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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俗人言(长篇连载至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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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44:1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一章 误会


  诸葛青面色红润,侃侃而谈:“我初见他,见与我一位故人面容有几分神似,一时心情激动就有些举止无状,和他闹了不愉快。但是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在多次巧遇后,王圣猷被我热情诚挚的话语打动,终于愿意放下身份与我相交。”
  王也神色古怪:“巧遇不好说,话本里烈女怕缠郎说得倒有些道理……”居然这么有用,以后有机会我要试一试。
  诸葛青一扇柄敲上他头顶,王也“啊呀”一声:“你小子胡咧咧些什么,等会儿把杂七杂八的书乖乖缴了,别学些奇技淫巧坑了自己都不知道。”
  王也奇道:“先生,你怎知那王大人是官居五品以上,莫非你先前认识他?”
  诸葛青摇摇扇子道:“非也,他衣着看似朴素实则价值不菲,步伐隐有行伍之气,官威自现。其实也不必那么多,只因他腰上佩戴了银鱼袋。”
  王也喃喃:“银鱼袋……金紫对应三品以上,银绯则是五品,他将官员自证品阶身份之物佩戴身侧!”
  诸葛青点头,暗叹孺子可教:“不错,他虽然未穿那标志性的绯衣,但银鱼袋却是个无法也无人敢伪造之物,尤其在天子脚下,走在大街上怕是天下掉下一块砖来,十有八九也会砸到个食俸禄之人。这银鱼袋人人皆识,他也敢大大咧咧跑那儿去,真是……”好个缺心眼的主儿。
  诸葛青深深看向梳着丸子头的小号王也,不就是这货么。
  王也感觉诸葛青的目光如刺芒背,有点摸不着头脑问:“那后来呢?”
  上一话我们说到王圣猷听到诸葛青一通栽赃,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晕死过去。
  王也那小舅子使劲摇晃着姐夫,连“你要狠心抛下小岚儿跟我留在这污浊的世间独自离开吗”这种话都喊了出来的时候,王也终于铁青着脸,悠悠醒转过来。
  他一睁眼就看见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小舅子大脸占据了视野中央,正把鼻涕往他衣服上擦。王也气不打一处来,一记老拳就递出去打中了他下颔骨。
  小舅子嗷呜一声顿时捧起下巴失声,若非姐夫放水,凭他这被酒色掏空的身子早已昏过去,重蹈他覆辙。
  诸葛青在旁边围观看到这一幕心头一跳,脸上倒是一派淡定,正在琢磨刚才从这碎嘴小舅子这里得到的讯息。
  第一,先前算出的王也的妻子在女儿幼年就去世了,王也成了鳏夫,是他消极应对所以一时遗忘了这回事。王也今日操心小舅子到这份儿上,如今看来,他说不定连继室都没续娶。是个极重视情义之人。
  第二,他的女儿叫岚儿,女子闺名不便与外人知道,听上去更像是乳名。
  诸葛青考虑了下,有些为难,还是得从他的社会关系下手啊,就比如说家人。
  王也没好气地说:“我刚才差点就去见你姐姐了,还没到奈何桥呢就被你一嗓子嚎醒了,祝俦啊,你干脆别考功名了,去帮着鸣锣开道、婚嫁丧娶,离不开一把好嗓子,谁能比你还响,你属唢呐的啊?”
  祝俦委委屈屈地说:“那人家本来姓祝啊,祝不就是恭贺道喜之意吗,当然要口齿洪亮。”
  王也牙齿咬得格格响:“你就是在不该聪明的地方聪明!我是在夸你吗?!”
  祝俦:“嘤。”
  诸葛青噗嗤笑出声,王也白了他一眼,他却弯了嘴角权当没看见,心想这货活了三十年嘴这么刻薄、脾气这般不好,到底当初怎么被他讨到的老婆。
  随后他就发现自己笑得太早了,王也并非不记仇,而是很懂分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祝俦人已经找到了,什么时候都可以训,最好是回到家里关起门来,当官的姐夫和小舅子说些自家人才说的话。
  这时候诸葛青这个肇事者还不走就显得有些碍眼了。
  王也昂首仔细打量了他一番:“我确实不认识你,你还不走是想要我给你安个什么名分不成。”
  诸葛青行了个礼:“草民无状,冲撞了大人,说了些不知轻重的话,如今酒醒了,才知闯下了天大的祸来。如蒙不弃,草民想择日在迎桐楼摆个酒席为您斟酒赔礼。”
  王也抬起手制止:“看你的做派倒也像个士子,还是尽早收心读几年书,挣个功名,别埋没了你这副爷娘给的好皮囊。”他见诸葛青行的是读书人的礼,神情颇为复杂,目光偏开盯着暗处,话说得一点情面也不留,“我平日不喜爱这些繁文末节,你这样有意接近我反而是自讨没趣,试试别家去吧。”
  这番误会之下,竟然把他认作了攀交权贵之徒。
  王也话说完,自觉仁至义尽,寻常人听了必然羞愧难当,不说回去发愤苦读至少不会再来纠缠于他。他用眼神催促了下祝俦,侍从跟在他们后面下了楼。
  诸葛青抬起头,抿了下唇,王也连他的名字都没有问就抬脚走了,是真的很讨厌他吧……不,应该说是一点也不在乎。
  毕竟,谁会关心注定不是同一道路之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王也心中对他的第一印象已经先入为主,他将两人地位判定为云泥之别,更残酷地说,已经对对方的品行直截了当地做了判定。
  他并不期待与诸葛青再次相见,因此何必多此一举,自始至终,他连自己的名字官位都懒得报。
  王也回到自己府上,侍女正要为他更衣,突然惊呼一声,跪在了地上:“老爷,银鱼袋不见了,今晨奴婢看见还在的!”
  王也条件反射去摸腰间,空空如也,失色道:“只出去了半日,怎会不见,仔细找找。”
  这是御赐之物,官家一向仁慈,可是弄丢了这袋子里面的官阶证物终究不妥当,可想而知,第二天参他有过的折子会多得像雪花一样飞向皇帝的案头。
  屋里众人忙活起来,翻箱倒柜,折腾几件衣袍饰物,几名侍从也被派出去沿路去找。
  祝俦在旁边探头探脑,问得缘由他回忆了下,不知哪来的灵光一闪,也搓着手来帮姐夫抖落外套。他是个极单纯的直肠子性格,上手就拉着姐夫左转右转一通摸索,王也倒也很配合。他今日外出穿的是件宽袍的外套,两人拉扯中从袖笼里掉出一物,祝俦捡起来一看,正是银鱼袋,就递给了王也看。
  “我不曾记得我将它解下放于袖笼中。”他解开抽绳检查了里面的东西,丝毫未少,于是沉着脸看向祝俦。
  祝俦赶紧大幅度摇头:“不是我。”
  “是他……”王也眼前突然浮现出定芳阁那个面容俊秀,双眼微眯的青年人。
  在他眼里那人性子似狐狸般心机城府深,前后举止大相径庭,虽然看不出招惹自己有什么意图,但错不了是个过分玲珑之人,聪明劲儿用得不是地方。他在官场上并不讨厌这种人,只是不希望与这种人为敌,太累,最后大家也做不成什么事。
  可是……王也攥着银鱼袋的手指不自觉收紧。
  是我错怪他了。他想,心里有些怅然。
  王也磕开一粒瓜子,一边听一边面露懊恼:“啊,你没有告诉他名字,这人真是小肚鸡肠,不就有误会吵了几句么,至于说那种话来打击人。那他肯定很讨厌你,后来你和王圣猷是怎么巧遇的,怎么和好的?”
  诸葛青欣然道:“当然是我看了银鱼袋里的内容后对他的身份、住处打听得一清二楚,跑去了他的府邸正门口天天堵门啊。”
  王也“咔嗒”一声把一盘瓜子打翻在地,他沉默着,和诸葛青一同惋惜地看着地上的瓜子,迅即他抬头崩溃道:“……先生,你管这叫巧、遇?”
  你逗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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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45: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二章 巧遇


  过几日正好是七夕节,任国子监祭酒的王大人正值休沐在家,便想带着虚岁十三的女儿提前去潘楼那边的乞巧市上买些玩意儿,已免日期将至时遇上车马壅塞,走脱不得。
  女孩子自小长得更像她母亲,生得玲珑可爱,脸颊两个小梨涡儿和一双顾盼生辉的小鹿眼便是随了亡妻的长相。王圣猷每次见了都会心中泛起柔软,想起早年间自己与父兄发生分歧,仕途遭受冷遇,是妻子在一旁倾力支持、体贴照料。王也任太常时,她突然一病不起,只遗下一个女儿来,便是王钧岚,乳名媞媞。
  因而王也对钧岚非常疼爱,从小带在身边教导,教她下棋、读诗还有玩蹴鞠,几乎不曾打骂。特别是被那双无辜的小鹿眼满含期待地瞧着的时候,王大人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拒绝的话,连说个“不”字都要在嗓子眼里转个几折,等出口时语气已经低了下去。因此他常被同僚打趣,戏称他是京城一干青年才俊里有名的“女儿奴”,他也不反驳,笑笑就过了,心里却在说,哼,你们都生不出老子那样可爱的一个闺女。
  但今日,王圣猷是真的有些头疼,本来他都已经吩咐好了王钧岚,换上靓丽打扮,跟着他前去市集上采购乞巧物品,谁知上天又要考验一番他的心性,让他碰上那个煞星。
  这件事还要追溯到半月之前,王也近来不大情愿出门,然而他每过一段时间就要进宫面圣,平日也要去到国子监下属诸学履行职责内的事务与考察。三年前,他的前任就是因“迟慢不公,考察不实”被御史参了一本奏折,所以他向来不敢迟到。官家从“昭符改制”后便十分重视这边的管理,拨了很多经费和赏赐,还把书籍刻印的收入交由国子监自行支配,暗示大家好好干。
  对于那些喜爱贪墨、中饱私囊的官员来说,刻印的收入倒是一顶肥差,何况本朝的官员俸禄也不错,若无甚大志,一辈子停在这个官位上养老,倒也挺好的。国子监刚设立的时候本来就是皇帝安排一些要退休的州官、老翰林之类的,所以他在国子监平日见的同僚,没一个白面无须,声音朗朗,真是让人打不起精神呐。
  可是……王也心神不宁地抬头,果不其然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因为这个人,他原本较为清闲的生活被打破了。这些天里,自己只要出正门就一定会碰上那个人,像一团粘手的蛛丝,梗得他连最喜欢的小龙团茶都喝得不是滋味。
  定芳阁风波后的第一日,天气晴好,王也穿上绯衣玉带,摸着自己又长了一寸的将军肚,让门房打开大门,谁知迎面撞上一双狭长眼眸。他一下子愣住了,是在定芳阁时那个举止轻浮,调戏——不,这个词过于惊悚,应该说是欲要诬陷他的纨绔子弟!
  那人穿了身素色衣裳,仪表整理得很是精神,笑得让人挑不出刺来:“王大人,在下听老管家说,您府上原本的帐房先生回老家奔丧去了,有了空缺。在下是来应聘的——”
  “砰!”关门的声音。
  他气急败坏道:“忠伯,此人怎能放进来,记好了这张脸以后不准用他!”
  忠伯慢悠悠道:“知道了,老爷,您要从后门走么?”
  “……不用,我们走正门,备轿,我今日要去律学。”
  直到他忽视灼灼目光,坐上了青布轿子远去,依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盯上了,浑身难受。
  第二日,那人又来了。
  这次他换了身淡青色的衣服,头上插了枚檀木簪子,身上背着个医箱,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十分恬淡宁静,可是笑容还是那样扎眼。
  “王大人,真巧又遇到您了,听闻府上家眷近来身体抱恙,正广寻名医,我略通歧黄之术,可否令我——”
  “忠伯!你有没有听进我的话,这小子再来就把他赶出去,府里若有多余的口粮,拿出去接济穷苦百姓,绝对不许赏他一口饭吃!”
