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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果壳中的大象 (连载中,原作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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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47:22 | 显示全部楼层


09*一个宝贝儿到手了,一个宝贝儿没有了。【这可是大事啊!】

————————————————


关于诸葛因的那件事,家族里其实已经很少有人还记得清楚了。


车祸发生在一个夏季的深夜,其实那个位置离村子已经很近,但因为是侧翻到了山沟里所以没有被人察觉,后来男孩子一个人从沟里爬了上来才被路过的货车司机发现,因为伤得太重不能说话,所以一开始只有他一个人被及时送去了医院。


那个时候的诸葛青刚开发出炁感不久,天地万物在他眼中是全然新奇的模样,他像一只初生的小鹿舍不得睡眠,家中对他放纵,于是即便是半夜三更依然在村里肆意徘徊夜游,手指拂过草木沾染上凝结的水珠,头顶是烂漫的夏季大三角,他感受着天地间充盈流转的炁,并不觉得孤独或无聊。


诸葛因醒来后自己从医院里爬了出来,诸葛青发现他的时候这个人正浑身是血的倒在路边上,村外极其偏僻的地方两个人就那样毫无防备地遇见了彼此,诸葛因对他说,帮帮我。


救救我。


当时年幼的诸葛青几乎毫不犹豫地就去做了,当时小小一团的果蜷缩在后座上被他很勉强地背上来,后来医生说女孩因为身形小、卡在空档里没有受到更多的冲击而保住了一条命,但他们的父亲则是当场死亡。



————————



“别动。”


王也说完这句话后,那股淡蓝的炁很快很给面子的消散在了空气里,诸葛青干咳一声,咽喉里像被什么呛住让他无法顺利地发出声音,雨水和身体里无法为人所言明的伤痛模糊了他的视线,体温和气力正在一点点的从这具身体中流逝,黑暗中诸葛青紧闭着嘴巴,他喉头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强迫自己把什么东西艰难地咽了下去。


冯宝宝……


他在额发下微微睁开眼睛,视线偏向一旁。


好了没有……


而和似乎已经撑至强弩之末的诸葛青不同,因虽然十分顺从地消散了自己的攻势,但当他施施然地转一下身看向王也的时候,脸上那令人发指的从容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变故而产生哪怕一丝微小的动摇。


“麻烦王道长不要这样乱来可以吗?”他说,“女孩子家在休息。”


王也因为他这句话而神色微动,好像本心也很不齿于去干这种拿着小女孩威胁别人的龌龊事,但这一点轻微的犹豫很快就被残酷地抹平,再次恢复成那副沉静又冷漠的姿态:“那她要是真能就这么给闹醒了,您反倒该谢谢我。”


这人是个疯子——差不多同样的修辞王也曾经心急火燎地用在马仙洪身上,现在看来他真是该对人道歉,马仙洪比起眼前这位简直只能用温良恭俭让来形容。眼前这个人,如果裁减掉人性去评判他的手段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永绝后患毫无破绽,人被散掉元神后并不会立刻死掉,他会变成一具会喘气的、慢慢耗尽自身的皮囊——他散掉马仙洪的元神,把他变成一个活死人,这之后无论谁想要这具皮囊,那就拿走好了。


而问题就出在他的毫无人性。


王也是术士,术士和其他人看待事物的眼光最不同的地方就是,比起性命他们更在乎神魂。而眼前这人不管怎么说都是诸葛家的人,从小接受着术士的教育,但使出的手段却毫无敬畏和怜悯之心。姑且先不说自己,诸葛青——虽说这个人总是故意表现的骄纵,放肆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但是王也却知道他是如何怀瑾握瑜、怎么敝扫自珍的……现在面对这样一个族人,他能够冷静地接受么……


王也用力皱了一下眉,想靠这样弄掉额头不断躺下、挂在眼睑上厚重的雨水,好让自己能尽可能看清诸葛青现在的状态和伤势,但这个纯粹无心的举动却叫他的表情变得严肃和凶恶了几份,整个人显得越发危险起来。更不要提两人这般相持的时间里王也的手底下根本没有过丝毫松懈力道的迹象,女孩的咽喉被他牢牢地握在手里,此时她的头已经向后弯成了一个不可置信的角度,软绵绵的耸拉着。


因的神色变了——虽然嘴角上还挂着不甚在意的笑,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却几乎都已经本能地意识到这个人正在缓慢地燃烧起愤怒,很显然王也的行为已经触及到了他的底线。


而趁着因只顾着王也的当口,冯宝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爬上了房顶。她像某种飞檐走壁无所不能的大型昆虫一样手足并用,一眨眼的时间就已经飞身掠到那晃荡着的元神底下,接着张嘴吸气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眨眼间马仙洪的元神就被她抽进了肚子里。


冯宝宝鼓着腮帮子,咚地一声重重从房檐砸到地面上,她“唔唔”地左顾右盼了一下,可惜院子里相持着的两个人没有一个有闲工夫管她,只有诸葛青站在离她最远的位置模模糊糊瞧见了,对着这个个人情淡薄却屡出奇招的姑娘勉强笑了一笑,但也只是把嘴角稍微一抬的程度——他的呼吸开始变得越来越辛苦,总是挺拔着宁折不弯的背脊正在逐渐失去支撑身体的力气。


可能……真的有点撑不住了……


诸葛青觉得冷,很冷,但是他无法说出口,他的嘴里被腥甜的铁锈味填满,所以只能勉力咬住牙冠,连一个颤抖的呻吟都不允许自己发出。


“冯姑娘!”


“宝儿姐!”


一前一后地,两个姗姗来迟的声音终于响起,张楚岚满头大汗地拖着一个对于他们而言实属久违了的马仙洪踩着王也刚才踹掉下来的门板迈出来,显然他们和王也走了同一条路,张灵玉背对着几个人断后,只用余光确认了一下成功汇合后转过身去一掌劈碎最后一只追击他们的人偶:“快!”


冯宝宝瞧见张楚岚手里那具身体后立刻如蒙大赦,丹田发力毫不犹豫地一吹,马仙洪的那片魂魄就像个大号的西瓜子一样被她呸地一下吐了回去。


张楚岚不太放心地把又马仙洪摇了摇,好像这样就能听见他的元神在他肉身里发出咣当当的碰撞声一样:“……这就好了吧?”


冯宝宝冲他比了个大拇指,此刻仿佛再没有任何东西比她那双大大愣愣的眼睛更却叫人觉得安全:“妥了!”


姑且算是扳回一城,王也收回短暂分离的注意力,重新盯住他们面前这唯一的一个活人对手:尽管他和诸葛因还没有切实的过过一招,但却已经足够明白——罗天大醮上他曾见过冯宝宝和萧潇对战的时候胡乱使出的、仿佛无穷无尽的炁团,只是冯宝宝那时的手法尚且幼稚粗糙,而眼前这个人同样操纵着可怕的炁量,他的攻击却已经被赋予的足够的形态与杀意——能单凭炁做到这个程度,这人绝不简单。


王也脑中飞快地转着,表面上依然毫无破绽。自张楚岚他们加入战局之后,这不大的一间院落已有大半被张灵玉用阴五雷不动声色、细细密密地包裹了起来,而无孔不入、吞噬一切的水脏雷之外是尚未收到指令因而徘徊不前的人形——众人就这样陷入了一种奇妙的互相包围、彼此挟制的境地。


王也手里拎着那个毫无反应的女孩,他的背后张楚岚正在尽力扛起魂魄刚刚被暴力归位的马仙洪,而诸葛青在他们的对面的风雨中勉力站着,隔着一个因,无法确定他的情况。


就在这相持不下之际,冯宝宝却忽然开口说道:“她没咾。”



————————



“她没咾。”


冯宝宝看着王也手里的那个女孩,像是刚发现这个人的存在一样,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睛在它身上逛了一圈,语气无比的确定,无比的天真。


这话的声音并不大,却叫附近几个男人的脸上一瞬间都露出了微妙的表情。张楚岚嘴巴微微咧开一点,像是一个没有出声的“哎呀”,他现在是腾不出手来拽冯宝宝一下,只能心里着急宝儿姐的间歇性机智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出来拆台,王也的眼中有了一点淡淡的悲悯的神色,而因,因明明白白地听见了,却还在和善地笑着:“你胡说。”


因面对着冯宝宝,一字一句地笑着说:“你在胡说。”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王也觉得诸葛青的身体好像因为这句话微微颤抖了一下。而冯宝宝只是瞧着对自己说话的因,十分认真地、可恨地重复了一遍:“她早没咾,元神都没得咾。”


这一次回应她的是因毫无预兆的暴怒:“你闭嘴!”他嘶吼起来,脸上原本铜墙铁壁般的温和与儒雅尽数碎裂扭曲:“她还活着!好好地活着!”


王也没有说话,其实方才他拆开后窗跳进屋里,发现床铺上睡着的小女孩的时候他很快就猜出她想必就是诸葛青说过的、那个变成植物人的妹妹——那之后变故发生的非常突然,情急之下王也在心里说了声得罪后伸出手尽可能小心地扣住对方细瘦的脖颈——心想着无论如何绝不会真的害她,但逼不得已只能先做出个挟持的样子——然后他停住了。


那是一种很微妙的触感,叫王也几乎在接触到这个小女孩的一瞬间就已经意识到,她已经死了。甚至可以说,她其实早就死了,一直以来这个男人精心呵护的,只是一具尸体而已。


然而这一切对于眼中已有了疯狂意味的因而言毫无意义,越是看起来傲世轻物的人越是无法忍受自己的周边出现哪怕一丝现实的裂痕。王也把手微微放松,左脚悄悄划开寸许,只要对方再释放一个危险的信号他就会毫不犹豫地丢开这毫无意义地挟制,踏地开阵。


“王也,你松开她。”


诸葛青的声音响起来的那一瞬间,不明原因的,王也觉得心里有什么猛地一松,这人能出声总归是好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出声所传达的内容显得又是那样的没有轻重和不合时宜。


但对于诸葛青而言,他要说的就只有这一句话而已。


说完这句话后的诸葛青在雨中睁开眼睛,天青色的眼珠在暗夜里莹莹可鉴——那是修炼之人将炁调整到某种境界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光泽,即刚烈又柔和,像月亮烙进了他的眼中变成的膛中精火。


但乌云密布之间是不可能有月光漏出来的。


诸葛青一点点把背脊挺直了,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却做的那样的缓慢而艰难。王也他们并不知道诸葛青接下来要做什么,但因已经有了预感,他意外地睁大眼睛,片刻后却忍不住嗤笑起来:“青,别为难自己了。”


“大家都知道你在上次尝试继承三昧真火的时候差点把自己烧死……况且就算你现在已经突破了,那是要用你三丹精气、用你的神魂性命去催动的——”说到最后他甚至伸手指向王也和马仙洪的方向,几乎是在用一种慈悲到讽刺的口吻质问:“就为了他们?你为什么这么轻贱自己?你何必如此愧疚?”


