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宝】在线绑定（更至二十二章）

杂食啵啵

九、大罗洞观



第三只烤鸭已经祭了冯宝宝的五脏庙，王也支着下巴看她大快朵颐，殊无胃口。

她不是喜欢吃生竹笋么……？竹笋确实是没有，特地点的林芝空运松茸刺身她一筷子没动过，旁边的樱桃鹅肝倒是一口一个嚼得满嘴油光。

或许是他的目光太探究，她从饭碗里抬起头盯他：“你啷个不吃？”

“……啊，琢磨点事儿。你先吃着。”王也此刻思绪很发散。他的目光移向包间的幕墙，钴玻璃上薄薄电镀着层镭射字样，是段儿笔走龙蛇的《随园食单》，轴轻锋锐一气呵成。史上有豪名的书法人往往也是练炁大成者，不单可以入木三分，也可点墨杀人……颠张狂素就是其间代表，一崇道，一笃佛，法贯三才为一炁，因流势而为。

而他之前却莫名其妙地炁滞不行，瘀结难开。术士炼炁时偶有瓶颈，炁路会受阻，他虽经历过，却绝不是这种令人冷汗潸然的诡异状态。

更奇特的是冯宝宝就那么轻轻巧巧以她的炁一点，炁脉就如同冰川开冻般，顷刻间通行无阻……与她昨天探他经脉时伤损自愈之感仿佛。

桌上的菜肴终于被她一扫而空。“还饿么？”

而冯宝宝深邃的黑眸中却映出某种困惑，她歪着头答得干脆：“我没有饿过。”

一个奇怪的答案。但王也没有细想：“那就来谈谈正事。”



谈正事儿不喝酒，喝酒不谈正事儿，在王也的这一原则面前冯宝宝恋恋不舍地看着服务员把酒单撤下去。

“他说你不用担心陈金魁那边，十佬现在忙到起关注吕家。”冯宝宝这么说着，从随身背的小包里掏出纸笔。她翻开牛皮封的薄本，王也眼尖，在匆匆略过的某页上瞅着他自己的大名，上面拿好几个色画了圈，最后大大一字朱批——埋！

呲，真就蓄谋已久啊……

原子笔刷刷几下，她写得快撕得也快。一张纸薄薄落在他眼前，载着重逾千钧的秘辛。

看么？一道声音问，看了你便彻底陷进这泥淖，经年不得脱身。不看么？另一道声音嗤笑，强求清静无清静，此身长是局中人。

王也深呼吸着，最后一次做了抉择。

“袭击我的是八奇技后人。”他飞快地扫视纸上配了领悟者、简单技能说明和现今持有者的八奇技。张楚岚手头的砝码比他先前猜度过的还要沉，以一个刚在异人界崭露头角且才同天师府接上线不久的新秀来说，这份沉重的背后，想来不缺铤而走险艺高人胆大。

神明灵，能化解一切以炁为基础的异能……视线稍稍顿了顿。

……似乎与冯宝宝疏通他炁脉的手法有些相似？

他沉着心继续往下看。因缘际会间，以张楚岚冯宝宝为核心，八奇技持有者纷纷现世且与之有了交集……其中马仙洪、张灵玉他打过交道，风家他有所耳闻，至于全性吕良和那个叫巴伦的外国人，嗬，张楚岚还真是交游广阔。

关于双全手和六库仙贼的技能描述虽模棱两可，但已足够他排除。剩下的只有……

大罗洞观。

手头的这份资料信息极少，疑点却诸多。对王也而言，最有用的部分无疑是术字门的折戟——难道大罗洞观正是术士的克星？在如林术士高手的包围里，谷畸亭竟能神鬼不知地逃出生天……

“冯宝宝。”他唤回已神游天外的她的注意——她正在观测红木托台上的盆栽：“这盆兰花的根遭虫蛀空了，救不活了……”

冯宝宝喃喃着转过视线。

“今天内小偷撞上来之后，你有没有察觉到旁边有别的圈里人？如果有，从前有没有在哪儿见过？”

“有。”她皱着眉回想：“那股炁黏性很强……哦，想起来咯，上次的废大楼里头就有。”

靴子落了地。冯宝宝是个好搭档，王也由衷地想，以他的奇门局搭配她剑走偏锋的天赋，起到的效果是事半功倍的……至少他能少氪点命。

“得，哪都通的保镖小姐，有活儿干了——对方已经动起来了。”王也指派着：“过两天咱们先去趟武当，我问问师爷当年师叔祖有没有透过点儿大罗洞观的风；去过武当后咱们得换个落脚地，不能把那人引到我家里来动武。”

冯宝宝打完字从手机微信界面上抬起头，冲他颔首。“张楚岚么？”不适时的好奇心。王也咂了咂自己的唐突。

“嗯，他问我在你这儿过得好不好。”

张楚岚，你这前男友口/吻怎么回事儿。王也心里吐槽。

“我跟他说牛鼻子这儿挺好嘞，吃得好住得好，就是他人脑壳有点瓜，经常问一些奇奇怪怪的问题。”

感到自己风评被害：“哎哎哎您可别胡说啊！我……”

来电铃声打断了对话，王也接起来，心头一惊——

“……小也，你赶紧来协和！”从他哥初中群架打输以来，他多少年没听过王亦带着哭腔说话了：“妈气晕过去了！”

杂食啵啵

十、我要和她同居



赶过去的路上王也神色紧绷中杂些茫然。车窗外街市鲜丽的亮色迤逦成道道流光，晃得人眼花——冯宝宝开在超速的边缘，车内沉默无言，放着一首西班牙语的慢摇。

“Quizas, tu buscas un desierto y yo busco un mar……（或许你寻觅一片沙漠，而我追逐一片海洋……）”

打记事起，他妈从没真对他动过肝火。哪怕在出家这起子事儿上，他爸都动巴掌了，他妈还是乐乐呵呵唱白脸儿的那个。

平生第一次，王也体悟到孩童不知自己闯了什么弥天大祸而惴惴不安的心情——当他真符合那样的年龄时，已经过于早慧，因而无从品尝。

特需病房里除了身在国外还没赶回来的王又，全家老小齐齐整整，病床上的王妈妈已经醒了，正趴在王亦怀里哭，嘴里翻来覆去地念叨。王卫国一个铁打的汉子虎着脸，似尊怒目金刚。

“王也。”他手里颤抖着摇晃一个大信封：“跟我出去。”

王也眼神示意冯宝宝先在里头待上一会儿。同她擦肩而过走出病房时，他听见平静的细语：“没得事……你妈妈没啥子大问题。”

他几乎生出一点感激。



伏天过了没多久，晚风却凉得邪性，父子两人挎在天台的金属栏杆上。这是一场男人之间的对话。

王卫国长出了口浊气，从信封里抽出厚厚一沓诊断书和检验报告单，借着冷白的角灯念起来：“系统性红斑狼疮，美尼尔综合征，病毒性肝炎，冠状动脉粥样硬性心脏病……”

王卫国和报菜名似地一个病一个病往外蹦哒，每念一个王也背后就浸一大片冷汗。

“你这些年干了些什么，我不想管，也不想多过问……可你倒是告诉我，去当道士怎么能当出个肾亏？！”

“爸！”……我特么真没肾亏！绝对没有！！

陈金魁你大爷的！！温润如王也这辈子很难说出离愤怒过，但他如今的确咬牙切齿到想让这人体会一下疯后奇门的杀伤力。

无暇分身逮人就使这招？！真够损哪！

“爸，你听我解释——”可话总得有个头儿啊，王也是百口莫辩，毕竟连他自己都还没彻底抖搂清楚这些奇怪沉疴，更不愿意让父母涉足这个圈子。

“……你妈看完当场晕了过去。”王卫国佝偻着，仿佛老了十岁：“医生说是急火攻心气滞郁结，你来之前她一直哭，哭好端端一个儿子离开家几年，怎么就成了这样？三个里头就属你最皮实，打小连感冒都没挨过几回，怎么把自己作成这样？！”

无言以对。王也沉默着。

这些紊乱或许一时已经从他身上消失……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却的确时时拿命在氪。

王卫国见他不吭声，怒极反笑：“是，王也，你有主意，你向来有主意，”苍老的父亲把那沓纸摔向他，声线冷硬：“打今儿起，你给我安安生生规规矩矩地待在北京养病，搞个对象，过过普通人的日子，不然……我王卫国没你这个儿子！！”

纸片如雪花般纷扬，盖住王也低敛的眸光。



这几天冯宝宝意识到王也有些不对劲，具体怎么不对劲她描述不出来，只是觉得他分外疲倦，像陷入了某个没有出口的沼泽。

那天回王家后他的活动轨迹很单一，武当姑且是去不成了，家和医院两点一线跑。他依然同她沟通、提防敌手的窥伺和进犯，别墅周围装了更多摄像头，王也还向诸葛青借来一些检测微量炁的小玩意儿神机，装在各个角落。

