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年下,破镜重圆,艺术家×艺术家 *全文4.3w字,一发完。
我从来不崩溃瓦解,因为我从不曾完好无缺。——安迪·沃霍尔
1 诸葛青不会知道,王也刷出他首次个人展筹备的新闻时,有多么惊讶。 他打开相册截屏,对着那条只有百字不到的资讯双指反复放大缩小,直到将这位策展人的名字与记忆中的瘦高身影重叠,才瘫倒进沙发里,闭上眼缓缓舒出一口气。 周末比平常来的更快,王也从出租车上下来后没有任何犹豫,三步并作两步走上美术馆三楼,下意识的急切让他还差几节台阶时一口气没提上来,忍不住扶着旋梯咳嗽了几声。 不就是五年没见,瞧你这副没出息的样子。他暗自唾弃了自己一把,把手中攥得发皱的导览扔进垃圾桶,这才将整个人套回慵懒的架子里,不疾不徐地走进展厅。 作为首次特展,诸葛青将主题定为光与影,黑色遮光布将情绪与欲望隐秘在昏暗中,只有展品被布施了少数光源。王也小心地避开人群,在曲折的回廊穿梭着,不一会儿便锁定了目标。 倒也不能怪他,抛开有意的寻找,诸葛青本身就是在人群中得以被第一眼关注到的那类人。此时他半边身体被黑暗笼罩,微抬着手向观众讲述一件彩色碎片的垂直投影,暴露在顶灯下的脸庞被冷调的灯光照射得更加白皙,一双桃花眼还是那么寻常地弯起,让王也想起扑闪的蝴蝶。 他也曾亲吻过那对蝴蝶。 诸葛青的眼珠动了动,似有所感地往那边看去,然后微微一愣。 王也目视着他停下了讲解,对身旁的人说了些什么,助理轻车熟路地接过他手中的材料,而他径直朝王也的方向走了过来。 周围的人跟随他的脚步看过来,有同行惊讶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这不是王也吗?” 随后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这人谁啊?和诸葛青什么关系?” “王也你不知道?那个搞流行文化的天才。” “天才?我看是疯子吧。” “啊,我看过他的展,不是说真人从来不露面的吗,想不到竟然是个年轻帅哥。” …… “来了怎么不告诉我?”诸葛青自如地把手攀上王也的肩头,冲他热络地打招呼。 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令王也有些恍惚,他不动声色地把诸葛青的手从肩上撇开,问道:“怎么开始做装置了,打算换风格?”他察觉到诸葛青的手指蜷曲了一下,然后不着痕迹地搭上旁边的展柜。 诸葛青站在一个五边形镂空球体的面前,灯光在他的脸庞与手背画满了交错的线条,深沉的黑游离在荒诞的白色边缘,掩盖住那双王也最为熟悉的眼睛。 “不,它们是我这五年的所有创作。”
2 2011年夏。 彼时王也临近大四,暑期实习还没着落,听闻导师的某个亲戚新开了工作室,正是人手紧缺的时候,便忙不迭地报上了名。录用的过程很顺利,穿惯了t恤短裤的王也难得换上一次正装,跟在负责人身后去见自己的带教。 “青,这是分配给你的小实习生,王也。”负责人带着他在一间隔断的阁楼门口停下,扬声对里面的人道。 很快传来门锁拧动的声音,房门被打开一条缝,一个身形修长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了件植物印花衬衫,松松垮垮的套在背带裤里,蓝色鸢尾花从胸前张扬蔓上领口,青色的长发被束在脑后。他捧着一个画盘,手腕内侧还沾染了少许颜料,画笔一转指了指王也:“实习生?” 王也向他打招呼,透过他看见了室内墙上挂着的几幅画。 “蒙德里安?”他的目光被诸葛青身后的彩色方格吸引住。 “感兴趣?”诸葛青侧身让开一条道,好让他走进去看清室内的装潢。果不其然,未经世事的大学生对新鲜事物总有着无休止的好奇心,尤其是他们这类从事创作行业的人,对于艺术风格的敏感程度只会更加突出。 “你知道这些格子画在我们同学间被怎么称呼吗——桌布艺术。”王也抬手指了指其中最经典的一幅名为《红、黄、蓝的构成》的画说。 “可没想到的是在后工业时代,桌布居然真的成为了艺术家们解构透视光影和表达艺术主张的工具。”诸葛青笑了一声,把挂画从墙上拿下来,平铺在桌面上,把花瓶与颜料散乱地摆放在上面。他后退几步,捏着下巴满意地点了点头,“的确毫无违和感。” 王也被他逗乐,顿时对这位带教好感大增,都说喜欢冷抽象的人本身也鲜有感情,可诸葛青却是意外的活泼与好相处。他四周环顾了一圈,这才发现负责人不知何时已经走了,还顺带贴心地把门带上。 “现在的年轻人比我想象中的有趣啊。”诸葛青重新回到画架前坐下,翘起腿调颜料,让王也自己在画室里随便转转。 “你不年轻?”王也挑眉问他。 “我毕业好几年了,和现在的小朋友有代沟咯。”诸葛青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握着画笔慢慢悠悠地补全了一片花瓣,然后听见王也说,“蒙德里安也喜欢画花。” “不过比起花束他更喜欢画单支的花朵……”眼见王也又要滔滔不绝地对他展开话题,诸葛青赶紧用笔杆在他头上一敲,“停。再说给你布置工作了。” “……哦。”
3 工作室初开不久,一切都在起步阶段,王也时常处于薛定谔的忙碌中,只要诸葛青不喊他,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自己的事。偌大的阁楼只有诸葛青一人在用,于是他优先成为了王也的骚扰对象。 王也一开始还恭恭敬敬地叫着“诸葛老师”,可没过多久就变成了“青老师”,偶尔私底下喊他几声“老青”,便会收获诸葛青没大没小的嗔笑。时间长了,诸葛青就懒得再管他,任凭他左一个“诸葛青”右一个“青”地胡乱叫着,耳朵都快被磨出了茧子。 天才,爱玩。王也沥遍了整个大脑的语言系统,最终决定用这两个词来描述这位不同寻常的艺术家,并且对此的准确度十分满意。与他这种的半吊子不同,出生于艺术世家的诸葛青从小便泡在颜料罐子里,他本身的天赋也从未让人失望。不可捉摸的思路与高饱和度的色彩运用在他的画纸上迸发活力,在碰撞到顶端的那一刻统统被粗重的线条所压制,如同鲜活的灵魂被抽离出感官,只剩下躯壳中震荡的余响。 至于爱玩……说实话,酒吧夜店没有这位祖宗不爱去的,天知道他从哪召集来这么多狐朋狗友,每回下班拥着一大帮人浩浩荡荡地出发,时常玩到凌晨两三点才施施然回家。