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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6 21:3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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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北京之恋
给我渴望的故事
留下丢不掉的名字
诸葛青发现，自己在北京的这两天是起得越来越晚，王也不叫他，就留他一个人在大床上翻来覆去。醒的时候日上三竿，窗外阳光不算刺眼，但夏日晴天总是热得难受。
“王也？”
“啊？”浴室里传来模模糊糊的声音，王也叼着牙刷冒出个头。
“我还以为你走了。”
王也迅速把身体扯回浴室内，吐掉嘴里的泡沫。他唇角还围了一圈牙膏沫，风干后就变成薄薄的一层白壳。不过他暂时没工夫去顾及洗脸的事，嘴里空出后才能回复诸葛青：“我哪儿会丢你一个人在这儿。待会儿吃早餐的时候下去问一下几点退房，我记得好像是十一点半。”
诸葛青把自己的旅行包拽到床上，从里面翻出一条短裤穿上。北京的天气实在酷热，他这几天出门之前都耐心地给自己上了防晒霜。诸葛青一边在裸露的手臂上涂抹，一边抬头问王也：“你要不要也擦一点？外面好像很热。”
“不碍事，我戴帽子。”
“好吧，你还真是不在意啊老王。”
诸葛青穿好袜子，一下踩进鞋子里。小皮鞋随着他走动的脚步，在瓷砖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清脆声音。另一边的王也已经洗漱完了，鬓角的头发在洗脸时沾湿，此刻还贴在脸侧。
“脚还有没有不舒服？”
“已经没事了。今天我们去哪儿啊？”
王也蹲下来，伸手去捏诸葛青的小腿肌肉。诸葛青一个站不稳往后仰，却在快要失去重心的时候被王也的手捞住。
“你这皮鞋还不错啊。不过实在不适合走太久的路，待会儿我陪你去买双运动鞋。”
“啊？……可以倒是可以，但是我要自己选。”诸葛青打量起王也身上那件黄白横条纹的短袖，心想这人的衣品和人品比起来真是差太远了，“但你还没说下午去哪儿。”
“带你回我家。”
去往王也现在的住所的路上，王也带着诸葛青挤了一辆公交车，这下诸葛青确定王也这人是确实不太在乎自己的生活水平。公交车里人挤人，夏日闷热，更是把所有人都晒得像蔫了吧唧的咸菜。两人在车上没交谈，诸葛青继续琢磨起家里人到底是怎么找到自己的，在脑海搜寻良久，突然想起之前去北京邮电大学读书的小七叔现在成了家就住在北京，可能是他们帮忙打听的，但至于家里人到底是怎么想到北京，还这么确定的，他就不知道了。
逼仄拥挤的车厢一站比一站人更少，到四元桥的时候只装了一半的人。王也拉着车厢里的吊环，安静地站着，等到报站的时候，才拍了拍诸葛青的肩膀，提醒他下车。
王也住的小区看起来很老式，像是工厂或者事业机关分配给员工的住宅。院子坐着一些树下乘凉的人，上了年龄的男人身着背心，手摇蒲扇，还是汗落满头。在蝉鸣中，诸葛青嗅到西瓜的甜味，但还没来得及辨认，王也已领着他走进筒子楼了。
“你这屋子挺小啊……”
“我一个人住够了。”王也把诸葛青的包往门口的凳子上一放，转头一看，诸葛青还在好奇地观察他的住所。
王也从包里掏了张十元的人民币递给诸葛青：“从刚才进来的门走东边儿胡同穿过去，有家粮油店。你帮我买点挂面，晚上下面条给你吃。”
诸葛青心想你倒是会使唤人，不过一抬头王也确实已经开始擦柜子了，原来电视柜上还放着一个座机。
他从楼上下来，王也说要穿过的那条胡同算不上真的胡同，是两栋建筑之间狭长的过道，其中一栋建筑物上还挂着路牌，写着霄云路105号。诸葛青默默地把这些记下来，想着虽然约好见面是两年后，但在那之前也可以给王也写信嘛。前段时间爱集邮的姨妈回村，送了他一套邮票，正好可以派上用场。