但除此之外，她几乎见不着他，这有违保镖的行动宗旨——按理来说，他就算是去卫生间，她也该跟进去。冯宝宝对这项业务的前景心怀疑惑，耗了几天在书房研究王也的藏书和主机游戏，最后还是跑去拍他的房门。

“牛鼻子，牛鼻子你在不在……”拍到第三下，门开了，房间主人一身汗衫大裤衩脖子上搭着浴巾地接见她，长发湿漉漉散在脑后，一双微褐眼睛垂着看她，漂亮得像泡在琥珀色汽水里的弹珠。

王也清减了一些，下颌线更锋利，且冒出淡青的茬子——眼神却亮得惊人。

“……来得正好。”他说。

冯宝宝盘腿坐在他的电竞椅上，王也亮起手机屏幕，给她看一篇头条文章——

《灰姑娘还是花木兰？中海三少为爱下武当》

封面配图是张清晰的抓拍，她和王也的姿态正类似于她无数次在电视上看过的肥皂剧——拥抱，亲吻脸颊。往下翻还图文并茂地描绘了她和歹徒英勇搏斗的场面，不过由于压得很低的帽沿——老四专门嘱咐过，这些照片并未拍到她的正脸。

“冯宝宝，我有个主意……需要你配合一下。”



“行，没问题……燕西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你多泡泡温泉养养身子。”王亦搭着王也的肩：“还有我之前说什么来着？我没看走眼吧？”

“嗯，谢了亦哥。”王也和他一前一后地走进客厅，父母和冯宝宝早就在那儿了。

“……小也，别让妈伤心。”王亦最后道。

和冯宝宝刚来他家时相似的座位分配——父母端坐于大沙发上，审视着挤在左侧沙发上的他俩。

“爸妈，有件事儿我得和你们说说。”王也正色道：“亦哥说他那套燕西的独栋清净，周围绿化和温泉什么的都不错，我搬过去养病挺合适。”

“哼，离开你爹妈眼皮子底下……你小子又想跑路？”还在气头上的王卫国八风不动，王妈妈仍然憔悴，凝视他的目光里混着痛惜和责备。

“这点不用担心。”王也柔声道：“其实您们应该也猜到，或者说刚从某些渠道听见点风声了……我和宝儿吧，确实是在谈对象。”他攥紧冯宝宝的手，而她福至心灵，按照之前谈好的点头如捣蒜。

“我这次是要和她一起搬出去，咱俩同居……嘿。”他拿出毕生最精湛的演技，露出一个带着甜蜜的苦笑：“宝儿会替您二位看好我的。”

紧张，颤抖，炁轻微地紊乱。撒着谎的他修长的指节传递过来这些信息，经历过张楚岚沉眠不醒的那段时日，冯宝宝有经验，她明白王也很疲惫。

不能再让这一个昏咯。

于是她有些用力地、令人定心地反握回去。

杂食啵啵

十一、简单



去别墅的路上，冯宝宝边开车边问他行动指南。

“所以说，除了扮你的干妹妹，给你当保镖……扮你嘞女朋友的话，还要干些啥子？”冯宝宝颇为敬业：“我看那个《漂亮欧巴大长腿》，每集都要亲，亲到亲到就到床上咯……还有那个《豪门媳妇霸世录》，你嘞正牌未婚妻应该上来给我两耳屎*，然后你拉偏架，我再给你一耳屎——”

“不用，没那么麻烦，我也没什么未婚妻……您歇着就行。”她描绘得兴致勃勃，而王也只能干笑：张楚岚，你能不能筛筛给姑娘看的东西？！

……祖师在上啊，他发誓这真的只是权宜之计。

王也看着冯宝宝拆包行李归置生活用品，本来要上去帮忙，但对方嫌弃他笨手笨脚——“你到旁边切，我来。”事实上她的确要麻利得多，就算他过了几年武当的集体宿舍+挑水浇菜生活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哪能比得过开联合收割机的姐们儿。

搬出来这个决定一石二鸟。于公，地处偏僻，没人盯着，不管出了什么事儿都方便活动筋骨；于私，作为一个善意的谎言，在解决问题的框架下最大程度地让他爹妈安心……就是名义上有点对不起人姑娘，但冯宝宝表现得毫不在乎。张楚岚对这种劲爆新闻没什么反应，估计一颗七窍玲珑心早揣摩出是西贝货，徐三徐四倒是打了夺命连环call过来问，颇像担心温室里的女儿被坏男人骗的老父亲。

一场假戏，真不了。

要说闲他也没真闲着，王也在别墅周围布了些小玩意儿——诸葛青还附赠了一小袋儿粟米千斤定，居家防贼好东西。得益于现代科技的便利，再和太师爷通过微信联系联系——带着冯宝宝跑趟武当翻个墙是没戏了，高铁飞机自是不用想，他爹甚至在从北京到十堰的各个高速收费站上都埋了桩子，打定主意要把他堵死在这儿。

“嘿嘿……太师爷，我是小也子，吃了吗您内？”好友申请发过去，配上一个中老年表情包。

老爷子的微信还是他被逐出门墙前师父偷偷给他的，兴许是指着他能自己和太师爷认个错求个情——这份心他领了，可惜症结不在于此。那之后为了不给前师门徒增麻烦，王也没动过这个账号。

这时候冯宝宝拆到了……“牛鼻子，这个放哪儿？”手上是条他的平角内裤，王也赶紧一个健步冲刺过去夺下来：“这这一包我来收！”

……张灵玉算什么，这丫头才是真正的看淡男女！



同居生活一转悠起来，首要就是吃饭问题。王也是西红柿炒蛋都能糊锅的主儿，这点王妈妈最清楚——起先是想给他俩请个阿姨，非被王也再三推拒说得和冯宝宝尽情享受二人空间他受伤的身体和心灵才能得到呵护，于是王妈妈给订了附近某家黑珍珠餐厅的小灶，一天三送还带下午茶。

本来冯宝宝表示她可以做饭，可拿人当幌子他也拿得够顺手了，哪好意思再劳动她。

——除了刚到的这晚上。

收拾完已经过了餐厅外送服务的点儿，别墅区这一片前不挨村后不着店，不像闹市里凌晨三点八大菜系韩日西泰外卖都能随意点……盒马外送倒是还开着。于是王也看着冯宝宝关掉音效哗啦的梦幻家园*，熟练地打开盒马选了一堆食材，等送达后开始挑三拣四：

“蒜苗有一半不新鲜，尖尖有点黄。”在他眼里明明都差不离啊：“海椒不够辣……”她从半红半绿的尖椒尾巴上掐了点儿肉，放在鼻子下闻了闻。

“将就咯。”

开放式厨房里中西式厨具一应俱全，冯宝宝在流理台前手起刀落、掌勺呛锅，一套动作端得是行云流水，看得王也都觉得有了胃口——近几天他本来没什么心思吃饭，净发愁去了。

“吃饭。”冯宝宝把三个盆儿往桌上一噸，顺次是加量装回锅肉、剁椒鱼头、烧椒茄子……王也小时候吃过他妈做的川菜，倒是不怕辣。

那会儿家里的房子还没那么大，他爸还没那么忙，妈不是整天打麻将，系着围裙喊一声吃饭了一呼百应——又哥放下作业，亦哥扔了小霸王游戏机，而他最先到桌边，他爸揉着他的头夸好小子，然后奖励一大块红烧肉。

饭菜散出的水汽里那画面渐然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冯宝宝皎白的面，鸦羽的眸，她兀自吮着插在二锅头里的吸管，而这一瓶又要见底了。王也笑笑，夹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挺好吃。”

珍馐美馔他实在见得多，家里现在的阿姨从前也是星级酒店的行政主厨，但这一餐……是种很家常、不匠气的适口，相比之下武当的伙食可以称之为潲水。

“我晓得。”面对夸赞，冯宝宝觉得理所应当：“徐姨和狗娃子都说我做饭好吃。”

这两个名字不是第一回从她嘴里出现了。王也想。如果能天天吃这口饭菜……好像还挺令人羡慕的。



今夜月盈如镜。四九城郊光污染小，浅淡云絮间月朗星疏，天宇明净。王也借着月光在落地窗前看书，异人夜视好，不必借助人工光源，倒是别有一番意趣。

离开他家后冯宝宝显而易见自在多了，淑女也不装了，酒也不忌了，一提红星二锅头晚饭时候吨吨吨吨全干掉，脸不红心不跳。王也颤着胆儿试过她是不是醉了却不上脸，生怕姑奶奶发起酒疯要把他就地掩埋——反正这周围最不缺的就是地。

