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未来要怎么样,王也没想过。或许从前想过的,但是太过虚无缥缈,他是个心很宽的人,决定不为它费神。毕竟有件事情远比未来重要,那就是活下来,并且是以人的方式活下来。世上豺狼虎豹太多了,唯独人的数目是最少的。 王并从厕所走出来,浑身赤条条的,他也不遮挡。他骂了一句天气,刚洗完澡就又出了一身汗。 王也站在窗边擦枪,王并看上那支枪很久,中间淡过一段,后来不知道怎么,那火又烧起来。但他不敢碰,他有点怕王也。 然而他们要接的那架飞机被广州的大雨一拖再拖,他的耐心全用来消磨在等待上,于是在别的方面就会稍稍松懈。王并胡乱套了条裤子,伸手去摸枪。 王也抬手避过去:“枪不能动。” 王并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又不是女人,有什么不能动?” “是女人就让你动了,枪不行。” 王也说得漫不经心,把枪收好。听到敲门声,他起身拉开了门,王并立马跟了上去,非但如此,还要把王也挤到后边。 王并想自己迟早要弄死他。 他心里有火,非要撒出去不可,像疯狗一样。别人叫他疯狗,他还很开心,哈哈大笑,笑完,一枪开在那人肚子上。 旅店老板的小女儿跑上二楼走廊,躲在一旁看他们。王并冲她招招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天气太热,糖都化在纸上,小女孩嘴里塞了两颗,家里教得不好,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去搅那两颗糖球。 王也跟人说完话,回头看见了,一把按住小女孩的肩膀:“吐出来!” 她的年纪还不到能分出好坏的时候,吓得一动不敢动,嘴半张着,融化了糖水的口水滴滴答答流出来。王也直接伸手到她嘴里抠,他手上有枪茧,小孩一口嫩牙挡不住,被他把两颗糖球掏出来,啪的一声丢进垃圾桶。 王并看得十分满足:“你怕什么,这是真的糖,没加过料的。” 王也看都没看他,走回厕所,拧开水龙头冲手。王并还嫌不够,跟进去靠在门上。 有人说王也是金刚手段菩萨心肠,要他来看,还不如说王也是警察。 “上次抓着那个老警察,还没把他怎么样,自己先咬了舌头。你知道墨西哥那边怎么弄?抓到内鬼以后,再把他儿子也抓过来,当着小的面剔他老子的肋骨,最后只剩薄薄的一层肉,血乎乎的还能看见心脏跳,再用手把心脏掏出来。你要真的是内鬼,我跟老头子说一声,也在你身上试试,你没儿子,就叫那女人在一边看。” 他说得充满陶醉,还要从镜子里面看王也的表情,可惜王也长了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剩下困。 老头子养的狗太多,王也在里面是不太一样的一条,具体是哪种不一样王并说不出来,他只是知道。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早晚不得好死——这或许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疯。但没办法,他们血管里就流的这种血。王也血管里流的什么他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 “广州那边起飞了,你能先出去吗,”王也反手把上衣扒下来,“我洗个澡。” 王并的目光在他胸腹背脊上来回地看了一圈,连伤疤都发亮,左肋下一个尤为可怕的疤,是王也替老头子挨的一枪。 他笑着追问:“那你说你是警察吗?” 王也忽然就笑了:“吓唬谁呢你。” 退出门外,王并又觉得心里不太痛快,痒得发紧,只好给自己解解馋,粉末冲进鼻孔里,爽得连王也什么时候洗完澡出来都不知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王蔼老派人,是讲江湖义气的,做到今天,再说没有规矩,那是笑话。他跟那些用管公司的手法打理帮派的后生仔不一样,但偶尔也可以学一学人家的优点。来他这里做事,头条铁律是不准吸毒。因为吸毒的人嘴不严,做不了他这行刀尖舔血的大生意。[注1] 王也说得真心实意:“你还是戒了的好。” 劲儿下去了,王并翻身从床上起来:“戒不掉有戒不掉的好。” 人说食在广州,诸葛青在广州等了马仙洪好几天,却没有什么格外的兴致,客房服务一日三餐送上来,也吃不出什么特别的好处。马仙洪性子不好,但向来守时,这次不知道怎么,晚了这么久。电话里说是陪同的主管得了肺炎,只好换了一个人来。诸葛青知道马仙洪去缅北是真正为了谈生意,也就不能说什么,哪知道马仙洪姗姗来迟,却还带了个女朋友。 诸葛青一见马仙洪的女朋友,心底先暗暗吃了一惊,随后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以惊讶。他知道马仙洪跟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曲彤闹得很不愉快,自己跑到贵州开了个酒厂。 