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青】俗人言（长篇连载至23章）

吟游诗人胧沙

第二十一章 他就是我

　　各怀思绪的二人沉默了一阵，换作以往当有两碗温热的酽茶下肚以稍慰平生，然而即便诸葛青也没想到这一节，故友逝去之后，他倒是常常独酌一番。再说了，谁见过在内景里认真饮食的呢？
　　未曾料到，如今两个非人非鬼的异类在此处相顾无言……察觉到内景中隐有暗合心境的凄风，诸葛青一凛，抑制住了思绪无休止的蔓延。
　　他走向王圣猷，一如前时在四九城的台阶上执起王也的手掌，自然地、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表情微滞，上面掌纹缭乱，代表生命线的地纹浅淡近无，无法依照活人的相法来阐释命理。
　　“已跳出五行之外，不必在意。”王圣猷拍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慰，微笑时眼角隐有细纹。
　　诸葛青却陷入沉思，王圣猷微舒容颜，揉揉眉心问道：“那么，有什么事想要问我的吗。”
　　闻言，诸葛青脊背挺直几分，递过去一个堪称咄咄逼人的眼神：“解释一下，‘我一直在注视着你’的意思。”
　　王圣猷无辜道：“于阴间食禄者，也挣功德，我渐渐发现护佑生灵、奖惩断狱这些事做久了，能助我对前世有更清晰的印象。其余那些遭受冥气侵蚀的魂灵，则往往浑浑噩噩。直到后来，我能够小幅干涉现世，虽然至多也只能以梦境的形式示人。”
　　诸葛青本已手掌滑落，听闻这话拽住他的袖角，紧锁眉头：“你做了什么？”
　　王圣猷：“我进入了那个孩子的梦境，事实上也只限于此。”他脸上浮现出回忆的神情，“一开始很莫名，孩童的思维是跳跃的、凌乱的、碎片般的，理解起来不亚于无字天书，可我还是弄明白了这当中的联系。
　　“你让我证明自己是王也，难不成他就是……我？所以我才能看到他的梦境，才能看见你，在那些断续的梦里，我能感觉时间在变化，他的视角也在迅速转变。”
　　“你在他的梦里除了看到了我，还有别的什么？”
　　“我知道这种感觉有点奇怪，但时空错位滞后也是有先例的，”王圣猷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又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忽然道，“我觉得你其实更想看见的是另一个人，你开始的时候怀疑我是你幻想出来的吧，这儿是……你们叫做什么来着，对阴司来说，这是离虚境。”
　　而术士习惯将之称为内景，这里的内景果真有蹊跷……诸葛青呼吸急促地盯着他，好一阵儿才意识到连心脏都快跳出喉咙，也不知道希望对方发觉了些什么。
　　王圣猷仿佛毫无所觉，只是自顾自说道：“头一回入梦，我看到的场景很简单，就是一场大雪，我的部分意识附着在雪花上面，你肯定看不到我，可我能看到你啊。你孤身站在湖当中，看起来特别的……傻。那雪像上辈子我在北地见到的那样大，我想这人再这么下去，就得变成雪人了。”
　　“那是你去世的时候。”他说了如此周详的细节，诸葛青立时想到了王也七岁时离开大名府前所做的噩梦，现在看来，根本就是同源灵气被唤起的影响，只是那些意识中的信息过于散逸，并不能为宿主所解读。
　　“啊？”王圣猷像个被定格的鸮鹦鹉呆住了，他当城隍都多少年了，今次两度被提起死去的扎心事实，真是不知今夕何夕。
　　诸葛青平静地重复道：“你，在苑武郡写完遗书咽气的时候，是三月中旬，正好蓟州和庆州都下了雪，你虽然没有深入研修道学，却能引动天地灵气至此，得了这番造化。王也，你说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王圣猷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道：“人对客观事物与规律的认识是发展的，是会变的，等到我真正有所参悟之时，已经为时过晚，任期满后我又得重入轮回……你怎么这样看着我，我也是见过世面的，幽冥地府里也有死而复生者，也有不属于此世的命运诡变之人，三千世界，一茬茬地来，听闻还不少。”
　　“哎，对了，那你是吗？”
　　诸葛青看着他，突然笑了笑，笑得王圣猷心里发寒，诸葛青敛了笑意，轻盈道：“你猜啊。”
　　王圣猷：“……”
　　王圣猷突然心虚地摸了摸胸口，即便那里已经不再有脏器律动，他努力清了下嗓子：“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吗，我不能久待，会对他有影响。”
　　诸葛青便说：“我想问你，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
　　王圣猷几乎没有多想，边点头边直率回答道：“我非常欣赏你，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嗯，挺喜欢你的。对了，他是否也和你相处得很融洽，我最多感觉得出他小时候和我应该长得一样。”
　　诸葛青倾身过来扳着王圣猷的肩膀，面无表情，黛蓝眼睛甚至泛出了点冷意：“我问的是你，老提他干什么？”
　　王圣猷惊诧地扬起眉毛，疑惑反问：“我就是他，他就是我，难道在你心中，我们是不一样的？”
　　诸葛青抿着唇，嘴唇张了张，总觉得这走向太过诡异，仿佛能听出什么弦外之音，却又让人挑不出毛病。鼓胀的太阳穴隐隐作痛，他后悔了，明知道王也王圣猷他们永远就是这副德行，为什么偏要钻牛角尖问个清楚呢。止步于当前的现状，不再贪心于朋友以外的名义，诸葛青，过去的幻影不可为之沉溺，没有意义。
　　没有意义。所以收手吧。
　　“抱歉，恐怕我言语上过于冒失，可是，难道你对待我和他是不同的——是了，我和他的确是不一样的，无论从任何方面来说，这也难怪。”毕竟诸葛青遇到两世的王也之时，年龄差距与背景实在是过于悬殊了，王圣猷开始用理解的目光望着诸葛青，实打实地反省起小时候又皮又懒的自己。
　　又来了，诸葛青低下了头，任额发漫过自己的眼神，又是那样的目光，可以承载一切，可以包容所有的目光，阴影在其下无处匿踪，因为他坦荡无欺，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好失去；他仿佛可以用最快的速度去理解世情百态，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因为他就从那里来，而周遭的浊流凡俗、爱憎欲求却不能在他身上侵蚀出一点痕迹。
　　这样一个人，给出上面的回答，已经够可以了，可诸葛青并非一个知足常乐的人，他知道,王也同样是一个再传统不过的、吝于表达的人。所以，他最多只会听进去前半句话。
　　这两个相互欺瞒的、心怀鬼胎之人，就在内景中默默并肩坐着，直到王圣猷超出时限自动被内景排斥出去而身影消散，诸葛青才松快了下自己僵硬的肩颈，不再迟疑地运念离开了内景。