要说王也是怎么知道的,他曾无数次在这个时间段收到过诸葛青的消息,大多都是一些酒桌游戏输了的惩罚,譬如“给你消息列表中第一个人发我爱你”等等。起初确实在大晚上把睡眼惺忪的王也吓得不轻,可渐渐地也就麻木,甚至还能在精准时间将这位上司屏蔽,等到清早再将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可你要说这性子不好,倒也未必。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王也逐渐培养起了站在诸葛青身后看他作画的习惯,他发现诸葛青具有一种十分反人类的特性:每回玩到深夜,第二天工作效率就极高,创作出来的东西明艳而张狂,具有极高的辨识度。用当事人本人的话来说,就是酒神狄俄索尼斯将灵感打翻,在他的脑子里上演了一出精彩绝伦的戏剧。因此,他这两种特性倒也算得上是相辅相成。 这天,王也收拾好了东西准备下班,眼见诸葛青勾着一串车钥匙,哼着小曲儿往楼下走去,便知道他又要去与酒神私会。他叹了口气,这副样子在路过的同事看来却是另一番落寞滋味,那人于是喊了一句:“青,出去玩怎么不带上你家实习生?他这一副‘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的样子,我见犹怜啊。” 诸葛青回头,切了一声:“别贫,又不是没叫过。小孩脸皮薄,去那种地方别让人不自在。” 王也承认他说的也没错,同是艺术专业,他本人却是从小到大一副学习标兵作派,顶多在同学聚会上吹着啤酒扯起嗓子吼几句“原谅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云云,真到了那种灯红酒绿烟花地反而会觉得别扭。何况诸葛青的那些朋友他并不认识,去了也只是充当背景板。可王也今日不知怎么的,心里却茆着一股劲儿,诸葛青说他不行,他就偏要去试试,于是他用肘撞了撞诸葛青的肩膀:“老青,带我一个呗。” 这回轮到诸葛青惊讶了:“奇了。” “你到时候别听人劝酒,不想喝就别喝,完事了我送你回去。”
诸葛青把王也带到了自己最常去的酒馆,一进门,扑鼻而来的烟味混着酒味就熏的王也连打几个喷嚏,诸葛青笑着骂了句脏话,揽着肩膀将他往里面带。 桌上的朋友看他带了个新人便纷纷开始打趣,没多久便被诸葛青一句“你们少开他玩笑”堵了回去,王也安静地坐在一旁,只要诸葛青不开口,倒没也人再来招惹他。他的目光胡乱地跟随着射灯在人群间游走与发呆,没多久他发现诸葛青停下了交谈,手里拿着个便签开始记录着什么,而周围的人似乎已经习惯他这个样子,并没人对此出言干涉。 王也正要凑过去看,诸葛青却拎着本子向他走过来:“很有趣吧,看那些人。” “你觉得他们是来这里干什么的呢?”诸葛青把便签随手搁在一旁的桌子上,在他身旁潇洒落坐。他抬起手,在王也的视线范围内指了指右边,“隔壁桌是过来攒局解闷的学生,吧台左侧坐着女朋友跟富二代跑了的男人,再看那边,打扮得大胆漂亮过来狩猎目标的女人……” 不同的人背负着不同的故事来到这里,在酒精的催化下泼洒情绪的油彩。 “你运气不错,坐的这个位置是纵观全场的最佳视角。其实偶尔来这里坐坐,能看到许多有趣的东西。”诸葛青端起玻璃杯喝一口酒,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时常在想,抽象抽出的是什么,留下的又是什么,我们进行的是毫无意义的点线面交错,还是拥有内部逻辑的表达?看到他们之后我居然有了一些头绪,如果把抽象比喻成一场修行,我们所做的就是求索途中一步步将外物于情绪抽离,在灵魂上去伪存真。” “我们把这,叫做自己的‘道’。” 他的眼中倒映着撞色的灯光在吧台散开,姿态各异的人喝酒、谈天、跳舞尽兴,此刻在王也眼里,他倒像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了。“所以你白天画的那些东西,是在画他们吧。”王也想到工作室里的那些颜料未干的草稿,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 诸葛青向他狡黠地笑了笑:“是,也不是。毕竟我是被艺术之神眷顾的人类嘛。” “你的主顾们知道自己推崇的大艺术家其实是个自恋狂吗?”王也翻了个白眼,却又无法否认他说的话。 “不不不,他们听见了应该会说‘不愧是诸葛家强大的基因啊’,毕竟这才是我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赞美。”诸葛青摊了摊手,在王也的注视下把半瓶龙舌兰喝见了底。他撇了撇嘴,转头要来了一小杯橙汁,继续边和王也聊天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没聊多久,他们俩就被叫去玩抽牌游戏,依旧是抽到的人要么喝酒要么做牌上写着的事的老土规则,王也心说来都来了,玩一把也不能掉层皮,索性放手一摸。 然而他在下一秒便感受到了世界对他的恶意。喝酒是不可能喝的,那自然是要做牌上的事,然而纸牌上用白底黑字明晃晃写着“亲吻你右边的人脸上任意一个部位”,王也心说完蛋,右边坐着的除了诸葛青还能是谁,他求助般的眼神递过去,当下便收获了诸葛青的挑眉一笑:“亲,除了嘴浑身上下随便你亲。” 王也一时分不清他是认真还是玩笑,可是人再贪玩总要有个限度。诸葛青是领地意识很强的那类人,毕竟人是他带来的,说不定今天只是为了给王也个台阶下。再或者他本性如此,与人亲密接触于他而言并不会有什么损失。王也在几秒里飞速做着的心理准备,表情平静下来,可依旧止不住心如擂鼓。 在一片起哄声中,诸葛青靠倒在沙发里静静地看着他。暖色的灯光在王也的脸上烧起了一团火,诸葛青怕他害羞,索性闭上眼睛,可亲吻并未如他所料落在脸颊或者额头上,而是像一枚羽毛轻轻地扫过他的眼睫,连带着心脏也不由自主颤了一下。等他再睁眼时,王也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甚至还拿饮料碰了碰他的酒杯,玻璃的撞击声把他拉回了神。 他摸了摸脸,那一小片皮肤连同心脏都在发烫。
