杯，天黑下来，到了闭殿的时刻。丹房内，王也已经换了普通的蓝色道袍，头发挽了个松散的道髻，几缕发丝垂落，还是过去那副有些散漫，又有点疲累的样子。
“老王。”诸葛青唤道，接着换了副面孔，抱拳作揖，“王——”
“你闭嘴，敢乱叫当心我打你哈。”王也曲起一条腿，“来，坐。”
诸葛青坐下，房内整洁，一前一后两间，寥寥几件家具。诸葛青的椅子大概是待客用，放了个靠垫。王也沉默片刻，嘴角勾起点笑，才说，“大明星。”
“王大师，您这就有点双标了吧？”
“我都是虚名，您的名声可是实打实的。”
“您真是好意思提。”
王也看向他，眉毛垂落，“对你，我怎么不好意思了。”
他俩熟，异人圈子都晓得武侯派诸葛家的大少爷诸葛青和武当掌门王也是铁哥们儿。但其实“甲申之乱”结束后，两人很少见面。诸葛青回去拍戏，渐渐出了名气。王也在俗世间做行者做够了，武当也需要他，便复归山门，重新做起了道士。不过他此番却不再是默默无闻的殿前打杂的小道士。周圣临终前认他做了徒弟，周蒙去世，王也的辈分一跃而成武当派最高。而且由于身负八奇技，武当上下，乃至全国的术士，都无能出其右者。王也顺理成章地成了高功，加上普通社会中的身份，王卫国的三儿子，清华大学本科毕业，几年之后，王也领受三坛大戒，正式接替云龙道长的位置，成为武当派掌门人。举行接任掌门人仪式那次，诸葛青受邀来武当山观礼。日子定在王也生日那天，他便送了那件法衣作为礼物。衣料都是最好的定制，请了苏州的师傅纯手工金银线绣制图案，太极八卦，仙鹤瑞兽，金楼十二重。王也连呼受不起，诸葛青就笑他，“送是送给你了，爱穿不穿。”
一晃又是数年过去。诸葛青道，“你这不是穿得挺合适的嘛。”
“啊，是挺合适的，就是保养起来麻烦哪……”
“穿呗，穿破了再送你一件。”
“哎呀呀，可别了，这一件就消受不了了。”
“以您现在的身份，区区一件衣服哪能受不起。”
“嘲讽我，我就知道您是来嘲讽我的。”
诸葛青喝茶，这回是王也亲手给他沏的，淡淡的茶汤，带着非常清浅的花香。
“你没怎么变。”王也道。
“诶……哪有，老了。倒是你，还是以前那副提不精神的样。”
王也说，“我老咯，有白头发了。”
诸葛青嗤笑，“都说清心寡欲最养人，您如今三无不时就上次热搜，‘武当山史上最帅帅掌门’——”
“消遣我不是？我哪有您这大明星热搜上得多啊。”王也也喝茶，嗓音略显沙哑，“嗯，去年你内电影，我去看了。”
“真的？”
“真的！什么话呢，出家人不打诳语。”
“出家人”，没错，王也受了三坛大戒，是真正的出家人。如今，领受过如此严格戒律的道士全国也没几个，都需要一定的级别。诸葛青问，“演的如何？”
“很好，一看就是你。”
“骂我演技差是不！”
王也哈哈笑，“意思是，哎呀……”
他一笑，眼角挤出几条很浅的笑纹。他说一直关注诸葛青的动态，看他的电影，还让二嫂子买他代言的化妆品。我们全家可喜欢你了，王也道，“我爹还说呢，要找你当代言。”
“真的假的，那我可就恭候中海集团了。”
“真的啊！高端线。”
有弟子在外敲门，送来晚饭。人多，心里憋得慌，就在我屋里吃吧。王也解释，几个素菜，专门给诸葛青准备的素酒，喝起来一股葡萄气泡水的味道。王也撩起袖子，手腕清瘦。因为风后奇门的副作用，他病过，做术士没有几个身体强健的。诸葛青道，“肺没事了？”
“没事，好着呢，年年体检，到点就去，徒弟催命似的。”
“可不是么，你现在是武当派的顶梁柱。”