  “老爷,可是他没进来啊,我们也不好赶人。”
  “?”
  “他只是站在了府邸门前几丈处,这条街对面两边是别人的宅子外墙,所以只堵了我们的正门。”
  “……”
  “直接动手是否有些不妥,您看,我们要不要报官?”
  王也瞪着老仆,和他进行了一番无声的单方面交流。糊涂!报什么官,现任权知开封府(正四品)的正是他大哥,比他还高上一级,这案子若是报上去了,虽说他大哥需要因亲属回避,换人来主审,但这与知会了王家其他成员王也所遇之事有何差别,他还是免不了被动局面。
  王也甚至已经想象到那群家伙唯恐天下不乱,撺掇他爹帮他说媒搭线的丑恶嘴脸了。
  比如说:“三郎啊,你在外面招蜂引蝶实在不好,还是再续娶一位夫人,纳个小妾也行。就别去那种地方了,你看,啧啧,被吓到了吧。”
  或者:“媞媞没有娘疼未免太可怜了,你这个五大三粗的哪里能照顾好她?其实我夫人也很喜欢女孩,不如接来我府上住两日如何?”
  还有:“哈哈哈,你居然被这种话气昏了,圣猷,对、对不住了实在是太好笑了!!哥哥我忍不住。”
  简直是奇耻大辱!
  王也整了整衣冠,咬着牙低声道:“备马,我走后门。”
  老仆的脸上浮现出了同情之色,我家老爷一个男子,独自带着岚娘子过活这么些年下来,真的不容易啊。
  一来二去,王也也不由好奇这人还有什么新鲜花样,如果他没有准时来,自己甚至还会莫名失落,站在正门口出神一会儿。他今年虚岁十三的闺女在用晚膳时,偷偷看了好几眼对着烧鹅腿神游太虚的老爹。终于在王也把筷子失手掉落到地上,如梦初醒般握拳起身离席后,她躲进绣楼里,跟婢女秋月神秘地咬耳朵:“我觉得我爹可能要给我找后母了。”
  秋月年纪也不大,但故作沉稳说:“我觉得老爷不像这样的人,他可喜欢岚娘你了,你和夫人长得多像啊。”
  “唉,你不懂,他是在那天把舅舅找回来以后变得反常的,都不记得控制食量了,浑浑噩噩就多吃了一碗饭,我小心提醒了一声,爹爹也不愿意承认,看起来神色挺窘迫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女子啊,竟然让我爹不为伊消瘦反而衣带渐紧?”
  秋月思索了半天也回忆不起自己读的柳耆卿的诗词原句是什么样子,只好干巴巴地说:“奴婢觉得,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秀色可餐?”
  岚娘把做了一半的女红收了起来,叹道:“秋月,你真厉害,又学了个成语,看来我也要发愤读书了。”
  ……
  如此过了几日,在诸葛青说出自己想来府上当西席的时候,作为主管教育行政长官的王也终于忍不住他误人子弟了。他踱步到诸葛青面前,平视打量了一番,满意地发现自己比对方高了那么一丁点儿,然后腆着肚子厉声问:“咳咳,你到底想怎样?”
  诸葛青愣了一下,忍笑作揖:“大人还没问过在下的名字,在下名叫诸葛青。难道您不好奇,在下是如何找到贵府所在的么。”
  王也翻了个白眼:“这还用问,当然是你顺手牵羊之后还看过了那袋里的东西。”
  诸葛青微倾了下身子,无辜地反问道:“可是在下已经物归原主了啊,这并不能算得窃吧。”
  “拉倒,诸葛青是吧,你就是吃准了本官没法告官,皆因国子监祭酒一职要求品行、道德皆无污点之人担任,亦是不许出渴、接见宾客。我若犯了,必然是要丢了头上这顶乌纱的。”
  “可是在下本无意以此相挟,只是想和大人结交而已,难道这也不能够满足?”
  “我不能与士子私相授受。”言下之意,是告诉诸葛青尽早死了贿赂他谋求考试便利这条心。
  “谁说我是士子了,大人不妨再问一次,我重新回答如今的身份。”他恳切地看着王也说,“这次是真的,之前都是为了有机会进府。”
  王也一脸狐疑神色:“哼,那你便说,反正一样是做无用功。”
  诸葛青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幅长长的平津幡,上面写了“神机妙算”四个字,墨色尚新,他前脚亮出一张纸后脚便迅疾收回了袖中,似乎生怕被夺走似的:“这是山人新得的度牒,不日前在下在元符观出家,现在已经是一名云游道士。”
  王也见他手往身后一探就拉出了那长幢幡,眼珠子都直了,闻言回过神来,他冷笑一下,肃起面孔,将两手放在腰带上说:“我竟浪费时间听你说话,果然是中了邪。”
  诸葛青不以为忤,继续诚心发言:“山人观王大人印堂发黑,发线往后,近来是否运势下行、操劳伤神过度?山人日观天象,勘紫薇斗数,见贵人廉贞、天府二星在辰、戌宫,原本权富在身、才华横溢,入中年后仕途顺利,然四十岁前有一命中大劫,敢问大人今年贵庚,可否告知?”
  放屁,我就是从见到你开始脱发,睡也睡不好,我看我命中大劫就是你这厮!
  王也深吸一口气,刚要转身退回槛后,让门房关上门,结果忽然发现他的宝贝闺女站在诸葛青前面,身量只到人家胸口,仰着头眼神发亮道,脆生生问:“爹爹,这是何人,怎生得如此好看,如画中仙人一般?”
  诸葛青对女眷丝毫没有轻慢之意,挽着平津幡,向前深深作揖:“岚娘子,在下是元符观挂名的云游道人,因卜算得与贵府有缘,故来此叨扰。”
  王钧岚还以“万福礼”,而后双手手指微搭在胸前,好奇道:“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叫什么?”
  诸葛青目不斜视,恬然笑道:“山人姓诸葛,名青,兰溪人氏,出家时日浅,尚无道号。”
  王也面有不豫,皱眉道:“媞媞,别和来路不明之人交谈。他——”他转头看向诸葛青,那双靛蓝眼中清澈如昔,长身玉立与他对峙,在官威面前不落一丝下风,王也续道:“为父了解此人品行,他是个假道士。”
  诸葛青辩解道:“山人度牒是真是假,王大人一验便知,之前我在定芳阁冲撞了大人,也已经提出赔罪之法,若大人不肯原谅我,在下只能学那古人,脱了上身衣服来府前负荆请罪。”
  王也面容抽搐,不知该如何回答,结果王钧岚这时候不依不挠地冒出一句:“爹爹,定芳阁是做什么的。”
  “住口,你问这个干什么!”
  王也脱口而出,始知不好,王钧岚被唬得薄肩一颤,没有掉下金豆豆来,只是用一双湿漉漉的小鹿眼可怜巴巴地瞅着他,王圣猷便慌得不行,连忙蹲下来摸着她的脸:“媞媞,是爹爹不好,不该凶你……”
  王钧岚抿着唇用手背捂着发红的眼圈:“我是听管家老伯说这人来了很久了,你也没有理会过人家,料想也不是坏人,否则爹爹肯定已经让人撵走他了。我就是想多了解爹爹平时在干什么……既然、呜、既然爹爹不想让岚娘管你的事,我以后再也不问了……”一长串话说下来自己也觉得委屈得很,眼泪啪嗒啪嗒开始落下来。
  王也被水淹没,不知所措,只知道搂着女儿低声安抚,使尽浑身解数诱哄,他摸了摸怀里,找不出一方干净的帕子,只好提着宽大的衣袖想给女儿擦眼泪,还被王钧岚腰一扭矮身躲开了。
  王也:“…………”完球了。
  这时他视野右边突然出现了一方角上绣了竹子的手绢,他抬头一望,诸葛青逆着光,看不清面上表情,侧脸轮廓倒是被缀上一层柔和金光,显得毛茸茸的。他白净的手握着那散发着淡淡草木香气的布料,低下头对他说:“用这个吧。”
  王也没有犹豫,接了过来给女儿擦脸,令他郁闷的是,这次王钧岚没有躲开,闭着眼睛乖乖任他动作。
  女娃子长大了留不住了,学会以貌取人了,难道我长得不如他吗,呃好像是没有那么俊,但也不至于差那么多吧。王也作为一个操心操成了八瓣儿的老父亲,心情略带悲哀地想着,手上用了点力给闺女擤鼻涕。
  王钧岚带着厚重鼻音嚷道:“疼……爹爹你轻一点。”王也才突然想起来这帕子是人家的,还得洗干净了还给人家——不过都这样了他还会要吗。
  他心虚地偷偷瞟了眼诸葛青,对方好像看穿了他心中所想一般,勾起嘴角,走近了一步微微屈下身,这次王也能够看清他脸上的表情。
  诸葛青略带俯视地说:“像这样的手绢在下身边还有很多,这方您随意处置就是,只是作为回报,王大人可不可以给我一点补偿?”
  哦,看来这人有洁癖。王也从小锦衣玉食长大,这方手绢一入手他就知不是凡品,被拿来擤鼻涕,连他都觉得暴敛天物。王也不情不愿地点点头,不点不行,他那心肝宝贝闺女正在暗中掐他的腰,他只好忍着痛大方地说:“咳,好说好说,别太过分了噢。”
  “那我想让大人答应一个要求,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能以表字相称的那种。”诸葛青眼眸覆上深色,缓缓启唇道,这回他没再用敬称。
  
备注:飞鸣复何远,相顾幸媞媞。——张九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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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彩云聚散


  “那我想让大人答应一个要求,我想和你交个朋友,能以表字相称的那种。”诸葛青眼眸覆上深色,缓缓启唇道,这回他没再用敬称。
  王也还在等着诸葛青说下文,没想到他说完了这一句就直起腰,好整以暇地将手揣进了袖子里,乍现的一丝莫辨情绪便如云烟般重新隐没在完美的壳子之下。王也不由错愕地望着他说:“就这么简单?”
  “望大人谅我嘴拙,当日与你一见如故,分别后种种心绪充斥于胸壑之间,近乡反而情怯,故未敢再有言语唐突。”
  王也心里腹诽,你这叫嘴拙,一套一套的嘛这不是。他原本设想了许多种可能性,甚至都想到了自己背后的家族,与他同朝为官、然关系已近乎生疏冷漠的生父身上。这也不能怪他,诸葛青这一副长相最招眼不过,周身仪容气度更不是出自小家小户,非几世积淀的书香世家不能养出这样的子弟。
  王也自问是个圆融善交之人,逢上节庆宴游,与同僚好友一块畅快抒情,未曾拒以孤清冷僻、自标高洁之名,而遍寻汴京士大夫子弟并诸学中也无如斯人风流者。若见过,他没有理由对诸葛青全无印象。
  所以又是为什么呢,难道真是像诸葛青所说的那样,他是真心想与自己结交,只不过是一时情难自抑、用错了方法?
  王也思忖间,大约不知不觉就溜出了腹中只言片语,否则为何诸葛青如同看穿了他般兀自“咦”了一声,朗声笑了起来:“大人原想的是什么,以为我会提一些过分的要求,还是我另有企图?”
  王也干笑一声,拉着王钧岚的手站了起来:“没,你若早点这样好好说话,我也不用防你跟防贼似的。”这时王也耳中却突然传入一句话来,像是压抑着嗓子眼扣在他耳边说的,用词暗昧,意有所指:“我当然是很喜欢王大人你这个人,不信你的志趣与内心止于这般无聊境地。你啊,满足于现状么?”