4 他们的关系并没有因为这个吻有所改变,毕竟这个动作连吻都称不上,充其量只能算是为了完成游戏的礼貌性接触。如果一方硬要放在心上,那才是心里有鬼。 一轮轮游戏进展的很快,而王也经过几轮聊下来,也和大家热络了不少。等到散场,人已经陆陆续续走的差不多了,他正想回头问诸葛青怎么回去,才发现人已经睡倒在了座位上。许是为了帮着王也混熟,王也不喝的酒全由他悉数承包,倒是比平常多喝了不少。 他摇了摇诸葛青的肩膀问:“你家里有人吗?打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诸葛青眯着眼摆手,声音还是迷迷糊糊的:“没人……不回家……去工作室……” 王也看了眼时间,心想此刻回宿舍是不可能了,大概率也得在工作室待一晚。他把手探进诸葛青的口袋,从兜里掏出车钥匙,连人带车打包带回工作室。出停车场时还算正常,谁知却在上楼梯时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阻碍。 “祖宗,您倒是踩一级台阶啊。”王也把诸葛青的胳膊搭在肩上,往上拽,对方却纹丝不动。 他左右看了看,全是画具桌椅的一楼无法给他提供任何帮助。王也索性心一横,把诸葛青整个人横抱起来。 一个成年男人的体重绝对说不上轻,可王也把诸葛青抱着,却并没有感觉到多大压力。这个人只是平时衣服穿得松垮,王也透过衣料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后背的蝴蝶骨正在有些嶙峋地硌着他的手臂。他打开阁楼的门,把诸葛青轻放进沙发里。虽然大厅有门锁,阁楼却只是做了个简单的隔断,他有些不放心诸葛青一个人睡在这,于是拉了个靠枕坐到沙发的边上。 也许是夜晚安静的让人无所事事,王也的目光不自觉地朝诸葛青的脸上移去。 瘦在他们这个领域有一大特点,就是能轻易地透过皮相看见这个人的骨相。诸葛青生的好,比起艺术家倒更像是个模特。此刻的他阖起眼,嘴唇薄薄地抿着,下颌骨被皮肉浅浅覆盖,年少成名的骄傲被他从家族里带出来的修养包裹,形成了他身上独有的、带着钝感的尖锐气质。 王也忍不住伸出手指碰上了他刚刚亲过的那片皮肤。阁楼透光,远处的霓虹晃在他的脸上,连同着在心里也投下几枚彩色的光斑。 他在诸葛青眼球微动的时候触电般收回了手,替他把毯子盖上后走到了画架前。 真是见鬼。王也想。他居然会觉得诸葛青漂亮得不像一个男人。
诸葛青在晨光和颜料淡淡的味道中睁开了眼。他捂着酸痛的脖子从沙发上坐起来,却发现整个阁楼空无一人。 正对着他是一幅画。深棕色的油墨被大面积涂满在画的上半部分,从底部伸出一抹黑色向后仰去。在它的四周,弯曲的线条如同枝干般向外延展,火红与明黄交织的球状色块被粗线条劈成两半,如同枯树攀向一轮新月。诸葛青移了移画,借着光线才看清右下角还有一块黑色隐秘在深蓝中,远远望去似乎被勾勒成了人形。 王也拎着豆浆油条回来,一进门就看见诸葛青拿着他的画在端详,有种学生被当面批改作业的羞赧,一边觉得有些班门弄斧,一边又迫不及待地想要听到他的点评。 “画的不错,昨晚的灵感?”诸葛青抬起头,接过他手中的早餐说。 王也点头,昨晚诸葛青那番话确实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震撼。艺术来源于生活,这句老话被翻来覆去说到疲软,可他在学校学到的理论充其量只教会如何利用技巧把一个既定的事物临摹到完美,诸葛青让他把创造当成修行,未入世之人永远都被囿于一亩三分地之间,只有切实体会过生活的场景,笔下的广阔才能生生不息。 诸葛青随手挑了个画框给他装裱,在技巧层面挑了几个小毛病与要注意的地方后,他突然想起来问:“你右下角的颜料块在画什么?我一开始还没注意到,为什么不用亮度更高的颜色?” 王也挠了挠头,有些心虚地看了他一眼:“我一不小心画错了……” 好在诸葛青并没有多问,年轻人的脑中多多少少会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倒也不必去深究,何况王也这幅作品无论是风格还是技巧都别具一格,对于他这个年龄来说已经很出彩了,倒也不必吹毛求疵。说到这个,诸葛青突然想起来:“对了王也,你家是做什么的?” “搞地产的。”王也把画收进包里,闻言随口回答道。 地产?诸葛青这才隐约觉得王也这名字有些耳熟,打开手机一查才惊讶地抬头:“不会吧,你竟然就是王卫国家的老三?中海集团老总的小儿子拿着高分来读美院,当时可是闹了个不小的传闻。” “嘿,陈年旧事,不值一提。”王也干笑一声摆摆手。诸葛青这一提倒是让他忍不住回想起当年的事情。 王卫国除了是个企业家以外,还是个业界有名的收藏家,王也从小跟着他流连过不少拍卖会,见过的艺术家也不计其数。 耳濡目染之下直到2007年。 “老爹,条件真能我随便提?”顶着锅盖头的王也瘫在沙发上,闻言挑了挑眉。 “没错,只要你高考考到这个数,”王卫国用手指比了个七,“甭管你想干什么,我都答应!” “好嘞。”彼时17岁的小王也露出得逞的笑容。 一年后。 “你小子什么时候偷摸着考的艺考!我把你养大不是让你学这个的!”王卫国瞪着王也已成定局的志愿填报单,气得狠狠地朝他脸上打了一拳,“你两个哥哥都是学管理出来的,你这个分数比他们都高!商科、计算机学什么不好跑去学美术!这玩意儿才发展多久啊,你知道在中国学美术的都被叫做是一群什么人吗!” 王也捂着肿了的右脸,深黑的瞳孔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知道,流氓,败类。可您不是也买他们的画吗?” “那是极少数!你看看大部分人都是什么样的德行!你乖乖去学正经专业不好吗,为什么非得跟一群差生混在一起?”王卫国指着他的鼻子骂道。 王也低下头,额发遮住了他的眼睛,先是顶嘴了一句:“老爹,您这是歧视知道吗。”在王卫国的第二巴掌即将下来的时候,王也抬手按住了他的手腕,他扯出一个笑容,无奈地说:“其他专业怎么说呢,绕了一圈发现没啥能让我动心的,可是美术这事儿好像有点不一样。所以我想去确认一下,如果我一直忽视这个想法,甚至有一天完全忘记它的话,到时候我就彻底抓不住它了……” 这回轮到王卫国沉默了,他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小儿子,以至于现在对着这张从小养到大的脸产生了一种极度的陌生感。这孩子从小都是一副没有骨头架子一样的懒散劲儿,此时头一回展现出的这种认真让他一时半会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能选择最极端的方法去打消他的念头,可他心里也清楚得很,拥有这种眼神的人念头只要没有实现,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打消的。 “啧,您就放我去玩几年呗,到时候回家吃闲饭您又不是养不起。”王也一拍桌面,说出了他的总结性台词,家里要是再不让的话他倒是也无计可施了。 最终他得到了王卫国的点头。 三年后的王也在这条路上深耕不辍,以至于画出的作品能得到诸葛青的赞赏,倒是没有辜负这一腔热血。
