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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鹤传信，念在王也几百年为人间降来雨露，特予休息三年。 “我不回天界了。”王也躲在树荫下，这是他休假前最后一场雨，细小的水滴从天幕连到土地，已经快要停了。红头的仙鹤不愿走，张开翅膀朝王也鸣叫，从一只蛋养到这般大，感情自然是有。可王也心不在天界，仙鹤围着王也绕圈，哀哀地叫，王也毫不领情地甩甩手，这才展翅飞进雨幕中。 薄薄的云将要把雨下尽，淡淡的日光从云缝中穿出，仔细地勾勒每一条从天而降的雨线。少了来回奔波的差事，困意很快上涌，王也打着哈欠舒展身子，那就暂时在树底下睡一觉。 还没找好舒服的位置，马蹄声与车夫策马声远远传来，大概是个过路的大户人家。王也施法打湿身上的衣物，装做个正在躲雨的小道，沿着打着雨滴的树荫慢悠悠地走。不想车夫收紧缰绳，马车停在王也几步前，这位留有山羊胡的中年男子面露微笑，朝王也道：“这位道长，也是要进城去？” 行过礼，王也抬手擦擦额头下流的雨水，回道：“正是，无奈突然下了大雨，只能在树底下避避。”车夫扶了扶草帽，道：“那正巧，我家先生也要到城里去，道长不妨上车，搭您一程？” 正要拒绝，车窗竟是伸出只长满青色鳞片的手撩开窗帘的一角，手主人说道：“道长不必多虑，山人不过想做件好事。”妖气独有的腥味从车里流出，王也心下一惊，车里坐着的是妖，还是有分量的大妖。可车夫似乎毫不知情，他们要进城，怕是在打些什么算盘。 走到车前，王也道：“有劳了。”让小仙看看是何方妖孽。他掀开帘幕弯腰钻入车内，正中的火炉散着暖意，车主人递给他包身的衣物：“失敬，您先把衣服换好，再烤火暖和暖和。” “你……”王也有些惊异。从衣服布料就能看出的精贵，笑得眉眼弯弯，要跟雨线一般细了，车主人心情不错：“好久不见？” 妖气是故意漏给王也闻见。当时蛇妖炼的都是供奉，妖气不伦不类，不像现在这般，怕人认不出是条无脚长虫。“混得不错。”王也不再客气，换好衣服吃起桌上的糕点，“没被抓去泡酒，说明有点本事。” “仙长下完这场雨，接下来又要去哪？”诸葛青翻动火炉，火星跳跃，很快被王也挡下。“够暖了，雨是淋给人看的，不冷。上边给了我三年假，还没想好去哪。” 云收起雨线，随风散去，蔚蓝的天罩在山林之上。诸葛青移开视线：“那不如跟我住些日子？” 王也道：“又去你那漏雨的庙？” “是了，供您那么一位大仙还是可以。”诸葛青道，挺直身子，“先住着，日后再做打算。” 马车驶进城内，速度降下，马蹄敲着青灰色的地砖，诸葛青掀开窗帘，同街上的人打招呼。除了王也，谁都不知道他曾经是条怕人、化形不稳的蛇妖。 只有人才会谈年岁，日月轮转、四季更迭对长命的妖、不老的仙而言，就如同每日的睁眼闭眼。雨从苍苍绿林落到巍峨山巅，从滔滔海浪化为滚滚黄沙，山林中的小青蛇已能收好鳞片与尾巴，化出人人皆有的手脚口鼻，用上妖鬼特有的狡黠，远远一看，不像妖。 可他仍是妖。王也随诸葛青下车，跨过门槛走进院落，往椅子上一坐，泡好的茶飘出清香，糕点摆放整齐，青蛇正对着他笑。 屋内经过精心的打扮，仆从一一退下，诸葛青两腿并拢成深青长尾，团在正中，与充满人味的木椅画卷格格不入。正是乍暖还寒之时，未消尽的冷意仍散在空中，一直摇摆着的蛇尾有一段黑圈，诸葛青在同王也讲他这万般辛苦才得来的院落。 