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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贪泉

【也青】春宵一箭(完结,番外已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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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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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45:41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太好了!!连春宵一箭也有了\^O^/ 太太辛苦了,爱您ヽ(*´з`*)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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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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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46:1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贪泉 于 2020-7-21 19:40 编辑

拾壹

“叩叩。”荒宅冷月下,诸葛观举起手,按约定暗号敲了敲景王别邸的后门。望春楼几条密道,其中一条便通往这座荒邸隔壁的小巷,他用肩膀撑着王也,在地底穿越了小半座京城才来到这里,早已满头大汗。
身旁那人反常地安静,似乎知道不论是威胁还是恳求诸葛观,对方都不会带他走回头路,索性一直沉默着养精蓄锐。诸葛观心中暗赞一声,果然是锦衣卫独当一面的领袖,多余的斡旋、无力的挣扎,都不要有,如此混乱危急的情况下,还能如此冷静。
他这么想着,却又有些为诸葛青鸣不平。在族中一同长大,诸葛青从来是那个天资卓越的高傲孩子,与谁都若即若离,礼貌疏淡,唯一一次为什么人低下头来袒露心声,那个人在逃亡路上却当无事发生似的,连提也不提。
后宅门吱呀开了条缝,诸葛观收回乱飘的思绪,带着王也往前走了半步,“进……”
“去”字还未出口,王也一把拨开他的手,转身冲下台阶,离弦之箭般向来时的小巷奔去。
“喂!”诸葛观大惊失色,夜深人静,不敢喊得高声,只好也跟着往回奔。他武功一般,幸而轻功学得不错,勉勉强强能追上药力还未失效的王也。他跟在王也身后,伸出双手想将对方肩膀往回扳,王也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趁他下盘不稳之际,单手撑地,矮身抬腿一扫,诸葛观瞬间失去平衡,重重摔在灰尘堆里。
他心道完了,这下再也来不及追。然而王也一扫之后,似乎耗尽了积蓄起来的体力,再度因为药力发作而全身滞重,只能跌跌撞撞地摸着墙往前走。诸葛观一骨碌从地上爬起,张开双臂拦在对方面前:“你不能回望春楼!”
“让开。”王也没有心思与诸葛观多话,沉声警告道。他已到了强弩之末,月光下他的脸和手背皆血迹斑斑,黑衣虽然看不出沾染殷红,却有股浓稠的血腥味直冲诸葛观鼻腔。没有重伤,但全身创口被一次次动作扯裂,始终在失血,若是放任他硬撑回望春楼,必死无疑。
“不行。”诸葛观坚定地摇了摇头。
下一刻,兵刃摩擦声响,一柄绣春刀拔出刀鞘,“噌”地指向他心口。月光宛如一粒珍珠,从刀镡滚上刀背,又停住,霜雪般在刀尖缀着。诸葛观盯着那刀尖,如芒在背,浑身上下的寒毛几乎都要竖起,可他握紧拳头挡在刀前,再次重复道:“不行。”
刀锋又逼近了几寸,这回架在他的脖子上。王也的眼神很冷,那是取过上百条性命的人的眼神,只消瞄上一眼便能感受到其中肃杀。诸葛观连牙关都开始颤抖,犹豫着要不要放王也过去。放他过去罢?万一他在望春楼里死了,诸葛青回来保准把自己埋进园圃里当花泥。不放过去罢,他确是很怕眼前这个锦衣卫……
他正在两厢纠结,还没犹豫出个结果,却听得王也恶狠狠归刀入鞘,恼怒地一拳砸在墙上:“你们诸葛家的人,一个两个,都……”
都怎样?诸葛观很想问。他没来得及问出口,墙头上忽然有人笑吟吟问道:“——都怎样?”