5 第一片落叶送来了不期而至的秋天,王也大四没课,于是理所应当地留在诸葛青的工作室里帮忙,顺便为毕设寻找灵感。诸葛青最近也接了个大单子,天天泡在画室赶工,以至于两人都没有发现中秋佳节的来临。 这天,诸葛青惯常走进工作室,离奇地发现居然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已经农历八月十五,大家都忙着回家团圆,而他却已数不清楚这是自己在外面过的第几个中秋。 他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上楼推开门却意外地发现王也坐在里面,桌上还放着一盒月饼。 “早啊老师。”王也看到他来也有些意外,反应了几秒后迅速拿起手边的月饼递给他,“中秋快乐。” “你怎么来了,过节不回家?”诸葛青顺势接过然后问道。他正好没吃早饭,于是拆开其中一个丢进嘴里。 椰蓉味的,又甜又糯,他满足地眯起眼。 “就那三天假,回去一趟多麻烦。况且我们下周就要交毕设的开题报告了,我得赶紧把选题定了。”王也对着一片空白的画纸发愁,其实对他而言最稳妥的画法就是抽象,这是美院近年大力推行的主流画派之一,况且他还有诸葛青在旁指导,基本不会出错。他却有些别的想法,如果能做出来倒是新奇,但可能面临难登大雅之堂的问题…… 诸葛青很快把月饼吃完了半盒,抬头时发现王也有些心不在焉。他放下月饼,把自己即将完成的画拿到王也的画架前:“如果是你,你会怎么给这幅画收尾?” 王也注意到他的画整体选用的是饱和度较高的红蓝两色与浅粉色,于是他用笔刷蘸染少量的黑与白颜料混合,在画架前比划道:“如果是我,我会把其中的一块区域用另一种颜色进行切割,比如明度较低的灰色。” 诸葛青点了点头,听他继续往下说。 “红色与蓝色都是情绪特征相对明显的颜色,所画的人像面孔也对应着它们的情绪色彩——热情与阴郁,而粉色则削弱了它们的对抗性,用以呈现出一种相对稳定的情绪状态。我会用灰色把它们做一个不规则切割,在灰色的区域里覆盖这三种颜色,与之外的区域形成明暗对比,代表情绪由高涨到消退的一个过程。”王也说完,被诸葛青眼里的笑意冲击得有些晕乎乎的,他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捏着画笔的手在诸葛青没有开口前举也不是放也不是,就这样僵持在空中。 诸葛青上前抽走他手里的画笔,将上面的颜料在水里冲洗干净,重新蘸上浅粉色,朝纸上抹去:“而我本来的意愿,是用粉色模糊红蓝的界限,从原本的颜色出发让它们部分地合为一体。这样从明度来看就是协调统一的,也会使画面更具有律动性。” 王也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只听他继续说道:“不过你的思路也很大胆,用黑白灰和彩色系营造出的对比张力形成碰撞,来造成视觉冲击。”他顿了顿,继续道,“你在纠结的问题也是这样,与其在脑中一直存在想法,不如把它们顺着你的思路画下来,没准能获得不一样的灵感。” 王也一愣,不禁失笑:“啧,不能跟你这人做朋友,没秘密啊。” 帮诸葛青把剩余的颜色都调好后,两人又边聊边画了大半天,最后总算赶在日落之前把画完成。 “呼。”诸葛青揉了揉手腕,长舒一口气。他本打算直接拎起东西回家,转念一想大过节王也一个人留守宿舍也怪可怜的,于是转头对他说道,“你今晚有什么安排吗?我是说,要不要来我家吃个饭?” “啊?”王也挠了挠头,“这样方便吗?” “有什么不方便的。”诸葛青揽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话说你那月饼挺好吃的,哪买的?” “我家里寄的。” “哦……”诸葛青回头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桌子,有些恍惚。
王也本以为以诸葛青张扬的性格,家里的陈设一定是尽可能地花里胡哨,开了门却被这极简的北欧风吓了一跳。 “你家也太空了吧。” 两室一厅,除了基本的家具和画架以外几乎看不到任何摆设,清一色的黑白灰和他画里浓郁的色彩形成了强烈的反差,给人一种缺少生机的匮乏感。 “你这房子是买的吗?”王也狐疑地问。 “平时没什么人来,我又常年泡工作室,于是就这样了。”诸葛青耸了耸肩,从冰箱里拿出一些肉和蔬菜,问他,“意面吃吗?” “传统节日吃意面,真有您的。”王也冲他比了个大拇指。 “没办法,留学的时候几乎买不到中国调料,导致我只会做西餐。”诸葛青无奈摊手,“或者我们可以点外卖。” “别,我饿了。”王也怀着个土生土长中国胃,属实吃不惯那些西洋菜的味道,比起吃那些他更宁愿多啃几个馒头配榨菜,于是他提议,“要不我来做吧。” 诸葛青乖乖把厨房让给他,王也盘点了食材,凭借着熟练度干脆利索地做好三菜一汤。米饭是从楼下饭店打的,配着刚出锅还冒着热气的菜把诸葛青撩拨得心痒难耐,他夹起一片牛肉,吃完直接鼓掌:“你这厨艺可以啊。” “嗐,之前寒暑假在家没事干瞎捣鼓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儿。”王也笑了笑,帮他夹菜。 诸葛青记忆中很少吃到这种家常的味道,留学期间吃多了生冷食物导致的胃病使他不得不自己做饭,初高中的学校食堂也乏善可陈,再之前,他被关在画室里学习的时候,每回家里送进来的饭菜都凉了大半,从来没有那种新鲜热乎的劲儿。 “王也,谢谢你。”他说。 晚饭后,两人打开投影放起了电影,具体放的什么诸葛青记不清了,他只记得中间那段剧情很无聊,导致他半边身体倚倒在王也身上,睡眼朦胧地打着哈欠,抬手够桌上可乐的时候一不留神打翻到了自己身上。 诸葛青烦躁地低头看了一眼,在去往卧室衣柜的路上边走边单手脱掉了上衣,在这过程中他听到了王也惊讶且迟疑的声音:“你后背……怎么回事?” 诸葛青回头,见王也紧盯着他的纹身。一簇火焰从腰腹顺着脊椎蔓延而上,在他的整个后背张牙舞爪,如同要皮肉和灵魂一并焚烧殆尽。他的右肩上却有两个突兀的圆洞,像是钉在他身上的两个楔子,又像一双恒久注视他的眼睛。 诸葛青被他灼热的目光扫视着,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以前的事了,谁还没个叛逆期呢,被我爸用烟头烫了之后就老实了。” 王也跟了过来,一时间有些失语。王卫国从小对他就是放养型教育,打起他来也是形式大于实质,从来没有真正下过重手,诸葛青身上的烟疤颜色很深,几乎可以想象的到烟头按下的力道与所带来的痛苦。他用手指抚了上去,陌生的触感让诸葛青小幅度抖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任由他胡作非为。 “你想知道吗?”他问。 “你想说吗?”王也没有犹豫地接上了他的话,并听到了自己意料之内的回答。 “暂时不想。” 王也最终还是没有问他身上印记的来源,诸葛青对他的分寸感很省心,却也有些空落落的。他们之后又聊了很久的天,久到他瞥见了东方的鱼肚白后,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事后回想起来,诸葛青确信他们两个当晚没有喝酒,只喝了几壶浓茶,可这种莫名的断片感让他丢失掉了当晚的许多记忆。而王也不同,那晚谈话的余温久久未散,乃至支撑着他走过了几年孤独且难熬的深夜。 “王也,你有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诸葛青拿王也当人形沙发,整个人挂在他身上懒洋洋地开口。 王也如实地回答:“暂时没什么想法。” “你喜欢艺术吗?”诸葛青问。 “我也不清楚这算不算喜欢,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做这件事让我挺开心的。”王也挪了挪肩膀,让诸葛青的头能靠在他的颈窝里。 “可我不一样,艺术对我来说就像是生命。”诸葛青另外打开一罐汽水,仰起头喝了一口,“你知道德·库宁吗?” 王也点头:“我们有一次的作业就是分析他的艺术风格。” “对,因为他是纽约画派的代表人物之一。”诸葛青起身,扒拉出架子上的一本杂志,拿给王也看。“他是荷兰人,却在22岁也就是1926年的时候只身前往美国。他的一生完整地经历过美国的大萧条时代和战后经济复苏时期,这导致他画中的社会议题非常强烈,那种扭曲的笔触与色彩搭配几乎把人们在经济危机时期的恐惧、痛苦表现的淋漓尽致。很割裂对不对,可人类历史上却有很多这样的时期,明明是最为黑暗和绝望的时候,却滋生了无与伦比的伟大艺术,人们在暗无天日的时候借助手中的笔进行呐喊,仿佛这样就可以看见光。” “在我们国家也是这样,你一个富家少爷可能没有什么感觉,三年前的那场金融危机不止冲击了生产工业,我们艺术行业也深受影响。当时我的同行们大量面临着失业危机,最严重的时候半年都卖不出去一幅画,有许多人在那时候因为吃不起饭而放弃艺术创作,自此再也没回来过。” 王也想,他怎么会对金融危机没有感觉,王卫国在当年极力反对他学艺术,有很大程度上都受这件事影响。王卫国在那时候忙的脚不着地,项目、合作一个个告吹,每天回家都愁眉苦脸,整整用了两年的时间,中海才从这场破裂的经济泡沫中彻底走出来。他家尚且如此,何况本就尚未成形的艺术市场。 杂志的内页里是由彩色与黑白的墨迹交织组成的各种形状:狂乱的女人肖像、倾斜重叠的城市、不规则线条……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将这些色块组合衬得愈发的鲜活与蓬勃。 “他被媒体称之为吞噬艺术史的画家,我之前在美国看过他的巡展,他的作品让我看到了艺术永恒的生命力。” 王也看着他,他好像明白了诸葛青那副表情是在说什么。 他要成为那样的人,创造拥有自己风格的当代艺术。 “王也,你也是,你理应在这条路上走的更远。” 或许在这时,或许更早,诸葛青眼里的光彩悄然给王也埋下了一颗种子,无论时间过去多久,永远让他记忆犹新。他正想说话,却发现诸葛青因为白天作画的疲惫已经支撑不住睡了过去。他替诸葛青盖好被子后,从包里拿出自己的毕设开题报告,握笔的手有些发抖。 他犹豫许久,在上面写下一行字。
6 这天,王也难得工作室和学校都没事,走进宿舍时,室友张楚岚正在画图。这样的场景在王也三年多的大学生活中简直不知道反复出现了多少次,于是他叹了口气:“你们建筑系除了画图还有别的事能做吗。” 张楚岚犹豫了一会:“打灰?” 王也懒得理他,直接问:“那两货呢?” “一个约会,另一个图书馆改论文。”张楚岚终于把一张线稿画完,伸了个懒腰,余光瞥见王也拖着椅子坐到了他的旁边。 王也凑到他面前,鬼鬼祟祟,眼神躲闪:“老张啊,你有觉得什么人好看过吗?” 张楚岚闻言,从旁边的书架上抽了本时尚杂志,翻开其中某页递给他:“喏。” 王也接过一愣:“谁啊这?” 马上他就收获了张楚岚夸张的目光,打量着这位没通网的上世纪人类:“志玲姐姐你不知道?国民女神诶!” “不是,”王也把他的杂志倒扣,“我是想问有没有现实生活中的人。” 张楚岚斜睨了他一眼:“咱美院最不缺的就是美女好吧。我看上一届的冯学姐就挺不错的。” 王也回想了一下他说的那位,他们在一次社团活动里见过,长发如瀑,黑色的眼睛又大又水灵。就是盯着她看的时候会被立马发现,然后受到直愣愣的回望。 “我最近频繁地觉得一个人好看,越看越好看,并且特喜欢跟他一块儿待着。”王也诚实地说。 张楚岚瞪大了眼睛:“你该不会喜欢上她了吧?” “这算……喜欢吗?” “哦,那也不一定。也有可能是你只是见色起意罢了。”张楚岚冷静下来之后分析道。 这回轮到王也瞠目结舌,美院确实比其他地方民风开放,他也见过一些共同出入的同性情侣,只是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对一个同性见色起意,对象还是诸葛青……可要说喜欢,王也又觉得有些不对头,好像这么简单一个词并不足以描述他对诸葛青的感情,但是画可以。诸葛青就像他画中的那抹明红,炽热而耀眼地烧过荒原,好像要把天空都烧出一个窟窿来。 “这个简单,马上跨年了,你跟人单独约会一次不就知道了。”张楚岚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比了个胜利的手势。