结果人清醒得很，能口齿清晰逻辑严密地和他这个正经清华物理系学子深入探讨狄拉克状态函数和广义相对论，让他觉得她真想的话拿个北大理学位肯定没问题。

饭后各自寻了去处。祖师爷想来是睡了，没回微信，王也靠在躺椅上享受来之不易的清闲，眼睛正扫到“言人若能炁和于中，心正于内，内照清净，则正慧湛然，鉴明而尘垢不上，渊澄而万象俱见”……

“呲啦——呲啦————”

这声音来得吊诡，但房内外的警示装置反应全无。似乎是来自天台……走楼梯太慢，王也打开落地窗几下翻身腾跃上去，目力所及——

冯宝宝在……磨刀？

……她该不是真醉了吧？奇怪的是，王也倒不觉得这场景瘆人。磨刀石深黑，手莹白，而匕首淬着寒光，炁盈于斯，清澄且缥缈——没有理由，他脑中冒出的是嵇康打铁。

冯宝宝的专注并未因他的到来剥落半分。

“大姐梳一个盘龙髻呀，那么姐哥呀哈里耶……二姐梳一个插花柳呀……姐呀姐呀插花柳呀那么哥呀哈里耶……”

轻轻哼唱，音色洗练而清澈，月华如水，浇满她的乌发与衣裳。

呵，王也有些怀念。与罗天大醮那晚相似的月色，相似的歌谣，只是现下他总算不必逃得狼狈，对眼前的人么，也总算是摸着了些路数。

……当初真是没算到啊，还能有这么段阴差阳错啼笑皆非的缘分。

他能窥见那股静功内蕴的炁自她的掌心水流般涌出，凝缩为明亮的水珠，被锋刃切开，铺成薄薄的润泽……她是在炼化它。

王也想起来，她那把刀邪性得能和马仙洪的法器硬抗。

“成吧，今儿这书就不看了。”他随地盘腿坐下来，运转功法，同她的炁共鸣——那天他就感知到了，她身怀入定之炁，以之为引，受益匪浅。

……世人皆复杂，而冯宝宝很简单。

他仍旧读不懂她的秘密、摸不清漩涡后利欲和危机，但此刻，只需跟随这份简单。

不必猜。



*耳屎：四川话，耳光

*梦幻家园：某秃子种菜游戏

杂食啵啵

十二、魔方



分明没喝酒，怎么像断了片儿似的。

“不对啊……”王也睁着眼睛，望着自己卧室的天花板发愣——衣服还是昨天那身，没有打天台回来的记忆，唯有经脉中残留的、接近入定的炁感。

“你会无限地接近那个正确。”

脑子里盘活的竟然是少时听过的这句话，王也摇摇头，起身洗漱。他平时再怎么散漫，按理来说不至于打坐时无规划地睡过去，这大抵是过度损耗的躯体在冲他抗议。

醒时已是天光大亮，再这么一耽搁，就到了日上中天。王也匆匆下楼，看见冯宝宝坐在客厅的电脑前戴着耳机专心致志敲键盘，三屏里密密麻麻闪着蝇头代码，餐桌上摆着外送来的牛奶、虾仁烧卖、红米肠、果蔬沙拉几样早点——也是，他本不该对她的生活自理能力抱有什么忧虑。意识到他的到来，冯宝宝回头看他一眼，点个头，又回到她的IT作业里。

“冯宝宝，”些许疑惑：“你知道我昨晚……怎么回房间的么？”

“你睡戳咯，我把你扛回去的啊。”她慢悠悠地说，仿佛一个一百五六十斤的大老爷们无甚分量。“谢谢了啊。”王也的胃此时后知后觉地返着微疼，不知道是被她的肩硌的还是十来个小时水米未进饿的，他龇着牙揉着脏腑坐到餐桌前，手一探，餐点都还是热的，心头哺上点儿温暖。



食不言寝不语，这是王家的家教，餐桌上电子产品更是一边儿去。然而王也有些狼吞虎咽地塞着食儿，掌中却把玩着手机——

祖师爷通过了好友请求。

问，必须得问，怎么问，更是个问题……涉及八奇迹的秘辛，祖师爷缄默得很固执，而比起见面，微信套话更无从获取眼神、表情、姿态这些细微的信息源。虽说这次情况有点儿不同吧——要真解决不了，他这小东西不明不白地死了，祖师爷还得伤伤心。

“冯宝宝，你对‘大罗洞观’这个词有什么看法？”在此之前，他想先问问她。

乱金柝无法捕捉的感觉，迄今只在她和那个怪人身上有过。但他实在又不指望冯宝宝能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回答来——这是个天兵啊。王也反应过来这一问有些欠考虑。

谁知她摘下耳机转过旋椅，二郎腿随性地晃悠，无机质似的眸泛着自然的笃定：“三十六重天上的大罗天，是神仙的居所，观就是看，要想像神仙一样看……就要到仙境去咯。”

......这个思路！王也眼前一亮。先前关于大罗洞观这技能，他细细敲打斟酌，并将其与已知的八奇技进行横向对比：张楚岚要藏拙也好、的确不知也罢，炁体源流的功能他是估摸不出来；神机百炼，强化到极致的外丹之术，万物皆可炼；通天箓，绘符速度和使用限制都堪称逆天；六库仙贼，窃取天之生机，延命之技；双全手，匪夷所思的道医手段，性命双制；拘灵遣将，高效操纵灵魂，请神驱鬼……至于他自己的风后奇门，本身就是一种作弊模式的奇门遁甲。

每一种都有现有异能的影子，而每一种又似乎都是在逆天道而行，然而单从这点入手，世间异能纷繁浩瀚，流派层出不穷，难以分辨大罗洞观究竟是哪种手段的升阶，或者说完全版。

但冯宝宝的思路极为直接和客观。

如果说常人的思维方式相当于慢慢调适一个打散的魔方，那么她就是暴力拆解然后拼合成想要的样子——简单粗暴，但高效。比起大罗洞观本身的特征，她所捕捉到的是他受其他信息干扰而藏进思维死角的东西……它的根源。

“三清上，有玉京山，山上有七宝树覆盖八方罗天，曰大罗……”当年讲经课他一般都是睡过去的，但这堂课还算有新意：“庄子只记载介子推抱木而燔死，但异人界对历史的看法同民间传说更相符……绵山之上，大罗宫观间，介子推羽化而登仙。”

大罗。羽化。致于仙境以观。同他先前的调查不谋而合。

一剂强心针。王也扬着唇角站起来走到冯宝宝身前，忍不住拍拍她的肩：“嗨，您还真行！这下有线索了，赶紧查查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山西绵山出没出过什么怪事儿。”

“阔以。”冯宝宝很乖觉地点头。功臣的肩膀是单薄纤细的，他实在有点没法想象她扛米袋般扛自己的姿态……也是下意识把手搁上去之后才觉得冒进了点。他和她，是可以这么自然而然地肢体接触的关系吗？

回想先前她和他一番龙虎斗过，又掰胳膊掰腿儿顺炁，得寸进尺摸他胸前调息，态度自始至终落落大方。而他现在印象最深的，却还是一同出游时那个阴差阳错蜻蜓点水的……算不上吻的接触。

想什么呢，大家都没那意思。王也有些臊得慌，不再看冯宝宝转而专心致志盯电脑屏幕，以手为扇给自己去去火，倒是和嗡嗡作响的机箱风扇相映成趣。

　　

1940年，异人界有没有关于绵山大罗宫的重磅事件？

最终抛出的是这个问题。当听到微信语音里祖师爷绵长的沉默时，王也知道，自己选对了。抗日战争时期日军进据太行山脉的兵家要冲绵山之中，几次不同规模地对大罗宫进行抢掠焚烧，直至四二年彻底焚毁……但四零年这一次，事件经过的文字资料语焉不详，是最邪门的。

四二年后大罗宫便从颇有影响力的大道观成了废墟、之后是仿古建筑的地盘，门人四散而去，自然也在当今的异人门派里排不上名号了。问年轻一辈恐怕只能收获茫然的眼神，而问祖师爷这当年的武当精英，自然是妥当的。

……小也子，你问这个干什么？祖师爷的声音似乎很悠远，王也心一横，抛出了先前备好的说辞——

恐命不久矣。

他性命的分量，最终还是换到了答案。 老人家的心疼和关怀自然不少，探问几番后长吁一口气，给他揭了底儿——当年日军进据绵山，唐门高手倾巢而出刺杀东瀛忍头，情势紧急时无根生等全性相助一番。