吟游诗人胧沙

第二十二章 道

　　不知何时屋外云开初霁，嘴碎的芦花母鸡从小棚里探头探脑地钻了出来，踩着湿润的泥土兜到了院落中，忽地将爪一压，截了条青虫啄来吃食。王也见诸葛青又不自觉支肘出神，脸上漫出恍惚神色，倒也没有露出半点殊异之色，径自从条案前爬起，收拾出一张烘热了的芝麻炊饼，王也将它撕成小块浸了肉汤充饥。
　　“你就吃这东西？”王也背转过身去，诸葛青伫立门边，拧了眉定定看他，似乎颇为不赞同，王也腮帮子撑得鼓起半边，唔唔点头。诸葛青果然满脸无奈走了过来，一边嘀咕“北方人果然断不了面食的，我就该知道”。他将袖子捋起来扎高，来到灶前清点了材料，见所剩无多，打算给小王整个一荤、一素、一汤，先煨了个白薯教他拿在手里剥来吃。
　　荤素皆是热炒，用不了什么功夫，王也“嘶”地将白薯在手里滚着，得了便宜便有些恃宠而骄起来，杵在那儿瞧还不够，欣然问道：“这是要做什么，我一个人又吃不下许多。”言里虽是如此，尾音却往上扬，那炊饼的芝麻粒还粘在下巴上，嘴唇润得油光发亮，诸葛青幸是没瞧见，否则也得怀疑小王道长到底还是被自己养成了个吃货。
　　“手空着么，正好，来看着火。”诸葛青烧了一锅水，预备做道莼菜蛋花羹，使唤起小徒弟毫无心理负担，任是白小时候，那也在老宅里接触过这些活计，实在没什么难度可言。
　　王也“哦”了一声，乖乖坐上板凳，诸葛青直起身瞥见他被炉火映得彤红的脸庞，不由感慨万分，这一晃几年过去就长这么大了，无论身高还是术法的造诣，都略胜于前两年的白，诸葛青眼神一黯，下了莼菜，将鸡蛋打入沸水之中。
　　诸葛青将前时备下腌制好的签兔肉也放到炉里烤了会儿，撒上香料，香味四溢，酥脆咸香，一时令人食指大动，口涎直淌。后厨只有一张简陋方桌，诸葛青坐着看王也一个人吃。王也肚里倒是被那实在的一张炊饼填了半饱，姿态并没有落下从小养成的斯文习气，一口汤一口菜一口饭，又遵循了诸葛青信奉的所谓“营养、健康”之类的信条，慢条斯理地咀嚼吞咽。只是诸葛青才不会被他唬住，从那么小一点看他长到这么高，什么样子的王也他没见过。
　　只要那孩子想，他就可以做到很好，好到不能再好，任是最古板的学究大儒，未来储君的老师来了也挑不出毛病。可你转头看他，那一举一动，骨子里头不还是个孩子吗。诸葛青有时候都觉得自己过分敏感思虑了，只要把对方当成平等的人对待就好了，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哪里是可以预料到的，若是痕迹明显，说不定反而被王也看出端倪来，招致误会。
　　“好吃么？”见他吃得满嘴流油的样子，诸葛青觉得好笑，此话不过是顺口一问，王也自然懂他，也很快回了句“如此滋味人间少有”云云。诸葛青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眉目舒展，他本就仪容清隽，平日轻衣缓带，书卷气更浓，如今眼中漾出点摄人心魄的光彩，整个人都焕发着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气。王也手里执着签子，掰着半个酱烤兔头，明显地愣了一下。
　　诸葛青问他怎么了，王也吐出碎骨，仿佛不经意答道，最近不见你这么开心了，这一年来你头回笑得这样畅快，换来诸葛青的一阵失语，只能笑笑摇头。
　　食毕，王也做了简单洗漱，再抬头看诸葛青时，对方不知何时变出了张藤白纸，以灵力幻作笔墨，埋首在上头书写着什么，未等他辨认上面字迹，诸葛青已说明起来：“你上回的话给了我一些启发，大约由于某些尚不可知的规则力量的影响，在王圣猷的事情上我将一些重要却隐蔽的细节给忽略了。”他有些犹豫地看了眼王也，似乎在考量对方是否成熟到接收一会儿庞杂的信息量。