贵州山美水好,出的酒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马仙洪在那里醉生梦死,看起来真的要做个酒仙。可惜酒仙也要被情网捕捞起,去做餐桌上的一盘醉虾。诸葛青没想到,马仙洪能找到一个女人,长得这么像曲彤。 圈子里的风流艳史,谁能不知道,谁也不当真,像嚼口香糖似的嚼一嚼,该吐的时候谁也忘不了吐。诸葛青天生会说俏皮话,附一张华丽又矜贵的脸,他跟人说八卦,就招不了人讨厌。 但马仙洪身上这一桩大八卦,他想了想还是没往外说,第一是马仙洪性子不好,第二是自己还有求于他。 马仙洪的女朋友究竟是长得像不像曲彤,诸葛青全没所谓,他对女人的风度从来错不了。下飞机时女人挽着的倒成了他的手臂,两人瞧着像一对新婚燕尔来东南亚度蜜月的小夫妻。 走到外面,一眼就能看见接机的人。诸葛青看人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他脸上笑得如春风缭乱,眼底却把那几个人鼓鼓囊囊的后腰看了个分明。 马仙洪自然携着女朋友上了头一辆车,诸葛青和马仙洪带来的那位经理上了后一辆车,最后一辆车载着他们的行李。 他们这车上的司机是个小黄毛,诸葛青微笑,黑帮分子就要染黄毛不知道是哪来的规矩,可见港片的风在大陆轰轰烈烈刮了这么些年,散兵游勇刮进东南亚,照样后劲十足。 从机场往外面只一段,路就开始变得不好走,跟诸葛青同在后座上的方经理本来在闭目养神,一个急刹车把他震醒。人到这个年纪,身上常要起盗汗,方经理睁开眼睛看手表,一滴汗就从他的秃脑门往下掉,正砸在表面上,他一伸手抹去了。 诸葛青微微的一笑:“方总心态真年轻,戴的还是智能手表。” 方经理也笑一笑:“儿子刚上班,拿第一个月薪水买的,要是不戴他看见了还要说我。” 这时候前面的小黄毛回过头来道歉,说刚才他没注意,差点碾了只狗。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荡出来,诸葛青眼睛尖,看到那是一只佛牌。 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即一掌拍上小黄毛的脑门:“往哪儿看呢,看路!” 掸邦处在中缅老泰四国交界的地方,百分之四十的人都是华族,人民币有时也能用,掸邦人会说汉语,诸葛青是不惊讶的。只是副驾驶上那人一开口是京腔,就使得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这人头发挺长,梳了个辫子,又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刚才接机时他不在,大概一直在车上等他们。 小黄毛年轻爱笑,用掸语说了句什么,戴棒球帽的男人低声笑了,也用掸语回了一句。诸葛青这人天生直觉敏锐,总觉得他们是在说自己,但要真是这样,反而不能开口去问了。 戴棒球帽的人偏过头,冲着诸葛青说:“对不住,这傻小子说您像电视上的人。”他为着显得尊重,伸手把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来一双眼睛。 诸葛青微微地一挑眉:“啊……谢谢。” 小黄毛又说诸葛青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简直比他在追的女孩子还要好看,诸葛青分出神听了几耳朵,已经跟小黄毛聊起来了。 诸葛青身子前倾,胳膊搭在驾驶位的靠背上:“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怎么把她追到手。” “什么事?” 诸葛青嘴上问着话,眼睛却往另一边看:“刚才你说我像电视上的人,他说了句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副驾驶上那个男人听见这句,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诸葛青,他的眼神漫不经心,但很静,很深。 诸葛青毫不退缩地同他在那块窄窄的镜面上对视,他这人有个本事,只要对方承认他是好看的,他就能在这个区间里找到一块可以拿捏的位置,像从容的手术刀,伤人还是不伤人,破开肌肤到哪一分,全由他的手和他的心。 小黄毛显然被他弄糊涂了:“也哥刚才说,在你们面前尽量说汉语,不要说土话,那样不尊重。” 手术刀一歪。 诸葛青难得地卡壳了,后视镜里那个男人还在看他,眼神里渐渐有笑意。 “我告诉你了,你也告诉我啊,我要怎么才能追到她?” 诸葛青说:“对方要是个小女孩,你就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女孩。对方要是个大女孩,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女孩。” 这话说得有点像绕口令,小黄毛没听懂,还要再问,噗噗的两声轻响,诸葛青觉得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头上,车子猛地向右歪过去。 