  他惊疑抬眼看向诸葛青,那人却根本没有启唇,只是将眼皮掀起来一些,眼瞳中清澈的靛蓝已经转为妖异的漆灰色,仿佛其中有幽深的漩涡吸引着他的神魂忍不住去窥视。等到他回神再注目时,诸葛青面容却已恢复平常,靛蓝的眸子略带疑问地看着他,王也向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可能是近期过于疲惫,出现了幻觉。
  诸葛青将父女俩又上下看了看,才恍然识趣道:“你们这是要出去吧,耽搁了许久,那在下便不打扰了,王大人。”
  见诸葛青持着他那“神机妙算”的幢幡端正行了一礼,王也愣了一下,这人莫非就为这一件事反复上门来堵他,不应该啊。果然诸葛青立时续道:“圣猷,改日再见。”眼睛眯成一线,话尾语调上扬,听得人心里痒痒。
  嘿,这狐狸。
  王也不觉也露出点笑容,点了点头:“好,诸葛青,你下回来府上,我定然以茶相待。”
  “青先生。”王钧岚突然上前一步,叫住了要转身的诸葛青,王也诧异地看着自己内向乖顺的女儿脸上涌起两抹红晕。
  王钧岚方才整理了下仪容,小心包好了那块手绢放进荷包里,才对低头的诸葛青认真问道:“七夕节那天,你可以到府上来吗,家里会搭起彩楼、摆宴席庆祝,女孩们在月下摆上香案、花果拜牵牛织女星,最后是我最期待的乞巧。”她眨了眨眼睛,面容上是掩饰不住的期待和忐忑。
  诸葛青有些吃惊,目光移向了一旁的王也:“这……”
  王也头疼地捂住了额头,然后妥协道:“既然小女都邀请你了,诸葛先生届时若有闲暇不如就答应了吧。正好到时我休沐,可以与你对酌一番。”话里话外的潜台词都是,为了女儿,卖我一个面子。
  诸葛青便道:“既然是岚娘子的心愿,在下怎么忍心拒绝,一定会来,不见不散。”话说完他终于再度告别离去。王也与王钧岚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他酸溜溜地捏了下女儿的腮帮子说:“为父平日怎么教导你的,怎么可以直呼人家名讳,既然暂无道号,还是称诸葛先生为好,如此方不失礼数。”
  王钧岚嘟囔道:“爹爹,这么一本正经感觉把人家叫老了,我听过的某某先生除去学馆里的夫子,便只有圣上尊封的高道咧,比如本朝的希夷先生,他若还在人世间得有百二十来岁了吧。”
  “所以?”
  王钧岚望见父亲眼神适时一怂:“噢,要不我跟着你叫……不管你们麻烦的大人,那,我私底下能叫他青先生吗?”
  王也语塞:“……都私底下了你还告诉我?然我和他确实是以平辈论交,我也发愁,难不成熟了以后也要连名带姓地称呼,太生硬了……”连个表字也没有告知哇。
  罢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王也非常具有老庄精神地想着。
  到了七夕这日,诸葛青和王也在高台上饮酒赏月,他做客空手而来自然不好意思,便给王钧岚带了一对制作精巧的“磨喝乐”。这面目传神、穿着服饰的泥塑人偶内部还有装有名匠所制的机械关节,按背上一处凸起就可以活动四肢和头部,价值自然不菲。
  王钧岚立时欢呼一声,捧好小心放置于案桌的纱罩座里,然后重新整理上面的鲜花瓜果,看得王也心里也是一阵不是滋味。于讨女孩子欢心这一点上来说,诸葛青再怎么论也要比他强上许多。王圣猷十几岁时通晓诗文经卷,是少有的能带着兵行军打仗的文官,他在某一处军事重镇驻守之余也绘制过当地的山川、水文图,能称得上胸中有丘壑,但是终归对琢磨姑娘家的喜好差了点细致。
  这事儿要靠天赋啊,王也感叹道,真是难为他了,他倒是会以绣花针自蝉翼的顶端串起一溜知了的绝活,不过王钧岚肯定是欣赏不来。
  “我以前想,要把媞媞培养成一个性子温婉贤淑,又擅长琴棋书画的才女,她要是想学别的,我也可以教。后来我才渐渐接受过来,她真正喜欢的是做女红,嗨,我这个当爹的完全帮不上忙。”王也一盅酒下了肚,不仅舌头大了,连话也多了不少。他摘了冠,发髻有些微微散乱,托腮望着对面“乞巧楼”上众人。王钧岚和几位女郎站在一起,手里举着一只小盒子,里面装了乞巧用的小蜘蛛,若是第二天打开发现蜘蛛结网又圆又正,即说明乞巧成功,这名姑娘得了巧。
  诸葛青喝了一口桂花酿,听到这一句,他神色变了一变,那温酒烫过肺腑,绵柔后劲从喉咙里烧燎出来,酒意令他白瓷般的肤色上浮出一片恰到好处的红,也将鼻息染得芬芳。他终是没有能说出来,之前给王钧岚送“磨喝乐”的时候,王钧岚就拉着衣角悄悄告诉了诸葛青王也送给自己的礼物,那是一本做了批红注释的诗文集子。
  王钧岚:“爹爹送我的我当然喜欢啊,他写批注花了一个月呢。但如果他能说出我两个绣棚上花卉的差异就好了,我刚学了一种新的针法。”
  诸葛青默了一会儿,道:“那岚娘子下回可否让山人一观,我是江南杭州那一带人,熟悉南方的绣法,也想目睹一下北方的绣法。”
  此时两浙路的蚕丝工艺已经十分完善,尤其在苏杭一带,贵人与商贾以穿丝绸为时尚,服饰风格上远比初期如太宗在位间的更为精美奢靡。
  北方姑娘王钧岚听完之后脸因兴奋涨得通红,匆匆行了个礼,为无所不能的诸葛青彻底沦陷了。
  王钧岚乞巧完毕,又拜了牛郎织女星,手叠加在胸前闭目许愿,然后站了起来,去找父亲。王也适时出现,散了身上酒气,他问王钧岚:“除了乞巧之外,你又向神仙许了愿望?”
  小姑娘点了点头。
  王也摸了摸她的额发,温和地说:“乞巧已是足够了,若是太贪心,神明是不会满足你的。”
  然而王钧岚转了转眼睛,认真地用她那稚嫩的嗓音说:“刚才的愿望不是我为了自己求的,是我为大家求的,我希望大伙都能够和和气气、开心幸福地生活下去。就像现在都聚在一起赏月吃酒,看看花,多好。”
  在场的人听了都笑了,然而王也和诸葛青在笑之余,虽未对视,此时心中倒不约而同生出了这样一个念头来:
  这心愿皆因未沾染世俗浊气,发自女孩天性的单纯质朴,而显得很美,但也很脆弱,因为它的不真实,因为这相守的平静注定不可能在喧嚣的世间长久如初。
  唐代时,一位诗人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碎。千年之后,又有一位与家人相聚守望,最终与之一一失散的妻子,亦是一位母亲,她在历经了离愁与悲怆后同样在散文集里写下了这句诗。
  世事从来难料,而人心永远欲壑难填。眼前这份岁月静好,又能长久几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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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49:1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四章 前情上



       诸葛青淡淡道:“大概
  王也小口吹着一杯苦丁茶,听到这里忍不住抬头问道:“神仙真能听到这样的祈求吗。”
  诸葛青淡淡道:“大概吧,反正我不清楚。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神明显灵,没有见过的事,我是不相信的。”
  “可是先生,你是狐仙啊。”
  诸葛青微哂,将那杯苦丁茶接了过来:“王也,神是神,仙是仙,这两者是不同的。或许世上根本没有神,是人们臆造出来的,而皇帝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理由册封一堆神,扶持一个教派也是常有的事;或许世上曾经真的有过神,只是现在找不到了,但从我修炼出神识,开启灵智的一百多年来,的确从未见过真正的神。”
  王也犯糊涂了,诸葛青的确一向讲求道理,他学习奇门遁甲和修道时,遇到再如何不可思议、违反常识之事,诸葛青也能提供记载依据、实践得证,少有武断推论,但是今日这番话,他总感觉诸葛青更像是在暗示些什么。
  诸葛青意味深长地说:“你以后多出门走走看看,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的。”
  七夕过后,诸葛青就经常造访王也府上,按理国子监祭酒非休日不得接见宾客。然而太上皇耽溺道教由来已久,在位时甚至为道士也设立了一套官品,又与文武官的品阶相对应地设置了道阶、道职、道官等等,便被诸葛青钻了个空子,想方设法取得了道举考试资格,通过后被授予最低品的道职,相当于从七品文官,在腰间佩了块金银牌大摇大摆进出官员宅邸。
  王也第一次见就留了个心,后来在外面茶楼席上对饮时问起,诸葛青殊无异色,非常正经说:“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有钱是可以为所欲为的。”
  王也沉默了,联想起诸葛青短短几天功夫内就得到了代价甚大的度牒,便明白那估计也归功于黄白之物,不由感叹道:“未想到朝廷腐败居然已经到了如此严重的地步。”
  诸葛青却单手执壶,执着兔毫盏点了一道茶,奉到王也跟前,直视着他说:“一事有两面,若是值灾年时,官府急需钱粮救济灾民,而当地廪仓却正好不得周转,放宽一些条件将度牒买卖予僧道富人,补上缺罅,毕竟也是个救急的办法。”
  王也紧锁眉头:“不得已而为之,一次有效,不代表能通行于各地方。某地财力贫弱而灾害频发,当防微杜渐,不致陷于被动,况官员初到任上便该早作图谋。丰年尚可,若是歉收旱涝,现今新法之赋税便显得重了。但凡有可得利处,黎民必受盘剥之苦,上级官员却对下面官吏执行所为瞒而不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诸葛青:“正是里外不均,中枢供应富足,地方积贫积弱却已久,故不得不动?”
  王也闭眼:“是,统一前五代十国留下外患局面,国内兵力却不足。皇帝年轻想要干出一番武功,新法正合他的胃口,动是一定会动的。但怎么动,还是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诸葛青盯着那茶汤上的一只栩栩如生的白鹤,它正随着茶沫细微变化振动羽翼,诸葛青低头道:“你好似对此格外有心得体会。其实,比起现下这个差事,你更希望留在地方上吧,毕竟你很适合手握大权,治一方百姓。”
  王也摇头:“既已在仕途,在京城或是在地方都各有利弊,况且无论身居何处,这点局势,总是能看得清的。”
  “是啊。只要那一位足够贤能、善于用人,就不会出大的岔子。毕竟他才是这场改制中,真正的舵手。”诸葛青看向窗外,方才他们入座时下了一场骤雨,如今已经雨霁天青,湿润的青阶上隐隐能看出一些苔藓的痕迹,天上阴云一时都收了,显得街上景致鲜亮了几分。
  王也动了动唇,还是没有说话,他吹了下茶汤表面,然后轻抿上一口,茶沫沾了下嘴唇,他漆黑瞳仁里有一点亮,像一簇摇曳的火苗。
  诸葛青却脸朝着窗外,将他的未尽之言说了出来:“可是,只要是人,怎么会没有犯错的时候,如果这弥补的代价……”他微哂一下,敲了敲窗棱,震下一只萎靡的飞蛾,它拖着被打湿的翅膀歪七倒八飞了阵儿,而后径直扑向着屋里的油灯芯。
  王也将身上的道衣拉得紧了些,从茶盏上汲取余温般来回蹭动手指,他自然看到了那只诸葛青为他画的白鹤,但面上未露出半分停顿,将之一饮而尽。诸葛青点的茶没有不好喝的,他呼了一口气,也同样看向了窗外。
  今年气候有些不同,处暑已过,下过一场雨后的汴京实在有几分凉了。
  “只要来得及弥补,局面也不算太惨烈。”王也说。他近来睡眠浅,眼下带了些青黑,不由打了个哈欠,支肘撑着脑袋,将衣袖垫在下巴上。
  “嗯。”诸葛青看了一会儿,目光就转回室内,看到王也强自打起精神的样子,白净的脸上露出点笑意,说:“外面风大有些冷了,我们回去吧。”
  诸葛青来了王也府上好几次,除去七夕筵席众人聚集之外都没有见到祝俦,便在闲聊时问起王也:“圣猷,你小舅子呢,怎么最近没有看见他。”
  王也一边整理书画一边说:“他在用功读书呢,马上就要举行礼部主持的考试了。以前他心存侥幸以为我会拉他一把,结果听说为了防止徇私而设立的糊名和誊录制度颇为严格,考官也认不出考生的试卷。喏,这不痛改前非了。”
  诸葛青:“如果考不中呢,他有没有祖业。”
  王也头也不抬说:“他是家中庶子,与内人是一母同胞所出。”
  “尊夫人……”
  “哦,她在媞媞四岁时就因病去世了,走的时候没受太多痛苦。”
  “抱歉。”
  “没事,都过去快十年了。你应该都从祝俦那儿都听说了吧,说起来,除开我之外,他就是这世上媞媞最亲的人了,所以我让他多担点责任,别整天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养了一副懒骨头。要是我百年以后……”岚娘至少还有娘家人可以依靠。
  “圣猷,这种话不要随便乱说。”诸葛青闻言脸色微变,立刻打断了他,他似乎是想要说什么却没有说,最后沉下脸拂袖而走,连侍女端的茶也没有喝。
  王也愣住了,之前诸葛青还好端端的,突然就生气不说一声便走了,这人是怎么回事?