而诸葛青看着他,神色没有分毫的动摇:“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轻贱和愧疚,千万别把我想象得那么荒唐。”


青白色的焰火像流水一样旋转着飞舞在这小小的院落中,天时雨势无法动摇它们一分一毫,被它们舔舐过的瞬间那些砖瓦、泥土、甚至人偶的残肢都变成苍白干枯的碎屑和注脚,而那些原本在雨中茂盛的青草和苔藓,它们依然绿着,却已经再也不会有花朵在那里开放,再也不会有新生的种子延续下去。


点一把性命之火,燃尽的乃万物神魂。


因的脸色骤变,这一次他是真真正正地失态了:诸葛青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他。


王也触电般地松开手,飞舞的火焰聚集成一只燃烧的飞鸟冲向他的所在,片刻之间女孩的身体已经被苍蓝色的流火吞没,那灼烫灵魂的热度承接着她,把她温柔地托在半空。


“不管之前到底是怎样的,现在,你总该相信她已经死了。”


诸葛青平静的说出那个冷漠的字眼,他口齿中的血沫终于淌了出来,在莹白的火光中,那血竟然是黑色的。

这份责任你已经背了足够久了,已经足够,足够了。


放手吧。


木偶人如潮水一般从四面八方涌进来,仿佛倾巢而出的蚂蚁,他们中的绝大部分葬身在张灵玉的阴五雷中,当仍然有相当的数量从诸葛青背后、那唯一一处没有包上的口子中挤进来,诸葛青站在那里仿佛即将被洪流吞没,而木偶们并没有攻击他的闲暇——它们以千奇百怪的姿态扭动着躯骸奔向炽热的火光,前赴后继的将自身投进去,试图用自己的身体灭火。


房屋年代久远的木制结构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而那些砖墙石板正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持续风化开裂。冯宝宝咕哝了一句要糟,张楚岚已经扛起马仙洪跑起来:“宝儿姐快撤!”他大声咆哮:“老王!快!”


从诸葛青放出那怪异的蓝色火焰之后王也的状态就开始不太对,逆着火光张楚岚看不清他的表情,这人好像被蛊住了,脚在地面上虚浮地踏了一步但人实际上却只是在抬头看着面前的火光,仿佛忽然拿不定主意该去做什么。


在张楚岚忍无可忍吼出声的下一秒,有两个人终于同时动了:因向着被挟裹在那片天青之火中的女孩扑了过去,而王也——身体和大脑很难说哪个更快一些——他一掌打碎眼前碍事的一具人偶,驽箭离弦般冲向诸葛青的方向。


错身而过的瞬间两人甚至连一个眼神都吝啬于分给对方,鱼游沸鼎之间王也目不斜视,却在完全错身的前一刻忽然自言自语般地说了一声:“对不住。”


张灵玉的阴五雷从缝隙中硬辟出两道狭窄的退路,与此同时院内蔓延的野火越发炙盛,仿佛极度渴求着活物神魂一般向着他们的方向伸展而来。


在坠向地面的前一秒,诸葛青觉得自己被什么托了一把。有人用力地抱着他,抱得很紧,紧到他的神志都因为胸骨的疼痛而清明起来,他伏在一个稳健可靠的肩膀上,越过它看见院墙内翻涌的火焰,看着那个或许可以称之为亲人的陌生人毫不犹豫地投身进去。


多干净的火焰啊,把周围都点亮成洪荒的青白色,温暖的仿佛回到最初的母体。


一切都化为飞灰,或是能将这形神、这心意都一并烧去吧。焰火之中,他好像听见有人轻轻地哭、轻轻地笑、轻轻地叹了冗长的一口气。



放手吧,都过去了。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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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50:56 | 显示全部楼层


10 *青大师说了,做梦没什么不好。

————————


“王也。”


昏迷之前,诸葛青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放开我。”


他的声音在建筑物迅速腐朽崩塌的杂音中慢慢弱下去,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轻的如同鸿毛。“那不行。”王也心中有什么因为这话而动了一下,但是他并没有被这种感觉绊住。他一脚踹开一具已经停止动作的木偶,张楚岚他们已经突到院墙外面接应,刚才冯宝宝蹦出去的时候差点踩着张灵玉的正脸,现在王也为了避开人偶汇出的洪流而斜插过去跃上了院墙,于是灵玉真人一抬头又看见他俩马上心有余悸的躲远了点。


没有任何人和东西来追赶他们,火焰燃烧中除了神魂破碎的轻微噪音以外什么都没有,人偶不会惨叫,而那个人也没有发出任何具有戏剧效果的悲怆或惨烈的哀嚎,好像他除了那短暂的震怒以外,就连毁灭都无声的很有格调。


王也在院墙完全垮塌的一瞬间飞身跃出,脚下不停嘴里也不停:“赶紧给我昏过去,其他的什么都别想了。”于是不管是不是真心愿意的,那唯一的一个重伤员很快十分配合地照做了。雨在不知不觉间渐渐停止,一行人踩着尚未流净的水坑稍事休息,喘过一口气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去看向王也怀里没有意识了诸葛青——他的身上正在浮现出青紫的血管,但是在极暗的夜色下它们几乎都是黑色的,一下下鼓胀蠕动着仿佛有生命的蛇,正从被衣服遮住的部分绵延到锁骨、脖子、脸侧和露出的手腕手背。


与此同时诸葛青的呼吸正在变得一次比一次轻浅,张灵玉挤开张楚岚和冯宝宝去号诸葛青的脉搏,道家五术其他的不敢多说,但至少医理这块他比眼前这几头蒜都强,诸葛青的呼吸虽然浅,但内里并没有垂危的迹象,或许是武侯派什么内家的呼吸吐纳法。张灵玉把自己号出的这些有理有据地跟众人分析了一遍,意思是关心则乱,现在大家得冷静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所有人明白,这种情况下诸葛青一旦有个好歹那么整件事将会变得彻底无法收场。虽说一切的起因是诸葛因想要杀掉马仙洪,并且是由他率先攻击了他们和身为族长长子的诸葛青,但是施害者作为同族不仅死无对证,他使用的那些手段里同时也掺着太过于敏感的东西,如果拿不出十分确凿的证据证明两者间的联系想必诸葛家的人也不会认的。更不要提万一两个涉事的诸葛家人就此都无法再说话,那么无论张楚岚他们说什么诸葛家都可以单方面否认——无论血缘亲疏,诸葛因这个人都还有一个正接受着家族最悉心培育的、备受信任的医师的身份,而身为刚无理由拘禁并大刑伺候了诸葛家宗族长子的公司下属,张楚岚他们显然没有任何可以被信任的理由。最后无论公司是否出面,需要多少第三方势力为他们作保,这个不明不白的仇诸葛家都会和他们结下。


想到这一层厉害后一时之间居然没有人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张灵玉开口建议还是先离开诸葛村的好,这种事情最怕人多嘴杂强按头,眼下无人能为我们作证,那么至少不要在这时候被人诬陷,也免得耽误了诸葛兄的治疗时间。


他这话不管是站在哪一个角度去思考几乎都无懈可击,但张楚岚却没有马上表态,他视线稍稍一偏去看王也,而王也正半跪在地上一边休息一边像是在认真考虑张灵玉刚才的话。诸葛青后脑勺往下颈椎的位置被他用手心握着托着,这样可以防止他因为头部失去意识的支撑而弯折压迫呼吸。灰尘和木屑混着先前的雨水湿淋淋地泥在这人的脸颊上,王也用手指帮他刮了一下,做完这些后他发呆似地静止了一会儿,然后又拽过自己的袖子在诸葛青脸上、刚才自己手指蹭过的同一个地方反复擦了擦。


坦白的说这一连串的动作根本毫无必要,或许其实,如果换一个环境、换一个矫情点的人来做倒也不至于显得那么多余,但问题偏偏就是没有这或许其实,而这么做的那位表现的好像又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毫无意识的诸葛青被他掌握在手里,其实这人单论个头已经算是十分优越并富有男子汉气概,但因为身形过于单薄,搭件略宽松些的褂子反倒显得弱不胜衣,蜷缩起来后更如同一件精致的私有物品。那么它的所有者看见它沾了灰尘所以用衣袖擦干净,是多么水到渠成无比自然的事情,反倒显得那些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刻还要对这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加以置喙的人不分好歹、无事生非了。


——不行,这么形容还是很奇怪。可是现在王也做的那些貌似随意的小动作落在张楚岚眼里就是这么一整套奇怪的举动。


张楚岚这个人,尽管他总是不停的告诉别人和自己他能力是多么的有限、脑袋是多么的笨拙、人是多么的不着四六,但是在他煞费苦心营造出的败絮一样糟烂的外表下藏着的是叫每一个有所察觉的人都想要本能地去疏远他的密密麻麻的探针,所以现在张楚岚才能又一次先于所有人敏锐的察觉到,王也变了。


王也变了,但是究竟是哪里、什么改变了、变成什么样了,他这一下也无法很清晰地言明。张楚岚现在能捕捉到的只是一个十分精神论的信号,所以他决定先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而就在张楚岚的脑袋在这里三转两转又打定一个主意的时候,王也在经过这一阵的思索后也终于主动点头同意了张灵玉的建议,并且甚至还开口补充了具体的操作方法——在王也看来,既然这一趟最终的目的马仙洪已经到手,接下来为了不给诸葛家和他们自己都带来无妄之灾他们最好带上诸葛青连夜离开八卦村,先在附近找个县城的小旅馆住下,把诸葛青身上的问题解决了再合计其他的。


听完他的话后张灵玉点了点头,张楚岚马上跟着无条件同意了,他甚至还主动拿出手机来搜索了一下附近的县城和旅馆——这时候马上搞来个农家院显然是不符合实际的,而冯宝宝则只看着不远处已经偃旗息鼓重归黑暗的荒败小院,直到张楚岚叫她动身赶路了,她在跑走之前还像忍不住一样又扭头往那里瞧了瞧。