诸葛青身穿白衣,像一道疏朗月光那样从墙上落下来。
王也怔怔地望着对方,半晌扬唇无奈地笑,轻声道:“……都让我毫无办法。”
白衣上满是血痕,他无所顾忌地拥对方入怀。诸葛青像只小兽一样鼻尖蹭着王也脖颈,在他怀里絮絮叨叨说:“老王,你现在必定恨极了我罢?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但我们今晚都活着回来了,从今往后,你想怎么恨我就怎么恨我……”
他的话语停住,倏然间便没了声音。王也先是一愣,察觉了什么似的松开抱着诸葛青的双手,那双手上已满是鲜血。
*
诸葛青清醒时四周很暗,仅仅床边点了一盏灯烛,还在夜里。只是他不敢确定,究竟是前一天夜里,还是后一天夜里。背后凉飕飕的,有人在那道贯穿整个背部的伤口上涂了膏药,包扎的熟稔手法不必想便知是王也。
此刻王也正伏在床边睡着,一只手紧攥着诸葛青的右手贴在额前,俊朗的眉眼紧皱。这个姿势其实相当不舒服,王也大概同样是累极了,才会就这么混沌入睡。
诸葛青玩心起了,借着昏黄烛火去逗对方的睫毛。王也睫毛不算太长,但很直很密,睁开时常常有种不自知的专情,倘若那双深邃眼睛认真地注视着他,诸葛青想自己一定会相信王也说的任何情话。
指尖刺刺痒痒的,他刚一触到,王也便醒了过来:“几更天了?”
“我想问你来着。”诸葛青摇摇头,“我梦见望春楼的火灭了,许多锦衣卫冲进景王宅邸,要将叛乱余党搜出来,所以睡得不安。”
王也松开他的手,走到窗边察看天色:“大约四更天了。你的梦恐怕是某种隐忧,望春楼今夜如此大火,一定会惊动朝廷连夜盘查,虽然密道已经烧塌,但他们总有办法追到景王别邸来。此地不宜久留。”
“不错,我们得易容转移。”诸葛青爬下床去,王也自然地扶了他一把,“京城一定会戒严,只能在城内找地方藏。”
“转移倒不是问题。只是……你的伤势要紧么?”
“比你当初刺我那刀不疼些。”他还不忘奚落,饶有兴致地看着王也脸上泛起窘色,才放过对方,“不过是和甲逃走的时候,被着火的木梁砸了一下,没怎么伤及筋骨。”
王也抬手摩挲上他的脊背,诸葛青笑着推开:“方才疗伤的时候,不是看过了么?不要趁机占人便宜。”
“老青。”王也低声道,“有时候我很难捉摸透你——不,应当说是任何时候,我都捉摸不透你;醒悟过来之时,已经被你抛在了身后。无论是射那一箭的时候,还是将我塞给诸葛观转身去复仇的时候,你想都不想地把我排除在外,独自承担一切风险。你说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么,就不要把我排除在外。”
门外有微风吹来,床边的烛火摆了一摆。诸葛青表情闪动,仰起头看着对方的脸,那双专情的眼睛现在注视着他了,黑如潭水的眸子跃着橙红烛光,里面只有他一人。他受到蛊惑般说:“也对,是我将你扯上这条路的……”
“是你将我扯上这条路,便一同走到底罢。”王也攥了攥他的手。
“咳咳,无意打扰。”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影卫甲倚在门外,面上好像写着“别在这里卿卿我我”几个大字,“不过事态紧急,方才暗探来报,宫中彻夜点起长灯,紧急召集文武大臣商讨望春楼起火、锦衣卫精锐覆亡一事,预计明早便会彻底搜城。宅中所有人都要撤离,特别是你们,不能落入禁军之手。”
“知道了,”王也说,“我们即刻就走。”
甲转身离开通知其他人,毋需多时,宅邸中处处点起昏灯,人影幢幢,无声而高效地收拾细软,撕掉、烧毁一切对景王不利的证据,在暗夜中听来仿佛鬼魅的窸窸窣窣。诸葛青从柜中取出几件衣服,让王也收拾些散碎银两,他则摊开牛皮小扎,先给自己易容了,又道:“此次一去,就真是漂流浪迹,再也回不到家中。”
“嗯。”
“而且很可能遇上官兵追捕,暴露了还是会死。”