无根生无后人无徒弟，当下是不可能探问了… 莫非这次要走一趟四川？顺便让冯宝宝介绍介绍风土人情？可能他命格已改，成了奔波命……王也乱七八糟地想着，但祖师爷格格笑起来：“小也子，哪儿用得着这么麻烦？前些日子张之维家那个叫张楚岚的小子带着张灵玉、陆家俩小辈儿……哦对了，还有个公司的临时工小姑娘，把唐门大闹了一番，还和那个三十六贼出身的新门长挺通气儿！上津门问问公司消息也好，找还留在北京的陆家人探探也行，你就说是我让你问的，他们总还要顾及一下这张老脸。”

听完语音王也陷入了沉默。他谢过祖师爷，挺僵硬地抬起头，挤出笑容问躺在沙发上玩switch的冯宝宝：“嘿嘿……姐啊，我问问哪，您来我家前是和张楚岚去了唐门么？”

看看！看看！什么叫信息不对称带来的低效率！怎么张楚岚这孙贼拉他入伙还老爱藏着掖着呢？！

“对啊。”冯宝宝打到关键关卡，头也不抬。“待了好几天，打了不少架，还听了很多故事。”

“……那你知道啥时候能联系上张楚岚么？”

微信挂着的消息好几天没人回了，张楚岚把冯宝宝这宝贝往他这儿一送，得嘞，还真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

她终于抬起头，眨巴眨巴黑白分明的大眼，脑袋上冒着明晃晃的问号：

“一直都阔以啊。”她说：“牛鼻子，你直接给他打电话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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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她的追求者



“行啊不摇碧莲，”王也皮笑肉不笑：“你小子单和我玩儿失踪是吧？！”

“嘿嘿……老王，你消消气儿，不是那么回事儿——”

“是，您贵人多忘事，拉我入伙还顺手拉个黑？要不是人家冯宝宝实诚，我现在还以为您在哪个没信号的山沟里吃糠呢。”王也就纳闷了，先前他也几次试过给张楚岚打电话，无果。而冯宝宝那么一提，他将信将疑拿她的手机一打，简直是立接。

这孙贼躲他干什么？

“我回头给您解释，一定解释！这——”

“行了行了，”王也压下无奈，沉声道：“我今天联系你本来也不是为了兴师问罪，说正事儿！你们前些日子大闹唐门，有没有拿到有关甲申之乱前大罗宫事件的情报？”

两人就王也这几天得出的信息交流一番，张楚岚肚子里果然有货。

“嘶，当初盯你那人竟然是大罗洞观么……许、唐新老爷子在整个事件里只能算是外围，远没有无根生那一系涉足深入，不过唐门还是打探到了日本人此行的目的——”

“一本《隔垣洞见》的残卷。”

“天罡三十六变之一？”

“不错。”张楚岚沉吟：“残卷本身在骚乱中下落不明，如果真和后来的大罗洞观有关，应该是落入了无根生之手。”

……坏了，线索又断了。王也有点儿愁，不知道他再开局奇门氪个小半条命问问下落能不能行。

“不过这卷子有摹本哪，”峰回路转：“听唐老爷子说，半部摹本流进了陆家，还有半部被当时去投奔外派的大罗观人带进了白云观。”

据张楚岚的说法是，虽说拿到了这条消息，但当时看来只是个插曲，比不得其他事儿火烧眉毛焦头烂额，就暂且搁下了。王也可以先去陆家问问，如果受阻，陆家俩小辈儿还欠他人情，可以一用，白云观那头也可以走陆玲珑的道儿。

“行。”王也决定先跑一趟陆瑾的落脚处，得亏这俩地儿都在北京，他爹不会多想。“还有一件事……”

话到嘴边，他却又咽了回去。

探查并温养他炁脉的手法，堪称入定的静功，堪比马仙洪的炼物手段，以及……大罗洞观持有者般抓不住的感觉。

张楚岚比他更了解她。

……他本该说的，不是么？

“老王？”

“……没什么，再说吧。”

“那回头再联系。还有老王……”张楚岚是个惯爱将真实意图藏在面具后的人，这句却分外恳切：“拜托你照顾好宝儿姐。”

王也轻嗯一声算作回应。

就算不说，他自然也会护着。

凝视着又专心致志投入游戏的她，英挺眉眼烫上不自知的温煦。



“散修王也，拜见陆老爷子。”

身为十佬之一，陆瑾在圈儿里号称一生无瑕，是个且直且犟的正派人。王也欣赏这种正直，但有点儿怵和此类角色打交道……人这东西吧，刚极易折，一旦初次交涉无法取得对方的认同，事情就会变得非常棘手。

陆瑾也是感慨万千——当初这小辈到龙虎山上时还顶着武当的名号，罗天大醮里呈现出的实力和心性有目共睹。如今却因为风后奇门，落得个无门无派，无依无靠——

……这是在为师门挡灾避祸啊。

陈金魁的笑话圈儿里的老辈子们都有所耳闻，而这小王也不卑不亢、冷静自持，更令他觉得是个可以结交的后生。

“行，小王也，这半卷摹本你拿去看，我就当交你这个朋友了。”陆瑾爽快拍板，遂又起了爱才挖墙脚之心：“……你现在了无牵挂，要不要考虑来陆家？没有什么束缚，就当念个学校，交些朋友——”

而王也微微一笑，起身拱手，神色淡然而疏朗：

“谢过陆老爷子厚意。一身风浪，也当自负。”



目标搞定，王也从内间出来，就看见外间多了个人。一直坐着等他的冯宝宝兀自吸着手中的可乐，乌发流瀑般垂落，掩了小半张清丽的脸——王也的坚持，必须收拾利索，还好她的发认真打理过一次后就看起来乱梳起来顺，每天早上费不了他多少工夫。

而陌生的青年高高瘦瘦，黑发微鬈，浅色双眸笼着惊艳——

……和爱慕。

“宝宝，你要来怎么不先说一声，我……”

王也突然有点后悔。

“啊？哦。”青年试图拍拍她的肩，被冯宝宝小幅动作地躲开了，于是他显出一点失落。余光里瞥见王也交涉完出来，她的黑眸顿时亮起来，清清润润，像浸过水。

“也哥。”一个甘美、虚假的称谓，他们约好在外的伪饰。

王也走过来，青年冲他点点头：“在下陆琳，陆瑾是家中太爷。怎么称呼？”

“在下王也，一介小道，不值一提。”他悠哉着自我介绍，站到冯宝宝身侧。“要走了么？”冯宝宝看看这阵势，也站起来，拢了拢背包的肩带。

今天她穿的是那件粉色扎染卫衣，王也套的则是相应的黑色款，实在是赶巧了。冯宝宝自然不会在意，王也就懒得换了，总归他俩都不是故意的。

而站到一块儿时，在陆琳眼里，这就很明显了……他一挑长眉。

“请问……您和宝宝是什么关系？”

“嗨，宝儿是我干妹妹。”王也笑得气定神闲，伸手去揽她的肩以示亲近：“两家长辈关系好，我今儿出来办事也顺便带她溜达溜达。”

这么一揽也就是顺手装个样子，但冯宝宝毫无回避推阻之意，自然而然顺着那势头往他怀里靠，长发落在他后颈，勾起酥然的痒意。

心跳快了一拍……得，这下没早搏也有早搏了。

“陆公子的事儿舍妹都和我讲过了，谢谢您在唐门时对宝儿多有照拂。”

“……客气。”陆琳的脸色不算太好看。



离开陆家的别墅，王也状似不经意地问问：“那什么……那个陆琳，你和他很熟么？”

“一起打过架。”冯宝宝捧着个他买的M记玉米杯吃得香甜，勺子还塞在嘴里，清冷的声线就多了点含糊不清的糯。

“......没别的了？”

她认真想了想：“他加咯我嘞，微信？”

他是没想过冯宝宝还会有微信的。

既然有，那么身为雇主、干哥哥、假男友，他怎么能不来一份儿？

王也拿过她的手机，给自己发出好友申请。

“成了，接下来带你去大白云观逛逛。”

杂食啵啵

十四、你能算吗



夏末时候，大白云观的槐花正当其时，粲然煌煌铺满视野。王也和冯宝宝到了山门前——他也算这儿的老熟人了，从前常来学术交流什么的，于是在游客中心被卖票的小道士认个正着。

人家狐疑着眼神瞅瞅王也，又瞅瞅冯宝宝，直截了当地问：“也哥，你不但下了武当山，还还俗了？”哪儿能啊！王也登时干笑着解释身边这位是爹妈认的干妹妹云云，只是对方盯着他俩的情侣卫衣和情侣中老年水杯，显见是不信的。

票倒是没免，但多给塞了几柱香，小道士笑得贼，连说我们白云观的姻缘可是算得比你们武当强，多送的最好都烧给碧霞元君，吃了王也一记脑嘣。但冯宝宝的念想却转悠起来：“这里算缘分灵，是真的么？”她追问着：“算亲缘情缘都灵吗？”