莫名其妙。


带着马仙洪和诸葛青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是不可能堂而皇之登堂入室的,哪怕是在小县城里的小招待所他们也要尽可能地降低风险。于是张楚岚和张灵玉和冯宝宝先去宾馆前台十分阔气地一人开了一间标间,房间订在顶层——三楼,上去后再打开窗户接应王也分批次把那两个人扛进来。


接着几个人分了分房间,冯宝宝毫无意外地和张楚岚睡一间,仿佛张楚岚是她专属的老母鸡,马仙洪交给了张灵玉,其实本来张灵玉想的是自己多少会些医理、再加上现在诸葛青怎么都还是公司管辖范围内的人,还是由他看护着比较好,结果被张楚岚一把推了出去——于是就剩下王也和诸葛青被分在了一起。


虽说是连夜跑路,但其实他们实在也没能跑离八卦村多远,第二天张楚岚带着冯宝宝出去买点生活必需品顺带了解点周边情况,回来跑到王也屋里说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现在早市上卖油条的大妈都在传隔壁诸葛村本来要办婚礼的新娘子忽然中邪了——其实也没那么邪乎,说是一开始只是有点水土不服,但是一晚上过去后却忽然变成昏迷不醒,最后被家里人送去住了院,虽说说的这样糟糕,除了昏睡外却也没有什么其他明显的症状,医生们都有些束手无策,但是无论如何这样子婚礼是肯定办不成了。


都是什么事儿啊。


唯一一点值得欣慰的是诸葛青大概不会就这么英年早逝了。大概从他们躲到这小招待所一个小时以后王也就已经敏锐地发现诸葛青身上青紫色的血线在慢慢变淡,张楚岚想办法从镇子上弄回来一台N手笔记本,里面装的居然还是98的系统,开机要花十分钟,运行一小时后风扇就开始呼呼响,就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徐四通过电话指导他们联通胡兰兰开启了史上第一次线上会诊。


胡兰兰说,有可能是三昧真火。那是诸葛家已经失传了多年、已经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绝技,她对此也只有口口相传的最皮毛的认识:这火焰并不会直接损耗外形,最先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的是神魂,然后是万事万物的“存在”和“存续”,最后灰飞烟灭。其实仅仅只是这样就已经叫人觉得云里雾里不明觉厉,但绝技之所以会被称之为绝技,正是因为它有无限延伸的可能性,传说绝不会仅止于传说而已。


那么它会延展向何方?胡兰兰无法说明,在勉强看过诸葛青后她能够确定的唯一一点是,“火是从他体内开始烧起来的。”她笃定地说:“所以那些侵入他体内的来自外界的炁反倒被他自己焚毁了,现在不过是个余毒未消的状态,靠他自己静养就足”


胡兰兰的话没来得及说到最后,因为这破旧的电子设备在艰难地撑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还是“噗嚓”一声冒着火星彻底报废,但能撑到这个无关紧要的档口也算是不辱使命了。


至于诸葛青,就按照胡兰兰说的那样让他自己睡着养着,于是一觉到现在,还闭着眼没有清醒的迹象。


“人生于世,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来个大病小灾,生老病死的事儿都是没办法的事儿。”王也单盘坐在床脚,一条腿随意的垂着,听了张楚岚的话也只点了点头:“就这个真不是咱们的锅。”


“是,问题是咱们能背上的那个锅。”张楚岚顺着对方的意思继续说下去,只是这一次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古怪,叫王也忍不住抬头去看向他的正脸:“刚才……”


忽然斜对过传来砰的一声,在这个隔音效果极差的小旅馆里格外清晰。张灵玉推门冲了进来,他的表情十分奇怪,是一种混合了惊疑、焦虑、恐惧以及强自镇定后的紧绷,张楚岚正背对着他,两个人同时落在王也的眼中,那么一瞬间,王也觉得自己像是看见了两张一摸一样的脸。


“我们扛回来的那个东西不是马仙洪!”


张灵玉率先开口,空气在喉间震动发出的嗡嗡声让他听起来像一张拉满了弦的弓:“它是个人偶,上面篆着符箓——”


而张楚岚打断张灵玉的话,他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着的烟,仿佛丝毫不顾及会不会叫弓弦断掉:“刚才我和宝儿姐回来的时候看见了一个人。”他继续说下去,“按理那个人应该已经死在老青那场巨牛逼的火里了,可是现在他就在离我们一条街远的地方站着,还冲我们招了招手。”


“那货还活着。”



——————————



诸葛青睁开眼睛,看见窗外透进来的淡淡的光。


外面有人敲门,他困倦地伸个懒腰,走出去打开院门,诸葛萌站在外面插着腰,气哼哼地数落他还睡啊还睡啊,人都到了你老爹那里了,你就知道睡!


诸葛青觉得自己脑子里空了一大块,眼前发生的这些有好些没有办法跟他的记忆对照上,但毕竟只是些无所谓的琐碎,他把对方的话塞进脑袋里权当自己记起了,至于客人,他想了一会儿,觉得八成说的是这几天村里来的那个背包客。


据说是入世云游的道长,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父亲和族里长辈接触后却都表现的对他很是尊敬喜欢。同辈里颇有些心气儿的理所当然地暗自不服,跃跃欲试地想要跟这人真刀真枪较量几个回合,看看到底是不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诸葛青看着他们凑在院子外面叽叽咕咕地挑选面具和挑衅的时机与地点只觉得好笑,但是也懒得阻拦,他像是已经隐约知晓了什么天机一样对结果已经胸有成竹,于是便对这种以多欺少的行为放任自流视而不见。过了一会儿又有家里人从主宅那边过来,说族长找大少爷,晚上要留人一起用饭,大少爷务必要按礼数作陪。


诸葛青对陪男人吃饭没什么兴趣,于是他故意把手臂往胸前一抱,特别为难地说要是我不想去呢?


族长说那就请您去祠堂准备油锤灌顶,六块砖起步,他还会当着客人的面锤你。


“……”


到底是亲爹,怎么治自己儿子还是一拿一个准的。


于是诸葛青度过了一个十分不开心的中午和下午,为此他午饭都少吃了一碗,消息传出去后心疼坏了他那些个七大姑八大姨,纷纷端着小吃水果点心来投喂他,结果诸葛青还得费心应对她们,到是诸葛萌他们三个躲在后面嘎嘣嘎嘣吧唧吧唧吃了个爽。


好容易挨到晚饭时候,诸葛青不情不愿地往主屋宴请客人才会开启的饭厅去了,一路上阴出水的脸色在踏过门槛的一瞬间职业化地变成和风细雨,那人被父亲留了一个白天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现在被让在主位上,脸上是一副不太自在的表情。看见诸葛青走进来他主动站起来说桌上就我们两个晚辈,让我们坐一起吧。诸葛栱听了说那就主随客便,然后转过脸来对诸葛青说家常便饭,你也不必拘谨,诸葛青应下了。


确实是便饭的规格,不管是菜式还是礼数都没有过分讲究,上桌作陪的都是很近的几个亲戚,席间的气氛很轻松,大概道法一类比较高深的话题他们之前都已经聊完了,现在说的都是些客人在外云游见识的风土人情、山川景色。诸葛青也算在花花世界里见识过,再加上同样年轻,对方说些什么他都能很赏光地跟着捧两句再补两句,从不曾叫话题落到地上。中间有人提议小酌一杯,倒也不是劝酒,只想让人多尝尝他们这边的特色,那人谢过了,倒也不推辞,端了酒杯喝干净。他的酒量居然很不错,有人就笑说道长不愧是北方来的人,江浙的甜酒对他大概就像糖水。


诸葛青没有说话,在这样融洽的氛围中他心中却只升起一股奇异的违和感,他盯着那个男人端着酒杯的手,想他不该是这样的。


他该更像是那种一点酒水都碰不得的人。


幸好诸葛栱是深谙惜福养生的人,饮过两轮后酒水就被他安排撤下,接着厨房端上来刚做好的肉沉子,母亲特意把第一份亲自让给客人吃,而诸葛青虽然觉得这菜式有些奇怪,但也跟着附和请客人先尝,对方也不多做推辞,一一谢了。


吃完饭后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按照礼数诸葛青负责送客人回住处去,父亲很是欣赏这个年轻人,对诸葛青说你要多跟人讨教讨教,好好学习学习道长的道法与品德,诸葛青一一应了,那人反倒不太好意思,只一叠声的说着不敢当。


诸葛青想这个人大概一直都是这副模样,世间万物、贪嗔痴念、胜负荣辱、那些旁人会趋之若鹜的东西,于他而言都像风和水一样淡泊而毫无意义,这个年纪就能达到这种境界,说不清是无欲还是无聊,但无论如何合该父亲是对他赞誉有加的。


村中的夜晚十分寂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今晚连饭后出来乘凉的人都很少见到。两个人沿着河岸走了一段,诸葛青客气地开口问他晚饭吃的怎么样,因为不知道兰溪这边的菜符不符合他北方人的口味,听说北方人更吃的浓酱和鲜咸。那个人听了略笑笑,说倒也没那么绝对,都好吃的。


这话像是为了不叫主人家觉得招待不周而有意说的十分体贴,诸葛青也跟着笑,解释说虽然听闻道长入世了,但到底也只是入世,不是还俗,家里人分不太清这个,席间让的菜里有荤腥酒水,不知有没有妨害到道长的长生道。


对方到依然是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说,嗐,不至于,我早就还俗了。


接着这人又开始自言自语昨天家里来电话说有朋友给妈捎去几只活鸡,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她要亲自下厨煲南方口味的鸡汤——不过我跟她说了别催的这么紧,难得兰溪这边的亲戚们都这样好,我们还是要再待几天的……


诸葛青并不知道对方是否是还有其他同行的朋友,一开始只是口头上无意识地附和,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些话对方好像是在看着他说的,于是心里忽然迷茫起来,想你是你、我是我,怎么突然就成了我们了呢……


过河的时候他们没有走石桥,早先有人为了抄近道在水中沉下几块错落的石料,那个率先抬脚迈上去,然后回头对诸葛青伸出手,诸葛青怔了一下,觉得这行为对于他们两个而言有些多余、有些逾矩。类似的事情应该发生在与温香软玉交往的时刻,不管是有意纠缠也好,绅士之举也罢,但是在双方都是男人的情况下,尤其是和这个人之间,不管是出于自尊还是别的什么,诸葛青想自己是决计不肯握的,为此他甚至宁愿跌进河水里。


见他不说话也不反应,对方还耐心地等了一会儿,手就那么举着不知过了有多久,也不觉得疲惫。直到好像终于意识到诸葛青打定了永远不肯伸手的主意后这人才又一次开口,说的却竟然是他分明应该从不曾被泄露、也永远不该被察觉的心思:


“为什么对别人就可以,对我就得硬挺着,就不能说?”