第2章 世间万物向心公转人是神性与动物性的总和,问题只在于某个时段,谁的比例更多一点。从一个端点到另一个端点的转化,有时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复杂。圣徒也有罪恶,杀人犯也会祝祷。 阿惠坐在二楼的梳妆台前,涂口红。涂满之后,她看了看,如梦初醒,又全抹了。 阿惠有张东西合璧的脸,还有一身牛奶一样的好皮肉,源自她身体里那部分非东方的基因。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血统的考证只好到此为止。这片土地在遥远的年代曾经历过长久的强奸,生下了许多血统驳杂的孩子,有些混得好看,有些混得不好看,阿惠是混得好看的那一种。性别无关紧要,七八岁就可以接客的,不是很难,再笨的小孩也学的会的。像她这样到了十五岁才破身,简直是稀有中的稀有了。 十年过去,她已经二十五岁,但满打满算只做了三年的人。她们这样的想要活成个人是很难的,大多时候只能活得像个人。 她走下楼,碗筷已经摆齐,王蔼是要在家里招待贵客。 其实像王蔼这个身份的人,身边有些伺候的人很常见,只是来了又去,没有人当真的,阿惠自己也不当真。王蔼有时候会说,是我把你抬举成了一个人。她当自己是个玩意儿,所以王蔼说什么都成。三年过去,她成了留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他年纪已经老迈,性欲在衰退,但折腾她的劲头依然没有疲软,这就需要作用在别的方面。她温柔地想,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受得了呢。 电话响起来,阿惠知道这一餐饭要泡汤了。当对面维系的是你关心的人时,电话这个东西,光从铃声上就听得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知道出事了,她反而觉得有些松缓,起码王蔼不会追究她涂了又擦掉的口红。她知道他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正如现在,王蔼把自己的背影也看在眼里,给她填上些触角和藤蔓,把她看成一面墙,一张画。 他的目光如同他的人一样肥软,肥软,但是雍容。王蔼从身后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上楼去休息吧。” 她柔顺地站起来,人都是要随波逐流的,既然她选择了做人,那么就要遵守做人的规则。 诸葛青的身体先于意识反应过来,他迅速地矮身下去,蹲在靠背后面。小黄毛的血溅了他一脸,八成还有脑浆。人到了这个时候,脑子里其实是什么都不会去想的,应激性的冷静。 汽车失去了一个活着的司机,就好像火车失去了铁轨,会很快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们全部送命。这心惊胆战的几秒钟里,诸葛青觉得眼前影子一闪,是副驾驶上的人横扑过去拉扯方向盘。 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本坐在自己身边的方经理胸前有血洞,脸被打烂一半。子弹竟然是越过他打中方经理的。一辆车上四个人,顷刻就有一半去了鬼门关。 小黄毛歪下去的时候脚勾住了踏板,他听见副驾驶上那男人低声骂了一句,他们的车子照着路边狠狠撞去,到处都是尖叫,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跟着是一声巨响,汽车前盖猛地铲向一棵树,产生了剧烈的变形,诸葛青在碰撞中觉得自己浑身散架,眼前是一道分崩离析的白光。 王也先反应过来,他在眩晕中迅速开始动作,把尸体推出去,自己坐上驾驶位,倒车,汽车哑了一下,然后很快振作起来。他一边猛打方向一边喊:“趴后边儿别动!” 此时方经理软垂的手就落在诸葛青的脸前,还带着那只儿子用第一个月薪水买的手表。 在他们面前,爆炸声轰然响起,热浪和火光一齐冲天,坐着马仙洪的那辆车被打中了轮胎,在轮胎跟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中,车子猛地撞出护栏,头朝下掉进了河里。 王也猛打方向盘转向,差点一头撞向桥墩,车子贴着街边疯跑,前盖被树撞坏了,豁着嘴,像没有牙的老太太。但他们顺利地转向,沿路撞翻无数商铺,发动机声嘶力竭,要跟身后紧追不舍的杀机赛跑。 几乎不需要费力,诸葛青就可以辨认出眼前这男人是个头脑和行动力都十分强悍的惯匪。三十分钟前他把车停在一处废弃的船坞制造厂,是要弃车的意思。 诸葛青惯常披在肩上或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外套在掸邦高热的气候中除了维持毫不必要的风度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男人拿上了它,左手一勾甩在自己肩膀上,还拿走了方经理的公文包。 