  诸葛青行过假山,被一人叫住,他回头一看,来人是王也府上的老管家忠伯,便疑惑道:“老丈,您有事找我?”
  忠伯摸了摸胡子,和蔼道:“我就是想见识一下让我家老爷破例结交,引为好友的是什么样的人。怎么称呼呢,诸葛先生吧。”
  诸葛青:“破例?此话怎讲。”
  “在你来之前,我家老爷并不是很喜欢道士,相反地,他倒是去过好几次大相国寺,和那里的主持说禅,早在夫人因病卧榻时,他就开始写些经帖,研究禅理……抱歉,可能我说得过于散漫,我长话短说。”
  “其实,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因为几年前,那一位——当今的太上皇笃信方士,以至于贻误战机、前线失利,差点引得金兵入境,兵犯黄河。这件事对于所有人来说都不是件可以轻易释怀的事。”
  诸葛青知道那次崇道闹剧,皇帝让宠信的方士给他卜算出兵的时机,结果酿成大祸,这一战兵力损失过半,让炎宋大伤元气,步步败退,只能议和。
  他犀利地捕捉到了重点:“王也是那一战的将官?”
  忠伯点头:“他是那支戍边军的副官,即便如此,他也要负败北之责,以免皇颜无光。不然以王家的背景,又是进士出身的老爷绝不止如今这个位子。
  “因而,僧道相比之下,老爷自然亲疏有别。但其实心里对老庄也好,道教也好,他其实没有太大的成见,只是毕竟上过战场,亲眼见过将士尸骨无人收殓的景象,当初一起出征之人回去时不剩一半,你想,这一口气如何咽得下。”
  忠伯眯起眼,其中若有寒光,哑声道:“他见不得那些浑水摸鱼、妖言惑众之徒。”
  诸葛青慢慢呼出一口气,心里雪亮一片,内景中一探火球已经缩小到如拳头般大小,抬手便能轻松打破,始知忠伯所说都是实言。
  自从有了这一出闹剧,本朝对道士授箓便分外严格,如有度牒的僧人有一万之数,那么得到官方认可的道士不过一千。王也一眼就认出诸葛青是个名不副实的假道士,却看在为人的份上,将他引为知己,对诸葛青的态度可以说是十分双标了。
  他奇怪王也和他越走越近,不光家务琐事,甚至可以畅谈一番为官时的忧虑之事,然而对入道一事始终不肯配合,如今看来,是积怨已久,难以化解。诸葛青垂眼望了望自己的指尖,如此寸步难行境地,恐怕还要继续了解王圣猷的生平,等候一个时机为好。
  不过眼前还有一个疑问……
  诸葛青:“老丈,您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呢。”
  忠伯未发一语,身形忽然一动,消失在原地,这位老管家居然也是异人,而诸葛青看不出他的实力。
  诸葛青没有迟疑,他随手定下中宫飞速开阵,下一瞬察觉耳侧风动,他脖颈后仰,同时立指风绳出,缠上从刁钻角度向他面门袭来的一拳,脚下则移步到吉位,轻盈一让闪过后续绵绵不绝的攻势。诸葛青袍袖鼓动,与他对上一拳,退了半步,瞅准空档,一个腾挪踏上了巽字位,开了加持状态下的风鉴。
  精瘦干瘪的老人半跪在地上,从容站起时周身杀气便卸了。忠伯拍了拍衣摆上沾到的尘土,神色带了几分讶异:“你居然是个术士,还如此年轻……现在的后生真是不得了。“
  诸葛青挑眉:“王也不知道您老身手如此矫健吧。”
  忠伯摆了摆手:“别告诉他。我是太师的人。做父亲的一向宠爱小儿子,虽然他们见面动不动就要吵,否则就是冷脸相对,僵持不下,但是太师自有一套表达爱意的方式嘛。”
  诸葛青:“爱意?”
  忠伯哈哈一笑:“不然以小也那狗脾气,与那些老儒争执中将人气到吐血,转头第二天又笑嘻嘻和人称兄道弟的前科,指不定早就被心量狭小的仇家买凶杀人了。”
  诸葛青无语:“……这父子情深真是令人羡慕啊。”
  
=========

PS:1.朝堂部分魔改出来的新政是参考了王安石变法,但是这块吧,史学家间争议也很大,讲不清楚就算了还有金融方面的知识~所以我一早就没有过多着墨,还把情况改了很多,但是我觉得(重音)毕竟对交代人物比较重要,王圣猷他不是个完人,但无疑是好人和好官-v-
2.宋代很崇尚道教,崇道闹剧历史上真实发生过两次,主角是真宗和徽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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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49:3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五章 前情下



  诸葛青第一次见到王圣猷的时候是昭符八年春,王圣猷三十五岁,在国子监祭酒的位子上已经待了三年半,到了这年年末的时候,终于有了升迁的迹象。与之同时,皇帝与新任参知政事潜心数年所拟定的新法已基本成形。参知政事,形同副相,他感受到阻力,便先从职官制度大刀阔斧进行精简,令一部分官职与差遣名副其实。
  昭符九年元月,王圣猷被擢升为给事中,这官职为门下省长官,因其职能之于政治斗争的便利,易成为新旧两党争取与拉拢的对象,王太师希冀幺子不要轻易站队。王圣猷虽然属意新政中“富国强兵、兴办学校”等条目,然对政策可行性犹有疑虑,外加地域出身、平日结交亲朋好友,遂被默认为旧党之人。
  昭符九年仲夏,太上皇病重,服道士炼制金丹,崩。
  又三月,皇帝与新任参知政事力排众议进行改革,遭受保守旧党官员激烈反对,从弹劾新政实施政绩、影响之劣,逐渐转向对新党官员私德、恩怨的指责;更有站不住脚的攻讦、谩骂要求官家不可重用同一地区之人,恐结乡党,为祸风气。致使两派党争沦为意气之争。
  昭符十二年,新政实施效果并不理想,虽以富国之法开源充盈国库,更改不了“与民夺利”之实。六月,副相改革科举制,废明经,存进士,取消诗词、文赋的考核,改以策、论等。新政触及上层士族利益,也未考虑到执行中实际出现的诸多弊病,长期兵弱问题并没有得到改善。
  九月,大旱,有上疏请废新法者,帝不安。经三年党争,朝中官员波及大半,内耗已初现端倪,太后急召皇帝商议,皇帝妥协,立时废除新法,减轻百姓重税;副相被罢免,旧党势头正盛,对失去领袖的新党进行反扑报复。
  王圣猷不忍,为一位新党官员求情,遭到牵连,一并被弹劾,王圣猷自请外放,知庆州军州事,帝准奏。
  离京前,诸葛青在亭中为王也温酒辞行,诸葛青想起之前两人间的对话,开玩笑道:“恭贺你,这下子就梦回军事重镇,去庆州当一州之长官了。”
  王也无奈:“你少拿我寻开心了,直降两品,放在别人身上也得郁闷大半个月,这话捅得我心里跟筛子似得嗖嗖漏气呢。”
  诸葛青哈哈一笑,去倒酒的手被王也阻止,他抬头对上王也一双审慎的眼睛,在日光下泛出点棕栗色,他沉声说:“诸葛青,你实话告诉我,我们以前真的没有见过么?”
  诸葛青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天终于要来了,他张开嘴尝试了下,果然,有关此方世界的转世和入道成仙之事根本无法说出口,只要他动了这个念头,连做出唇语都极为勉强。
  他垂下眼,任凭王也攥住他的手腕,听到自己说出了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就想好的答案:“……你和我的一位朋友相貌神似,所以我方寸大乱,等醒过味来,便意识到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你——”
  两人陷入了沉默,温酒器的水烧热了,咕嘟咕嘟地开始冒泡,但谁也没这个心思去管,这个答案显然不是王也想听到的。
  王也最终叹了一口气,松开了他的白腕子,用手捂住了脸:“诸葛青啊,你说你这个人……平时说话无论对谁都是甜言蜜语,滴水不漏的,怎么和我掏心窝子说上两句,就非要扯那么拙劣的谎,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吧。这种话谁听了也不会开心的。”别再去伤别人的心了,伤我一个就够了。
  诸葛青依旧无言,他低头看看自己手腕上一道浅浅红痕,然后就缩回了袖中,他的皮肤很容易留下痕迹,是被那人一时的情绪外露掐出来的。王也的误会全部在他预想之内,他并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无论王也对他是何种反应,伤心、愤怒、还是讥讽,他早已心中有数,对他的心境并不会产生过多的影响。
  “无论如何,银鱼袋的事,谢谢你。”
  王也笑了笑,他已经瘦了许多,脸上轮廓重现青年时的深邃与棱角,一双剑眉星目望着诸葛青,嘴角挑起一抹笑意:“我觉得你肯定有自己的苦衷,谁没有秘密呢,我不会生你的气的。青,我一定会让你因为我这个人自身的原因被吸引。”
  诸葛青怔住了,刚才他似乎见到了只会出现在那个异人王也脸上的温和笑意。他今日原本来是想规劝王也考虑下归隐修道,既然离开了京城政治漩涡就最好别回去。所谓王也四十岁前的命中大劫并非无事诳他,而是确有这么一回事,这劫若消解不了会危及身家性命。而修道这条路,就是能化解劫数的一个办法。
  王也在诸葛青心中的地位超凡,是他心魔所在,然而深埋之下的冰山其实是源于他对自己修行心境不能稳定掌控的阴霾,经由罗天大醮与碧游村终于让这颗不安宁的种子生长起来,长到令他不可忽视的地步。术士趋吉避凶,顺应天理,而异人炼炁经过千难万险,二者并不矛盾,若一昧顺从自然,人类早就在原始时期便灭亡。
  所谓瓶颈,就是用来打破的。诸葛青想,我不必劝王圣猷了。
  那一度所仰望的自信、强大的王道长,他想要以对等身姿与之站在一起的人,曾说他的先祖作为术士,明知大势所趋却为了天下苍生,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自己最钦佩的前辈。在碧游村,他对诸葛青说“抱歉,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我擅自改变了你的命运”。夜逃时,诸葛青对王也说,我也很喜欢你这个人,因为你是和我完全不同的一类人,做事总是先替别人考虑。很多时候诸葛青眼里的王也因为心境需要而呈现出特定的那几面来,在他脑海里徘徊不去,然而某种程度上来说,诸葛青知道他们其实就是一种人。
  诸葛青不可否认先前有些轻视作为凡人的王圣猷,直到这一刻,他才将王圣猷当做是独立于王也存在的人,而不是这黄粱一梦的世间依附于昔日友人的一个虚影。王圣猷也有他自己的理想和操守,他那种令人痛恨的倔劲可以看做士大夫的迂固,当然在党争这摊浑水中,相较而下他是一个忠君爱民、整日操心的淳朴典范。
  诸葛青感觉修炼有所松动,回去闭关后获得了冥冥中天道的启示,只有将这一切看做真实,他才能成为王也的锚,破开命运的坚冰将他带回原来的世界。
  然而此刻,他在十里长亭中笑得很开怀,一扫眉间阴霾,举杯对王也说:“好,那我便拭目以待。”
  ——
  诸葛青说了一段,发现外面天色有些昏暗,王也手撑着脑袋打起了盹,迷迷瞪瞪快要睡过去,他干脆停下,泡了一壶热水,回来时王也果然脑袋一歪睡熟了。诸葛青无奈,穿过他腋下托着背和膝弯把他抱起来,小孩的头歪在他肩上,都快到床边时王也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说:“咦,先生,我怎么睡着了?你故事讲完了么?”