写点什么呢？就记录一下之后求学的过程吧。算起来再见到王也的时候也该读大学了……
诸葛青买回东西的时候心情很愉快，甚至哼起了歌。
门没关，王也坐在布沙发上等他回来，座机被搬到了茶几上，电话线牵得很远。
“放哪儿？”
“你放灶台上吧。”王也起身把座机重新放回去，以免那条电话线挡了诸葛青的路。
王也家诚如他所说，不是什么景点，没什么好玩的。买完鞋后王也决定带诸葛青去逛附近的花鸟鱼虫市场，那里虽然和名胜古迹无关，但却是个装满稀奇古怪玩意儿的有趣市集。
这一点王也还算摸得很准，刚走到那附近，摆摊的店家挂在木杆上的一大串塑料金鱼草就吸引了诸葛青的注意力。摊点前还很随意地摆着大堆奇形怪状的鱼缸，路过的人倒也识相，都绕得很远在走。
活动市场两边都是各类店铺，中间只留了狭窄的道。水泥地，但在花店的泥土和鱼店的水中滋养出踩下去软绵绵的、薄薄的一层污泥。各家的东西都琳琅满目，足以让人开眼。
“老王，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什么？”王也看起来有点心不在焉。
“电影里的打戏最喜欢在这种地方拍了。这么窄的通道，能乒乒乓乓碰倒一堆东西。”
王也回过神来，笑了：“……你看看你，想的什么，多损。”
“主角就拍你这种大鼻子马尾，跑起来辫子飞一飞的。”
“你这不也是辫子？”王也伸手去牵诸葛青的发尾，轻轻拉拽，没使劲。但诸葛青演得很夸张，往后一倒，幸而被王也的手臂搂住，他就仰脸眯眯笑起来：“身手了得！”
“刚才我们过来的时候是不是还路过了一个公园啊？”
“你说的是朝阳公园吧。”
“对，待会儿我们去那边逛吧。这边还有其他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估计逛完市场再去公园就差不多到晚饭时间了，别贪心。”
“我就是想尽量多去点地方嘛。毕竟有大导游带着，对不对？”
王也拿诸葛青没辙，伸了手去牵他，脸上的表情又变得极柔和：“那我带你逛。”
夏天的白昼干燥又漫长，在被称为首都的北方城市里，诸葛青和王也像两尾鱼游在渺无边际的海洋中。
“你有没有想过养宠物啊？”诸葛青逗着挂在店家招牌旁鸟笼里的鹦鹉，手指晃来晃去。
“…我妈以前养过一只博美，那叫一个吵啊，不过后来习惯了也就觉得还行。但我此后一想到养宠物就会想起那只博美。”
“要不你养个乌龟吧，它不吵。”诸葛青指着旁边店铺摆着的小鱼缸，小小的乌龟很不起眼，“跟你一样，看上去慢吞吞。”
“乌龟吃肉，我以后出家要吃斋的。”王也煞有介事地回答。
两个人走着走着，已经走到了市场的末端。这边的店铺显然没有入口那里生意好了，店家都百无聊赖地守着铺面，有几个还在听收音机。
“我们……”
王也打断了诸葛青：“坐地铁回去吧。”
“不玩了吗？”诸葛青眨眨眼，“要不要再买点东西，家里的菜够我们两个下面条吃吗？”
“我们坐地铁回去吧。”
诸葛青记得，王也好像又这样重复了一遍。此后的画面在记忆中像被温热的水泡过的胶卷，无论怎样去回忆，总是失真，断裂。像电影中常有的过场——地铁车厢飞驰，分割了两段场景，中间隔了多久？诸葛青不记得。十几分钟，也许几分钟？坐一号线从二环东到二环西用不了太久的时间，他在车上还和王也有说有笑。
他们下车，王也领着他走向一个地方，这个地方绝不是王也的住处，诸葛青仍旧记得霄云路的模样，但这里不一样。
还没有日落。
诸葛青突然醒过来了，从一个短暂却内容丰富的梦里面。好像夏天的时候他会在天井的躺椅上睡午觉，睡得太久了，从一点钟睡到了四点——但是还是那么炎热，似乎在睡梦中消磨的那三个小时都不存在，但一天又确实过去了八分之一。