　　他这一下举动，说实话，有些刻意，但是王也涉世未深，就没碰见过比诸葛青更老谋深算的狐狸了，一旦涉及到有关王知州的话题，注意力便被完全吸引到了上面，没能及时发现先生的有心引导，很给面子地上钩了。
　　“什么启发？”王也惊了，我怎么不记得自己有这等智慧呢。
　　“我曾同你说，我行走人间百来年，访过仙山，也曾抵达幽冥，即便人世间香火极盛，未曾见着任何迹象表明神仙尚存于世，对吧？当然了，我说的那些是指真仙，天仙，大罗金仙等等，所谓家仙、地仙等位格低者不在其列。”
　　王也点了点头。
　　诸葛青吐了口气，面色微沉：“也是因为有你，我才能想到更深的地方。你自小开天眼能窥阴阳造化、先天元气，若不是我告之与你双亲，用咒印隔开影响，或许某日便会被邪祟觊觎——没有特殊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你能看到它们，它们也就能看到你，这其中大多数可不是什么善茬，你待在我身边，十六岁前我都能为你守个清净，等你阳气盛足且通晓关窍之后便可掌控那种感觉的开关，可以选择不主动去看。”
　　王也面露讶异：“这些……我不是很清楚，爹也没有多讲，只是让我听你的话并且信任你，你不会妨害我。我本来以为先生是因为道缘，看重我的禀赋才到王家收了我。”
　　这对父子真是无巧不成一家人，前世小的会坑爹，转世后老子坑儿子。诸葛青愣了下便说：“这当然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观察着王也脸上的神色变化，改作一面重拍王也肩膀一边好笑道:“不是吧，我每年遇上节日还会带你回家省亲的，周期不定罢了……难道你以为我是强迫要走你收徒的？我还以为你都明白了，我也就不用再多费口舌解释一遍。”
　　诸葛青对王也这货的心大又了更深一层的认识，摇了摇头，顺手抚过他脊背，稍显亲昵地轻拍几下。
　　要是没有这残酷又神秘的转世机制始终悬在心头，或许他权当做多个像白那样的弟弟，走一步看一步过点闲散日子，也不必总是左右为难，看不到一点破局的希望。他喜欢看一些设定新颖的网文，不意味着他热爱体验那光怪陆离的世界观。例如诸葛青夜观星象数十载，也看了些前人笔记，最终得出这个世界也是在球体之上，可能是同一颗地球；星星的数目与位置并不与后世相同，资料匮乏，自然也很难对应上原本的时代。诸如此般的努力并不是都能奏效，恐怕还要等王也成熟一点之后，二人一同去天地间探索。
　　诸葛青适时记起出家前的王道长还是个名牌大学的理科生，而前世王圣猷也是聪慧之人，精通水文地理，不泥于成规，希冀他转世后能幸运保留那些遗传基础。毕竟让他这个学表演出身的人同一个古人不着痕迹地讲述虫洞、穿越、多重宇宙，怎么想都是很惊悚的一件事，他能做的，不过是日积月累的渗透与引导。
　　王也砸了咂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挠头苦笑，罢了又问：“那么先生，这方面我的确没什么常识，我请教您，我天生能见着呃……它们，又同这世上不知所踪的神仙们有何联系呢？”
　　诸葛青将那张藤白纸铺开给王也看，上面画了两条线，旁边写了些文字：“你的存在证明鬼神在世间还未销声匿迹，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我并没有找到它们的聚集之地。且不讨论那些孤魂野鬼的归宿，据说善于驱鬼的茅山道士总还是有事可做的，这又是强有力的佐证。”