“甲申之乱”结束之后，“十佬”重新洗牌。道门算一方势力，王也并不想做这个“大佬”，且张之维的缺理应张灵玉顶。但张灵玉本性纯真，让他跟自己门人提要求都能红脸，替道门出头根本就是强人所难。原本王也和张楚岚商量，张楚岚也算龙虎山门人，要么他来顶这个位置。张楚岚和哪都通关系深厚，行事也不能纯粹从道门的利益角度考虑，况且他压根没出家，资格不够。全真龙门派、上清派、茅山派俱式微，也没有能令众道门心服的备选。最后还是王也这个全真玄武派的弟子来做这个“佬”。此外他是术士之首，还得抽空管一管术字门。王也偶尔跟诸葛青抱怨，诸葛青就说，“这我也帮不了你。陈金魁是因为风后奇门疯的，我跟公司也有关系，再说了，我诸葛家不太参与江湖事……有多大本事戴多大的帽子，老王，能者多劳啊。”
王也吃了两口菜，蹙眉喃喃，“老青，我累死了。”
诸葛青道，“知道。”隔着桌子，他探出手，拍了拍王也的小臂。
门派的事，归属异人那个圈子，暗流涌动，明面上，王也这个掌门兼方丈还有其他身份。道教协会、民宗委、各级政协，乃至于文旅局，他有的是会要开，有的是人要见，有的是讲话要说。我出家是为了求个清净呀，怎么越来越没有这清净了呢？王也道，连诸葛青也能在新闻中见到他，面无表情，穿着靛蓝得罗坐在前排，面前摆一摞文件和一杯茶。再折腾下去，您这级别要赶上老王总了，杜哥也这样吐槽过，出家也摆脱不了红尘万丈，清静无为只存在于理想中。
“我知道你事情多，也不麻烦你。”诸葛青说。他这次拍电影，武侠背景，武当山是其中一处取景地。拍了两个月，王也都不在山上，牵绊在北京。他派了几个徒弟去剧组，做道教顾问和武术指导。导演对饰演武当掌门的演员不满意，诸葛青还打趣，“时间不凑巧，不然请王掌门出山，掌门演掌门，定是影史佳话。”
“还佳话呢，”王也摸了摸脸，“瞎话差不多。”
“天天都有偷拍你的，没发现？”
“发现个头……”王也给他倒茶，“说起来，我倒是天天能读到你的八卦。”
诸葛青道，“你还看这个呢？”
“我不多的娱乐活动，”王也坐下，叹口气，“老青，你跟个花蝴蝶似的……没想着定下来？”
“定什么啊定。”
“这样不好。”
“怎么不好了？”
“就是……”王也摸摸鼻梁，“俗世生活我不好干涉你，就是，一点朋友的忠告。”
诸葛青淡淡道，“不想听，闭嘴。”
“行，我闭嘴。”
“……我才不要定下来，没劲死了。你觉得，”他抬起眼皮，冲王也一笑，“我像是那种能回归家庭，做好丈夫好父亲的人么？”
“只要你想，没什么不能吧。”
“不能。我了解我自己的心性。不用替我担心，小白已经结婚了，去年生了我大侄子。我们武侯派后继有人，假如他聪颖，长大成人后学会三昧真火的手段就更好了。”
王也惊讶，“小白都长这么大了啊。”
“喂，我都四十岁了，我弟弟还是小孩子么？”
“也是。主要看你的脸，看不出年纪。”
“出家人，”诸葛青摇摇手指，“出家人不打诳语哦，王道长。”
王也留诸葛青住一夜，诸葛青谢绝了。他在内室转了圈，内室一张床，一架子书，除了道教典籍，还有看不懂的物理书，和几本翻得起了卷边的这代数那函数。书桌上垒了两本武侠小说，他拿起看一眼，“《神雕侠侣》？”
“写了王重阳祖师嘛。”
“哦……所以我说，该请你出山演掌门。原型就是王重阳。”
王也靠着门框，“不敢。”
笔墨纸砚，王也得了空练练字放松脑子。纸上的小楷抄的是清静经，诸葛青端详片刻，“换字体了？”
“哦，练练《灵飞经》。”
“很适合你。”