“白云观可不是江湖骗子，那自然是……”小道士满脸得意成竹在胸，正打算在漂亮姑娘面前好好把本观典型事迹吹上一番，人已经被王也拖着手腕拉走了。

她怎么这么积极？亲缘情缘……王也正要带人过山门，忽然想起这位还是个生客——“咳咳，”他决定承担些老北京导游的职责：“冯宝宝，这白云观里有三只石猴儿，传闻摸了能交好运，你要不要试试看？”

从前他爹带兄弟仨来玩儿，又哥也哥孩子脾气，都挺爱凑这个热闹的。他是不大在意交什么好运……不过她有时也像个孩子，不知道会不会喜欢。

“好运气……是好东西？”王也点点头，领人走到山门石拱前，指了指那第一只已被摩挲得油光发黑的石猴子。冯宝宝略微踮起脚，去够同仙鹤作伴的伶俐小猴儿，墨瞳中古井无波，素白的面明净如瓷。

如此寂静，如一抹众生中的游魂。

那一刻王也几乎有种想上前将她拉回现实的冲动，但云散了些许，软风和澄黄的夕晖都笼向她，带着盛极而落的槐花瓣，一片，两片，落在长长的青丝上。

于是最后，他只是伸手替她掸了掸花瓣。“我摸完了。”“嗯，左边儿还有一只。”



过了山门便是窝风桥，其下无水，只桥洞中挂着枚大金钱，四方钱眼里搁了只小铜铃。王也如今已被陈金魁折腾到看着金钱就咂嘴，边咂嘴边同冯宝宝介绍明时此桥关于佛道之争的逸事，窝风也，化风拢云，使云不散。冯宝宝听得认真，末了，他问她要不要来打打金钱眼。

“就是扔小钱，如果能打中那铜铃，这一年就能诸事顺遂，所求皆成。”

对有愿之人而言，至少算个安慰。正逢淡季也没赶上什么辰日，游人稀稀拉拉，于是这项庙会时极受欢迎的活动也无须排队，王也买了五十枚上刻“响响福兆”的铜钱给她。

冯宝宝握着钱袋子，极认真地在掷，铜铃当当清清脆脆响个不停，惹得游人和卖铜钱的大爷都纷纷侧目——整好五十下。这速度和准确率哪怕在异人中也是少有的。

她也有想要至此的东西吗。

王也没问。两个人继续往前走，先带去东路雷祖殿前，让她摸了摸“九皇会碑记”上那只回首远望颇似大圣的猴儿，算是有始有终。

同刘兴扬道长约在观最末里的小蓬莱见。这组园林明面上是用于修行，旧时却暗作达官贵人议政享乐之处，假山欹斜，石树奇瑰，云华兰芳，分外雅致。王也带着冯宝宝走过重重抄手游廊，廊下清幽荫蔽，没有半点残存的暑气。

待到得约见的有鹤亭，冯宝宝忽然说：“牛鼻子，我要去转转。”

王也站在高几阶的石梯上向下瞰，她浓密的羽睫静静垂着，看不出微颤。

“去吧，”他忖着她今天以来的异状，又想了想自己那帮师兄里并没有谁副业卖千年麒麟珠万年玄武甲的，御赐的绝品瘿木钵她也拆不走，笑了：“一会儿谈完我来找你啊，别出观。”



刘兴扬是白云观的大经师，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在罗天大醮。这次一晤，王也先是致歉方洞天老爷子仙去时他着实分身乏术，未能及时赶来吊唁，随即又彼此叙了会儿旧，辩了会儿经，才转入正题。

“也师弟，按理来说这涉及本观修行法门，是概不外借的……”刘兴扬品了口香茗，又悠悠道：“但你出武当之后，周师叔祖*向全真各大观挨个请托，希望将来你若有难，各派能帮着搭把手——他老人家可是难得求谁啊。”

“所以这个面子，我们白云观给。”

王也心头甘酸交集，谢过刘兴扬，起身向武当方向长长叩首三下，才又落座。

刘兴扬差人送来了摹本，王也接了，寒暄几句准备告辞，这时有个小道士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嘴上还念个不停：“不好了不好了！刘师叔您赶紧过来一下！”

方洞天去后，白云观的老人们也基本是半退隐状态，平日主理杂事的担子就落到了刘兴扬头上：“……瞎嚷嚷什么，让人家看笑话！你先把话说利索了！”

“有、有个女的，揪着师兄弟们挨个让算命，不算就要揍人，力气还贼大！”小道士哭丧着脸，应该也是受害者之一：“……可她除了名字别的又一概不说，这该怎么算，分明是踢馆来了嘛！”

……坏了。这种君子动手不动口的风格王也熟悉：“……刘师兄，我和您一块儿过去。”



他匆匆赶到老律堂前，冯宝宝正揪着一位白云观道士的领子：“帮我算……我的家人到底是谁？从前认识我的人又在哪儿？”

她幽幽地、反复地问着。

“……冯宝宝！”王也冲上去拉开她，冯宝宝回头看他，眸中凝着无助和迷惘。

——他从未见她如此直白地流露过感情。

王也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那个对家人一词反复咀嚼的冯宝宝，那个摸着扎染卫衣不撒手的冯宝宝……那个在山门里，寂寥得似要乘风而去的冯宝宝。

“宝儿，你别拧着人白云观的道长们，要算什么你找我啊——”他些许的无奈和火气霎时全无，和软着试图劝她。

“可牛鼻子……”冯宝宝定定地凝视他，眼似深潭，像要看到他的心底去：

“你能算吗？”

他怔愣着，当初内景中的答案浩瀚而可怖。

“算咯，你不要再算了……”冯宝宝轻轻掰开他握着她肩的手，晃悠着走开，背影伶仃。“再算，就要变成那盆兰花*咯……”



*周师叔祖：王也在武当的太师爷

*那盆兰花：第九章里宝儿姐对包间盆栽的点评“这盆兰花的根遭虫蛀空了，救不活了……”（没错，从摸胸膛以来也总在宝儿姐眼里真的是个脆弱的老病号……）

杂食啵啵

十五、我帮你找



……得，这姐们儿。

王也蹲在车位前头，左手捧着《隔垣洞见》半卷摹本，眼风一会儿在字儿上打转，一会儿往冒着机油味儿的车底盘下飘。

打大白云观回来后，冯师傅一直挺支楞。磨刀修水管加洗车，得空拿个鎏金镶玉的如意砸点核桃啊开心果啊来吃，就是不乐意和他说话——现在穿着条工装背带裤趴在迈巴赫下头替他检查气动系统，美其名曰这车开着有点喘。

好吧，她的专业性他是毫不质疑的，而她的心情坏那也是甚至都不需要猜的，他就是想开解，也得在那生人勿近自我隔离的气场前掂量掂量。

姑且不论如今自己在她眼里是个什么经脉逆行满身筛子的衰形象……他曾自诩有轻傲恣俗的资本，入世后却处处碰壁，如今在她的事象上，更是连术士引以为傲的问天之道都失去效用。

既然他没法真正解决她的问题，那任何温柔的哄瞒到最后，都只会是另一根刺。

……可王也仍不愿见她如此失落。

隔垣洞见的内文晦涩难明，又是残本，即使扫了份pdf给张楚岚那人精，两头双管齐下地分析，现在也才估摸出大半。但这种沉闷的氛围，王也是不想再继续维持了——

总窝在这一亩三分地多不好，让她散散心换个心情吧。他没哄过他妈以外的异性，冯宝宝也更不是普通女孩儿……不过投其所好的道理，想来也该适用？

“冯宝宝，”他提高声量：“喝酒，去么？”



这次和上回半应酬半联络感情的场合有点不同，来的都是金元元刘牧之黎小天*这样的老交情——一来之前攒的公司收益不错，庆个功兼谈今后实验室怎么发展，更重要的是……这伙人想瞧瞧他的“女朋友”。

“行啊小也子，不还俗则已，一还俗就找了个这么漂亮的妹子！”金元元上来兴致就高得很，大大咧咧揽着冯宝宝，宝宝长宝宝短地叫。黎小天在旁边儿直起哄，倒了他的黑枸杞苦荞茶，给杯子里满上人头马XO，熏得他头直发昏：“喝！小也，今儿双喜临门，你不喝就是不给我们面子！”

“小也，你可真能瞒。”刘牧之最近心情也好，一扫上次的沉郁：“要不是被狗仔拍到，连我们几个都还蒙在鼓里。”

那天的消息王也还是从微信群里获知的——整圈儿发小都炸了锅，毕竟许多年里他看着都清心寡欲，甚至大三结课就上山避世当老道去，都以为这辈子注孤生了。谁成想横空出世一个小女友，拳脚功夫还忒厉害……王也性子平和，他们还暗自担心过会不会对象太野蛮，他得受欺负。