　　诸葛青在线条的下方画了一个大鼻子扎丸子头的小男孩头像，写了“茅山”二字，二者间打上两端箭头。
　　“你可记得我也曾自述前往幽冥阴曹之地探索，却只能见到满目的荒凉寂寥，因而，我不能推断这个世界上是否真有佛道两家的轮回之所。那么无法解释人究竟从何而来，死后又最终去往了何处。”诸葛青在纸上打了一个叉，又写了两个字“灵气”，这是表示他的另一个推测，即人的魂魄是由灵气所构成的。而本土宗教在魏晋以前，也就是黄老道代表的一些道家观念认为，人死之后便消失在了自然之中，而肉体则变化成泥土。这与他的猜测部分较为类似。
　　“但是您在内景中的确见到了灵气本应消散的王圣猷，他当真做了苑武郡的城隍，城隍乃是神职，是货真价实的神祇！”王也看着那纸张上纵横的线条，这时候诸葛青画了条歪歪扭扭的曲线，看似串在双箭头上，实则是将小男孩的头像与王圣猷连结了起来，做这件事的时候他惴惴不安，不清楚所谓的天道规则会不会对他作弊泄密的举动做出反应。
　　诸葛青突兀顿住，只觉有什么最明显不过却被忽略的东西，只差一点就能抓住，原来是这样。本该是这样……诸葛青笑了笑，拳心抵在上唇，他几乎无法掩饰内心的喜悦，指尖微微颤抖，由于紧张。
　　问题还是在于时间与空间。多重宇宙的交叠，以内景为锚点，形成了一个类似虫洞般的通道，将两个互无干系的平行宇宙联系到了一起，王圣猷得以进行有限制的时间旅行，出现在他的内景里，将这些信息告知诸葛青，而王也的梦境是另一个特殊的通道。
　　王圣猷受限于时代，思维不比饱经科幻作品洗礼的现代人开拓，即便猜到这个孩童是他的转世，也说不清楚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不对劲，但他透露出来的信息基本上都是对的。他的灵魂在原本的时空物理意义上地不复存在，但极可能此时另一个时空中对应出现了一个王圣猷，百姓的信仰令他固定神格，并且不断恢复记忆，直到卸任离去。而近百年后，这边的世上多了一个转世之人，才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不会涉及祖父悖论，他俩“同时存在”这一现象从时间和空间上都不会存在逻辑的冲突，只不过是借助自己的内景而投影展现。
　　这本来就不是一个线性的时空，它极有可能存在多重宇宙！诸葛青的穿越便证明了这一点。这就像一件事的发展并不是一条平铺直叙的直线往前行进，在过去，人们发挥创造力，提出种种理论猜想，构思出了无限循环的故事文本结构，或者是穿插其中的戏中戏故事，这些都是非线性的时空。
　　所以他怀疑，王圣猷所在的那个时空宇宙是第三个平行时空，那里或许存在着那些消失于这个世界的神祇。当然，按照古代人的思路，这样想似乎存在着渎神的嫌疑，某狐仙在心底默默腹诽。
　　“先生？”
　　“……青哥？”王也有些担心，这已是诸葛青今日第二次陷入沉思，对外界毫无反应，甚至还带着玄之又玄的微笑，看得他心惊肉跳。
　　被唤回思绪，诸葛青才发现自己将纸揉皱了些，未干的墨迹蹭得手心一片，好在那些不过是灵气所化，诸葛青匆匆打了个响指，收拾妥当，便一脸慎重地对王也说道：“我与你说一件重要之事，你可知这世上已有一百八十余年，未曾有人飞升成仙。这便是我过去几年外出遍寻各处名山福地所得的讯息，得出的结论。”
　　“王也，如果几乎没有成仙的可能，你要修的，是怎样的道？”