“你约我跨年?”诸葛青闻言抬头,一时摸不透他的如意算盘。该不会是什么中秋回礼吧,什么你请中秋,我请元旦……等等,那下一次是不是该清明了? 王也点头,见他沉思的那副样子显然底气不足,语气也弱了下去:“还是说你已经有约了?” “哦,那倒没有……”诸葛青回过神来,答。 于是这个约定就定了下来。 有了盼头,时间就过的格外的快,跨年那天,诸葛青早早地给自己和王也都放了假。 “说吧宝贝儿,想约我去哪?” 王也的一下子变得正襟危坐起来,他把手伸进口袋,犹犹豫豫几番后,索性心一横:“我这有两张艺术展的门票……” 诸葛青看着他畏畏缩缩那样,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什么主题?” “Pop art(波普艺术),你……有兴趣吗?” 诸葛青听见他说的名词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打趣他或是痛快地答应下来,而是抱臂站在画架前,手指摩挲着衬衫下的皮肤。 反观王也对波普艺术的兴趣显而易见地强烈,毕竟这是一种起源于二十世纪中后期的反叛、抓人眼球的流行艺术,对于正踩在叛逆期尾巴的少年有着不折不扣的吸引力。 “去看看也好。”诸葛青抽走了他手里的门票,他的心情看上去恹恹的,在触碰到王也欣喜的目光后才略微好转起来。 这还是王也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看展,在此之前,他习惯了一个人徘徊在偌大的展厅内,想停就停,想走就走,空间被切割成无数立方,而他簇拥着面前的这块区域抱守独行与放空。 诸葛青不愧是在艺术圈摸爬滚打多年,这不仅仅表现为他的作品签单与销量,一个会创作的人本身也是一个会欣赏的人,哪怕是在自己不熟悉的领域,依然给予着展品莫大的尊重。正如同现在,他站在牛奶盒与红白汤罐堆出的玛丽莲梦露头像前,与王也探讨着安迪·沃霍尔的参考价值,头头是道的模样,倒是比王也还要了解,不断吸引过路的游客驻足。几个女生甚至为此打开了手机录像,毕竟帅哥加上专业知识的完美组合很难让人不为此心动。 而王也同样是一个合格的学生,他从进入展厅的那一刻整个人的情绪就显而易见地高昂起来,扯着诸葛青东跑西跳,还差点被布展的牵绳所绊倒,得亏被诸葛青一把拉住才没有酿成大祸。 “享乐主义、性//暗示、量产的复制粘贴……都说艺术是通向高雅之路,可波普就像是一个欢蹦乱跳的万花筒冲撞着艺术与生活的界限,在击碎了高雅艺术所有神圣的光环后,让大众知道,原来人人都可以是艺术家。”王也站在三个跳脱的彩色小人画像前,兀自感叹着。 “反常合道,喜欢波普的人绝大多数是因为这一点。”诸葛青看着平日里画画都没这一半兴奋的学生,不禁有些无奈。“你看上去对这些很有兴趣。” “当然,老青,你不打算尝试一下吗?恶搞的廉价消耗品和你的色彩一定能碰撞出许多有趣的东西。”说到后面,王也的语气逐渐激动,仿佛迫不及待看见诸葛青以此为主题创作一幅跳脱而荒诞的连环画。 “我?不了吧。”诸葛青垂眼看着地板,听见他的话抿唇笑了笑,“家里知道我搞这些东西是要被说的。” 王也无端地联想到他背部的疤痕,也对,这样叛逆乖张的东西对于名门诸葛家来说必然是不入流的货色,就连诸葛青在听见展子的名字时也短暂地犹豫了几秒,哪怕对任何展览都抱有最基本的尊重,王也依旧能感觉到他话语间的抵触。 这可怎么办啊……王也挠了挠头,但随后他便被眼花缭乱的展品迷的把这一想法抛之脑后。 他们一直逛到闭馆时间才出来。 那天,王也的精神状态处于高度亢奋之中,也是那天,他向诸葛青告了白。
7 2017年冬。 “说吧,找我什么事,我们的交情好像没有深到可以叙旧的地步。”美术馆旁的咖啡厅里,诸葛青捏着吸管慢悠悠地搅拌着冰美式,神情近乎冷漠,与刚刚在展馆内王也见到的他截然不同。 他比五年前还要瘦削,没有靠着椅背,而是出于一种略微紧绷的状态微微前倾。化妆师似乎十分懂得将他的面部优势发挥到极致,将他本就狭长的眼尾向上挑起,布展结束后的诸葛青整个人看起来没精打采,厚重的粉霜也盖不住眼底的黑眼圈,像是为了这次的展览煞费苦心熬出来的,而开展当天的人流量证明他的努力没有白费。 “我认识的客户对你的画很感兴趣,托我过来了解一下。”王也将一小块糕点推到他面前,到半路却被拦了下来。 “我现在不吃甜品。”诸葛青慢慢地推回到他面前。 王也默默地拿叉子将糕点送入了自己的口中,随口问:“酒呢?也不喝了吗?” 诸葛青摇头,他回头往吧台左右望了望,像是在寻找什么,而王也见状则直接起身走过去,问服务员要来了一袋糖精递给他。诸葛青抬眼看他,随后接过撕开包装,一股脑全部倒进了咖啡里。 “少整那些托词,是你自己想来吧。”他说。 “那又怎样呢?”王也反问。 “没怎么样,”诸葛青耸耸肩,“与我无关。” “青,我打算来上海发展,到时你会来我的作品展吗?”王也问完,端起茶喝了一口,掩饰住自己眼底的复杂情绪,微颤的手指却将他出卖的彻底。 “不会。”诸葛青摇头,近乎没有犹豫地说,“时隔多年,我依旧不认可你的作品……和你的做法。” 对面的王也抿了抿嘴,他低下头沉默不语,许久之后长舒出一口气,像是要将多年的愤懑全部倾泻出去:“直到快时尚和潮流艺术流行的今日,你依旧不认可这样一种艺术形式。我知道你不认可我的作品,可这些都是我根据内心真实想法作出的表达,它们凭什么不能作为艺术而存在?” “你明明有这么多种表达的手段,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一种方式。”诸葛青皱眉。 