见了面才发现，姑娘生得干净漂亮，文文静静不来事儿，气质也好，和王也很是般配，也正是他们这种阶层的家庭乐意找的儿媳妇。

王也灵活地躲过黎小天的怼酒，打着哈哈：“嘿……宝儿她年纪小，还在技校*读书，就没多声张。大家知道就好，别往外说，今儿我请啊！”

几人听了又是一番调笑，说你俩都是清北高材生，这就叫不是一路人不进一家门。

“我还记得当年咱高中校花追你，你什么态度？那可是真让人少女心哗啦啦碎一地！”黎小天黄汤下肚哈哈大笑：“宝宝我跟你说啊，人家把情书塞到他桌洞里，你猜他怎么着——”

“哎哎哎你丫差不多得了啊！”王也摸了摸鼻尖，斜眼看冯宝宝，他还真不想让她听太多他的糗事，幸好她只顾着喝，好像没多在意——正瞅着她也转过头来，苍黑的眸清亮，与他的视线对个正着。

薄薄的热度自他耳后泛起来。

分明没有喝酒。或许只是这样的场合，太容易让人恍惚了吧……他想。

“害……看我这嘴，我自罚两杯，自罚两杯！”黎小天一口气干了，冲大家亮瓶底：“一口闷啊够不够意思！小也子，你也该喝点儿了吧？女朋友都找了，总不至于还持酒戒？”

“……最近真的是身体欠佳，改天，改天一定。”冯宝宝今天穿的是连衣裙，肩和颈项都露出雪白的一大片，他也不好多碰，只是将手轻轻搭在她的发上，蹙着眉笑笑：“要论喝酒，今天的正主可不是我，是我们家宝儿，她代我喝。”

她面前已经横七竖八倒了四五个高度数洋酒瓶，现在正拿吸管喝刚开的轩尼诗，速度也是嗖嗖的。

大家都有点傻眼。

“小王也，你不能喝也就算了，让人家小姑娘挡酒？”“我可没开玩笑，她是真能喝、喜欢喝，比我爹都海量。”王也咧咧嘴，这大概是他今晚无数个谎言里最真的一句。

于是金元元来了兴致——她素来号称酒中女杰，刚成年就和各大券商常年在外拼酒的代理挨个儿喝，从不落下风，这厢和冯宝宝棋逢对手，当然要比划比划。边喝着边拿麦，自己嚎着，也怂恿冯宝宝唱歌。

黎小天和刘牧之也灌酒，王也让侍应生上了壶凤凰单枞，边喝茶边和哥俩聊实验室事宜——底子薄资历浅，私人资金没国家背书，但还是打算挂靠c9，清北不太有戏，刘牧之那边中科大的熟人多，项目也好拿……

“……仿佛我已经登上月球……*”

耳边传来惯听的清冷音色，未曾有酒精催生的微醺，却因密闭包间的漫反射显出几分朦胧。王也望过去，她握着话筒站在包间中央，剪影像墨色的云霭拓在屏幕上。

“牵不到你手，失去重量亦无人来拯救……”

张国荣，原来她还会粤语，他想，与山歌不同的腔调。其他人在叫好，而她兀自唱着。

“千里外，什么也没有……只余风沙吹奏……”

就是这歌听起来怪孤单的。



最后其他几位统统被冯宝宝喝趴下，而她脸不红心不跳步子不抖，跟着他回家。代驾的杜哥还没到，两个人先慢慢散会儿步消消水汽——会所外边有个小的人工湖，风景尚可。

“那点酒精十分钟就消化完咯，酒精测试仪查不出来嘞。”……这又是什么神奇体质，他都快见怪不怪了。冯宝宝抗议不让她开车，但身为遵纪守法的和谐社会好公民，王也坚决不肯拿这事儿冒险。

今天是朔望，不见明月，但星曜璀璨映在粼粼水光上，仍美得静谧……和先前的五光十色恍似两个世界。

“咳……老金他们今儿有点太热情了，说了什么酒话的话，你别太放在心上。”

你开心吗。他还想问。可她从不将情绪宣之于口，问了也是白问吧。

但她开口了。

“挺好嘞，”步子很缓，距离刚好，不会多生疏，也不会被错认为情人，她慢慢地吐字：“挺好嘞，我喜欢你的朋友，你的家人……”

“他们都是好人。”

平静的声线里，只有一丁点儿的波动——

微弱的、令人心痛的艳羡。

王也站定了。

冯宝宝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没听见脚步声跟上来，她回过头疑惑地看他——

王也忽然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腕，那玉白的肌肤被晚风吹得发凉，像月球真空里的失温，连他未被酒精引燃过的体温也被衬到发烫。

“冯宝宝。”他深吸一口气：“我帮你找。”

“……等甲申八奇技这事儿了结，我帮你找你的家人。”

不是酒精作用，他没喝酒。不是一时冲动，他没失心疯。前段日子里最困顿的时候他想过今后不该掺和的别掺和，不该蹚的浑水就别不信邪……他要做的是别不明不白地死，是尽可能消解不确定因素引起的世界动荡，他该边配合张楚岚的局，边审视被放在身旁的这个她，而不该感情用事去帮冯宝宝寻她的执着。

他本不该。

然而他却在此时此地，极郑重地对她、对他自己立誓。

“好……”冯宝宝眼中倒映出那个神色坚定的人：



“王也。”



她从月球，回到了地面。

*黎小天：原著没给姓氏，随便塞的（

*技校：北大

*歌词：张国荣 - 侯斯顿之恋

杂食啵啵

十六、以性修命



不是，他怎么总觉着……

总觉着那晚之后冯宝宝变得更嚣张了？！

“小也子，扳手。”诚然，人丫头在帮着维修的电控系统是他家别墅的，使唤使唤他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好好地怎么就和金元元叫到一块儿去了呢？王也寻思他没留过金钱鼠尾，前额毛发也还挺旺盛的啊。

先是换了王也这个叫法，比牛鼻子听着熨帖多了，可叫着叫着就窜了味儿，得，小也子这顶戏谑之称落到了他头上。

也行，嚣张就嚣张吧……关系进步是个好事儿。要说之前是冷冰冰的雇主保镖关系的话，如今互帮互助，怎么着也得算对儿春天般温暖的战略合作伙伴了吧……好像他满嘴冯宝宝冯宝宝地叫大名，确实有些生分。

老北京张口有讲究，和诸葛青张楚岚那帮伙计一样，叫老冯？老宝？冯师傅？不成，对着姑娘家叫不出口哪。

还是就叫……宝儿？

他边思索着边把扳手递过去，这时候冯宝宝的手机响了——是首她自己录的民歌，欢快的调子被一本正经地唱出来，更令人忍俊不禁，而在王也这儿……则是差点被龟甲缚再泥土浴的午夜凶铃。

响到“没得海椒麻辣辣”时，冯宝宝脱下劳保手套，冲他打了个手势，走开去接电话。

术业有专攻，王也看着那堆缠得密密匝匝的电路和芯片，感慨理学院和工学院果真隔行如隔山——也就是冯宝宝这种爱好硬核又全面的姑娘能驾驭，连电工维修套盒都是她自带的，旁边还有一堆钓鱼线。他出于好奇问过用处，答案竟然是想复制《名侦探柯南》里的多种杀人机关……*

咳咳。

王也研究了一小会儿，走向洗手间，递过扳手的指间黏了些机油，得处理一下。这时旁边的楼梯上遥遥飘来冯宝宝的声音：

“嗯，我晓得。”

他并非故意要听，诸葛青那招听风吟，在他看来也和溜门撬锁差不多了，不是他的作风。

但在回避之前，下一句已经响起。

“……现在还不阔以告诉他迈？”

一如静水般无起伏的腔调……或许旁人会如此认为。而王也辨得清那细微的迟疑，正动摇着泛开细碎涟漪。

他关上门，打开水龙头。水柱将发际线到下巴都冲刷过一遍，王也抬起头来，看向镜中的自己。

——比设想的更无悲无喜。

兴许是时候不到而已，该揭晓时自然会有答案……这项原则从冯宝宝天降到他家的那一刻起，就被赤裸裸地披露。

他又何必自寻烦恼？



他找她，本来也不是来帮着递扳手的。

“我和老张这几天查了一些资料，大体捋了捋，虽然是残本，不过方向挺清楚。”两人盘腿坐在书房的榻榻米上，中间摊着一大堆道书、古籍——是王也拉了清单托杜哥从家里捎过来的。

无需放慢自己的节奏或刻意简化内涵地去说明，因为冯宝宝一点就通——她的聪慧机变在客观事物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正所谓“机智得一比”。

“总地来说，和你当初的设想八九不离十。”王也顿了顿：“隔垣洞见最初被应用于道医方向，但真正为当初的大罗宫和如今的白云观秘而不宣的——却是出阳神。”