吟游诗人胧沙

第二十三章 意动

　　“……先生不是在说笑？”
　　屋内静了一瞬，略有些背光的室内，诸葛青望向王也的瞳仁，它们如同盛在两丸白水银里，几乎能想见日后那对招子亮若寒星的模样。
　　诸葛青叹了一口气，现下及以后，他必然要一次两次地做那个斩灭某些物事之人，届时，面前这个少年的眼神还能澄澈如初么？
　　这种时候，王也倒没有多余的表情，便只是那样看着诸葛青，他本想再次确认，可人家的态度兼之话里的语气，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近二百年来，的确连一个新晋的人仙也没有。听了这一答案，王也即便不如遭雷殛也会觉得心底寒凉，奇异的是，迎着诸葛青的目光，起初那点茫然情绪便如烟消散了。
　　他想起诸葛青身上种种反常，本是一个品性高洁之人，意态诚恳，温柔谦和，言语之中却处处留坑；他复又想起诸葛青戴了顶巾帽，掬水浇在光裸脚背上，被阳光晒得脱色的草茎颓倒于他衣踞之前。诸葛青漫不经心地问他：“若不成仙，意何为也？”
　　那个时候，他是怎么回答的……王也眼神飘忽，他终于意识到那种奇怪的空白感从何而来，诸葛青很少向他述说自己的事。无论是姓名，籍贯，家中排行这些信息都过于基本，王也从父亲那边得到的答案，与他从友善的山野精怪处得来的相差无多，便是那会子确实有个叫诸葛青的狐仙在人间走动了，至于他之前来自何处，谁也说不上来。
　　诸葛青不是一个天真的人，他清楚，指望完全还原出也的原生家庭以及所有的外部环境是一种奢求，而在一个人生命成长的过程中有太多的不确定的因素，必然会被时代烙下独特的印记。这一世，就算不遇上诸葛青，天生异能的王也多半也会去修道，但接触奇门的可能性会降低许多。毕竟古往今来，真正的术士很少，除了碰运气的成分，那是有底子的大家族倾资源去培养的……
　　从王也年岁稍长，诸葛青所施行的某些教育手段并没有那么“正统”，他像一个手中攥着副烂牌的赌徒，没有太多的选择，只好殚精竭虑要与命运缠磨拉锯，争取出一点可供喘气的空当来。只除了第一次算到北地要起战乱，诸葛青用了最简单粗暴的手段半迫使王家迁走，只因他赌不起时间，相较之下，留下的隐患日后还可以弥补；第二次，他提出要带王也入山，诸葛青表现得信心满满，实际才访过了外面的仙山道门，清了一路暗中窥伺的邪物。
　　那时候，诸葛青已经决定先瞒下探求到的真相，他心中有几个不成形的猜测，但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无法一一实践。
　　平心而论，掌握信息优势的是诸葛青，大部分时间占据主导地位的也是他，他在这件事上并没有比几千年来传统观念下的家长做得更好，区别在于王也并非他理想的延伸或占有的某件东西。换之而言，诸葛青尚存有人性，孩子是这么个物种，只要感受到你真心待他，暖饱有望，又有书读，最后总不会长成个孬的。
　　王也从未逆反，也不见反弹迹象，但在看不出他究竟想要什么之前，诸葛青不会全然放下心来。日积月累，内心的愧怍与不安被压缩成一个小小的铅团扔进角落。人家的父母将好好一个孩子放心交到他手里，若酿成什么恶果，诸葛青必然一力承担。从开始到结束，诸葛青都不会有共谋者，即便那道路有一半是为了王也所践行；他从即日起所背负的好与坏的虚名，难辨分明的些许变了味的情感，亦不能剖了心令他看了。他如今这么想的时候，还没料到后来的变故终局，否则定然会对今日所思唏嘘不已。