“嗯。”
“老王,你别乱答应了,我是在和你说正事!”诸葛青把人皮面具往他脸上一贴,细钩缠在耳后。
王也笑道:“我也是很认真地答应你啊。”
诸葛青手中动作一滞,很快又继续描画起对方脸上的细节,“你……真的不在意?虽然怀海侯百年基业,皇家暂时不敢妄动,但你从此要失去家族荫蔽,即使相见也不敢相认,你心甘情愿过上这样的生活?还有,你那些死去的锦衣卫下属,不仅仅是下属而已吧?其中有跟你一道喝过酒的人,谈过天的人,全心全意信任你的人,或许还称得上是朋友……”
他说得语无伦次,第一次在王也面前失却了自信。越是往下说,他越是不相信王也会跟自己走,易容完成,诸葛青咬牙将手抽回,背过身去,“老王,现在都还来得及。你要恨我将你逼到这般田地,你要回到从前的生活,都还来得及——”
“要说我心甘情愿,那是假的。”王也突然道,“要说我不恨你,也是假的。”
诸葛青垂下眼来,自嘲地笑了笑,像是早已料到了这般结果。然而王也从背后牵过他的手,领着他走到屋外,屋外天空正由苍青转为苍白,天的尽头浮着淡淡红色:“——但那是作为锦衣卫一员而言。当初走上效忠朝廷这一条路,并非自身能够抉择;而与你站在一起,却是今时今日,我自己的选择。”
他取出一物,扯下门边垂落的绸幕系好,挂在了门廊上,说:“我们走吧。”
诸葛青回首看着门廊,咬着下唇不知在想什么。良久,他重重地点头,用力和王也十指相扣,并肩走出宅邸外。
天色在他们身后逐渐破晓。晨光熹微,照亮了一枚被绸缎悬挂在半空的锦衣卫指挥同知金印。
*
时至八月,暑气逐渐消散,秋风涌入了京城。
距景王从北方草原起兵反叛的消息第一次传来,已过去将近一月。王震球在边境和蒙古人斗,磨炼多年的一支神兵久经沙场,近来又找着域内能工巧匠打造神机铳,神机先动、骑兵掠阵、步兵后行,如同箭镞的尖端,最利处撕破阵势,随后而来的骑兵步兵连环冲击,使敌人彻底溃不成军。
这支箭的矛头一旦离开了蒙古人,转向朝廷的兵马,势必带来一场灭顶之灾。景王军队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所过之处流言无不将王震球本人传得近妖。传说他能焚香召出天兵,天兵在夜晚显形,破晓前离开战场;又有传说他本人就三头六臂的,手执斧钺钩叉,一次能砍下三十六个敌人的头颅。
“这肯定是他自己编了传出去的。”诸葛青嗤之以鼻,“王震球是喜欢半夜发动奇袭,然而天兵天将,未免也太扯了些。”
“或许是守军为了避免上头责怪,故意胡编乱造。”王也跟他坐在酒楼里灌酒,今日是扮成书生的样子,诸葛青看着对方宽衣博带,越瞧越喜欢,觉得一张小白脸儿面具也压不住王也眉峰颧骨透出的气度。见他不说话,王也蹙了眉,困惑道:“看什么?”
“没有什么。”至于诸葛青自己——布衣荆钗,是书生低眉顺目的夫人,“看样子局势已定,王震球只要把握住战机,定能趁四地勤王军队未赶到时攻破京城。京城一破,便没有人能阻止他了。”
这些天他们一直流连酒楼茶馆,听取战报。景王的先锋军队离京城仅三百里,两天急行军的路程,却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停下了。诸葛青摸不透王震球所思所想,但现在的局势无疑对他们极度有利,朝廷执白子,王震球执黑子,黑子先白子而动,白子左支右绌,防守得十分勉强,眼见就要满盘皆输,不该在这时候停下。
他正想着,“扑棱棱”一声,一只鹦鹉撞进窗来。他们就坐在临窗的雅间,鹦鹉在诸葛青的酒杯边上走了几步,爪子上系着纤细的竹筒。
诸葛青立刻反应过来:“景王动了。”若是没有急行军,任凭鹦鹉如何健壮,也飞不到京城里来。战报还未传到这里,但王震球很可能距此仅有百里之遥了。
他拔开竹筒,取出里头的信纸。纸上只写着三个字。
王也问:“是什么?”