诸葛青回头看向被他们丢下的车子,方经理的尸体安然摆在后座,胳膊伸向一边,那只儿子买给他的手表还绑在手腕上。他拉开车门,探身进去看着这一切,手指有点颤,然后把那只表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男人找了条水管对着他上上下下地浇。诸葛青被水流冲击得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说话,脸上的血沫零星冲进他嘴里,浓重的铁锈味让他翻身跪倒、呕吐。每当他试图站起来,男人都会让水流精准地冲击到他站不起来。 “乱动什么?你一身都是血和脑浆。”男人终于把手里的水管一扔。 诸葛青浑身湿透,衬衣黏在身上透出肉色,冲不下去的血痕慢慢洇开。 “我叫王也,你要是不想死就跟着我。”男人转过身往前走,根本不担心诸葛青会不会跟上来,“不用那么害怕,我是中国人。” 诸葛青翻身站起来,把额前浸水的头发往后一撸,吐出嘴里混着血沫的一口水,心想,不是中国人还好,最可怕就是同胞残害同胞。 他们顺着低矮的房屋间隙前近,王也似乎知道很多的小路与捷径,很快就把他们带到一片破烂狭小的居住区里,这地方挤挤挨挨,像沙丁鱼罐头。层层叠叠的小旅馆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牌。 还没到傍晚,街边就站了好些便宜得要死的妓女,她们用浓烈的香水掩盖自己身上器官腐烂而发出的味道。还有一些男性Omega混在其中,乳头穿着铁环,冲着街口叉开腿抚摸自己。这座城市里最糜烂和低级的地方向诸葛青打开了怀抱。 没有人可以责怪这片土地长满罂粟。一百多年前这里种植过五花八门的丑恶,殖民者强暴妇女,再当着她们的面杀掉她们的孩子。萨尔温江两岸的血色大地上,生活不过是不停的周而复始。 诸葛青尽量跟紧王也的步子:“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去哪?” 王也没回答他,反而脚步一刹,诸葛青没反应过来,撞了上去,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人身上很硬。 “就这儿吧,”王也转身,冲他一偏下巴,“来的时候老头儿交代过,您是贵客,您先请。” 诸葛青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可是他实在看不出王也的深浅,戒备着走了进去。阴暗的小走廊连着一个破旧狭小的前台,不用登记,有钱就行,王也打开方经理那只钱包,里面却只有人民币,他回头问诸葛青:“你们没换汇?” 诸葛青摇摇头:“没来得及。” 王也捏出一沓人民币递过去跟老板交谈,但似乎不很顺利,老板并没有收钱,而是反复打量着诸葛青。 “他说什么?” 王也看向诸葛青:“你一身都是血,老板不愿意收,非要住的话,这点钱不够。” 老板在这片地界做惯了生意,胆子自然不会小,但想在这片地界长久地把生意做下去,第一条就是不要惹不该惹的麻烦。 诸葛青问:“你身上没有钱吗?” 王也左肩上依然罩着诸葛青那件西装,右边后腰处的T恤很不平整。旅馆外诸葛青撞上去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那里有枪。他说:“你看我是身上会带钱的人吗?” 就在诸葛青思考王也会不会拔枪胁迫老板的时候,王也转过来,说:“没办法啊,要不我们出去,先给你换身行头,再找一家试试?” 诸葛青看向王也的脸,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想了想,说:“出去会很危险吗?” 王也点点头:“很危险啊。” 诸葛青抬手把自己的腕表褪下来递过去。出国前他怕太张扬,随便拿了一只不算很贵的,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哪怕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 他接过钥匙递到王也脸前,这人还在啧啧称赞:“江诗丹顿啊,你真舍得!” 诸葛青没料到王也竟然是个识货的,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我的命可比这只表要金贵,等我安全回国,送你一只更好的。” 第3章 候鸟与飞蛾诸葛青走进房间之后,王也反手关门落锁,而后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他横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上面,猛地后靠,撞得桌上两只茶杯和水壶乱响。 诸葛青惊讶地看过去,王也从后腰拔出枪放在桌边,然后抬手把他一直披在左肩上的西装拿开,那里猩红一片,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布料原本的颜色。王也叼住T恤领口用力一扯,肩头那一片带血的衣服就被他撕开了,一股浓到发黑的血浆涌出来,中间一块碎玻璃嵌在肉里。 