　　诸葛青最欠缺的是运气。昔时说是孤注一掷去对抗心魔，他倒也没有那么莽，碧游村中有傅蓉在旁能与之倾诉，他便借了这点变通，虽然从内景迹象来看助益不多，终究让自己好受一些。可现今的他孤立无援，举目无亲，诸葛青几乎不敢想，万一那点希望最终差在了风后奇门上该如何是好。八奇技的手段近乎神技，又似是取乱之术。
　　唯独这件事上，他帮不了王也，那是他自己的局。
　　恍惚间王也听见诸葛青说道：“我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自然，我不能笃定此间无凡人成仙的机缘。反倒是——”王也抬头望向他，眼瞳有神的样子有点像猫，青涩的脸部轮廓余有一点婴儿肥。
　　“反倒是我对你，寄予了厚望，”诸葛青紧接着笑道，“开玩笑的，你不必觉得负担过重。”先前是几率渺茫，如今更是难上加难，若换了旁人必然退缩自弃。回想起自己原先对羽化一说完全否定的态度，诸葛青暗自摇头，将箸接过来，食指一抹，光洁如新。
　　他不清楚王圣猷是什么情况，既然暂任了城隍后他二人仍未破困，便是条件没有满足，不能被判定为成仙。天道规则严谨至此，他越是心生疑窦，只觉得有些事情被人操控着，很不舒坦。在诸葛青看来，世上不应存有不可解决之事，至少，不是他二人这重迷局。
　　听闻此言，王也便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恳切地笑了笑：“如今看来，我也只能修道而已。我会的技艺不多，但纵然被弃于山野，倒也不是不能糊口饭吃，可这窥见阴阳的体质也容不了我享受清静嘛。”
　　这回答倒也在诸葛青意料之中，以王也秉性，就算有其他心思，也不会梗着脖子和人对着干，自然是得来安之。一个孩子若始终令养育者省心，遇上阻挠也能自我宽慰，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然而对诸葛青来说，他倒宁愿看到王也多点叛逆的精神。
　　诸葛青突然一滞，轻轻嘬腮，他竟然盼着王也和他抬杠，真是诡异之极。
　　王也顿了一会儿，终于还是问出萦绕于心的疑问：“这个答案，是你想听到的吗。”
　　出乎王也意料的是，诸葛青没有正面回答他，只是淡然看了他一眼：“怎么，讨好我啊？没必要。小也啊，答案也好，选择也罢，你只需记住，必须始终明白自己选择的是一条什么样的道，谁也不能替你选。”说完，诸葛青便闪身进了居室歇息去了。
　　可是我怎样才能知道自己的道是正确的？王也张了张嘴，看着诸葛青，忽然就从他脸上读懂了：那种事情不存在永远正确。
　　再高妙的道，不去践行，就没有机会得知结果。
　　三年后，时近端午，诸葛青携王也归家，欲正式与其父母述说收入道门，即日起二人一同云游四方。当日是如何景况，且看下文小王笔录便可：
　　“我七岁因故离开在燕地做药材生意的父母，便跟着先生学道，也学奇门遁甲。先生学识渊博，谈吐不凡，又兼之相貌斯文俊秀，风度翩翩，能把儿子托付给这样的人，父母不能更满意了。等到他们发现情况不对，我俩已经前往蜀地的名山隐居多时，可谓鞭长莫及。
　　”是时我十六岁，正值舞勺之年。家父已经成为一行的商行头领，于京中坐拥万贯家财，年近不惑，不由感慨万千:膝下小儿女年纪尚幼，天真懵懂，对他们是又爱又怜；历数平生憾事，还有一子漂泊在外，聚少离多，二老颇多牵挂。于是坚持要我回去学着打理家中生意，连发三封家书催我归家探望，同时也附了书信给先生。