“元神从身体里头跑出来咯？”

“没错，罗天大醮上刘师兄也露了一手……嗨，白云观向来低调，他们的手段连同为全真派系的武当都不大清楚，现在看来，这法子是大罗宫的遗产。”王也指着一卷典籍：“隔垣，强调脱离空间的桎梏，而洞见，能联想到道法中的‘观’——将意识高筑于灵台之上，无为，而无所不为。”

大罗宫汲取先人的修行法门，研究出阳神这一奇法……但层次尚且浅薄。在隔垣洞见的字里行间，古人狂热梦想着的是一种骇人听闻的极致——

“恐怕大罗洞观真正实现了这一点。”王也自嘲地摇头：“将意识抽离入鸿蒙之境，然后取代他人的肉体而现世，甚至不是单纯的附体——我们所了解的出阳神神魂脆弱，以擤气就能造成重伤。但大罗洞观的元神之强韧，或许并不下于经受了油锤灌顶铁尺拍肋等横炼之法的肉体，也就是说，这玩意儿能以‘性’兼修‘命’理……啧。”

先前短暂的交手里，他完全未曾意识到对方竟然是以元神姿态出现……太极也好，奇门也罢，包括乱金柝，使的都是攻击肉体的法子，自然不灵。

术士走的路子杂，但精通元神攻击的不多，武当也不例外……七十年前术字门的诡奇遭遇大概也正是如此。从重重围困中消失？神魂遁回原身，自然如烟无影踪。那些事后疯魔的门人？可能是受了某种针对灵魂的特异性攻击。

“很扛打嗦。”冯宝宝点点头：“横炼我碰到过……那个人把炁充满肌肉，硬得很。”

“单是肉体强韧我还能想想法子，像马仙洪的法器再硬，定起来多砸几下就成……可这人定也定不住砸也砸不中，不走寻常路啊。”王也抵着额头喃喃：“……冯宝宝，你有没有能攻击神魂的功法？”

“功法？”冯宝宝支着下巴微微撇嘴：“我没有学过啥子功法，只是跟老四一起弄咯一套招式。”

王也微露期待。这可是乱金柝同样抓不住的姐们儿，一定有点儿门路吧——

“名字叫‘阿威十八式’。有老汉推车、观音坐莲、连续中出之类嘞应用，哦对了，这把刀叫冈本零点零一，因为老四说我用起来锋利无比——”

祖师在上！！这是什么污言秽语？！王也眼疾手快从旁边的零食堆里抓起几片薯片堵住她的嘴，冯宝宝像个仓鼠似地鼓着脸颊语气淡定声线糯糯地嚷嚷，手里还舞着那把不知道打哪个兜掏出来的匕首，眼神明净且单纯：“窝还木嗦完唔唔……”

哟呵……徐四是吧。

哪都通华北大区负责人？行，挺好，他记住这茬儿了，日后有缘没缘都得切磋切磋。

“唉……”

王也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俩这草台班子要没个强力外援，还真像要周转不起来，要不给诸葛青打个电话问问武侯奇门有没有啥……

“……张楚岚说过，我当时敲（kao）他脑壳，确实把那个小东西砸（zang）咯个青头包……*”嚼完薯片，她自言自语着，伸手一拍他的肩：“小也子，应该是阔以嘞，我阔以攻击到他。”

嗯？

他抬起头，她的眼神还颇自信，带点儿认认真真的可爱。

“那咱……先练练？”

*一系列工具：手游设定，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原作张楚岚被元婴控制后别人都奈何不了，宝宝成功把他砸墙弄晕(￣ ³￣)然后意识世界里的元婴头上也起了个小包

杂食啵啵

十七、她的温柔



仔细想来，他还真没正经同冯宝宝交过手。龙虎山那次追逐，他没下狠手，她也仅仅是为了困住他……要是时间充裕条件允许，王也还挺想认真试试这姑娘究竟斤两几何。

今天么就算了。

两人事先谈好：只以太极等体术对抗，王也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奇门招式禁用，一是因为近身肉搏才能更好地感受冯宝宝攻击中的劲力，二来她还声称得让他千疮百孔的炁脉好好休息一下。

……换句话说就是挨揍。

当时挨完揍的王也脱力地横陈在地面上，冯宝宝就弓着背抄起把工兵铲挺社会地上下打量他，好家伙，比罗天大醮的农用铲还升级了，不是——“大姐您想干嘛呢？！”“哦哦，不好意思，顺手就……”

“嘶疼疼疼疼疼——”王也打着赤膊任冯宝宝手法快稳狠准地上药——以身试法的下场。她留了手没狠命揍，因此未伤及经脉肌肉，只留了些外瘀，看起来青青紫紫得可怖，其实并不影响活动。

而这还是他强烈要求“哎哎哎别打脸别打脸过两天还得回家看爸妈呢”之下的结果。若干天后当王也知道清俊出尘迷倒万千花痴的灵玉真人曾被打成满脸马赛克时，不由得庆幸于自己的英明决策。



怼完云南白药，冯宝宝从行李箱拿了个贴标“哪都通内部专用”的小瓶拧开，王也还对方才的暴力上药心有戚戚焉，迎来的却是轻柔的涂抹。

“科技部搞嘞，对付外伤好得快，但是要求轻点擦……很麻烦，我平时都不得用。*”她细细地、温和地抚摩着他的瘀伤，轻得像拈着一朵易散的云：“你不要运炁，让它自己渗进去顺到流。”

基础道医也是武当的必修课，王也嗅得出成分里有薄荷、赤芍和三七，因此体感本该是清凉的，但他却觉得……

此刻为她指尖所触之处，全都炽烫得像要烧起来一般。

冯宝宝的话讲完了，于是静默中这烫就分外勾缠。王也赶紧转移话题：“上回那股很黏的炁出现时，我是被堵了炁脉，那你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她罕见地沉思了一会儿。

“……不晓得。”冯宝宝开口：“我也说不清楚，就是脑壳里头有点点怪，就一点……”

看来那人是在试探他俩，而冯宝宝的抗性比自己强得多，王也忖着。这也符合张楚岚告知的情报——无论是罗天大醮对阵使用流彩虹这种精神影响技的王二狗，还是在碧游村免疫马仙洪的晃魂铃，她所受的影响都微乎其微。

这会是张好用的牌。

“冯宝宝，”他一拊掌：“和你交手，我确实感觉元神受到了波及，如果咱们推断的原理没错，那你应该能伤到他。”

王也不清楚她这种平A即法攻的特异性从何而来……或许是由于那份不动如山、老僧入定般的专注？她的攻击确实看不出什么路子，反应和身法都几近一种本能——将炁外放、凝聚、或掺入体术之中，成为类似金光咒的实质性防御或攻击。

“你听我唠唠嗑啊，这人虽然不是什么善茬儿，能力匪夷所思得很，但——有限制。”王也道：“我被袭击过两次。第一回打晕我后对方本来可以斩草除根，却什么都没做；第二回倒是差点儿被彻底解决，乱金柝啊炼狱啊之类的大招都不好使，结果对方居然在占上风的情况下跑了……”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他嘞时间到咯噻。”冯宝宝蹲在他身边，看着蔚蓝邈远的苍穹吐出一句话：

“每个人嘞时间……都会用完。”

“嘿。”王也没意识到她幽幽的遥思，他轻笑：“姐们儿机智。所以我们可以从这儿下手。”



王也的思路是他俩打个配合——冯宝宝是每次输出都有效的敏捷型选手，在拖住对方进行缠斗之时，尽量对其造成大的伤害。而他在这段时间里准备一些能作用于元神的符箓、小技能，如对她也有效的障目香等，实战时想各种办法替对方制造麻烦。

原则是拖字诀，拖到时限为止——等到他没法儿出手时再上去一通暴打，拿专绑元神的缚仙索捆了送公司。

就这个战术，两人加上张楚岚开了个小会，都觉得可行。张楚岚爽快表示缚仙索徐四能搞到，符箓方面可以由公司职工张灵玉大批提供，京津包邮日内达，但他提了个要求：

“宝儿姐，老王……如果，我是说如果啊，那人有后招或者同伙，跑掉了怎么办？所以打的时候你们尽可能搞点他的血液样本，这样就算没逮着人，公司也可以顺藤摸瓜查下去。”

既然并非附身他人而是由元神凝结，那么血液一定能提供有效信息。

方案就此敲定。接下来的几天里王也养着伤琢磨着对付元神的小技能，指点指点冯宝宝对连续放出炁团的运用——身为一个出家人，他实在不想把连续中出这词儿挂在嘴边。

冯宝宝的炁团终于成功摧折了后院里几棵矿泉水瓶粗的树，还把院墙捣出了块儿凹陷——她回过头，眼睛闪闪发光地向他征询这招该叫啥。

“这个……龟派气功波？”童年回忆啊这姿势，王也忍俊不禁地看着她连连点头：“阔以，好名字。”