这个时而愚钝时而敏锐的男人用温吞的口气敲打着诸葛青的神经,事不关己地叫它发出尖锐的声响:“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只是太怕我,又因为不肯承认你怕,所以自己给自己编制了一个好听的谎言?”


氛围一下变得僵硬起来,或许诸葛青脸色变得太过明显,而这沉默的相持又着实太过漫长,终于男人有些失望地仰起头吐了口气,他垮了垮肩膀,最后转过脸来退而求其次的、示弱一样地想要去握住诸葛青的手臂:


“我胡说的,你怎么会怕我呢?”


但诸葛青忽然把他的手用力打开,他还是看不清这个男人的面容,但不知为何,总有种十分怀念的错觉。


我总觉得这之前我应该在哪见过你,诸葛青说,而那个人看着他,脸被合拢的夜色和帽檐的阴影遮挡住,愈发模糊不清,可诸葛青居然还能清晰地察觉到这个人正在看着他。


男人说,还没到该想起来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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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摇碧莲不愧是狐狸盖过章的通透。  发表于 2023-3-5 11: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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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53:20 | 显示全部楼层


11 *又来了又来了,这俩人又开始了


———————————————



“你说这人睡得这么欢实,到底在梦些个啥呢。”


张楚岚坐在地板上一脸郁卒地盯着诸葛青不知人间疾苦的一张脸,那上面原本诡异的血线已经变得极为浅淡,手腕脖颈也都基本恢复了原来的颜色。


现在他们几个人挤在一间房里思考怎么应对诸葛因这个难题——一个明明该是已经死了的人却好好地活着,而且还把他们坑了极重的一个跟头,张楚岚一时之间无法接受良好,或者至少他表现的无法接受良好,张灵玉也有些无所适从的慌乱和紧张,而明明应该最没有防备、又一口气同时接受了两个意外消息的王也却反而成了他们当中最平静的一个。


所以当他们把“这不应当啊”的视线同时落在王也脸上的时候,这个看起来好像只是因为没睡醒而反应迟钝,或者常年修的就是这一处变不惊的道的人抓了抓脸上的碎头发,然后把手伸到诸葛青的枕头底下。


“这玩意儿。”


他一边把一个东西拽出来一边慢吞吞地说:“今天早上睁眼的时候,我在老青枕头边儿上发现的。”


那是一小束白色的头发,除了张灵玉和不沾边的风家小子,就还只有一个人的发色跟它相符。


张楚岚嚯的一声从地板上窜了起来。


显然那个人非但没有死、打一开始就换走了马仙洪、在昨天晚上他们休息后堂而皇之的来到了诸葛青和王也这两个大神的房间里、给诸葛青枕头边上放了一小束马仙洪的头发、今天早上还在大街上没事儿人一样地跟张楚岚和冯宝宝招了招手。


这他妈的是什么妖魔鬼怪啊?!


张楚岚有点毛了,接下来他在打电话给徐四的时候采用的措辞基本形同于声称对方手握大型杀伤性武器,并且正试图从精神上一点点凌迟直到把他们逼垮,所以他们几个人的小命随时可能灰飞烟灭。接着他还严正声明这次他们干的可是公司正儿八经的脏活,如果不赶紧给点后备支援他就打电话给三哥说宝儿姐正身处险境,你看到时候咱们谁还能活。徐四在电话那头大怒小王八蛋你是不是在威胁我,但是骂归骂,最后还是活动了些华南这边的资源给他们。


于是张楚岚通过这些资源去试着深挖了一把诸葛因这个人,结果不挖倒还好,这一挖他终于是彻底的毛了。


华南这边的人对他们不冷不热,话也不多,跟张楚岚做好基本的沟通后撒网下去,两天后各种零零碎碎的信息就从各种杂七杂八的边角汇了过来,对方也不经手,直接把查看权限转给了张楚岚,一开始张楚岚还虚情假意地说两句不敢不敢、老哥辛苦、改天一块吃顿饭,结果这瓷没给套上,对方回他一句呵呵不客气就掐了通信,摆明了一副我们不熟、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想知道的样子。


要不说北方多鬼南方多狐,这狐可比鬼精明多了。


关于诸葛因和他身边的人与事,一开始张楚岚他们只停留在王也从诸葛青那里听来的几嘴:年幼失怙、青年失恃,妹妹久病卧床,医院给的诊断是由于急性损伤而导致陷入“持续性植物状态”,通俗地讲也就是植物人。华南这边一开始从明面上搜集到的信息与这些说辞相差无几,无非只是在细节上更丰富一些罢了,可是随着逐渐深入的挖掘却忽然发现了破绽——幸好不管推广信息化的脚步是多么地迅速,目前为止医院都还在坚持纸质文件的归档,而华南那边的人就硬是在一堆尘封的档案里给他们挖出来一张多年前的、属于那个名叫诸葛果的身体的死亡证明。


那个女孩早就死了,这一点张楚岚他们已经知道,但重点是居然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甚至连开具证明的医生本人对此也毫无印象,更不要提在诸葛家甚至诸葛青的记忆中,那个妹妹也一直是“活着”的。而张灵玉因为检查过那具骗过了他们眼睛、叫他们当做马仙洪搬回来的人形,他说,如果那上面那些复杂的符箓真的是出自那个因的手笔,那么在一具尸体上动些手脚,叫接触它的人都误以为她还是个活人倒也不是件难的匪夷所思的事。


所以真正匪夷所思的是从医院里挖出的另外一件事——


按照留存的登记来看,车祸发生的当晚是由医院的停尸房暂时安置了不幸遇难的人员的尸体,但机缘巧合,那天晚上的工作人员在例行公事给尸体拍摄照片时因为用错了相机而废了一卷胶片。当时那一只废弃的胶卷被随意丢弃在积灰的杂物间,后来因为胶卷相机被迅速淘汰步,再也没有人去刻意收检废旧的胶卷,于是里面那仅有的一张照片反而就这样被阴差阳错地保留了下来——张楚岚点开图片,结果加载出来的照片差点叫他直接把鼠标扔出去。


那是诸葛因的脸。


但如果仅仅只是诸葛因的脸还不至于叫他吓成这样,最大的问题是,那是一张和现在的诸葛因一模一样的、成年人的脸。


车祸发生的当晚,那个人根本不是诸葛青记忆里那个与他年龄相差无几的少年。


张楚岚把鼠标慢慢揣回怀里,如果、如果诸葛因在车祸那年就被下过死亡证明,后来他人是从停尸房跑出来,而且从那之后再没变老过——那现在的这个诸葛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除此之外,现在这个人的目的又是什么?诸葛青一把火烧了他一直以来的那个执念,他不要命了都要冲到三味真火里去抢救那具尸体,结下这样的血海深仇回过头来趁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时候怎么拼个鱼死网破都不奇怪,但是他现在所做的却只把一缕头发放在诸葛青的床头——让他们知道他还活着,马仙洪还活着,而且是他带走了马仙洪。张楚岚他们曾经通过戒指听到那个人对马仙洪的只言片语,那口吻似是已经决定舍弃不够好用的棋子,那又是什么让他忽然决定不让马仙洪死了?又为什么偏偏要把这个信号放给诸葛青?


他认为诸葛青对马仙洪有愧疚……不,只是这样还不够,还差点什么。


张楚岚咬住自己的食指关节,强迫自己再专注一些。


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很明显、很奇怪的细节……比如说,他会的是不是太多了……


神机和奇门,虽说武侯派也有差不多的东西……但涉及这件事的很多人的记忆似乎也都有被篡改的迹象,甚至如果张灵玉的判断没有失误的话,这人还能够使用符箓,单论这几个关键的点,不简直就像是……八奇技……


宝儿姐的身世太特殊离奇,如果把这个不确定因素排除掉,那么剩下的诸葛青就是他们当中唯一一个没有身负八奇技的人。


张楚岚张开嘴,这些切实但微妙的相似给了他一个荒唐大胆的猜想,让他的心狂跳起来。


这个人一定还有什么事是要诸葛青去为他做的,而且甚至只能是诸葛青,那么只要顺水推舟放诸葛青去找他,就一定能跟这个人再搭上线……


那……


想到这里张楚岚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眼睛往门口一瞟,结果恰好就在这个时候,王也拉开没落锁的门板走了进来。


“敲门!”张楚岚表现得老大不乐意:“我们屋里可还有宝儿姐呢!”


王也看了一眼盘腿坐在两张床中间只漏出个颤啊颤的脑袋估计是正在敲核桃的冯宝宝,对着人那漠然的背影说了句特别没诚意的打扰了,然后转过来脸来看向张楚岚:“老张,等这两天老青好了以后你赶紧把那个什么契给他,放他回家去。我跟你去会会那个太平间里爬出来的。”


张楚岚失声一秒,一秒钟后他在心里想聪明人说话果然够直接,但嘴里说的却是:“哎呀……这个,公司的指示,你看我也没法做主……再说了就算我去和公司汇报也总得有点拿的出手的东西跟他们讨价还价,证明今后只要有了你老王咱们就不需要再带着老青了是不是……”


“地下长河。”王也回得很干脆:“诸葛因现在就在那儿。”


张楚岚挑了一下眉毛,像是一句“何以见得”的反问,王也看出来了,他给的理由很直接、也很简洁:“我是术士。”他说,“所以我说他在那里,他就一定在那里。”


这话听得真是合情合理的欠揍,张楚岚露出一个无聊的表情,嘴里却还在嘚吧:“这咱们等于还得自投罗网一回?这不带老青人手不够吧,那里头可凶险啊!”