　　“先生看完信后，提笔回信一封，不日备礼与我一道回家拜访父母。家宴上，先生礼节毕至，进退有度，被灌了几杯酒也谈笑自若。但之后一位堂兄红光满面地站起来，非要敬我一杯，我认出他就是传闻里那个今后要顶替我爹商行职位之人。
　　”爹的态度明显是默许，其余人不知就里，我连忙把目光转向先生求助，谁知他全没有看我，正不遗寸长称赞家母厨艺精湛，并顺势请教起了一道古书记载的菜肴，把老太太逗得心花怒放。
　　“眼见最后的稻草也指望不成了，我硬着头皮，一气饮下那杯不知什么味道的佳酿，然后看着一桌的人挤出一个笑来，眨巴着眼睛，咚地一声脑袋倒在桌上……后来，应该是先生将我扶回去的，因为第二日我醒来后口渴昏沉，发现自己睡在铺好了的床上，先生坐在床边，手臂垫着头睡着了，另一只手还被我紧紧捏着，也不知怎么的，我登时就脸红了……”
　　诸葛青放下酒杯，叹了口气说:“小也不胜酒力，我扶他回房歇着。诸位请慢用。”
　　他轻柔抬起王也一侧的胳臂架到肩上，少年体量已经追赶上来，有了些成年男人的架子。跨出门槛的那刻诸葛青忍不住凑近对方的耳边，低声说了一句什么，王也散乱的鬓发有些多情地垂荡了一绺在他的锁骨处，显得十分亲昵。王父转头看到，毫无讶异之色，哼了一声，便闷头吃菜，夫人好久没亲自下厨呢，你小子吃不着是福浅。
　　王也昏昏沉沉只听得有人在耳边问了一句“你这酒量……浅如瓶底，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晓得装个样子。”轻得被风一吹就散了，他腿直打绊，反而迷迷糊糊挣起来，手里抓到一束发辫。
　　听得那声音“啊”了半声就止了口，过了一会儿，王也觉得自个脸触上温温凉凉的东西，想了一会儿恍然这是有人用手摸自己的脸呢。他蹭了蹭，无意识中呢喃了一句“青……别弄了。”酒意上来又晕将过去。
　　诸葛青整个人像被劈成两半，身体还能如常行动，心神已经振翅飞走。他被这一声唤出前尘过往，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什么玩意儿在使劲蹬腿，脚下拌蒜把人弄回了房间收拾妥当。途中王也松开了发辫，却又像溺水的人非要捞个物事般，攥着诸葛青的右手不放，个子不是白长，力道还真不小。
　　等诸葛青好不容易回了魂一看，王也已经嘴角流起涎水呼呼大睡。他真是又笑又怒，苦笑一声扯起王也领子给他揩了嘴。唉，任你八百倍滤镜也不好使了，山人这就突然嫌脏这就不想摸脸蛋了。
　　诸葛青以后会非常后悔，因为这是他少有几次能在少年版王也葆有光滑幼嫩的脸蛋上摸到够的机会。
　　日后少年青涩的五官逐渐长开变得深邃，略有婴儿肥的脸庞瘦下去显出了棱角，茶色眼眸看他的时候有了深藏的情愫、克制的温和——更加清醒，依然清澈。
　　这就是王也。
　　在唇舌鼓动间反复回味这两个音节，仿佛电流窜过酥麻了指尖，搅动了气流，能尝到一片茶叶微苦的涩味，唇齿留香，余韵绵长。
　　“王也。”声音冲出喉咙之时诸葛青抬肘捂住发烫的眼，好似能够压抑住这许多年来隐而不发的情感，假装它们并不存在。
　　他掐指动了两下便停了下来，蓝发青年苦笑，不必算也知道，此番该是在劫难逃。
　　“回了这趟家后，我爹从此偃旗息鼓，不再和我提继承家业一事。我好奇先生信里写了什么内容有如此神效，他笑而不答。后来我借祝寿回家悄悄去问我爹，我爹先是一愣，然后开始骂骂咧咧，翻来覆去几句话意思好像是让我瞅着道缘好自为之，要是以后还俗不成，找个道侣踏实过一辈子他老人家也能安心了。
　　这都什么跟什么？？我才十六岁，先生都说我本师还没拜，还什么俗找什么道侣？”