  诸葛青道:“还剩不多了,没有关系,改天讲也可以。”他帮王也掖好被子,转身要走,王也拉住他袖子说:“没事的,我还能坚持。”
  诸葛青背对着他,脊背有些佝偻:“也哥,我有点累,改天吧。”
  王也犹豫道:“先生,你……是不是受伤了,我闻到了血腥味。”
  “还是瞒不过你。”诸葛青捂着嘴咳嗽两下,他侧头看了一眼,抿了抿嘴唇。
  “!”王也正抬头专注看着他动作,眼前突然一黑,被一件满是诸葛青气息的袍子蒙头埋住,等他从里面挣脱出来,床前的地上只剩了一地衣衫,一只赤狐神情委顿地趴在上面,一副恹恹的样子,三条火红的长尾巴盖在身上,慢慢拍打。
  王也大惊,手忙脚乱穿了鞋下地:“先生?”
  “我刚闭关两天,神魂不稳,说了太多的话,遭反噬了……”赤狐眼睛显出流转不稳的灰蓝,血丝从嘴边不住流下,斑斑落在胸口的白毛上,诸葛青每说一句,嘴边就溢出粉红的血沫,他不由得低头用舌头舔舔那处,想给自己理理毛,结果怎么也清理不干净,鲜血在白毛上像艳丽的梅花一样晕开。
  王也心如刀割,手虚按在赤狐背上:“求你不要说了,先生……”
  诸葛青于是不说了,拿爪子搭着自己的额头,尾巴包裹着身体团成一个球,呜呜叫了几声。
  王也试着抱起这火红的狐球,掂了下惊奇地和赤狐对视道:“比小狐狸是大很多,可是怎么这么瘦啊。”
  赤狐龇了牙,可惜不好再说话,只能发出呜呜嗷嗷的声音,听起来和撒娇没区别。因为现在不是冬天啊,傻小子。
  王也回身拿了诸葛青的袍子擦干净血,将赤狐包起来深吸一口气运到床榻,嘴里又默念道:“好重呀……”
  赤狐动了动腿,尾巴上的毛炸起来显得极为蓬松,“呜——”地长啼一声:奶奶的,你居然嫌我胖?
  王也赶紧给狐大爷顺毛:“不是,我不是那意思……明明看着挺瘦的,啊,是不是三条尾巴特别重?唉,拖在地上都要弄脏了,还是做人比较好……”
  王也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手从背上捋到了脑袋和脖颈,赤狐被摸得心火都平息了,耳朵耷拉下去,眯着眼喉咙里发出了舒服的的呜呜声,尾巴也不自觉地缠上王也的手。
  王也笑了,他低下头,嘴唇在毛茸茸的额头上轻轻触了一下,粘了一嘴的毛,然后下巴搁在赤狐脑门上,眼睛亮得如同星辰:“弟子会一直陪着你的。”
  先生不怕,痛痛飞。
  赤狐瞪圆了眼睛,僵成一根大型狐狸棍子,然后将头埋进了蓬松的大尾巴里,怎么戳也不理。
  八岁的小男孩抱着一只大狐狸躺在被窝里,小声说着话,靠着火炉般的暖源睡了过去,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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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这都是命


  第二日清晨,诸葛青便恢复了人身,精神百倍地出门在村子里溜达了一圈,摘了点柳条和野花编了个花环给小弟子,理所当然地被王也一口婉拒。王也和诸葛青都以为这段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谁知刚用过了飧食,在藤椅里小憩的诸葛青“嗖”地一下就变成了毛团,在层层叠叠的衣衫里挣扎了一阵儿,然后在王也呆滞的目光里跳下了地,扒拉了一下他的衣角。
  变成赤狐后身形愈发往长条发展的诸葛青抬起头:“不好,小也,你快看看我是不是变小了一圈?”
  王也提着被狐狸爪子勾着往下滑的裤腰,闻言眨了眨眼睛,在自己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他叫出声。
  这不是在做梦……
  王也蹲下来,视线越过赤狐的头顶,落在了火焰般的狐狸尾巴尖上,吞了口口水说:“先生,你好像多长了一条尾巴,现在有四条了。”
  诸葛青也有些吃惊,开始原地追着自己尾巴绕圈,转了两圈之后发现这行为实在太傻,于是犬坐于地,将尾巴搁到身前像扇子一样铺开,果真三条毛茸茸尾巴下还有一条略显透明的狐尾虚影,尚不能随心意而动,软绵绵地垂在地上。
  诸葛青心情复杂地用前爪按了一下,感觉上面的灵气分布不太均匀,他转头对王也说:“吓着你了吧,看来是我修炼出了点岔子,你就在旁边等一会儿,我进内景算一卦。”说完赤狐就阖上眼,王也也不敢挪动他,就坐在边上守着。
  诸葛青进了内景照旧是四脚着地的狐狸,心魔见了他嘴角一撇,颇为嫌弃。诸葛青没有理会他,寻得一个静处,他置身于模拟鸿蒙之初的一片沧茫,先就身形变化问了个吉凶,召出一个拳头大小的火球,轻松打破,卜得了个“损卦”来,这是告诉他所问之事先难后易,因祸得福,只不过损己利人——初时虽有损,然而坚守本心,终可得利。
  诸葛青咧了咧嘴,想着下一个该怎么问,心魔这时候从他身后冒出来,撸了一把他尾巴,一脸欠揍地说:“我说你没事怎么又把自己折腾成了这样,不如换我上好了,算个卦、透露个剧本就能轻易遭反噬,还是你命犯姓王的?”
  诸葛青摇了摇尾巴,抬爪把咸猪手打开:“话赶话了哪有不说的道理,再说我们来都来了,要出去当然要靠小王啦,他能早点醒过来,我就能继续游戏人间了。”赤狐张开嘴,伸了个懒腰。
  心魔托着头睨他一眼:“啧,这么亲热,诸葛青你快收收心吧,你现在就像个变态一样,人家问什么你就说什么,不问都要摁着人家的头听你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我看你连命都不想要了——”
  诸葛青冷声道:“我死不了,你知道的。狐仙灵体不死不散,我又是锚,这个平行世界都围着我转——不是,围着他王也转,我有分寸。”
  心魔翻个白眼,口嫌体直地吸了一把大尾巴:“你可悠着点吧,普通人就是脆弱,哪像高贵又优秀的我们,这世更厉害了,养个熊孩子,到时候啪叽一下死了,大罗金仙都救不回来,我看你伤不伤心。”
  诸葛青突然觉得和另一个自己聊王也真是永远在扎心:“……你说够了吗,我要继续问卦了。”
  心魔一反常态地喋喋不休:“你不就想问这尾巴炼出来跟你对王也做的事有没有关系,这不明摆着吗,问题是你问出结果之后要怎么办呢。”
  诸葛青没说话,心魔却与他面对面坐下来,和他一起抬头看着上空悬浮的大火球:“行了,这次我就帮你,以后你再进来我一个眼刀都不会赏你,别觉得我从良了,我心都是黑的。一旦你有破绽我就会从你的负面情绪中趁虚而入。”
  从他们身上迸发出两股同源而又分属两极的力量,冲天而起,汇成一条隐现心月狐相的青色蛟龙,二兽彼此制衡又骨血相溶,被蛟龙后来居上,携着龙吟与云雾,击向那气势惊人的火球。
  诸葛青睁开了眼睛,咀嚼了下他所得知的讯息,果不其然,狐尾的修炼可以看做是本世界任务目标完成进度的一个体现,诸葛青的任务重中之重,是让王也的命运走上应有的轨道,得道成仙,便能达成大团圆结局回家了。若果他将前世王圣猷的一切遭遇向王也和盘托出,作为体现,狐尾理应修炼成功,对他自身进阶也有好处。
  王也虽然转世后将前尘一概忘却,然而此间幽冥地府很是特殊,王道长本就有全真派修习出阳神的基础,经过了一番红尘锤炼,其元神炼纯后只会越来越接近道家赤子之心,并且自行运转,与灵魂一起聚散成形。
  以至于王也自小就开天目,能看到一些常人目所不能及之物,皆是因为他的阳神远比不修行之人来得纯粹。
  王也见他久久没有吱声,便开口叫了诸葛青一声,却被一双狐狸眼盯住了:“王也,你现在还能看到我的真身,描述一下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子?”
  王也犹豫了下,说道:“目有萤火,毛发鲜红如焰,身形较之狼等还要高出一些。你的真身比起狐狸外表看起来更剔透,周围有祥光云雾。”他纠结了一阵,上前把赤狐抱了起来:“比昨晚看着更瘦了,但其实抱起来还是一样的重,那条尾巴……好像在发光耶。”
  哦,炁流露在外的体现,炼为己用应该就不会亮荧光灯了。赤狐用爪子挠了挠耳朵道:“真的进阶了,放下我罢,我再给你讲讲王圣猷的事。”
  王也却突然僵住,面露不悦地嘟了下嘴。
  这货卖萌真让人无福消受,诸葛青毛骨悚然问道:“你这,什么表情?”
  王也垂着头,鬓角几根散发显得他有点少年强做愁滋味:“我不听了,万一你再吐血怎么办?”
  诸葛青于是好声好气地说:“哈哈怎么会,为师就算吐一点血也不会死的,我没有那么娇弱。吃点当归红枣煲乌鸡就补回来了。”然而他的外表一点也不具备说服力,王也看着赤狐日渐瘦弱的身躯,还有那条略显透明拖在地上的第四尾,面露不忍,不顾诸葛青上蹿下跳,吱哇嗷呜,转头拿了棉花塞着耳朵就去温习道书和术法去了。
  走之前还留下一句:“先生,你什么时候能长期维持在人形,不用被迫变成小狐狸了,我就再听你讲那个人的故事。”
  那个人是哪个人,还不是你这货吗?这话我怎么听着有股酸味呢,哎你别走哇!
  诸葛青手拿剧本无法剧透简直快要憋炸,偏偏身边再没有一个人能和他畅聊当年友人A和小蓝孩的故事。尤其由于他已经不是人形,可以拽着个大孩子坐在小板凳上进行洗脑教育,王也对付个能单手拎起的小狐狸简直绰绰有余,不过他也没碰诸葛青一根毫毛,只不过是无动于衷、如对空气,挫伤了他为人师的一点自尊心罢了。
  诸葛青:???硬塞人家都不要听,我仿佛听到了内景里心魔笑得满地打滚的声音。可是我能怎么办呢,弟子是我教出来的,又舍不得打,认了吧。
  这都是命啊。上辈子他擅自改了你的命,这一世改还了他的,大家就是两不相欠了,只不过,王道长当时心里还是愧疚居多吧。
  诸葛·狐仙·表演系科班出身·郁闷到自闭·青,寂寥地走进了后院,夕阳下他的背影像一头无家可归的孤狼。
  他将去和院中唯一一只雌性动物,他亲手孵出来的芦花母鸡小红进行友好的初次会面,说不定聊得投机还能渡对方一把,届时鸡犬升天,看在仙缘一场的份上,还能勾搭着聊一聊他跟王也这档子事。
  可以想象场面一定是令人难忘的,鸡飞狗跳的,值得载入史册的。
  “咯咯!咯咯哒——”
  “嗷呜——“
  王也趴在书桌前,在白纸片上记录王圣猷的故事,突然竖起耳朵,什么声音?他侧耳听了一会儿,摇摇头,继续埋首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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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51:53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七章 局



  山中一晃就是近两年过去。两年间诸葛青深居简出,每日都有四个时辰被迫变成狐狸,早晚并不规律,好在过了时限便可随意变换身形,不致衣不蔽体。这七百三十日来,他从未有一天放弃过给王也叨叨前世最后几年的事。然而他一开口王也就拧眉望着他,一脸不赞同的神色,把碗筷一收就自己去房里温习功课,过了一个时辰出来洗了碗,然后就到院中修习拳法。
  如此一来,诸葛青实在觉得有些寂寞,渐渐地,若是早晨熬过了狐形,便出门与村里的父老乡亲站在阡陌上闲聊,把酒话桑麻一番。到了薄暮将近,诸葛青就怀里揣着封小娘子送的花笺或者小玩意儿,心情愉悦地回了家,王也看在眼里,倒也觉得先生有些少年气乃人之常情可以理解,并未多想。
  诸葛青吃惯了弟子给他开的小灶,因为王也没心思做便陡然停了,他很有些不习惯,咂摸了一下才恍然大悟,王也这是儿童叛逆期终于到了!