就这么修整了两三日，压根无事发生……或许对方忌惮这里是他们的大后方，两边儿信息不对称？但就这样被阻扰拖延着，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既然他丫的要破绽，行啊，那就亮给他看呗。

“走，逛街去。”



故宫鸟巢水立方之类的必逛景点冯宝宝还是去过的，据她所说零八年还有人带她现场看过奥运。所以王也就想着领她遛遛不那么常规的地儿——她的喜好他差不多捋清了：美食和古董。

先把人往琉璃厂潘家园带，珠儿啊串儿啊他爹玩过，所以王也还是有些眼力见的——在满地拿水货练摊儿的人精里帮着冯宝宝挑了些靠谱的翡翠蜜蜡绿松石。

……但也有被宰的时候。

“妹子啊，别人我不告诉他！这可是拿万年砗磲精车的珠子，当年这砗磲和恶蛟大战九九八十一天，直打得是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哦哦……！”“……去去去，这种万宝螺染色货最多值一千！”“小哥您怎么说话的呢！给女朋友买东西，那是钱的事儿吗？一千五！”“呃……那拿着吧………”

俩人再去护国寺小吃街整了满嘴油，接着就到了前门西河沿。

街比胡同宽不了多少，有些清冷逼仄，不复百年前金融街的繁盛气象……王也和冯宝宝在一座四合院前停下。

朱漆大门，石狮怒睛，抬眼望去乌黑牌匾上浇着“正乙祠戏楼”几个金字儿。

“到啦，就这儿。”



*宝姐外伤一般靠自己扛，而且轻轻擦药太费时间了她都是怎么痛（快）怎么来，也总享受vvip待遇（。）

杂食啵啵

十八、定军山　



“我小时候挺爱来这儿，后来大概高中的时候吧，戏园子运营不下去倒闭了……这几年才重开。”兑了网络票推门进去，踏着汉白玉和青石的台阶走过庭院，王也望着三层高的百年木楼喃喃——眼前正是一番镂刻透雕、丹漆髹绘之景。

时间似砂纸打磨芸芸黔首，疏石应声而碎，而美玉只加润泽……戏如此，人亦然。

王也订的座在二楼包厢，茶水点心已经布好，冯宝宝拈了块核桃酥吃得香甜。堂子里未满座，但都是懂规矩的熟客，施施然落座后轻言细语地交谈、品茗——穿得都挺体面，只有他们两个小年轻比较随便，一身休闲服脚蹬aj再配上登山包。

“天津也有挺不错的戏园子，看过吗？”王也轻声问。“没有……”冯宝宝摇头，望着戏台两侧的对联——

“演悲欢离合当代岂无前代事    观抑扬褒贬座中常有剧中人”

“和梅大*之类的比，这儿算不得最惊艳的一嗓子，但资格最老，楼也都是从前的木质结构。”王也想，带人来对了。她只是静静地安坐于此，便似一阵霭霭戏雾、一曲悠悠二胡、一支昔时金钗般融入故旧梨园，未有半分违和。

那超脱于现实喧嚣的炁感，道中玄秘，不可言说。

——好戏要开场了。



白衫老者苍声报完幕，幕布徐徐落下，绘彩楼台后一支二胡先鸣，咿呀婉转——却陡然停了。在场观众都面面相觑不知情况，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一个工作人员又是作揖又是鞠躬，说是今日的旦角儿摔伤了腿，《霸王别姬》临时改戏目为《定军山*》，可免费换票，退票返还部分票款。

都是斯文人，没有出现当场闹腾的情况，三三两两走了几位后，戏便又重开了。王也是无所谓，反正只是带人来体验一下梨园风情，是什么戏目不大有干系——霸王别姬的确有名角儿，但错过了便错过了。

定军山是带武的戏，大鼓京锣够气派点子准，言派唱腔柔中带刚清越悠扬，冯宝宝看得入了神，却并未语赞身段精彩、唱腔有趣，纤细眉峰渐渐颦起——

“不对……”她低声喃喃，微微垂下头。

此时一段西皮快板名段正开始，王也斜靠着椅背叩着拍子，听得很专注，并未觉察身边人异样：“这一封书信来得巧～助我黄忠成功劳——”

她只觉颅内似爬上万千虫蚁，像是在啃噬脑髓，遥远的回音激荡起细密的疼痛——

「宝宝……黄忠………喜欢吗……下回带你去北平看更好的……」

「喏…戏里就是那座山……要关刀……你耍得动么……呵…………」

“……不、对……是哪个……”影影绰绰的碎片杂不出清晰的画面，这种感觉——

“大小儿郎听根苗！头通鼓～～战饭造！”

不对，不对……就像赵姨问起喜欢，就像山谷里那个女人将蓝色的炁笼来……

“二通鼓～～紧战袍！”

鼓点催逼二胡紧拉，老生意气风发顾盼神飞，王也托住下巴靠在红木桌上，余光里冯宝宝那帘墨色的发掩住了神色。

「…明天要走了…………送送……吧…………」

「……别闹脾气…………」

“……三通鼓～刀出鞘！”

小也子说过，在这儿不能高声喧哗……冯宝宝闭上眼咬紧唇，被侵入般的痛楚在脑海里溢开，只泄出破碎的呜咽：“好痛，我、要想……想不起来……”

戏腔宛若来自九重天外——像两个不同的人在唱，一个悠扬一个粗犷；似两重不同的布景在晃，一处是精致的轩阁，一处是乡野的陋篷……还有那个听不清看不分明的男人……

“四通鼓～～～把兵交！”句段响亮收束于尾音，观众于短暂间隙满堂喝彩，掌声雷动，而王也本该是其中之一。

……可她的头终于砸在了桌面上。

…………

“…………宝儿！！”



惊呼出声后王也的第一反应是先拉着人离开这个环境——他顾不得自己的声音划破了楼中主客体的默契，顾不得那个原本只用于伪装此刻却脱口而出的称谓。

“……能坚持吗？咱们先去医院！”冯宝宝已经无法站稳。他比手势拒绝了工作人员的问询，屈身抱起她，单肩挂着她的背包匆匆跑出戏楼。

王也心乱如麻。

轻……比他想象的还要轻，形轻气轻，那天在大白云观里她要乘风归去的错觉，似乎并非虚假。他不解于她于此世的疏离，也从未主动探问过，但他此刻真是后悔——

如果他能更注视着她、只注视着她，早点觉察她的异状……她的痛楚？

他跑过挂着长长红灯笼的回廊，绕过金绿杂绘的雕梁画柱，避开团簇锦鲤游嬉的池水……那场因果诡谲的戏渐渐远了。而她终于苏醒，伸出手来像要抓住些什么——

“……不要走……你……不要走……”

“宝儿？！”王也放慢脚步，而冯宝宝慢慢恢复了正常，她小口且急促地喘着气，迷蒙眼神渐渐清明：“我……莫得事……现在对咯……”

“王也，你把我放下来……”

她轻轻地说，他便照做。冯宝宝倚着旁边的立柱，本就苍白的脸竟显出一丝枯槁：“有一股蓝色嘞炁……我见过嘞……”而他下意识地扶住她的背，是支撑，也是安抚。

“我好像听过这个戏，但是想不起……真嘞想不起来……”她捂着太阳穴，羽睫发颤：“不用去医院，不听那个戏就阔以，已经不痛咯，但是……”

“我们得离开这里，去人少的地儿。”王也阖上眼些许调整呼吸，再睁开时坚定道：“我来开车。”

事态至此，基本可以断定对方已经行动起来。他布下了饵料，而颇无耐性的鱼窥伺着看似放松的两人，就此上钩……事实上他们却早有准备，背包里是符箓和违禁品武器，身着便于活动的服饰，一切为了此刻。

而仓错更迭这出戏，大抵也是对方故意布下的媒介——对方能力的范围和发动条件都有限，因此才不得不采用撤戏这种容易暴露的下着，威胁性不算大……他们现在离开，魑魅魍魉必将追上来。

这次错过了下回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钓上来了，得找个便于活动的地方。

并且尽管冯宝宝说没事儿了……他也一定得趁行车让她好好休息一下才行。

王也小心翼翼地将人安置在副驾，插上车钥匙。

虽然很久没过开车了，但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

好歹他当年也算是个一天过科二震惊全驾校的天才。



*梅大：梅兰芳大剧院

*定军山：京剧。其实正乙祠没上过这部，但剧情需要（……）而且正乙祠前年末又关了，唉……

*这里大概的设定是大罗洞观+远程双全手的效果，原作里单纯双全手撼动不了宝宝记忆的禁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