     未完待续

吟游诗人胧沙

到这里二十三章就搬完了，如果有文档遗漏导致的上下文不通畅可以及时回复告知我~等完结后我再做目录楼层指引。作为鸽子求这篇的评论是不是太无耻了，但是我好想要啊嘤嘤，有人看就会想继续写……（

这一篇失去了lof底下那些评论和交流真的好难过（虽然我知道可以导出xml文件）

九墨墨。

啊啊啊啊啊啊俗人言！！！超爱这篇！！！最开始我还是在晋江看的（。

吟游诗人胧沙

九墨墨。 发表于 2020-7-17 22:37
啊啊啊啊啊啊俗人言！！！超爱这篇！！！最开始我还是在晋江看的（。

晋江那还是一段久远的记忆，我还记得上次它整改时候判定俗人言有违禁我气到删文销号了（捂脸）

愿予风

吟游诗人胧沙 发表于 2020-7-17 20:08
到这里二十三章就搬完了，如果有文档遗漏导致的上下文不通畅可以及时回复告知我~等完结后我再做目录楼层指 ...

啊啊啊啊啊超想看的，求您继续写啊@w@

九墨墨。

吟游诗人胧沙 发表于 2020-7-18 02:49
晋江那还是一段久远的记忆，我还记得上次它整改时候判定俗人言有违禁我气到删文销号了（捂脸） ...

jj真的太辣鸡了……开心的又从头看了一遍，这文真的设定超有意思啊啊啊我好奇了好久后续（猛男落泪x）卑微的问问太太还填坑么（顶锅盖跑走x

吟游诗人胧沙

九墨墨。 发表于 2020-7-18 20:12
jj真的太辣鸡了……开心的又从头看了一遍，这文真的设定超有意思啊啊啊我好奇了好久后续（猛男落泪x）卑 ...

我会填坑的，其实往下写一更完全可以，但是马上要进新的大章（新副本）就怕接下来的更新日期没有定数（渣男落泪

螺蛳舟

老师太会写了！！疯狂打call！！是从lof来的TT看到您说在论坛更新就火速冲过来了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