  当年他和白的这段时期渡过得比较平淡短暂,家长都挺开明,一发现问题就和孩子及时沟通,尊重他们内心的想法,心平气和,有商有量。诸葛青那时候刚上小学不久,觉得功课太简单不想做,诸葛栱虽然不赞同,却跟他的老师好好聊了聊,给他定了非常严格的计划,完成便可免了做作业。后来年级上去诸葛青完不成那些标准,便开始乖乖写作业了。
  ……完全没法类比,王也很听得进话,功课基本不用诸葛青催,也不偏科,卫生习惯不错,还能帮厨收拾个蛋羹出来,前途简直无可限量。除了睡得比较沉,叫醒需要诸葛青多花点耐性上去掀被子外,诸葛青觉得王也这么发展下去完全没有大的缺点。
  就是在讲王圣猷这些事上,王也寸步不让,等露出了稍微松动的意思,诸葛青讲了一盏茶的时间就开始咳嗽,王也又恢复了原样,连做菜时盐都少放,怕他掉狐狸毛——原本厨娘每日有一顿是给他们做了饭送来的,如今碍着诸葛青的反噬只好请她暂时不送了。
  待到了王也再大一些,十一二岁的少年心思更加难猜,开始想些更为不着边际的哲学问题,倒也没有问诸葛青“我是从哪儿来的”,毕竟他住在山野中,看的书多了,模糊有了点概念,人和狐仙种族不同,王也觉得问了也白问。
  他想到的是生死问题,生死观和生命教育是个亘古不变的话题,困扰了古今无数少年。若他的父母恰在身旁,自然是解答的第一顺位人选。然而王也远在蜀地,与汴京相隔千里,便不能成行。
  他一次看了不知哪儿翻出来的医书残篇,上面描了一具骷髅架子,王也见了心里惊惧,脑海里偏偏跑过诸多怪奇佚闻,魑魅魍魉。他强忍着又看了几眼,便把书扔了。
  之后辗转两天,夜不成寐。圣人之书谈论生死,儒家有“杀身成仁”、“朝闻道夕死可矣”之观点,而道家的庄子有鼓盆而歌与梦蝶二则典故,然而旷达与超脱背后,面对亲近之人的离世,难道真能无动于衷?
  王也实打实地困惑了,他隐约觉得不该是这样的,失去亲人必然感觉被弃于世上,感情愈是深厚,愈发悲哀。自此后与那人之间共度过的时光与记忆便只剩下活着之人知晓而已,待三代一过,又有谁记得斯人,况乎音容相貌!
  换位之于他与诸葛青,他又能否接受?
  王也突然发现两人间仙凡有别,终归殊途,他竟然无法想象下去,很大的可能是他的寿数先于诸葛青而尽。道曰今生,佛说来世,因此,修道是必然要争的;若他修道失败,百年过去,不过黄土一抔。
  修道本就是逆天而行,这条路上不知多少人折损,可是诸葛青却说过,王也是此生唯一会收的弟子。
  他那副片叶不沾身的花花公子模样之下却有一副温柔体贴的肝肠,王也已领教过了多次。如果自己死了,王也觉得他不一定会落泪,但也许会伤心好一阵子。
  诸葛青所说过的承诺,从不背弃,如今听起来,有种王也自个儿都没有底的盲目信任。诸葛青为何执着于领他入道途,他一点儿也不明白,就如同他不清楚为何村里人夸他少年老成,温润当中有些仙骨,王也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了。
  ……如果我走了,他会是什么反应?
  一道雪亮霹雳划过脑海,先生那位故人王圣猷不正是如此。狐仙违悖常理与人相交,虽未像搜神记等书中所述那样被人辜负,终究是看着朋友衰老,看着他,应命数而死去。
  那时,诸葛青听到才过不惑之年的友人去世的消息,他在想什么?王也觉得心里绞痛,他翻开被褥坐了起来,把窗推开,月光洒落在他的肩上,他睁眼就是一片寒霜,冰凉如水。王也迷惘又惆怅,他望着天幕上黯淡的星子,身体感觉很疲惫,可是精神上仿佛有一度高墙横在内里,遮挡了之后的风景,他逼迫自己不得不想。
  人有生老病死之苦,本是人之常情,然而狐仙白衣青发,容颜依旧,当他临水自照之时,想起故人与其后人光景,多少也会觉得有一丝无奈与悲凉。
  诸葛青遇到王圣猷是百二十年前之事,他一一细数二人间发生的小事,却件件如数家珍,感情自然而有生动有趣,不知在心头滚过几遍?王也知道,诸葛青是没有他这个记纸片的习惯的,这个人有事烂在肚子里,靠脑子记。
  诸葛青饮酒有量,从来不曾醉过,足可见其人克制。
  平日的诸葛青却语带轻松,追着撵着,非要把他们间的故事说完。王也恨自己太愚钝,他的一时任性,恃宠而骄,却是逼着诸葛青一次又一次地揭开旧疮疤,用轻松诙谐的故事粉饰这世间难测变幻的人心,鲜血淋漓的真相……连他都看出来了,从郡志那篇后序,以及后来王圣猷陷入的这场党争风波来看,王知州最后绝非得到了善终结局。
  诸葛青也说了,王圣猷至死未能回到故土,他梦魂萦绕间,依稀看向了汴京的方向。雪落无声,他走得也很平静。没有回家看一眼,那恐怕是他意识尚存于世时最大的遗憾。
  这是该和小孩子说的故事么,当然不是。诸葛青是想用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告诉他至关重要的讯息,其余的曲折细节无论多么惊涛骇浪,都随着人走灯灭、事过境迁,而消散了追根究底的意义,只管深埋在心中便好。只此一次,日后再没有翻出来的必要。
  是他一拖再拖,逼得诸葛青把那故事的版本一再修改扩充,以应对心智日益增长的少年的追问。诸葛青原先计划时,大抵觉得那虎头蛇尾,只剩了枝干的故事勉强能糊弄过了孩童。就算王也日后有了顿悟,发现了其中对不上的关节,诸葛青也不会猝然应对,早就准备好了回答——因为坑都是他亲手挖的。
  最近半年王也一直有种猜测,那本郡志很可能是诸葛青故意放在那儿的,他的外出与归来的时机都卡得恰到好处,让人不得不起疑。神机妙算,设局破局,本就是术士之强项。
  某一天,小孩无意间发现了老师房间暗格中存放的这个秘密,他会忍不住亲手将上面的尘土拨开,然后,为了看得更真切一点,他甚至会外出历练,在寻访之中把墨迹模糊的部分全都一一补全……也可能,诸葛青会待在他身旁,随时万分自然地递上一件什么东西,就足以让王也醍醐灌顶,发现王圣猷和他之间的渊源所在。
  诸葛青感慨过,王也的直觉太好,太懂得进退,以至于相比较他而言,好奇心便不是那么足。诸葛青为了让他上进,想过了很多方法,几年间也曾寻访过各地道门,天师府还有南宗、北宗,探讨道门的发展与合并、改良功法,稍微有了点思路。但是王也脸皮真的厚了些许,竟对诸葛青说,若能得希夷先生陈抟之睡功,“每寝处多百余日不起”,这是多好一门上乘功法,最后也可得飞升。
  然而诸葛青脸色却变了,他默了一会儿,只是在王也头上敲了个暴栗,教他脚踏实地,修身养性,不要动什么歪脑筋。
  王也在疲惫中合拢眼皮昏睡过去时,心里还在想,诸葛青身上,有太多秘密了。
  他担着不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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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54:57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八章 起念



     
  诸葛青累不累王也一时半会是想不明白了,不过被挂念的正主此刻真有些招架不住。
  大抵是生活实在过于安逸,诸葛青后脑勺挨上枕头不久就开始做梦,回到了在汴京时那段偕友赏月、煮茶论道的时日。其时王也任给事中,一日突发奇想拖着诸葛青去香水行里泡澡。
  一墙之隔传来丝竹之声,往来于澡堂的歌伶妓子各个额画梅妆、云鬓香腮,弹筝执笛,歌喉婉转若出谷黄鹂,声遏行云。待日薄西山时赚得一日的缠头才会散去。他二人一来担着职务不便高调行事,二来诸葛青不欲旁人近身,便觑得人少的时辰找了处僻静所在,只唤了个老实稳重的伙计前来伺候。
  说来诸葛青那副容貌,一个不慎落入脂粉堆里,便有如泥牛入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想脱身不得先剥层皮下来才怪,不光他有这点自知之明,就连王也也是赞同的。
  澡堂里热气氤氲面上蒸得发汗,他雪白皮肤从脸到胸膛熏得绯红,一块巾子甩在脖子间,像条失去了梦想的咸鱼仰靠在池边昏昏欲睡,喝了点茶水勉力维持精神。
  王也本是趴在池边任人揩背,转头见了他这德行,涉水过来拿了皂荚给他搓背,稍微使点劲就红了。
  诸葛青叫唤了几声,被按着肩胛骨挣脱不了,便喊出了苏子瞻那句“尽日劳君挥肘。轻手,轻手,居士本来无垢。”
  王也扑哧一笑,倒真的放过了他,拿起瓢往他背上浇了点水,激得诸葛青轻轻摆了下头,圆润的水珠从他下颔滚落下去没入锁骨的凹陷处。王也问他:“你之前从来没进过澡堂子,怎么皮子上一点尘垢也没有?”那张脸凑近些许,热气呼到诸葛青裸露的脖颈间:“而且我发现你很少谈及亲朋好友,似乎这里只与我等熟稔,难道你真是仙人?”