王也一手毛笔字是童子功，当今武林都晓得武当掌门字写得漂亮，却鲜有人见识过。过去诸葛青闹着玩，逼王也写一幅字送给他。王也每次都推脱要再练练，一练，十几光阴便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真是的，明明我过生日，巴巴的跑这么远上山来见你，你也不说送我礼物。”他半真半假地撇了撇嘴角，“老王，做人不能太小气啊。”
“啊……就是……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诸葛青看着王也，王也睁大眼睛，等待着。
我想要什么……
那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诸葛青在龙虎山罗天大醮之后发现，他终于有了一个好哥们儿。
诸葛家的男丁容貌清秀，命带桃花，容易招女孩儿喜欢，同时不受同性待见。从小到大，诸葛青除了本家的兄弟，在学校里就没交到过一个男性好友。进了娱乐圈，竟然还有男人拿那种态度对待他，进而演化为骚扰，诸葛青暴怒之下打了那家伙，惨遭雪藏。
但是，王也对他，就是对待好哥们儿的态度。他们性格不一样，却总能说到一起。山上留了联系方式，加了微信，诸葛青每天给王也发消息，对方也总能及时回复，而且不是生硬的客套，而是自然的亲切。后来发消息不过瘾，两人每天语音聊一会儿，从五分钟到十分钟，再到半小时，聊得轻松愉快，关系一跃千里。等到北京见了面，王也带他到处逛，吃东西，怎么样都开心。
再后来，诸葛青去碧游村。王也对他是真正关心，一路追过去，甚至不惜为了诸葛青的安危交出风后奇门。诸葛青被这样无私的友情打动，等王也解决了陈金魁的麻烦，留在哪都通，两人继续过去的模式，每晚聊天，有时能嘚吧嘚聊几个小时。
张楚岚问，“老青，你跟我王叔叔关系可真好啊。”
诸葛青说，“我跟他是好哥们啊。”
张楚岚摸着下巴，这小子总是话里有话，“……好哥们？真是够好的。”
诸葛青反问，“怎么，你没这种哥们儿？”
不摇碧莲说，“没有。”
“哦，原来你也没有啊。”
“这个级别的哥们儿……很难有。”
“很难吗？男生之间很容易变得……铁？对吧？”
张楚岚笑了笑，“我王叔叔那么人淡如菊一个先天修道圣体，居然能跟你建立如此深厚的友情，老青你是这个。”说着双手比个大拇指，又补充道，“我叔叔对我可没那么温和，他老人家一不高兴就拉黑我呢。”
诸葛青问王也，王也说，“啊，对啊，拉黑他怎么了？”
“你怎么没拉黑过我？”
“你跟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嘿嘿，”王也笑起来，“不一样，他是我大侄子，你是我朋友啊。”
张楚岚的话挑起了诸葛青的不安。实际上，这种忐忑他已经体会到了。和王也在一起时，他的心态会有轻微的失衡。以前，他可以将其归咎于因为风后奇门带来的心魔。现在，他在失眠时反复琢磨、品读，最后发现，他可能……
他喜欢王也。王也给他未曾体会过的友情，而他的心，在这种友情的浸润下，走歪了。
那王也呢，王也喜欢他吗？
诸葛青想去验证，但找不到方法。王也就是那副态度，对万事万物没什么兴趣似的。他们打电话、聊天、分享生活，王也每天就是练功、看书、和张楚岚冯宝宝闹，帮张灵玉做家务，偶尔给公司打打下手。他会跟诸葛青倾吐烦恼，为了家里人，为了这恼人的八奇技。诸葛青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在那之前，他也想了许久。
为什么别的同龄男生不会跟他成为朋友，而王也却能毫无障碍地接受他呢？