诸葛青关于袭击的记忆里根本不包括这个,走了一路他甚至都没有发现王也受伤。现在想想,前挡风全碎的时候王也去扶方向盘,玻璃大概就是那时扎进去的。 诸葛青反应很快,立即走进洗手间拿了两条毛巾出来,王也只接过去一条。诸葛青以为这一条毛巾是要咬在嘴里的,然而王也隔着毛巾小心地捏住了露在外面的玻璃片,几乎没犹豫地把它拔了出来。 鲜血一下子涌出来,诸葛青下意识用手上剩的那条毛巾去堵。血把毛巾染透了,浸到诸葛青手指之间,温热的。他很用力,压得很紧,王也似乎有些脱力,拔出玻璃片丢到桌子上就没有再动作,额上起了一层汗。 片刻之后,王也从诸葛青手里接过毛巾按住肩头,向他道了声谢。 诸葛青的大脑飞速转动,早知道此行危险,但没想到一进掸邦,连真神都还没见到就差点被打成筛子。一切计划都被打乱,这时候要随机应变,眼前这个人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依仗。 房门被敲响,王也让诸葛青去开门,外面站着旅馆的老板,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是按王也的要求买回来的酒精绷带和针剂,还有些衣物。在这片区域,买这些东西跟买水果一样简单。 王也还有心情笑了笑:“不过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没多少钱,你的手表亏大发了。” 诸葛青拧开酒精瓶盖向王也示意:“没关系,跟你说过,我这条命比那只表金贵。” “也是,你一看就是那种有钱人,”王也点点头,配合地撤下毛巾,随后就被诸葛青干脆利落往伤口上浇酒精的动作镇住了,“……你们有钱人下手就是狠啊。” 酒精冲洗伤口的感觉自然不言而喻,王也的睫毛痛苦地微微翕动。但诸葛青知道这对王也来说大概不算什么,他一定非常能扛,非常能忍。 接下来打绷带的活儿王也单手都能完成,这个空当里诸葛青已经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冲掉了一身的血味,换上了旅店老板一并送来的衣裤。宽松的上衣和肥大的短裤,还有一双拖鞋,忽略掉他在东南亚地区略显鹤立鸡群的身高和奶油白的肤色,看起来简直跟当地人没有任何差别。 他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王也正在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天快黑了。 王也打完绷带之后没有穿衣服,而是赤着脊背,血水混着汗水从发达的背肌往下淌,洇得裤腰微湿。他转身过来,健壮胸腹与结实手臂上嵌着不少伤疤,但不显狰狞,反而更添野性和英武。 诸葛青盘腿坐在床上,王也放下窗帘接了个电话,枪始终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王也注意到诸葛青的目光,笑着说:“您胆子可真够大的,看着两个人死在面前浇了一身血,居然也没腿软得走不动路。” “我要是被吓到走不动路,那不是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他微微笑着。那个小黄毛显然跟王也关系不错,看着同伴死在眼前,而王也却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说起来难道不可怕么。但心里这么想,诸葛青绝不会把这话问出口。跟亡命徒讲道义,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 “也对,”王也走过来坐在另一张床上,“要是你被吓瘫了,”他点点自己受伤的肩膀,“我确实只能把你扔到那个船厂了。” “我是来找你们做生意,你这样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 王也说:“有命赚钱总也要有命花才好。”他话锋一转:“何况——你真是来找我们做生意的?你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诸葛青掌心微微冒汗:“你什么意思?马仙洪要来这里开矿,我陪他一起来看看,要是觉得不错,我就买两个种植园种橡胶。现在看来我才是受骗的吧,早知道你们这个地方乱,打来打去的,要不是马仙洪说他姐姐在这边有硬关系,我还不来呢。” “你别急啊,我就是随便问问,”王也说,“可能出这么一档子事儿还真不能怪到我们头上,我刚才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谁会对我们用这种方式动手,不痛不痒的,还会招来无穷无尽的报复,吃力不讨好啊。说不定……是你们从国内带来的麻烦呢?” 诸葛青微微一笑:“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 “您这话说的,”王也平靠在床头,几缕头发垂下来掉在肩上,胸肌饱满,锁骨深陷,床头灯一照像盛了一汪酒,“正经生意人也就不找我们了。” 