春雨又轻又密，水滴未落到半空便融作了烟，山谷堆起一层又一层白白的纱，草木悄悄抽出嫩绿的芽，诸葛青院里的花三三两两涨了瓣，烟雨中多股淡淡的甜味。诸葛青在旁院给王也留了处房，出门几步，后院假山浅池小亭尽收眼底，淡粉的桃花点在枝头，春已入了院。 雨仙难得结束夜以继日的奔赴，住在这蛇妖用以掩饰的宅院。世人嘴巴笔尖说尽了妖的狡猾，吃的住的，往掌心吹口妖气，刹那间高楼起，鱼肉满盘珠宝遍地，到头来怀中一片荒芜。 蛇妖扮人扮得细致，熟知大隐隐于市，住的院落没留下一处法术变化的痕迹，也不愿选在偏离人群的山麓，多走几步，热闹的街市前后铺展。掺和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有时只能早晨匆匆见一会，王也在庭院里喝茶看书，时常能吃上口诸葛青带来的街边小吃。 临街的人渐渐认得王也，闲不住的把听来的奇闻异事翻来覆去讲了七遍八遍，王也拼拼凑凑，得出三四个诸葛青。有咿咿呀呀念着诸葛青的好，救过哪位哪位的性命；有唏嘘叹惋，说诸葛青曾在朝廷里当过官，得罪了权贵才屈尊躲到这；有神神秘秘，诸葛青其实身怀绝技，乃武林高手，因心中又不可告人之事故在此隐姓埋名…… 云云种种，煮茶闲谈时王也重新给诸葛青讲过一遍，蛇妖笑得直不起腰。圆月挂在绿枝后的深色夜空，诸葛青送王也到房门前，深深的笑覆了层淡白的月光：“老王，你信哪个？” 蛇妖下巴翘起来片小小的旧鳞，王也拔下放在手指间摩挲，道：“我这有个新的，你这家伙，就是条扁扁长虫变的，骗仙又唬人，净不干好事。” 这句话可得罪了傲气的蛇妖，不过几日，坊间传满有关王也的逸闻。王也走在街上，少不了几双好奇的眼睛黏在背后。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说王也本是仙山上修炼的道士，不甚识破了天机被贬凡间，手指一捻心里一算，百年的尘世已在他胸腹之间。 这可给好清净的王也添了不少乱，什么佳偶姻缘、新宅旧屋、孩童耄耋……都来王也这问上一问，讨个吉利远景。诸葛青空出时间，特意搭对桌椅给王也看算用，给自己留个摇椅，偷笑着看热闹。 有名姓的仙都讲究有求必应，带着银两宝物的人不少，所幸也不是什么大事，王也当作供奉收好，耐着心处理人间纷纷乱乱的杂事。半月后仙骨也消受不住，王也差仙鹤叼来小半盘的仙桃，毕恭毕敬地盛给躺在摇椅上看闲书的诸葛青，好声好气道：“山人，看在这几颗仙桃的分上，动动您那两瓣嘴皮子，还小仙一个清净罢。” 书里正讲到关键，诸葛青敷衍点头，蛇尾卷了仙桃，眼眨也不眨全送进肚里。后半晚钻进王也屋里，趴在床边讨好地问：“好道长，好仙长，今天中午那甜丝水多的果儿哪里买的，吃过后味道就住在嘴里了，馋得不行。” 吹灭烛火，王也盖实被子，转身背对甩着长尾的青蛇。正中午一个子都没听进，上好的仙桃浪费给不识货的妖精，没好气道：“等你化成了龙，就知道了！” 手臂一阵冰凉，王也睁开一眼，诸葛青缩成不过三指宽的蛇，朝王也吐出长长的蓝色蛇信：“天上的果多如繁星，我是猜不中了，道长行行好，也不是什么天机，说了可没雷候在头顶。” 朝青蛇三角状的蛇首弹了个蹦，王也疼得倒吸冷气，青蛇整条都钻进王也捂热的被窝里，头搭在手臂边，乖乖等王也回复。王也整治不了这多修了几窍的学人精，闭上眼要睡：“我可累了一天，明天还要给人算日子呢，你可别耽误事。” “你说了名，明天我包你睡到日上三更，不然从今往后我可就把你这当窝了。”仙可不是一届小妖能威胁的，但气势不能输，诸葛青在王也手臂盘了几个圈，大有占山为王之势。王也闭上眼便困意上涌，手胡乱一抓，将青蛇塞回被子，醒来时午饭已经端进屋里。 