“凶险……对你们来说有点儿,但对我而言没那么夸张,不过就是一个奇门局而已。”说出这话的王也简直狂的不太像平时的他,饶是张楚岚都被噎了一下:“等会儿……你到底是不是老王……你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王也没有搭理张楚岚的贫嘴:“其实我现在一人儿去也成。”


他说着这样狂妄的话,语气依然温吞的一如既往,平铺直叙并不强势,但是敏锐如张楚岚很容易就能听出那平静的语调下涵盖的意思绝不是商议。


而是交易。


于是张楚岚又浮夸地惊讶了一会儿,他皱着眉头、慢慢吞吞、思前想后做够了姿态,才把脖子一仰,痛下决心般地咬出了一个字:


“好!”



——————————————



他们沿着河道慢慢地走,周围的人渐渐少了,有人在家门口挑起一盏盏橘色的火光,拢着用竹篾编出的细细密密的圆柱、或几根竹骨扎成的精致八角罩子。他对男人介绍说这些菜式最传统的灯笼样式,而不是红而圆的那种,男人就嗯一声。


好像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这人都是一副样,即不兴致勃勃但也应对的专心,说着简单的台词态度却不叫人觉得敷衍。并排行走的时候肩膀偶尔碰一下,拿捏的恰到好处的分寸感反而要叫他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但话虽这样说着,诸葛青又分明能察觉得出来,这样友善默契的表象之下总归还是掺杂着点别的什么,让那人有些无可奈何、有些言不由衷。而自己一向是最聪明伶俐、最懂得察言观色的,于是他便主动去问对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但不好意思跟我说?你说出来吧,赴汤蹈火不敢说,但力所能及的我肯定帮你。”


男人有些为难地扶了一下帽沿,然后说:“嗐,我就怕你这样说……其实没必要……”


“我真的没想让你怎么着,也并不想让你怎么着,其实就算把你换成别人,该做的事、该尽的心我也一样会去做。”


“所以从今往后,你能不能就老实点儿、想开点儿,给咱俩都少招点麻烦……”男人特别诚恳地和他交涉:“……别再出现在我跟前了?”


诸葛青恍惚了一下,然后他低下头,好像十分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儿,等再抬起脸来的时候却已经挂上了一副即讨人喜欢又讨人厌的笑,眼睛睁开一点,蓝色的眼珠映着宫灯,白莹莹的一点浑圆可爱。


他说,你不是他。



“我不是他?”


男人停住脚步,转过身对着他好以整暇地笑起来:“我为什么不是他?还是说你希望我不是他,因为你害怕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我之前说过,”诸葛青也在笑着,他耐心地听完对方的话,然后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就别把我想象的这么荒唐……”


这一切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你根本无法理解。


从不徇私、坦荡磊落,即使要被我害、即使不得要领也一门心思地只为别人着想——他是这样的一个完人,这样的他对我从来别无所求,所以才会叫我避无可避地看见有所求的自己,看见自己是这样的丑陋。


在诸葛青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周围摇晃的树影、远处明灭的灯火和脚旁暗色的河道,那原本清晰生动的一切仿佛被水溶开的墨迹,骤然模糊了起来。


他啊……


我真的佩服,也真的喜欢,我敬佩他的人品、他的心胸、他的眼界,原来真的一山更有一山高,是我败了,我服他。


梦境中的一切都在迅速的枯萎破碎,这是一个索然无味的过程,于是他干脆席地坐在这片空虚里,而那个男人的幻象身上开始升腾起白色的烟,他好像在被高温所炙烤,却也仅仅只是皱了皱眉头,终于很快这里只剩下空白的天与地,诸葛青口中飘出一声似笑非笑的叹息,与那影像一同朝露一样消散在空气里。


你不知道我心中的肮脏源自何处,你不知道即便最后我接受自己了却也再没法与自己合二为一,更没法把那一部分肮脏的自己毁了去。但就算我的心还是会惶恐、会贪婪,会左右为难,我还是想要做最正确的事情,还是想要成为更好的人——这才是我的魔障,是我心中伴生的鬼。


诸葛青早已经承认了这个问题,他的余生或许都要和这个问题一起活下去,那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未知和注脚吧,他有一生那么久的时间去慢慢解开它,如果解不开其实也没有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带进坟墓的问题。


而这个问题所萌生出的另一个很自私的、很微不足道的、连执念都不必有的念头,他也一直都是承认的。


我知道的,是你。


是你啊,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有多大的福气才能叫人在这短暂的一生里能遇到这么个有道有德的知己,遇到你是我的晦气,因为你叫我永远与自己生离。


梦境就要结束了,他有了这样奇妙的预感,如同一颗种子知道自己即将醒来,像是一朵花开的前奏。诸葛青的手指动了一下,廉价旅馆充满消毒液味道的粗糙织物并不能使他满意,于是花瓣打了个不悦的褶皱,引得一旁的那人不明所以地靠近了些,自言自语着怎么梦里也不安生,这回又是怎么了……


是你啊,一直是你啊。


终于这颗不安份的种子放弃了睡眠,子叶展开的一瞬间将那人一点不知所措的慌乱收在半阖着的眼里,回以疲惫而懒散的笑意。他说——


“王也。”



… …



像是做了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偷来半刻令人啼笑皆非的自私安逸和辗转反侧,现在他醒过来,一睁眼却又看到那个人居然正坐在床边压低了身子瞧着他半梦半醒间不安分的眉眼,被不期然地抓了个正着后有些尴尬地偏了偏视线,接着仿佛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一样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跟他讲话,声音压的低低地像是怕惊动了他,又像是在哄他。


“可算是活过来了?”虽然说是没什么正形的话。


诸葛青大度地嗯了一声,他张嘴试着发出声音,发现自己嗓子哑的吓人:“……什么时间了?”


王也站起来开始满屋子乱晃,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一边回他:“晚上八点多,你睡了快四天。”


“这是在哪。”


“兰溪附近的一个小镇子里,找了家招待所,将就着住住吧。”


“……张楚岚他们呢?”


王也终于在墙角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他把那看起来像是八几年出产的暖瓶拎起来在手里掂了掂:“够操心的啊。”


“我可是第一次带人回家呢,总得活着送出村吧。”


“瞎操心。”王也从抽屉里翻出俩一次性纸杯,拿起其中一个涮了两遍后又用矿泉水和暖瓶水兑了小半杯温的递给诸葛青:“喝口水?”


诸葛青没接话,也没起身接水的意思,于是他举着手臂等着,过了好半天见对方一直没有动静才把水杯在挤挤挨挨的床头橱上放下。王也人坐回到对面的床沿,两只手臂撑在大腿上,手交叉在一起,仿佛要开始跟诸葛青商讨什么人生大事:“我说,老青。”


诸葛青半死不活满含倦意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结果没想到这人下一句话竟然是:“之前我听老张说,你给公司干完这次活他们就给你结个契放你走人……这两天你睡着的时候老张跟我们几个商量了,你醒过来他就把契给你结了。”


诸葛青:“……”


“这次这事儿……你也算帮到头了,真的,你就听我一回吧。”


他这话说出来后大概有十来秒诸葛青的脸上毫无波动,他盯着天花板上一块霉斑像是认真研究了那么一会儿,然后才皱起眉毛:“张楚岚那不要碧莲的……先不说他。为什么是你来跟我说这个,这算是个什么说法……怎么,是不是一个两个的都觉得你一定能制得住我?”他难得把话说得如此尖锐不客气,但王也却只当诸葛青有点起床气,况且还刚经历了一连串事关家族和自身的无妄之灾,脾气变差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我不是要制住你……”他又把手扣在自己的嘴上,像钟池前的那个晚上,王也挡住自己的半张脸,那时候他的视线不敢去追那个人离开的背影,自然也不敢在此刻直面对方半阖着的眼睛:“我、我只是,挂着你……”


“之前我说过,你的事我一直挂在心上……我其实,可能不只是那种意思……我……”


他吞吞吐吐、反反复复,一句话说无比艰难,诸葛青听到这里却好像已经懂了。他模糊地笑了一下,但也仅仅只是笑了一下,接着就开口打断了王也的话:“好了,够了,足够了。”


可是王也却说,不是,诸葛青,你听我说。


上一次被这人这么连名带姓地叫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多久以前呢?诸葛青居然还认真地回想了一下,觉得已经几乎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寻思着,咱们两个都是术士,我还是个修道之人,虽说入了世吧也总归还有半拉子挂在红尘之外,这样六亲不靠的命,有话想说的时候也不知道该跟谁去说……我想了这几天,最后好像也只能在这里说,只把这些胡话说给天地和你听。”


王也这么说着的时候手指不住地搓着自己的手腕,但在这有些焦虑的表象之下,他眼中的神色却已经镇定下来。


所以在说完这些胡话之后呢?你是不是也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办?是不是就当作什么都没说过一样,仿佛只是理完了一堆杂物、扫净了一箕垃圾一样清爽,然后就可以转身就忘?


诸葛青扭开头,额发垂落下去挡住他的眼睛。他脸上是平静而冷的,明明一旁守着那么一具温暖的身体,但那终究是别人的焰火,暖不到他的身上,所以他开口:“可我不想听。”


这真是一句伤人至极的话,一直以来身边这个人待他是那样的尽心,现在要对他说两句掏心贴肺的话,可诸葛青却连听都不想听。明明自己的心也是一样热的,何必偏要表现的如此冷漠无情、这样伤人又自己。


但这就是诸葛青,他的人生里从来容不下对自己模棱两可的东西。他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老王。


“你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马仙洪的这件事毕竟是牵扯到我们诸葛家的人,所以我必须继续做下去……你放心,我不是那么不知好歹的东西,也确实不想被过多地连累,所以这件事处理完后自然会审时度势、尽快抽身……”


什么东西嘛。


——————————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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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5:57:38 | 显示全部楼层

12

*猜猜是哪家的老祖宗来跑了个过场

——————————————



他做了梦。


这是一件稀罕事,毕竟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做过梦了。之前借着自己侵入到诸葛青体内的炁劲用了些术法入他的内景捏造出一个荒唐梦境,本想把他关在里面方便日后来用,结果却莫名其妙地铩羽而归,不仅如此,更加没有料到的是在退出来之前他反倒因为对方精神上的反击而被迫进入了一个自己的梦境里。


梦境的内容是一段他还有印象的记忆,这同样是十分难得的,因为他能记住的东西也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少了,更何况是这样久远的事情。


那时的他还不叫诸葛因,那时的地上也没有现在这样多而密集的人,他凑活套着另一具捡来的壳子带着几千年来第一次就快聚好魂魄的她在山林间漫无目地走,撞到一间隐士搭建的草庐。