诸葛青没再应声,从床头拿起原属于死去的方经理的智能手表戴在腕上,看了一眼时间。 王也问道:“你怎么戴上这个了?” “这表是他儿子用第一个月薪水买的,现在不知道马仙洪怎么样,这位方经理是他的员工,人死在异国他乡,于情于理,等我回了国还是希望能把这表带给他儿子。” 王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们这种资本家……都没人性呢。” 诸葛青嘴角一勾:“平时是比较没人性的,但是……我也有个儿子。”他伸手拿过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是张大头照,诸葛青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对着镜头大笑。 “你居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王也凑过来仔细看着手机屏幕,“看不出来呀……不过你儿子跟你长得好像不怎么像啊。” “好多人都这么说,真的不像吗?”诸葛青看着手机屏幕,“其实还是有一点像吧?” 王也又仔细地看了看:“嗯,笑起来像。哎,这真是你儿子啊?你才多大?” 诸葛青把手机收回去:“二十五。” “那你岂不是十八九岁就当爹了?” 诸葛青笑得眉眼弯弯:“有钱人嘛,趁着年轻做点荒唐事不是很正常?” 王也看诸葛青那副调调,他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确实正常,单靠他那张脸,肯为他生孩子的Omega估计不在少数。 “我听你说话……北方人?” “啊……是,我北京长大。” 诸葛青靠在床上仰头:“背井离乡啊。” 王也笑了笑:“犯了事儿,回不去。” 诸葛青理解地点点头,有些困倦地合上了眼睛。王也说:“我打过电话了,一会儿有人来接咱们,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诸葛青呼吸悠长,好半天才又慢慢地问:“怎么不直接回你们的地盘?” 王也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搭在枪身:“回不去,还有很远一段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带着你就像带着一个活靶子,不好走啊。你别小看这片地方,约定俗成,没人在这里动手,进来这一片,就相当于安全了。” “那我懂了,”诸葛青睁开双眼,眼睫长而卷翘,眸色光艳靡丽,“对于一个鸡蛋来说,最安全的办法是把它再放回鸡窝里,跟其他鸡蛋放在一起。”[2] 王也哈哈大笑:“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也行。” 诸葛青说:“洗钱也是这个道理,一笔钱怎么才能最安全,当然是把它放在有很多钱的地方……而世界上钱最多的地方,叫金融市场。”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再一翻,掌心朝下:“一来一去,钱就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来来回回,脏钱就变干净了,能放心往外面花了。” 王也拿诸葛青先前的话来揶揄:“正经生意人?” 诸葛青嘴角勾了勾:“正经生意人。” 他将手放下,搭在小腹,手指修长有力,却微微打着颤。王也心想,诸葛青这位富家公子,倒是个好修养也经得住事情的人,但公子哥还是公子哥,平时哪里需要见今天这种血腥场面。 两人各自闭目养神,房门却突然被敲响,王也睁开双眼,一跃而起。诸葛青问:“是你们的人吗?” 王也摇摇头,他将子弹上膛,枪口斜指地面:“来这么快,不会是。” 诸葛青追问:“那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那敲门的人很有耐性,见无人开门,又敲两下,静静等待。王也微微皱眉,好像已经从这规矩的敲门声里听出了对方是谁,无可奈何地笑一笑,低声说:“诸葛青,你面子还真大。” 他伸手将门打开,外面站着个身高腿长的儒雅男人,金丝眼镜微光一闪。他身后树着几个打手,正虎视眈眈、严阵以待。然而这男人却格外闲适,仿佛只是来见一个老朋友。 王也把枪收回去,说:“好久不见啊,沈先生。” “好久没见你出来做事,先前还想托人跟你说,要是王蔼不愿意用你,来我这里,替我赚钱怎么样,”男人温和地笑笑,“但是想了想,这样不好,跟你谈钱落俗。” 越过王也肩头,诸葛青在看到沈冲时几乎感到一阵兴奋,没想到他这次来掸邦要抓的大鱼,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眼前。 【注2】鸡蛋和金融市场这个比喻来自电影《反贪风暴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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