  诸葛青讪笑两声,他侧了侧身,坐起来点,背贴上微凉的白石,舒服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怎么没进过,杭州城里澡堂也挺多的,但论民俗作风还是北边豪爽,外面那阵仗可把我给唬着了,这都什么呀……。”
  王也听到他蹦出些不地道的北地口音,便只是笑,拆了自个儿发髻掬水打湿洗了起来,他虽已年近不惑仍是一头浓密乌发,得亏前半生过得极顺遂,并不十分劳神,如今肾气尚可,鬓角零星有几根白发。
  诸葛青给他号过脉,意外的是发现他有些肝郁气滞。王也自述年轻时有段时日过得很是荒唐,后来逢上亡妻缠绵病榻,心思忧虑引起情志内伤,虽经过仔细调理,外表尚且还算精神康健,内中却是有些不足。因而才有当年他二人初逢时那怒极冲心之下的一昏。
  诸葛青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以手指拨弄出阵阵涟漪,眼角余光注意着王也的动作,这澡堂原本香汤清澈,雾气缭绕,彼此也连面目也看得模糊,谁知诸葛青目力极好,他眼神略游移一下,便从王也身前掠过去,未着寸缕啊……
  诸葛青心想,真个君子坦荡荡,我还留了条裤头在身上呢。王也见得他露出淡淡笑意,手指伸过来作弄他身上痒肉,诸葛青躲避不及,往后缩时水中打滑就要摔倒,被王也攥住了手臂一拉。他低着头“砰”地撞上对方锁骨,低呼一声便醒了。
  诸葛青扶着额角枯坐半晌,也记不得是否真的发生过这样的事,毕竟时间太久了,但这确实是王也做得出来的事。
  直男就是心大,细枝末节的事上没什么顾虑,你跟他较真他反会拿情谊深厚糊弄你,毫无越界的自觉,这性子说得好听点叫豁达直爽、乐天知命,难听的话可就多了去了。
  可惜诸葛青想了想,发现他就是吃这套,王也的个性极对他胃口,即便不再是同道的术士,也依然有他独特的人格魅力。今时不同往日,在这陌生世界上,除了王也身负转世之谜以外,自己在那人面前不仅完全放松,反倒会露出些完美乔装下的真面目。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信任不再基于对方的人品与性格,而是发自内心,从感情上都倾向着他呢?诸葛青也说不清楚转变的契机,本是他被授意引导友人,然而有时却觉得自己置身此间,惟独在王也面前,才能时时提醒着他原先那个诸葛青是什么样子的,不致于在时空洪流中迷失。
  以人为鉴,可以明得失,王也大约就是他的镜子。
  诸葛青抱着被子又睡了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这回换了十三岁的王也突然跑到他床前,披头散发,草草披了件衣裳,胸口不断起伏,用一种遑急的语气剖白道:“先生,我会一直陪着你,我会听你的话好好修道,你说什么我都会照做,要讲王知州的事你就说吧。”
  诸葛青原本没有什么起床气,然而这番话实在太过于冲击,几乎可以说是劈头盖脸。他坐了起来,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匀着火气握着王也的手耐心劝诫道:“不要为了我修道,这几年我培养你的用心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修道是你自己的事,你得学会判断,找到适合自己的道,它是你有力的支持,否则就会滋生心魔。”
  “我的支持就是你,所以我一定要长生,要活下去。”王也眼睛突然红了,诸葛青曲起腿,手按在王也单薄的肩上让他坐到床边,用被子盖住裸露在外的双足,循循善诱道:
  “我不是。你将全部心神与目光放在一个人身上,却看不见其余的风景,这是依赖,这不是支持。你就没有想过,如果没有我你会去做什么。小也,你有没有别的梦想?”
  “我的梦想……就是追随先生,有朝一日,能站上同样的高度与你并肩而立。”王也和他对视着,慢慢吐出话语,他仍然满眼憧憬,清澈的褐瞳里有种几乎能刺痛诸葛青的自豪与孺慕。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这是他教给王也的,可是他哪里配。诸葛青倒吸一口冷气,上一个梦境相隔不远,乍然惊醒令他头脑有些钝痛,仿佛看到某种宿命般的反转在两人间产生。
  他不由自主地伏低身子,手肘撑在膝盖上与王也平视说:“其实,我本可以和你不相遇的,你懂我的意思么?”这有几分冷硬的话语一出口他便猛然察觉出其中的蹊跷,以他性格本不该如此冲动。此时并非和盘托出的时机,况且天道规则怎么可能让他轻易说出转世之谜。
  王也依然死死盯着他,发红的眸光一闪,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随即从头到脚湮灭成了了旋转不停的微尘。一旦打碎思维的樊笼,虚幻的世界便如同玻璃碎片开始分裂崩塌,周围的环境重新回到了模拟鸿蒙的一片混沌。
  诸葛青一个后翻躲开了最大的那片映出王也身影的碎片,他的指尖一点蓝色火苗忽闪忽灭,最后在内景回归平息后熄灭。他站在自己的内景中,捂住了胸口,那里不知什么时候插入了一块巴掌大的不规则碎片,深度足有一寸,鲜血从细微的伤口处蜿蜒滴落下来。
  诸葛青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这是……心魔,怎么会,我怎么会再度生出心魔?
  然而空荡的内景无人应答,就连先前被控制住的那头心魔都无影无踪,诸葛青苦笑起来,伸手将那碎片拔了出来,迅疾点了几处穴道。
  他坐下盘腿调息,就算王也最终因为自己的介入而改变命运,是好是坏,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准。可他竟然担忧起了那孩子在人格与心智尚未健全的情况下,因为师长的影响慕强而走入歧途,这……算不算是他在自作多情?
  王也和我是不一样的,他的仙途也不应该被人牵累,特别是我啊……诸葛青有点落寞地想,但很快他又调整了心态,振作精神抚平了衣襟和发尾。
  要对他多一点信心,也要相信自己。诸葛青对自己说,人有七情六欲本是正常之事,如果他真有了越过界限不可取的念头,你这个做先生的还能引导他。千万不要心急。
  不能心急。
  



备注:一个入戏&本色出演(?)小剧场
诸葛青一摔剧本,导演你说清楚,为什么不能是我,我是喜欢王也没错,他崇慕我就变成拖累他了吗,我躺着都中枪??
王也在旁边摘下隔音耳机,翻了翻剧本,张嘴问:等下,青你刚才,是说喜欢我?
诸葛青愣住,开始脸红,反驳说,我不是,我没有,你不是戴了耳机听不见吗?
王也怜爱地看着他:你知道有门技巧叫唇语吗?
诸葛青打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王也拉住他认真地说:我从小看你的戏长大,十几岁的时候就喜欢上你了……一直到现在(突然小声)
童星出身的诸葛青懵逼,脸更红了,然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撸起袖子想要卷起剧本打人。
导演本来在认真解释此处的心理活动,突然和灯光师一块被闪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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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55:2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十九章 输了


  诸葛青调息片刻便站了起来在内景中开始随意走动,没毛病,上下前后左右不分,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家的味道。
  他凭直觉推断出离开这里并不困难,但险些分不清虚幻与现实的情形对他来说是头一回,这跟贪禅有本质区别,更像是一种术士自带的预兆。此地是不可久留的,诸葛青决心直接去找王也,那孩子恐怕是遇上了什么,若他面对区区幻象都要动摇心境,只怕是会陷入更加棘手的境况。
  就在他屏息收念时,跟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诸葛青一下就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收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紧缩一下,声音也因激动有些发抖。
  “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人颔首笑了笑,眉宇间露出了久违的疏朗,那种明快的笑意看得诸葛青心中一动,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他说:“诸葛青,好久不见。”
  诸葛青缓缓睁开了眼,打量了下身处的居室陈设,瞥到桌上一杯剩了小半的杭白菊茶,是之前白日里一壶酽酒烧得喉咙里冒烟,他中途醒过有些心气浮躁,灌了消火用的。
  这一次是真的回来了,他顶着对虚浮的黑眼圈,吸着略微发红的鼻子,才发现整条棉被掉到了地上。诸葛青伸了伸腿发觉够不着,干脆往里一滚,将手背捂上了发烫的眼皮,许久许久,从眼角滑落一滴清泪,房中响起一声呢喃低语。
  “你这个骗子……”
  近些日子,诸葛青满心以为自己提前过上了每日用餐梳毛睡到饱的养老生活,王也对他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指东绝不往西,快将诸葛青当自家祖宗供着,偏生礼数挑不出一点逾矩。
  诸葛青当了那么多年谦谦君子,为数不多的亏心事全犯在这人身上了(其实也没做成),王也待他愈是好,他愈是无所适从,也用真心以礼相待,画面以一百二十迈的速度直奔春风化雨而去。特别是被那接近原版的温润眼神注视着,诸葛青莫名尾巴尖炸起毛,感觉自己被王也看穿了。
  怎么会呢,十三岁大的孩子,他说服自己,你怕个屁。当然很久之后诸葛青才知道王也那会子拿他当孤寡老狐照顾。而现今他在小王面前提起某人,王也已经渐渐麻木到没有什么抵触情绪,甚至听到好笑的部分还会露出些会心笑容。诸葛青不敢问弟子态度怎么变了,要是被反问一句他这么长时间执着于何,场面会相当尴尬。
  真不能小看人家,大概没个两年他就没什么可以教给王也的了。拥有奇门的术士在推演与术法上占据绝对优势,类比来说大家术士都是用纸笔演算的,武侯派以自身所在定下中宫,精于珠算,那也不能算作弊,而王也就属于操着计算器开挂,一下场规则都作废了,自然吸引全场的视线。
  诸葛青基于某些原因留着武侯奇门没有对小王倾囊相授,想想王道长半路出家那四盘转得飞快的剽悍,他还想再观望一阵子,至今没能触及那王也所掌握那一门八绝技的本源规则也是一个原因,最后决定奇门这块干脆留白,理论上知道怎么一回事就行。
  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君子不器,这是诸葛青技多不压身的倚仗。然而对于王也,诸葛青很遗憾这个时间点三丰真人还未出生,就算他能将太极拳囫囵教一遍,却难得武当太极拳的精髓,亦没有能力去把太极拳的雏形领悟出来,揉成一团灌下去又不致于引起王也的怀疑。
  目前道教虽是国教,发展得相当不错,但和后世相比却远远不够。
  静功与外功的修炼是实打实用时间和精力垒起来的,一个能打的术士,光是头脑聪敏还不行,还要懂得触类旁通、思维灵活。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诸葛青能够用经验带领王也去触碰那重境界的高度,这取决于他眼界的宽广,其余的修炼除了要靠个人天赋尤其是悟性为主外,心性同样占据极为重要的一块。
  得,又回到了原点。王也的原生家庭从物质与精神上都给他创造了良好的条件,与前世比起来只隔了时代的差距而已,甚至有所欠缺的诸葛青都能及时弥补,带给他远超时代同龄人的眼界。
  诸葛青对王也的命运不愿过多干涉,以免节外生枝,你说带个男孩子吧,精神也得富养啊,他于是打算等王圣猷的事了结,就散养小王,闯荡一番然后让他尽早独立。
  他马上就发现了王也的异常,人小的时候缺觉真的很要命,王也发呆的时间比平日足足长了一倍。诸葛青不想看到王也年纪轻轻就眼下青黑像个国宝,于是找了个空和他促膝谈心,七拐八弯说了一通这才搞明白他是纠结起了生死。
  “你无非就是想知道,人死了之后是什么个状态,是意识去了另一个世界,还是什么都没有?”
  “但是无人可以证明,先贤的办法基本都是以假设进行推导,玄之又玄,或者推托于通鬼神的力量,流于无端猜测与巫祝之术。”
  王也撑着头露出深思的表情,而后对着他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个说法。
  “你想知道王圣猷最后怎么样了吗?”