那个时候世道不好,很多贫穷或富有、卑贱或富贵的人都躲在山林里妄图避世,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怎么在意,但这个草庐的主人却显然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穿着玄色的袍服,长发披散,赤着脚坐在路边的一棵树下,风在他的指尖流过然后扑向南阳层叠的山岗,他笑眯眯地主动跟过路的自己打招呼,此时的他还很年轻,胸中还只有一片模糊不清的天下和抱负,人中龙凤就算是做出一副放浪形骸的样子也格外风雅,他看着误入人烟之地的不速之客,只一眼就将他们全部看穿。


所以他毫无避讳地指着他背上的那个女孩对他说,不必瞎忙了,她就要死了。


他知道,这具身体是他花了千年找到的八字最为合适的一具,可是依然无法承受她全部的神魂,如今碎片还未凑全她的身体却已经像朵开的太好花,开始摇摇欲坠。


但是错过这次,我不知道下一次又要多久。他把女孩放下,让她安静地依偎着自己。


或许没有下次了呢?那个人说着十分残忍的话,脸上却还是温柔地笑着,叫人觉得可怖、叫人参不透他的真正的想法。


“好啦,现如今世道不好,天色也不早了……”最后那人站起来拢了拢衣袖,然后弯下腰在女孩的头顶揉了揉,白皙的像羊脂玉石雕琢成的手指细瘦隽秀:“今晚可以特别允许你们在我这里过夜。”


他只能跟着他走进草庐之中,因为在做完那样看似温柔和善的举动之后,这人在他肩膀上轻轻按了一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还是说你更想要我亲自送你们上路,就现在?”


那一瞬间仿佛有流火窜过他的经脉,灼伤的错觉叫他几乎站立不稳,眼前这个人明明不过肉体凡胎,却好像已经拥有了通天的力量。


“乖,”他笑着转身:“还没有自我介绍吧——”然后说出了那个将会因他而永远镌刻进史书中的复姓、那两个字的表字和一个字的名字。



现在再回想起来自己依然很不喜欢这个人,即便他确实给了自己另一个无法舍弃的希望。但人类的寿命终归是太短暂了——最初他以为至少这个人会活的久一些,但事实上他却并没有比其他泯然众人的凡胎肉骨更长寿,就连他的遗产也是如此,流淌在他所谓子孙的血脉里,最终逃不过被时光湮灭无迹。


时至今日,那人这一代的族裔——那个与年轻时的他有诸多外貌上的相似性情却相去甚远的年轻人,自己试图利用他心中那一点软弱的情动将他困进一个捏造的内景却无功而返——好像这个氏族的人总是有办法叫他无法如愿。


“原来真的已经过去太久。”他自言自语,那个人歪在橘黄的一点灯火下靠着一只掣肘,面容清癯湛然,笑眯眯的眼睛叫人看不出任何情绪,这是曾经的他们之间没有过的台词,自然不会有所回应。女孩乖巧地伏在那人的膝头像是疲倦地睡去了,她身上盖着一件素色的外衣,在灯盏的斑驳的光影下如同一段柔和的晚霞。


那人为她安了魂,第二天送他们离开草庐的时候,他袖着手倚靠着一旁的柴扉说,我等你放弃的那一天,或者伤天害理的那一天,到时候你来找我,或者我去找你。


他把手从衣袖里拿出来,纤长的五指笼着一朵天青色的火焰。


“待到那时,我送你们上路。”


——死亡,这便他给他们允诺的希望。


因从梦境中挣出,映入眼帘的是镶嵌在石室之顶的莹亮星图。


他知道这一次的梦境所给予的并不是一个温柔的虚妄,不如说恰恰相反,那是一个清醒的警示,提醒他自己正在回到阔别了多年了的残酷的现实中来。



————————————————



山里的夜晚可真安静。


茂密的枝桠交织成密不透风的暗影,像一口倒扣下来的鼎,而他就被定在这天地之间,仿佛这里有着一股奇异的力量,但其实,哪里山林的晚上都差不多一个样。


有不知道是什么虫子扑棱着硕大的翅膀撞在他的身上,王也在黑暗中无比精准地摄住它的翅膀,捏到一手滑腻腻的鳞粉。松开手指的瞬间昆虫用力振翅的声音叫他莫名地想起诸葛青对因说出的那句话——该放手了。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那话是不只是对那一个人说的。


诸葛青这个人,他是那样的聪明,好像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对任何人说出任何他们最想听的话,还会把他们最不想听的话用最得体的方式叫他们接受,所以当他不开心的时候,当他不愿意叫你听懂的时候,他的弦外之音又是那样的多,叫人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叫人开始小心翼翼地怯懦。


他怯懦,因为他不愿意失去诸葛青——树林中层叠掩映的枝桠间偶尔露出一小块空隙,月光便从那里落下来,白莹湛蓝,如同透明的焰火,手指间的鳞粉在月光下反射出细小的碎光,如同迸溅在他身上的火星。


是火——王也很清楚的明白,那就是焰火,那天晚上他在即将倾颓的院落里看到那场仿佛能烧尽漫天神佛的火,就是在那一瞬间他才忽然意识到,原来那场大火从来就没有熄灭过。从碧游村的那个夜晚开始,在那个荒凉的山坡,原本他以为那都过去了,原本他以为他已经走开了,甚至他以为那不过是下山后不得不去经历的种种俗事中的一件,却原来,竟不是。


王也还深陷在那场火里,还在那瞧不见也摸不着诸葛青单薄背影的震惊失措里,即便术法早就解开,即便被烧成灰的野草也已经开始冒出新芽,却仍能叫他在想起的一瞬间被轻而易举地烧到心口发颤。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将会不得不去折损一些人,但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同时在能力范围以内他也想尽可能地维护既定的轨道,不叫他们偏离太远。一开始他并不觉得这两者之间有什么矛盾,他按照这样方针去行事,并未出现太大的岔子。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忽然之间——他开始拿不准了,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做错了事,而什么又才是真正的万全之法呢?是再一次回到那个本不必被牵扯的人身边将自己也置于浪中,还是站在局外踩着那条边缘去尽可能冷静客观地拨弄轮盘?


他实在不擅长思考这些十分自私的东西,于是时间与直觉替他做出了选择:当他狼狈地逃出海岛一口气还未喘匀就收到张楚岚催命一样的信息的时候,他看着对方啰哩啰嗦的对白中出现的另一个名字,选择了前者。


当时的王也告诉自己,总归还是该有些其他的原因的,该是一些更顾全大局的、更关键的、更与个人的意愿无关的原因让他权衡到最后做出了这样的选择。但事实上一切早已经无比清晰无比的残酷,甚至或许从披星戴月一头扎进碧游村那滩浑水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所有冠冕堂皇的借口。


没有——时至今日他终于肯承认——从来都没有什么事关大局的考究,在他脑袋难得空白的那一瞬间,那颗抓住了机会的他的心,只是为了诸葛青。


玩世不恭又安定有力、独善其身却并非丧失恻隐之心,不屈服、不谄媚、不麻木亦不怀以憎恨,每当想到这样的他的时候,心中本不应该存在的怜爱就会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


但这样的话实在过于酸涩腻味,叫他磕磕绊绊难以启齿,然而其实不说也没有关系,那人不愿意听也没有关系,因为说到底这只是他一个人的问题,而每个人都有自己要带去坟墓的问题。


所以就只叫这天地去听吧,听他在心里说完这些胡话后把它们尽数付诸流水,再不叫那人瞧出一点痕迹。



王也在黑暗的林间走了很久,就像曾经他在八卦村黑暗的小巷里行走,直到忽然天清地朗,他看见月夜下黑色的水潭,而这一次等待他的不会是那些柔软湿润的东西了,他打开手电,照亮一片空地和嶙峋尖锐的石头。


之前他们从地下长河通过计算排盘抓住机关开启的瞬间逃出生天,结果却从地下长河直接来到八卦村附近——这两个地点明明相隔甚远,简直像是被不动声色地使用了八门搬运。


但如果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呢?


王也毫不吝啬地发挥出了他全部的想象力,摒弃逻辑,地下长河中他们遇到的种种足以表明它的内里并不单纯,而更像是奇门与机关的结合。它按照着某种固定的规律自行运作着——那是一个无法被人为轻易操纵的变量,时间。


王也在乱石间的空地上貌似随意地转了一圈,他踩出了一条滑稽的轨迹,仿佛蜜蜂召唤同伴的八字舞,最后他在一个位置站定,踏地。


那一瞬间仿佛有蜉蝣从暮死重返朝生,又或者是枝头新芽忽的绽开,发出轻若蚊呐的一声响。原本沧海中渺小的一粟竟忽的把天道踩在了脚下,他把时间肆意地拨转到自己想要的那一刻,就像在旋转一个轻薄的齿轮。


而在齿轮契合的那一瞬间,流水与黑暗再一次将他彻底吞没。


王也睁着眼睛,他感到自己正在下坠,但那些疯狂掠过周身的流水和风声无法令他生出哪怕一丝的胆怯。黑暗含着他,将他向下撕扯,而他却像无知无觉一样。就这样停住自己全部的行动不知过了多久,王也忽然在半空中从容地迈开一步。


一步下去,脚下便有了坚实的触感。


————————————



因躺在石室坚硬的地面上,他看着那些次第明灭的光点,这个人安静下来的时候看上去格外的温和,平庸的仿佛不会有任何危险。


石板上残存的积水与潮气蚕食着人的体温,但因并不介意寒冷,手上那枚不停闪烁着的戒指才真的叫他心烦。本不想搭理,但这一次对方却表现出了极其顽固的耐心,像是一定要耗到他肯接起来说话,于是最后因从地面上坐起来,伸手在那红点上按了一下。


“听说你受了伤。”女人的声音是静而冷的,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希望不会妨碍到接下来与社里的合作。”


“放心吧,就算你们都死了,化了灰,我也会千秋万代地活着。”他温和地回应,两个人隔着千山万水,却好像有暗箭在空中锵的一撞,短兵相接发出尖锐的嘶鸣。


女人的声音短暂地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软了了几分:“……仙鸿,他在你那里。”尽管依然干脆而不客气,但却多少有了点人的味道,“他还好吗?”