求算的人少了，但诸葛青仍没讨到果名，不知从哪学来的撒泼滚打尽数用在王也面前。所谓好雨难求，诸葛青这点道行学来的招数，王也停一场雨，自有百人演绎。果不是什么珍惜的果，但对尘间的妖兽已是难得，王也故意吊着诸葛青，等这厮真化作龙，去了天界，发现可口的果还比今儿尝到的多，脸色定然精彩。 山桃粉了又白，粘上水后重重地沉在半掌高的草地上，王也坐在亭中，茶杯飘出白丝丝的几缕，圆润的雨滴由屋檐穿成珠链，散去灰蒙蒙的云层。“来者是客，请坐吧。”夹了新杯，用温水清洗过后呈上新茶，王也拂袖请来个软座，放在一边。 这雨属王也同僚所下，胡子花白的老道行礼入座，喝过茶与王也慢声交谈。诸葛青回来时，茶几上多出盆他朝思暮想好些日子的仙果，一双眼亮得像灯笼，这雨仙总算有点慈悲。等诸葛青吃过几口，王也铺平卷弯的经书，慢声道：“这可不是我好心，有位同僚在这有场雨，小坐了会，留了小盆的果作零嘴。” “他可真冲，我老远就闻到那股香火味。”蛇妖留下几颗，揣进怀里，身子一转，房梁粗的蛇首轻轻搭着王也大腿，“你们都聊了甚？”手指间顺着蛇鳞的纹路画画停停，王也回道：“雨仙间能聊甚，不过就是去了哪，下过几场雨，供奉或少或多。” “嘁，果真是出尘的仙，都是些没意思的东西。”蛇妖吐吐蛇信，大有瞧不上眼之势。 “可不像你，两个耳洞净去听家长里短，最懂人间。”王也展开经书，看凡人瞎说天道无常。 “我可没你懂人间。是人是妖都想天上宫阙，你望也不望，两眼只看雨落凡间。”蛇妖合眼，摇头晃脑，学雨仙老神叨叨，“天上不是仙，独做人间客……啊呀！别拿你那臭经打我头！” 仙携祥瑞，不过凡人的一厢情愿。三年大旱，饿殍千里，从邪物嘴里说似乎才有信度。可仙生来是道的齿轮，正如诸葛青所说，王也最懂人间。 满地的落红留不住春，绿变得更浓，夏已然走近。雨下得急且厚，打在宽大的叶片上，像是千万人一同击鼓。诸葛青庭院里的小池这时有了用处，人形的上身贴着王也，下半长长的蛇身泡在池子中，王也买来养在池中的锦鲤战战兢兢地缩进假山下的缝隙，长尾摆也不敢。 一如既往，乌黑厚重的云总能及时掩埋山顶，雷声响彻山谷，豆大的雨水砸得上下缭乱。漫天的雨不便出门，诸葛青人形也懒得维系，一卷浓青盘在院中，给王也当靠垫。 青蛇蛇首突出两团硬疙瘩，王也一摸，诸葛青直喊痒。“过几年，我便不能再喊你小蛇了。”王也道，“头上长了对角，等天雷落下，就得敬你一声青蛟大神。” “多谢多谢，还劳烦王道长帮我向上头请请天雷。”诸葛青眼睁也不睁，伸伸蛇信当做张嘴。 “我可不能再帮你请。”王也叹道，“你身上还带着天雷劈中的旧伤，那几颗仙果对平常小妖是大补，对你是缓解疼痛的伤药。百年之内，你万万不能碰那天雷，不然灰飞烟灭算是轻的。” 靛青的蛇眼深深地望了眼王也，仿佛这仙仍在茫茫九重云烟之上。蛇妖晃晃挂在假山上的蛇尾，露出藏在深青鳞片下的一圈黑纹。“当初你留在我蛇尾上的这一缕头发，可曾预知到我会给那几道天雷劈出伤来？” “风调雨顺，乃是人间最大愿景。雨，也是天道操控尘界的丝线。与这些丝水有关的事，我都懂。”王也道。他放下经卷，手心聚起一团乳白的云，云下是无限缩小的、绿葱葱的山川。浩大的天地，小在了仙温温的手掌间。 “百年前你懵懂无知，因善护了山麓百户人家。那场雨是改势之雨，破山成河，此后万家灯火、粮财货战，都在那一条河上。对你本是恩馈，拒了也罢，还平白添了几道天雷。旧伤久治不愈，你又拿什么去顶成蛟的雷？”仙半睁着眼，端着的云海山川阴晴转变尽在须臾。他见惯了人界的更迭，对妖，也不过清风拂面。 “既然我能抗过那几道雷，化蛟的，自然不怕。”蛇妖化为原型，三角的蛇首如锋利的刀尖，傲气依旧，“仙人走遍四海，怎知小妖小怪囚于一隅的苦闷？且您也未阻止我，那雨，还是停了。” “你拿河神的运势求我，自然有求必应。”仙重重叹了口气，吹散手间的小小乾坤，伸手接了滴沉沉的雨水。“多谢山人留宿，小仙要继续云游四方了。” 蛇妖一愣，忙变作人形，青发还流着雨：“不再多留几日？”仙笑叹道：“这几月算是破例。虽不用下雨，但还是得时时看着。怕哪处又有你这般的痴傻小妖，忤逆天道，作出坏事来。” 雨留不住，下得再大，仿佛要把天地颠倒，也是要停，也是要走。来时鼻尖满是清香，哗哗的声响充盈寰宇，走时无声无息，云雾也散得干净，唯有花叶上几颗晶莹的水珠，映着天边雨云的残影。 王也不骑仙鹤、不坐马车，连诸葛青送的马也一并拒了，靠的是两条腿，一步一步量着坤灵。虽是仙，却像漂泊的闲云。 走时又下起了雨，不大，绵绵的，如丝绸般覆在脸上。这不是天的雨，王也笑着摇了摇头，雨化作巨大的、透明的水蛇，藏在路边的树林，陪着仙走出山峦。 “山人这洞府选得不错，同百年前那破庙好了不少。只可惜有场旱灾，雨几年内不得到此。饥荒过后，有人在此称帝，建立新朝，你就成了龙脉之首。 “那就不知何时再见了。”王也道。水蛇垂下了头，变成清澄的溪流，涌入浩浩荡荡的江河，最后化作汪洋无边的海泽。 捻在指尖的雨滴如破碎的宝玉，散在王也手指间。非仙的雨在蛇妖的山谷下了一阵又一阵，直到天送来第一朵乌云，怪雨与灾祸的谣言一齐消散。他已懒得去算诸葛青身上负了几道天雷，未成蛟的蛇妖再一次改了势，舍了自己的道运，化解了天灾，送那人间龙子回了旧都。 破庙仍是破庙，不再有大团雨水困在山尖。山城仍是山城，日复一日承接天赐的雨水，平和得如天上人间。 雨说，若是那蛇妖能把天雷都扛过，那他便成了九天之上的龙，厚重的山压不住他，绵长的河困不住他。他也能同雨云一般，遨游四海，身下苍茫。 一道道天雷要把人间撕裂，劈开巨石斩断古树，万物皆在颤栗。王也来到山顶，一片寂然，云下钻出的阳光点染着不多的雨滴，如金珠般落下，绿叶一接，也化作平常露水，渗进土壤中。 碎裂的巨石上盘着条两指宽的青蛇，没半点妖力，朝王也吐了吐靛青的长舌，不怕也不逃。小青蛇伸头撞了撞王也手背，亲昵地在手腕绕了几圈，将无尘的仙当做歇息的树枝，合上眼，浅浅地睡了。 他与诸葛青在庙里那一见，蛇妖的运势也因他而动。妖不能太早的遇仙，就如同话本里所说，妖不能动情，否则今后余生，都败于那一眼。 蛇妖在他这里窥见了太多，生出妄想，误以为自己能逆道而行。他求雨，把雨视为己物，最后还是化作了雨，化作渺茫的云线，化作王也手指间一滴细小的雨珠。 “此后只能带着你了。”青蛇藏在宽袖下，王也打了个哈欠。一转头，青龙遮空蔽日，一呼一吸，雨雾缥缈。 “我在这等了小半日，仙人怎么此时才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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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0-17 09:28: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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