他现在整个人比过往更加锋利,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太累,还是真就变成如此,好像那些玩笑和耐心都被遗落在了时光里,成为了王也伸手也抓不住的被吹散的云。 王也努力找回自己平常的情绪,好不容易和诸葛青见面,他不想两人就这么不欢而散。于是他别开头转移话题道:“我看到展览的承办人写着碧游科技公司,这家公司在业内的风评不太好,你怎么拉到他们的赞助了?” “我加入了碧游,这些年是他们一直在支持我的创作。”诸葛青靠在椅背上,无视王也眼中的震惊,继续往下说,“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如果不是布展必须要申报的话我也不打算公开。” “什么?”王也猛地站了起来,“你不会不知道他们做过的事吧?这家科技公司注册地在美国,到处未经授权盗用其他艺术家的作品来喂给他们研发出的AI。去年那个哪都通公司的陈朵,盗用他师父的作品拿了大奖,被扒出来了之后就是加入了碧游公司专门做AI生产线,把他师父廖忠活活气的跳楼!听我说,这些人很危险……” 诸葛青淡淡地打断他:“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王也咬牙,“青,你听我的,这些人来路不明,目的也不明……” “对不起,我签了保密协议,不能说。总之我现在将自己的作品提供给他们作为素材,而他们提供资金并且帮助我承办展览,这是我个人的事情,不用您老操心了。”诸葛青起身,拿起外套越过王也往外走,“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走了,单已经买了,用餐愉快。”
8 2012年冬末春初。 “初稿不通过。”张云龙把一叠画稿重重地摔在实木桌上,语气中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味道,“王也,你看看你做的都是什么东西,平时的作业不是整的挺好吗,怎么到了毕设烂成这样?” “作业是在既定框架内完成任务,毕设好不容易有自由发挥的空间,那不得按我意愿来嘛。”王也指了指桌子旁边堆着的那沓厚厚的作业纸,果不其然遭到张云龙一顿痛骂。 “自由发挥?我看你是自由到天上去了!这不就是简笔画的复制吗,你四年来就学了这玩意?” 张云龙气的直想抽他,“重做,全部重做!” 王也啧的一声,摆摆手:“您瞧瞧您,狭隘了啊。随着经济高速发展,这种量产式的拼贴以后会成为流行趋势的。” “流行个屁!你学艺术难道就是为了赶流行吗?” “可艺术就应该是通向大众的啊。”王也耸肩,仿佛这在说一个理所应当的规则。 张云龙心情复杂地看着他最得意的一位学生,神情由严厉逐渐变得无奈,他语重心长地规劝道:“不,王也,你说的流行艺术,这些东西存在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十年,它诞生于商业化时代,注定会像一个快消品一样没过多久就会被正统艺术所抛弃。而且你知道这些东西一般分布在什么地方吗?广告、街头涂鸦、性//招待海报……这些下三滥的东西也配和我们所从事的一样称之为艺术?” “老师,您回头看看您的周围。“王也指着办公室里琳琅满目的画作与雕塑,它们来自于一届又一届的学生,形状各异、想法各异,是镜子,也是一双双注视他们的眼睛。 ”我们难道会因为被淘汰而放弃创作吗?我们会因为他人的视线而停滞不前吗?我一直觉得美院的毕业设计应该是一个开放的平台,如果连这都难以包容的话,不是有悖于我们的校训吗?” 兴许是王也的目光太过笃定,这轴劲惹的张云龙一阵头痛,他皱着眉头思来想去,始终找不到一个中庸的解决方案,只得做罢:“随你的便,如果你执意要做的话,到时候毕不了业自己负责。” “您不愧是我亲师父!”
“你的老师打回了你的毕设?为什么?”诸葛青刚刚把颜料调好,正要上色,闻言却放下了笔。 “那个老古董,非说什么我的作品比他青春期的侄子还要叛逆,给我打回了五次才通过。”王也用力地拧开一罐颜料,似乎还嫌不解气一般,连着把诸葛青可能会用到的所有颜料都拧了开来,整整齐齐摆成两排。 “你做什么了?惹得他发这么大火?”诸葛青不解,按照王也在他工作室平时的发挥,通过毕设考核应该是简简单单的事,也不知道这次是踢到什么铁板了。 王也竖起食指放在嘴边:“保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说到这个,我收到你们学校毕业设计展的邀请函了。”诸葛青打开手机,将短信给他看,上面明晃晃的“荣誉校友”几个大字,惹得王也一阵唏嘘。 “就算你没收到我也会想办法带你进去的,毕竟能在男朋友的陪伴下毕业可是一件无比幸运的事。”王也握住他的手,拉到嘴边亲了一口,那模样放肆得令诸葛青直接反手扯了一把他的脸皮,看看究竟有多厚。 王也折腾完他后回到画架前坐下,边打着一个商单的草稿,头也不回地对诸葛青说:“我可给你准备了一个大惊喜。” 过了一个小时,提前做完自己手上的事后,诸葛青无所事事地在阁楼踱步。他走到王也身后,弯腰指导他的笔触,垂落几缕发丝在他的锁骨上,王也被这种隔靴搔痒撩拨得难耐,回头想要吻他,却被诸葛青轻声呵止。 “这是工作时间。” “我画完了,现在是私人时间。” 初春午后的阳光惬意而舒适,从窗户透进阁楼里,将颜料盘中的各色都镀上一层金粉。在监控照不到、日光却能落下的地方,王也将诸葛青抵在墙上,放肆地亲吻他裸露的每一寸肌肤,心跳与薄荷的香气混合成春潮,在雨中翻卷后,只剩下喘息在迟延。