“还活着,顶着一颗乱七八糟的脑子,有趣极了。”


“我派人去接他。”对方没有理会他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又恢复了那副油盐不进的傲慢姿态:“不用我说你也该明白,他是为你工作的人,如果你还想要炉子,就不要动他。”


“你似乎把他和你们都看的太高了……”他云淡风轻地笑,仰脸看着那片亘古不变的星图:“要知道,从来没有什么人是不可替代的。”


“现在不要动他。”对方的声音冷淡的像是淬了冰:“从十年前社里派去你那边的人就开始接二连三的下落不明,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吗?只不过社长也好、我也好,都无意追究罢了,你现在如果敢动他,我可以保证,你会后悔。”


“你尽管兔死狐悲吧!”因忽然放肆地嗤笑出声,他捂住自己的眼,像是听到了一个无比有趣的笑话:“现在连亲手捏出来的娃娃都开始不听你的话了,等你连他都控制不了的时候,你以为你的下场能比他强到哪里……”


这话又尖锐又歹毒,仿佛毒蛇的絮语,但说着说着这冷血的爬行动物却忽然话锋一转:“好啦!”他叫起来,一时间仿佛雨过天青,所有的阴鸷机锋荡然无存:“既然你这么疼他,就快些来接走你的宝贝弟弟,我现在的确没有动他,但等下说不定会反悔。”


这一次因没有再等待对面的回音,说完这些话后他便自顾自地切断了通信。而原本好像应该永远寂静下去的石室甬道就在这个时候传来了踏地的轻响,脚步声的主人显然是无比熟悉奇门八卦的排布轮转,所以不疾不徐,每一步都走的异常合理,听这样一串步步破局的脚步声,是会叫人同时感到棘手与惊艳的。


脚步声在踏入石室入口之后停下,因回过头,却不期然地露出了一个困惑的表情:“奇怪……”


他看着眼前这个踏入石室中的人,在室内黯淡的微光下,那个人的眼睛呈现出平静而冷淡的灰色。


“几天不见,你好像有点变了。”


变了……好像也有一点,比如说眼前这个王也的行动似乎不明原因的变得比以往要更加迟缓,但面对着这个曾经叫自己吃过一次苦头的石室,他慢吞吞地、却依然不慌不忙地抬脚迈了进来,潮湿的碎发因为这些动作淋漓下一串透明的水珠,没进他深色的上衣里再也无迹可寻。


但因所指的显然并不是这个。


“以前你是这样的。”他在半空中划了一道不明所以的线,然后把手指沉下去,指向地面:“现在的你却忽然落到了这里。”


王也脸上没什么表情:“脚踏实地的挺好。”


“是啊。”那个只有肉体应该被叫做诸葛因的人看着他,面上若有若无的笑意叫人辨不出他真实的想法:“那清净的仙界天堂,哪比得上这繁华的人间地狱。”


大概活得久一点了的人都有一样的毛病,不是为老不尊脸皮丢尽就是说话的时候总要莫名其妙端着一点,但此刻的王也还很年轻,他不想跟这人故弄玄虚浪费时间,于是他只直说:


“你不是’诸葛因’。”


“我是不是诸葛因,有什么所谓呢?我就算什么都不是,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没有正面回应王也的话,只是看着他阴影下的脸,像是在看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这个姓什么、那个叫什么、自己又是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寻根究底,没意思……”


“人就是这么没意思的东西。”王也的手依然抄在口袋里,说完后他自顾自低下头踏了踏脚:“这里设计的确实精妙,奇门与神机相结合,根据时间的轮转带动机关和术法。之前没有防备差点着了它的道,但是现在……如果我想给你动点手脚,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因叹了口气:“所以我才讨厌风后奇门……我之前并没想到会这么快遇上你,不过看到现在的你,我忽然有点明白了。”


“你想说什么?”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也会好奇你们这些人之间的感情……但我并没对它报以过太大的期望,就像池中的水,水不会自行波动,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喜乐,说到底,它们只是顺应了岁月挖出的渠。”他说着,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所以当水开始流淌的时候,谁也无法改变它的方向。”


“你在这之前也受过什么刺激吧?老琢磨这有的没的……”王也终于把手抽出来抓了抓自己的脖子,“唉,算了,我跟您直说了吧。”


“我来找你,是因为现在还不能叫你落在公司的手里。”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们周围一直浮躁晃荡着的空气终于开始不动声色地沉寂了下来。


“你其实并不在乎那个女孩的死活,我说的对不对。”王也居高临下地看着因,他背后那唯一一个出入口早已经消失在湿漉漉的黑暗里,王也察觉到了,却并没有因此而分神或动摇,他只是继续往下说。


“我猜,你真正在意的并不是那具身体。因为一开始冯宝宝说她死了的时候,你的镇定是真的,而在她紧接着咬定那具身体里连“神魂”都没有了的时候,你才忽然暴怒了。”


“那个女孩只是一个空壳子,你在乎的是你一直以来养在里面的那个东西,我猜那或许是一个和你一样的游魂,但是不管那曾是什么,现在都已经没有了。”


因听了这番话,却并不言语,他的背后一个青铜铸成的四足方鼎正自黑暗中显现出来,鼎身约有两米来高,待它完全自黑暗中显出后因轻巧地纵身一跃,然后他踩在这器物的边缘回头看了王也一眼,甚至很礼貌地伸出手对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王也略低下头垮了垮背脊,看起来他就像很不乐意、很勉强地叹了口气,然后也跟着一个纵身跃上。


方鼎的体积并不惊人,其中承纳的部分则更为有限,不管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都尽可一眼望到底。而等王也真的站稳脚跟抬眼往里面去看的时候他才错愕地发现,这里面有的竟然不是玄机。


而是天地。


只见那方鼎本应不过一米左右的肚中竟如蓝洞一般幽深不知通向何方,如同深渊的入口,如同海洋与大地的眼。那其中静静流转着的、仿佛深海流水一般清澈、又如同地心之火一样精纯的,则是数以千计的魂魄。


对于一般异人而言,这或许只是个令他们感到震撼的场景,但在王也眼里,那是炼狱。


没有人比术士更明白“魂魄”的力量,而这样大量的生魂被聚集调和在一起能够产生的是足以让一切有形之物在一瞬间被化为微尘的强悍能量,而于此相对的,是这些连来历都不为人所知的魂魄将会因此被耗的灰飞烟灭、再无轮回。


“……你要炼魂。”


王也的声音好似一段坚硬的钢铁,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却令人感到本能的畏惧——这个一直温和大度的人正在愤怒,他眼底被压的很死的暗火,足够令任何一个站在对面的人寒毛卓竖。


而因面上却依旧淡淡的,好像这样的王也还不足以令他感到恐惧,又或者他只是很擅长伪装。那些天青色的流魂像水一样在炉中晃荡,他注视这样的景色,面对王也的说辞既不开口肯定、也不出声否定。


“但不是这些。”王也镇定地自问自答下去,仿佛也并不需要对方的回应,他只是这天地间一只微渺的蜉蝣,却已经凭借着自己的力量在将这个局一笔笔地填上:“这种流转的方式……说明了它们不是你真正要炼制的东西。这些于你而言只是硝火——你真正想要的东西还没到手。”


炼魂,这是无数做着飞升羽化的春秋大梦的邪门歪道都不约而同会选择的道路,摧残无辜之人的性命,以魂养魂。


但无论如何,那个女孩体内的魂魄都已经被诸葛青焚烧殆尽。而眼前这个人在经过一阵惊慌失措后显然又镇定了下来,他依然深陷在某种执念中没有放弃,甚至不明原因地把为了实现这个执念所做的一部分准备大方地展示给王也看。


黑暗中,危险的意味暗潮涌动。


要拘够眼前这样数量的生魂,这人即便达不到罪恶滔天的程度也只怕是已经血债累累,根本没有什么是他不敢做、不能做的……不对。王也脑中忽的掠过一个想法,他把视线从那些令人难以错眼的强大能量上移开,落在那黑黢黢、毫不起眼的青铜边缘——至今所说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无法解释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为什么不肯放过马仙洪?神机百炼……这是马仙洪身上唯一特殊到让人可以毫无道理地针对他的理由,难道是这个炉子还有什么问题,所以这个人才……不,还是不太对。


电光火石间忽然有一个想法在王也脑袋里迅速的成型,随着它一点点地清晰,王也眼中的光逐渐冷了下去:“你失去的只是一部分……那个魂是已经被分裂了的,你处心积虑做这么多,是为了把它们合回去。”


“它的一部分被你豢养在那个女孩身体,而剩余的部分,就在马仙洪的体内。”


那是一个极度大胆而并无十分依据的猜测,但是王也的直觉却不由分说地将它死死抓住。


“所以你并不在意他的性命,但这些天你废了这样大的劲跟我们绕圈子,却并不急着再对马仙洪动手,说明他身体里有的也只是一段残魂……失去了那个女孩的身体作为容器,你就不能再贸然把它取出来,所以你只能等,等到其他的部分全部聚齐再一同炼制……”


但为什么是马仙洪——以他轻的过分的八字命格绝并不是承担养魂这种“使命”的最佳人选,为什么会选择他去持有那段破碎的神魂?那么、如果顺着这个思路把所有的可能性都一条条摒弃,抽丝剥茧到最后剩下的唯一合理解释,也就是马仙洪身上那唯一能与这件事等价的秘密——


或许从一开始,因就没得选。


“……因为神机百炼,就是那段神魂!”


因没有看向王也,他耐心地听完王也全部的话,才慢慢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我喜欢聪明的人……但是小聪明就够了,太过聪明反而叫人觉得讨厌。至于你——”


他说。


“你果然很令人讨厌。”


————————



张楚岚坐在空出来的床上手里抱着个搪瓷缸子,他一边咔咔地剥着纸皮核桃一边说老青乖啊,别耍小孩儿脾气。诸葛青躺在那里意识还没完全恢复清醒,他一条手臂挡着眼睛说闭嘴,滚蛋,你们串通好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听。


张楚岚很冤枉:“可这事儿真跟我没关系啊!”


另一边张灵玉把放在电视柜上的那个药瓶子里剩下的药片全倒出来清点了一遍总数,“没事儿,就吃了两片。”说完他叹了口气:“王道长走之前确实说过他会先让诸葛兄好好休息……我确实没想到他……”


张楚岚在一边煽风点火:“他就这么一极端的人!”他唯恐天下不乱一样吵吵,“我电话肯定被他拉黑了,不然为啥不管什么时候拨都是占线。”


诸葛青给他声音搅的脑仁疼:“那不一样……你别再说话了!”