他面前站着戴着玳瑁眼镜的小七叔，他穿着工作装，胸口的口袋里还插着一支钢笔，旁边站着的似乎是七嫂。他们突然就跑过来抱着诸葛青长吁短叹，庆幸或者说是担心，总之语速很快。诸葛青没在听他们说什么，他只是偏头去看王也——王也站在远处看着诸葛青和家人重逢，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意外，但也说不上多轻松。
为什么？
诸葛青抓着王也的手腕质问：为什么？
凝滞的时间此刻重新开始流动。
“为什么？”诸葛青问。
“……我在来见你之前拨了过去，告诉他们你没事，而且带你玩两天就把你送回去。这个地址是你叔叔告诉我的。”王也的声音很沉。
“我问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你觉得我是小孩儿？你怎么还是不信我？王也，我从最开始就告诉你了，我为自己想了很多，我知道我爸爸怎么想。就算这样你还是觉得你要替我做决定吗？”
有很多话堵在王也的喉头。
他要怎么去解释呢，要怎么让诸葛青知道，今天早上他打了电话想要替诸葛青争取多玩几天的时间？但是诸葛青的亲戚们已经等不及了，家里的老辈翘首以盼诸葛青平安归来，在那之前他们也曾不眠不休地担心。
王也正是知道他无法替诸葛青做决定。
可是把诸葛青放在天平面前，让他决定究竟是留下陪伴这个前几天还是陌生人的导游，还是回家去让亲人们安心——这样就痛快么？让他怀着走向结束的心情去度过这一天，这样就快乐么？
王也突然就觉得这挺逗的：哪儿是诸葛青是小孩啊，分明还是他如同赤子。他不想要焦灼的场面，想一切都平平稳稳地过了，最后只短痛这么一下。
……两年后还要再见的，不是吗？
人和人的思想终究是彼此不透明的，王也想了这么多，在诸葛青看来只是沉默了两分钟，这不是诸葛青想要的答案。不过诸葛青没有咄咄逼人，他的表情晦明难辨，低头时刘海的阴影落在鼻梁上。
王也看见诸葛青转身跑向他的亲人，随着他们走回了邮局。他向前跑了两步，最后还是没有追上去。
“哎……”
王也觉得自己要是没那么了解北京城就好了。可惜他太了解这座城市，只要脑子里一想，就能画出一条回家最快的路线，连在这里迷路的机会都没有。以前觉得把什么都给参透了，从鬼神那里也问不出人的定义，现在看来好像只是上天没来得及把准备好的桥段都摆出来。
还没来得及问诸葛青吃面条喜欢什么口味的，也没有认真地去亲吻他。那天在三里屯遇到的歹徒会不会让他留下心理阴影？……他到底几岁呢，十五，十六，十七？
回到筒子楼的时候天色已经接近黄昏，王也掏钥匙开门，啪嗒一声吵了夕阳的安静，但是房间里又极快地平静下来，一如池水被石块激出的波澜扩散至再无波动。
王也摸了一下茶几下的抽屉，里面还剩了一包烟。他总是揣着烟，虽然是给李师傅抽的，但为了图个方便，一次基本是买一条，反正他的工资没什么别的花处。
他点了一支，又想起那天诸葛青丢掉的烟头。
……不过说实话，人生哪儿来那么多完美的故事呢？起承转合都让生活演完了，那故事讲什么、电影拍什么？诸葛青在北京留的这些时日，脑子里刻下的回忆，对他的人生来说，也不过就是短短的一瞬，在记忆里缩成一个锚点后，不过一个晚上的长度，连历史的尘埃都算不上。王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酒尝过，烟也抽过，只是都不感兴趣，没有到让他依赖的程度——想来这一次也不过是试了一下“遗憾”是什么样的味道。
这滋味确实不太好。
烟燃了一半，王也看到诸葛青的包还放在入门的凳子上，将逝的阳光照在上面，随着日落播到终点，最终只剩笼着的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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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2-24 22:45: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