  “是,弟子回去思索之后觉得先前想法过于幼稚,一再推拒实在无状,先生自然护惜自己身体,那么是否有教导我的深意,希望不吝赐教。”
  王也低着头时,眼角也有略微上挑,嘴角却绷得严肃不苟,显出了后日的一点风仪,很是唬人。
  他转开眼时正对上诸葛青探究的眼神,狭长眼里露出点远山般的黛青色,就像是把他看透了一般,王也心中一突。
  “给你两个答案,真假你自己判断,又或者说,”诸葛青拎起一包香榧,敲开了外壳,咔咔地嚼了起来,简直暴殄天物,“这世界上的事嘛,就不能简单用非黑即白来作区分的,你也不小了,该早日接触一点儿真实的世界。”
  “我相信我的眼睛所看到的真相,这句话不只有表面上的意思。”诸葛青弯了嘴角,揉了一把王也的头,用的那只油乎乎的爪子,王也被摁得往前一栽,抽了抽嘴角。
  “第一个。”诸葛青清清嗓子,竖起了食指。
  王圣猷据官方说法是病死的,长年劳累,又受了几个月牢狱之灾,于是谁都没想到一点小病便让他身体迅速垮了下去。过了几十来年后,新即位的皇帝开始为之前党争中受牵累而埋没的官员进行逐一平反,本来王圣猷不在此列,后来有人上奏,皇帝一拍脑袋,得,怎么能忘了这位功勋名望放在当朝皆可封侯的王家人呢。
  但野史逸闻说道,王圣猷往了阴间后被任命当上了庆州府的城隍,托梦给了新君,于是这一切都变了。
  “他不是什么高高在上做出施舍姿态的神祇,世人需要一个面目模糊的神像,信仰也好,慰藉也罢,冠之以当地名人,为其塑身立庙不过是锦上添花。然而只有长眠于地下之人知道,自己所做的不过是分内之事。”诸葛青说。
  当几乎所有人深陷党同伐异的狂热,为了一己私欲互相倾轧,文人大约会挥毫一笔感慨时局与冷遇,只有少数的人还能葆有初心,尽可能行一些惠民之举。
  他就成为了这样一个人。
  他本可守望这片故土直至再次迎来曙光,届时做中流砥柱也好,归隐乡野、粗茶淡饭了却余生也不错,可他时日无多了,这些都成了泡影。于是这最后一次筹谋便事关他身后之事,我不知道他哪来的信心,觉得隐瞒这些可以换来暂时平静的局面。
  一位臣子的名声算什么,碾压在人精神和躯体上的,是一整个时代,是那些重逾千斤的东西。
  四十余载,化作碑上寥寥几行。
  何必再问值不值得。
  “说真的,我本可以不理会他,可我还是得承认,我输给了一个已死之人。”
  诸葛青明明在很温柔地笑,眼神没有焦点,但王也却觉得那是一副既惋惜又敬重的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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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7 19:59: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十章 久别



  外面下起了一阵溟濛细雨,诸葛青虚望着庭院中的丁香,面前翻开的“苑武郡志”仍旧停留在之前的那一页,朱批圈点了“圣猷殁,时年三十九岁”,此一幕便自有无限春愁。
  一阵风突兀而至,穿过竹帘搅乱帘钩,也将案上泛黄书册缓缓翻动了数页。王也注视着那些白纸上印着的墨字,没有太多浓墨重彩,只言片语便讲完了一个人最后的归宿。
  良久,王也的声音打破了室内的寂静:“先生,为什么说野史逸闻版本中的王圣猷当上城隍,托梦给当时的君王,而后一切就变了呢,难不成最后又起了波折,王知州究竟有没有得到平反?”
  诸葛青:“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民间说法模糊了重点。若真有神明,不至于待到他身故才显灵,有此一说,皆在人为。王圣猷曾为国子监祭酒,深知办学之重要,因此来到庆州后大力在当地兴办学塾,也鼓励民间士子兴办书院。病故前还尚未见成效,然而百二十年间,单苑武郡一地便出了十六位进士,一位探花,一位榜眼,另有两位武状元,远胜从前几倍,其开化民智之功可见一斑。”
  他迎着王也敬佩的眼神却是莞尔一笑:“想来他若是知道了这事,只会不以为然,说科举取得的功名也不过是那些士人自己的努力罢了,跟神明保佑又有什么关系。”
  “可他毕竟正好处于那个位置上,亦做了惠及百姓的好事,不是吗?”王也笑了一下,觉得先生这位不信神佛偏又通晓道学的友人性格真是有趣。
  “又加上王圣猷任内颇有惠政,他死后未得到平反时,尚且有人偷偷祭祀,等到后来一位臣子奏请为新政中被牵累的官员平反,这才皆大欢喜,他的后人与亲族也觉面上有了荣光。当地百姓感王圣猷之德,奉他为城隍神祇,塑身立庙祀之。”诸葛青将茶碗捧到了手中,狭长眼眸微启,中有光华闪过,若水银倾泻。
  “因而城隍托梦一事,便是闲人所传编入野言稗史,权且一听,当不得真。”
  “原来竟是如此,还是个令人觉得安慰的结局。我以为那个托梦……嘿~”王也抓了一碟巴览子,不好意思地看了诸葛青一眼,后者便嘴角微挑,将茶碗搁到了桌上:“你以为,是我作法托梦给了那年轻皇帝?”
  王也便吱唔几声,飞快揭过了这节,诸葛青反而倾身过来两手捏住了他腮帮子,揉搓了几下感受了番满满胶原蛋白的弹性才松开手。他仿佛又得了活力般松快了一口气,继续说:“其实这办法我也曾想过,但到底也没有去做。”
  “啊?”王也不顾脸上被蹂躏出的红印,往前挪了挪胳膊和腿,手支在膝盖上将头往前凑了,“既然都想到了,怎么不做?”
  诸葛青摇摇头道:“就是觉得没意思。我毕竟是狐仙,是个异数,怎么好插手去管人间之事。这些因果造化,本来都有定数,我的确担不得的,而且王圣猷他……”
  当时诸葛青在王圣猷的墓前站了很久,默然片刻,只说出了一句:“你还欠我一顿酒。”
  诸葛青蹲下来摸着碑上的字,神情复杂,手指却温柔地像是在抚摩一件上好的白瓷,而后他慢慢从怀中掏出一只瓷瓶,拔开木塞,将里面的醇酒泼到了坟前,低头时一滴温热的水落在手背碎成了几瓣,在寒风中转眼变凉,他恍然未觉,只是突然抬起头看着远处的荒原。
  有些残雪还没有化,这时他才终于感觉到了什么——友人的炁从天地间彻底散去了。
  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
  若人的灵魂是能量体,组成人生命之力的是宇宙星辰之上的无形无色的气,那么死亡便是能量熵减的过程,此刻尘归尘,土归土,故人便又回到了天地循环之中,也许终有日,我和你会在天地间再次重逢。
  诸葛青神色倒是有些犹豫了起来,抬手帮王也整了衣襟:“小也啊,你觉得你自己相较以往长大了吗?”
  王也脸色变了变,也将手搭在诸葛青手背上,稚嫩面容尽力憋出严肃之色:“先生,有话好好说,不要吓我真的,我不禁吓。”
  诸葛青垂眸看着他,叹了口气说:“前些年时想着拣点枝干与你说一说,不想拖到现在,你又聪慧通晓人情,事到如今我没法拿你还当个半大不大的孩子,其实也没什么鬼蜮人心的东西。几代已过,翻来翻去不过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王也仰了脖子,睁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盯着他看,诸葛青出神了几秒,好像头一回发现这人眼睛像只猫科动物一样溜溜圆,还贼大。
  未免自己又拐到一些怪异的联想上去,诸葛青袖起了手清清嗓子:“关于王知州是怎么去世的,他家人最后怎么样了,这第二个说法,来自于我,毕竟亲历者中所知最多且活到现在的也只有我了。”
  -
  诸葛青先和王也聊了点关于生魂的概念。
  “这个世间不知为何早已没有了神灵的踪影,虽有幽冥地府,却并没有阎罗鬼差,什么都没有,你到了那一处才知道什么是虚无。以前遇到别的修道者,说从前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还有轮回转世,还有尸解成仙,到了如今,气散了,人就真的没了。”
  “这世间一切有灵之物只能通过灵力的气息来分辨化形之下的本魂,但即使存在托生,因为时间清浊灵气的分布,命格与七窍等诸多外在原因,气息也会有所不同。”
  所以诸葛青在内景中看到了王圣猷时才会那样惊讶,这实在作不得伪,也不像是心魔生乱,不说在面前现形出一个故人能动摇他的内心,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就算再有间隙也早已被别的什么所填满。
  比如说和王也所度过的这七年的光阴,看着他由一个赤子成长为如今的模样,诸葛青感觉内心世界也受了刚柔并济的锤炼,有了许多体悟和延展;比方说王也和他,的确有些东西是完全不同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并且能同行一程。
  王圣猷说,诸葛青,好久不见。
  这句话在诸葛青心头转过很多遍,但没有哪一遍像这次这般让他尝出百种滋味,他不是没有想象过生魂在他面前时会和对方说些什么,但这和发梦毕竟不同,阔别许久的故人只需一句话,就能将他击溃。
  诸葛青手指动了动,但王圣猷的魂魄依然自顾自地说:“我一直在注视着你。”
  之前没有这一句,诸葛青突然抬头:“等一下,你能看见我,怎么会……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王圣猷却依然执着地问他:“你现在过得还好吗,听说我当了城隍,但我只是意识上感觉被困在了什么地方,你有找过我么?我想像你这样的性格,肯定是来过的吧。”
  “你已经死了。这位……老兄,我不相信什么城隍,毕竟你还当时在人间遗留了点冤屈,若是有了神格怎么不显了神通亲自来料理后事。你还是知道自己的死因的。”
  “被人买通府内仆僮在饮食里放了一年微剂量的慢性毒物,本来不至于很快发作,少说能多捱五六年,但是我入了两回狱,身体垮下去不消两个月时间,幕后主使估计都没料到那么快。”
  “查是可以查,但是找不到证据的,他们很谨慎,何况那种情形……你应该明白,不能再出事了。”
  诸葛青揉了揉眉间:“既然你知道的那么清楚,那怎么一句话都不留就一个人赴死了?钧岚她,实在是难为她一个姑娘家,哭肿了眼睛还消瘦下了许多,及笄不久父母双亡,要主持一切事宜,身边只有舅舅帮衬着。”
  王圣猷安静地听着:“祝俦还是可以的,那王家……”
  诸葛青:“老太傅听闻噩耗,为丧子之痛一夜白头,没几日便去了,你二哥想收养王钧岚,但她不肯离开庆州,说是要守孝三年。”
  当时离诸葛青在这边第一次遇到王也已经过去七八年了,他在蓟州游湖,本不是严寒的节气,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绒绒的一片片落到他发间与眉毛上,被体温化开。水天一色之间惟有琼花肆意飞舞,湖畔人踪俱灭,观其态势丝毫没有停止的样子,他的眼睫上慢慢地结了一层薄霜。
  诸葛青无端地一阵心悸,他睁大眼睛望向天际,反复确认,已经感受不到了天地间的那丝灵犀,就在雪花落下时他与王也身上炁的联系断了,友人的魂魄太微弱,悄悄留在对方身上的那点护体的灵力已经散做了光点飞回来。
  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但诸葛青还是不敢进内景卜算,任凭飞絮般落下的雪融化在他肩头,将青衫洇湿。
  他并未见上王圣猷最后一面,王钧岚把一封留书交给他,但和生前所寄出的那封一样,还是同一句话。王圣猷并没打算让他照顾身后之事,他一直都觉得,诸葛青被牵绊太久了,他本该在江湖的另一处。
  于是诸葛青又是一阵无来由的恼火,转瞬就觉得胸腔里的血都凉了,铁锈般的倦意涌了上来,他想这个人重活一世,虽然只是个分身,却仍然在他们之间的事上专行独断,不留下过多选择的余地。他蹲了下来,将头埋进臂弯里,王钧岚错愕地问他怎么了,诸葛青说没事,我只是不被需要了,我懂了。
  来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了王圣猷的选择。
  他问王钧岚以后的生活怎么办。反而是王钧岚看出他的不安和寻求被需要的那种破碎前的冷静,她说她可以过下去,父亲安排好了一切,还从小教导她要如何放下,让自己旷达。
  青先生,她说,你也要保重呀。她不再称呼他阿青,女孩已经一夜长大了,代价就是失去了生命中为她无条件遮风挡雨的男人,最重要的家人。
  诸葛青一看见她那种眼神便知道,她的人生真的已经不再需要他了,很可能从开始的时候,就是诸葛青更需要王也父女而已。王钧岚大抵是看出了这一点,于是两个心上有了缺口的人暂时地彼此宽慰,诸葛青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朋友,这些年下来,他们曾经像是家人一样生活在一起,敞开自己的内心。
  “她很好,很懂事。你把她教得很好,她后来嫁了人,还过得不错,一直活到杖朝之年。”他很想再补一句,王钧岚的乳名到底是身边只有舅舅叫了几回,最后也觉得不像话,还是用了本名。当初取名钧岚,王圣猷希冀偏男性化的名字能带给女儿一些锐意与坚韧。那样的时代,女子取名用叠音虽然可爱时髦,但用作闺名难免会遭人轻贱,往往是出身较低的女子才会如此。
  王圣猷脸上泛出一点悲凉,眼里泪光涌动,但最终还是没能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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