“嘿这时候咋还这么双标呢!”


早在诸葛青醒来之前王也就和张楚岚他们商量过,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还有要怎么安置诸葛青。眼下这场局正在被逐渐做大,所有人都已经意识到那个名为诸葛因的陌生力量正在试图渗透进这场本该只有两方势力的博弈里。王也想要保诸葛青不再继续深入这场乱局,张楚岚其实一开始特别想跟他挑明了说:“哥,喝了几斤啊?他跑不了!醒醒吧你!”但是他毕竟是张楚岚,所以他忍住了,并决定先表面上附和王也的想法,而在这之后——


张楚岚想,他答应是一回事,诸葛青答不答应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万一人不服从他们安排非要跟着继续掺和呢?果然几个小时后诸葛青醒了,张楚岚悄悄问对方那老青如果不同意该怎么办,其实我觉得不用如果,他肯定不同意。王也当时刚跟诸葛青短兵相接败下阵来,手臂交叉环在胸前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交给我来处理,我出去一下。


十分钟后他回来了,兜里鼓鼓囊囊的揣了个东西,然后他走进房间里,给当时还半睡半醒的诸葛青喂了半杯水——也就是当时诸葛青精神状态什么的都没恢复,不然安眠药就算碾成粉了那个微苦又不溶于水的性质他怎么可能尝不出来。


这手段真是令人叹为观止,王也有脾气的时候曾经威胁过一掌震死张楚岚,发起狠来也说过要当场废了马仙洪,结果这两件事他哪件都没干,反倒是一直给他好言相劝着的诸葛青,给人糊弄的放松警惕后被不动声色地灌进去两片安定。


现在王也一个人走了,留下诸葛青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躺在床上手还又软又止不住地发抖,张楚岚在一边哄小孩一样地劝咱们不跟他置这个气,咱们不理他。诸葛青想你个不摇碧莲的跟谁一伙我难道还不清楚吗,就算你确实不是王也那头的也绝不会是我这边的。于是等手脚稍稍恢复了些力气后他从床上撑起身体,勉强自己坐稳后和张楚岚面对面。


张楚岚把一张纸放在诸葛青的腿边,上面的文字灌注了禁制师的炁——接下来只需要一个很简单的仪式,诸葛青就可以体面的功成身退。这是王也之前跟张楚岚“商量”好的,而王也这个人……也不知道是太相信别人还是太相信他自己,或者根本就是那种所谓“悲天悯人”的心态作怪,在推脱和揽下麻烦之间他总是会选择后者,哪怕那其实根本就不是该由他去做的选择。


这一点诸葛青懂得,他相信张楚岚也会懂得,所以即便现在张楚岚拿出了这张纸,两个人却都不约而同地没有继续动作,诸葛青没有碰那份契,张楚岚也没有催促他。


“所以。”短暂的沉默后,诸葛青问张楚岚:“他一个人到底去哪里了?”


“唉我跟你说这事儿吧,王道长可真叫一个郎心似铁……呸,志在必得啊。”张楚岚拍了拍手上粘着的核桃壳。


他们之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默契,谁都不去提那张纸,张楚岚把之前王也怎么一口咬定因现在就在地下长河的那个地宫,又怎么牛逼哄哄地说自己一个人儿去也没问题的事儿跟诸葛青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然后从屁股后头摸出一台新的二手笔记本打开:“在老王去地下长河的这段时间,咱们几个还有其他的事要做。”


张楚岚用了一个十分模棱两可的主语,把屏幕转向诸葛青:“咱们这边如果处理得干净,说不定还能助老王一臂之力。”


画面上是一张大概是在这一带的山林拍摄的照片,错落的树影之间是几个形迹可疑的人影。张楚岚说这一招叫守株待兔:早在得知他们在这一带险些丢掉小命后公司的情报网就在这几天尽可能地围绕着地下长河周围的山林布下了眼线——只要有足够多的眼睛,荒山野岭里平白钻进来几个活人是很容易就能被发现的。


诸葛青托着下巴问他:“这个,老王是知道的吧?”


“当然,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最后才决定分开行动……这些人在那片山林里晃了好几天了,我看也不像迷路。”张楚岚反复摁着放大和缩小键,好像很无聊一样:“咱们摸过去会会他们……”忽然那张照片在张楚岚手下被迅速放大然后定住,通过这样的方式,大致可以看出那人影胸口位置上别着的已经显现出马赛克状的五角星标志。


“……我觉得这东西有点眼熟。”张楚岚呐呐自语。


诸葛青伸手点了点屏幕:“我也是……我肯定我也在哪里见过。”


接着两个人沉默下来,诸葛青一下下戳着屏幕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在张楚岚忍不住要去扒拉他那手的时候,这人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联系的公司?”


这话说的轻飘飘的,好像只是随口一问,但张楚岚已经意会到诸葛青态度的转变,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再开些有的没的的玩笑——可见聪明人之所以被称之为聪明人,并不仅仅因为他们懂得在什么时候闭嘴,更是因为他们懂得什么事该在什么时候开口。


所以张楚岚十分坦诚地开口了:“在你家里醒来的第二天……对不住,老青,没特意跟你说一声。除了地底下那些,之前为了给你看伤,在你家那边儿遇到的那些事儿不得已也只能捡着给公司汇报了一些。”


这些话说出去后并没有马上换来诸葛青的回应,他原本盘着腿坐在床上,现在塌下背脊手肘压在膝盖,把手交叉挡在了脸前。他这样遮蔽着自己的表情闭眼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接着抬起头看向张楚岚的眼睛。


其实平心而论张楚岚的做法并无大不妥,他们并没有什么太深的交情,但如果说毫无瓜葛,却也算互相交过命。


诸葛青说:“接下来的事,算我一个。”


“但我与你们的合作只是以我个人的名义,在这一段时间内发生的任何事情、我做出的任何举动,都和诸葛家无关。”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公司”——大家都是聪明人,能和聪明人做朋友,是很幸运、很无奈、很心力交猝的一件事。


于是张楚岚嘴里说着明白明白,只满口答应下来:“大家多一个人多一份照应嘛!”



但事实上,他并没想到诸葛青会服软的这样快。


坦白地说,诸葛武侯派在异人这个圈子中的位置很微妙,这个有着百年积蕴的大家族在一部分有着相应阅历与眼界的人口中即便沉寂蛰伏也犹如潜龙入渊。再怎么避世也依然是泰山北斗,令人不敢小觑造次。但在另一帮人眼中它又好像只是空有一个祖上阔过的好名声,奇门和神机听起来是挺像那么回事,但或许是深居简出的太过分,也并没有被十分认真地当回事。


在那些人眼里好像十佬里那些个家随便拎出哪个来都比他们更有势力,更叫人侧目谨慎,更叫人要小心地多盘算几圈利害关系,仰仰鼻息。而武侯这边最大的新闻也左不过是八卦村门口景区的大石头翻新了第几遍,以至于在好些年轻一辈的异人眼中他们只剩了一个靠着一位百年难有的先贤撑起的门面,至于那些没什么实绩的后辈,只不过是光环下自以为是的绣花枕头。


但不管外人到底如何看待,这个家族都是一副任凭雨打风吹去、我自岿然不动的姿态。武侯派的人即不图名也不图利,什么好处也不要,远离权利的中心、什么势力都不沾,人数不明、目的不明,过着红尘滚滚的日子,走着最中庸的一条道,稳妥到迂腐,却又像铁桶一般,反而叫外部的力量难以渗入。


然而——


诸葛青啊诸葛青,张楚岚在心里想着,你说你也算是个人情练达的人,怎么这时候忽然就不懂得掩藏了。还是说你已经放弃了,因为知道再怎么故作姿态也已经是徒费工夫,你最大的弱点已经被我捏在手里了。


只要放出消息——不,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走漏一点点风声:诸葛家的人和八奇技可能有所勾连 ,从此往后八卦村就别再想继续什么中庸。


这局面乍一看起来仿佛和出碧游村时别无二致,但当时的诸葛青问心无愧又有从宽凳作保,所以自然坦荡。可现在因为有了一个一笔烂账般的诸葛因,真到了不得不就这件事对峙的时候,诸葛青无法再坦荡——所以为了避免武侯派真的成为众矢之的,杜绝这件事被流传出去的任何一丝可能,他已经不得不和自己站在同一条战壕里。


把诸葛青也拉拢在自己这边作为助力,张楚岚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心思,在他的眼里诸葛青与王也在能力上不相上下,而在这之上更为便利的是他比王也更加贴近世俗,可是问题又偏偏出在这世俗上。


诸葛青的世俗就在他们这个圈子里,和他们若有似无地贴近着。他的家族是他最大的不稳定因素,是他的牵挂,是有可能叫他在关键时候做出其他选择的隐患,张楚岚自知无法彻底收服或牵制这样的诸葛青,他看不到诸葛青藏起的所思所想,参不透他所追求的目的和格局,所以他宁愿把全部精力压在王也身上,也不能叫这样的诸葛青接触到冯宝宝。


但是没想到,实在是没想到,这个曾经让他将诸葛青排除出去的最大因素现在反而成为了拴住这个人的最大优势,这人间百事,到底谁能说的准呢?



入局来吧,诸葛青。



——————————————

TBC……
终于搬完了!赶上进度了!【啊!】
之后更新就论坛这边和lof两边同步来更吧,有论坛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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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5:57:56 | 显示全部楼层
来了来了!超喜欢这篇!都说产粮就像做1吃粮就像做0,看这篇就像全程脐橙自己动……看剧情流可累死我了爽死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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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8 16:02:17 | 显示全部楼层
北行乾坤 发表于 2020-7-18 15:57
来了来了!超喜欢这篇!都说产粮就像做1吃粮就像做0,看这篇就像全程脐橙自己动……看剧情流可累死我了爽死 ...

啊居然、居然有这么累吗?这个也累得太形象了!我后面努力让大家别这么累【这么说好奇怪啊我好像一下子猥亵了一大帮无辜群众w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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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6:03:06 | 显示全部楼层
板凳!终于搬这篇了!感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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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6:35:12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是这篇我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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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7:02:11 | 显示全部楼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太太太强了!!!!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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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8 18:00:22 | 显示全部楼层
呀啊啊!!!这篇也来了!!不知道这两天能看到新章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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