原因非常简单：王也心里没有“情爱”。其他的同性，嫉妒诸葛青受女孩欢迎，故而讨厌他，排斥他。王也心中完全没有男女大防，他的爱十分充沛，但面向的是全体世人，所以他可以心无旁骛地看到诸葛青的本质，从而跟他成为哥们儿相处。
再后来，“甲申之乱”余波再起，诸葛青也未能独善其身。在这个圈子掺和，不被波及是不可能的。王也身体力行地以诸葛孔明为榜样，几乎耗尽性命。诸葛青在医院看着他蜡黄的脸，异人的救治方法也得靠现代医学，护士皱眉找血管，嘀咕针扎不进去。
他会死的啊……诸葛青突然惊恐，王也可能真的会死。
他抓住王也枯瘦的手，第一次，他明确了自己的心意，他喜欢这个人。
不是朋友的那种喜欢，就是喜欢，对爱人的喜欢。
所幸老天眷顾好人，王也转危为安。见了诸葛青，他让他过来，问他外面的事。诸葛青检查吊瓶，叫他少操心。王也又问你怎么样，诸葛青手一顿。
要不要告诉他？
老王，我喜欢你。六个字，两秒钟就能说完。诸葛青面对王也，王也琥珀色的眼珠清澈，没有杂念，一个修道者的眼神。
“我？我……蛮好的呀。”诸葛青给他削苹果，“就是差点被你吓死。”
“唉，真是对不起了。”
“觉得对不起我，就好好活，以后少氪命了哈。天下苍生你救得过来吗……孔明姓诸葛，是我的祖宗，又不是你的。你祖宗是……诶，该不会是王司徒吧！”
“喂，你什么意思！”
到最后，王也告诉他要回武当山的消息，诸葛青表示尊重祝福，到底也没吐露心声。
喜欢不一定非要说出来嘛，何况是两个大老爷们，说了又能怎样呢？难不成厮守一辈子吗？更何况，就王也那性格，从不将儿女情长略萦心上。诸葛青想象不出他会被情情爱爱牵绊在这滚滚尘寰中。
老王，王道长，王大师，五蕴映三清，身负大因果，早晚要得道飞升，羽化成仙。
王也上山去，那么，他诸葛青就站在山下，遥遥相望，继续做那个好哥们儿。
“我要什么……”
想要的，你可给不了。诸葛青笑道，“老王，给山人写个扇子呗。”
“不是吧，真写啊？”
“啧啧，看吧！就说你小气。问我要什么礼物，我说了，你又不给。”
“得，我写。写啥好呢？”
“嗯……写首诗。”
“就我这文化水平，还写诗。”
“哟呵，清华看不起人啦！”
“去去，给你写，行了吧！”
“行。写。写了给我，嗯，我会好好留着的。”
诸葛青要下山了，他还有事。王也派弟子开车送，诸葛青伸手，“老王。”
“那，等有空了来找我。”王也笑，握住诸葛青的手晃了晃，突然上去抱住他，很用力地抱了几秒。
“下山注意安全哈！还有，别成天胡闹……”
“知道了，啰嗦。”诸葛青进车，摇下车窗摆手，“注意身体！”
车开走了，清风，明月，松影，王也身披濯濯清光，一动不动。
过了几天，诸葛青在剧组，收到一个武当道士送来的扇子。他打开扇子，楠木扇骨，坠了个太极图案的玉石扇坠。扇面上是王也亲题，赵体行书，八法兼备，圆转清丽。
“赠吾友诸葛青：
云上望八都，云散月还孤。洞中三元净，高吟过五湖。太虚缘觉起，赤松会玉符。玄堂留鹤影，酣梦久未卜。异人与异书，造物不轻付。”
完
ps.诗最后一句是金庸的，其他是我编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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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1-15 17:4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