张楚岚看见王也的毕设时,简直倒吸了一口凉气:“老王,你真准备交这玩意去参展?” 王也点头,忽而想起辅导员对他说的话。 “组委会可是顶着巨大的压力通过了你的设计,这还得多亏张云龙老师帮你劝说,但是得说好,一旦被举报将立刻下架,你的成绩也会清零。” “怎么了老张,你也觉得我做的不对吗?”他问。 “也不能说不对……”张楚岚看着眼前的色彩繁复的拼贴画,斟酌着语句,“可这……会不会太极端了?” “我只是在做波普艺术最为代表性的一件事。”王也慢慢地把画收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门后。宿舍占地空间太小,保险起见,他打算把这幅画先带回家放着。 张楚岚叹气,走到阳台从口袋里摸出烟点上,过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地劝道:“你们美术那边的鉴赏我不太懂,可你要知道前不久央视新闻在报道米开朗基罗的《大卫》时还打上了马赛克,在这种社会氛围之下,你是要做下一个刘海粟吗?” “不破不立嘛。”王也一脸淡然。 “得,我是劝不动了。”张楚岚举双手投降,“我就想问你的实习带教知道这事吗,他也赞成你这么做?” “他暂时还不知道。”王也已经表明过想要给他一个惊喜,但想到诸葛青在展子里那暧昧不明的态度,不由得有些犹豫,“他……应该会支持我的吧。” 张楚岚见他意已决,索性不再多管闲事,转而问到:“对了,马上毕业了,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吗?还是打算继续走这条路?” 王也笑了笑:“走都走了,看看能有多远呗。你呢,你什么打算?” “我?”张楚岚挑眉,弹落了烟灰,“找份好工作,再娶个漂亮老婆,踏踏实实过一辈子呗。” 王也嗯了一声:“十分传统的人生轨迹。” “谁跟你们艺术家一样捉摸不定啊。”张楚岚笑着说。
时间很快来到了毕业展览那一天。诸葛青早早地起床开始捯饬自己,想着今天必须完美地出现在镜头里和王也面前。他试了好几件衬衫,最终选择了印着葡式蓝彩的一件半袖,搭配深色西装裤,还特地去路边的花店买了束香槟玫瑰放在车里,整个人心情甚好地出发。 因为王也在学校还要办理一些手续,他打算先一个人去展览逛逛,作为校友,他对美院的一砖一瓦早已熟悉透顶,找起地方来更是轻车熟路。毕业展览不仅是学生们展示四年学习成果的地方,同时也象征着意想不到的机遇,这意味着如果有谁的作品能在首次发表展览就获得签单,他今后的艺术生涯也更容易行于坦途之上。听说美院为了增加曝光量,在毕业设计展览向公众对外开放的同时,也邀请了许多媒体进行报道。诸葛青到场时,展厅内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半数是学生,剩下的都是社会各界慕名而来的人士。 诸葛青扫视了一圈,发现馆里的人流集中得有些不寻常,有许多人围在同一个展品附近,狭窄的包围圈内闪光灯不断闪烁着,同时充满了群众的议论声。 “要说美院也真够开放的,连这都能展。” “这学生思想有问题吧,这也能毕业?” “这不就是投机取巧吗?” 隐隐约约地听见议论声中出现王也的名字,诸葛青的内心突然涌现出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过去,费劲地拨开层层叠叠的人群,入眼是一幅几乎等身高的大尺幅作品。 一颗巨大的寒枝从顶部蜿蜒向下,错乱的线条和色块密布在它的周围,远远望去,像龙鳞、像脊骨、像张牙舞爪的妖怪,无疑是一幅优秀的抽象作品。可走近之后却是另一番景象,构成树体躯干和枝条的不是简单填充的颜料,而是一张张缩小的赤身裸体的女子像。诸葛青一眼就认出了她们是什么:塞尚的《缪斯之吻》、毕加索的几幅玛莉・德雷莎肖像、拉斐尔的《帕那苏斯山》……几乎每位艺术家眼中的缪斯都集中于这幅作品之中,可不同的是,它们均被粗狂简单的线条进行了重构,拼贴画造成的视觉欺骗相互堆砌与覆盖,组成了这幅巨大的画作。诸葛青的目光移向旁边的介绍卡片,上面写着: 《她诞生于此刻》——12届毕业生 王也作品 诸葛青从惊讶到无言只用了短短几秒,他头一回后悔自己答应了王也要给的什么惊喜,也后悔自己太过放心地去让王也创作而不加约束。被好奇心聚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嘈杂,他突然感觉到一阵眩晕,什么王也、什么缪斯统统思考不了半点,他步履维艰地朝人群的外围移动,正要往空旷的地方走,却被一个记者眼见发现并将话筒伸到了他的面前:“这不是诸葛老师吗?身为有着深厚家学的艺术界新锐,您是怎样看待这一幅大胆且离经叛道的作品呢?” “我……”诸葛青被递话得猝不及防,他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正想开口为王也说些什么,余光却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他的父亲诸葛栱一边和校长攀谈着,一边向这边走来,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眼睛越过他定定地望向他身后的画,沉默不语。 身上陈年的伤疤不知为何开始隐隐作痛,谨言、慎行,这正是那两道深棕色的烟疤所被赋予的含义,仿佛在将一段快要忘记的时光从厚重的灰尘里重重地拎出来摔在地上,不给他片刻喘息的机会。诸葛青的思绪被回忆的洪流裹挟着,使他几乎快要忘记面前还在等待他开口的话筒,与人群沉甸甸的探究目光。记者见他不答,持着话筒又问了一遍:“您对这样一幅甚至不能称之为画的作品有什么看法呢?” “我认为它……不应该被推广。”诸葛青的视线一刻都无法从父亲身上移开,他说得很吃力,每句话落下的尾音都在轻颤,“尽管技法随着时代而更新,我们仍不应该脱离框架体系进行创作,这是对经典的不尊重。” 第一个掌声从诸葛栱所在的方向响起,随之而来的是如海浪层叠的掌声,仿佛他是一个为正统艺术证明的英雄。而诸葛青却不这么想,他似有所感地转头,手捧一束风信子的王也直立立地站在展厅的入口处,隔着惊天动地的掌声遥望他,在诸葛青朝他所在的方向迈出一步的时候,转身离去。 在那之后,王也的毕业设计因遭到举报而临时撤场,空白的墙面如同无事发生,谁也不知道那里曾经挂着无数幅彩色缪斯像组成的波普作品。而诸葛青的人气水涨船高,这次展览后几个画商找上门,均要求高价收购他以前的作品,不过都被婉拒。 诸葛栱这次受邀过来,表面上是承美院的人情,实际是为了将他从工作室抽调走,协助家里修缮祖画,并且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余地。 他离开了北京,在这个缪斯死亡于诞生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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