“赫依柯。”诸葛青摊开纸给他看。
“她还没死?”王也挑了挑眉毛。
赫依柯——宫里许多人都早已忘却除了抚养景王长大的养母、前朝的贵妃之外,景王其实有个出身微贱的生母。王也有次值守内宫,看见一群宫女正欺侮一名疯疯癫癫的女子,出手拦了下来。那女子是胡人,先帝北征时大醉临幸的战虏,绝望地回到宫中诞下龙子,便像腐烂的花一样被丢弃在水沟里。
她金色的长发变得枯蓬般苍白,脸上爬满皱纹,口角留下涎水,使人很难联想到那是意气风发的景王的母亲。他叫贵妃“母亲”,顺从的样子令贵妃也不忍杀掉赫依柯以绝后患——
但王震球寄回来的书信里,分明就只有这三个字。
Tbc.


拾贰

“原来如此。”诸葛青微笑,手中酒杯旋了旋,“景王在意一件东西的时候,他越是挂心,越是不愿去提,生怕别人发现了他致命的软肋,反过来威胁。会在距离京城三百里处停下军队,说明他真在意这件事,犹豫了许久才交给我们。”
“要将赫依柯从宫里带出来?”王也向前倾身,锦衣卫指挥运筹帷幄的习惯又在他身上重现,他用指尖沾了酒水,在桌上简单勾出紫禁城内宫的示意,“这是东西六宫,上一次见到景王生母,是我去巡查东北角的贞顺门,赫依柯想必被幽禁在门内……”
酒水的渍迹随着话音逐渐消失,他手指在右上一顿,最终只剩了那点水迹留着,“东六宫,景祺阁。”
“东北角?那地方城墙最高,还建了角楼,不好进去。”诸葛青沉吟道。
“去看看。”王也倒是没有太多迟疑。两人对视一眼,掏出银子结了酒钱,拎着装刀剑的包袱下楼去。天色渐晚,夏天漫长的白昼走向终结,京城近日来宵禁愈发严厉,戊时已有禁军上街赶人,一入夜路上便冷冷清清。
寻了僻静地方换上夜行服,诸葛青将帷帽戴在头上,抬手替王也整了整衣领,二人一前一后在城中绕行。今夜与平时大有不同,听马蹄声可辨认出驻扎巡守的禁军是平日里三倍,两人伏在屋顶上观察,见京城中一队队火把流动,手势暗语迭传,显然是如临大敌。
——难不成王震球已兵临城下。诸葛青在王也手心里写。
——一定是。王也拨开对方垂落的长发,手指在后颈上划过,诸葛青耳尖敏感地红了起来,往后缩了缩。办着正事,不好闹出太大动静,他以眼神飞王也一刀,额发下凤眼微翘,传达出意思却像勾人的欲拒还迎。
两人跃下房顶,无声地避过所有巡逻禁军,来到东北宫墙外。冷月无声地映着绯红城墙,黯黄檐瓦下有守卫走动,但是仅有寥寥数个,诸葛青刚想离开藏身处察看情况,王也却拉住他手腕,冲他摇了摇头。
他会意,慢慢退回暗处。果然城墙亮起火把,锁子甲的声音叮当作响,又上来数队装备精良的军士。原先的守卫大喝道:“什么人?”
“奉天子令,今夜加强紫禁城防!城墙点火,角楼张弓,见到可疑人等一律射杀!”
城楼上顿时点燃了无数火盆,照得如同白昼,御林军手中的兵刃雪亮,白羽箭矢搭在弦上,透过瞭望的射窗指向城墙外。防守已如铁桶一般,单靠王也诸葛青两个人,怎么也飞不过高耸城墙去。诸葛青叹口气:“硬闯不行,看来只能想易容的办法了。”
两人扑了个空,借着夜色掩护,依旧按原路退回下榻的客栈。
*
第二日本是中秋,京城照例要张灯结彩过的,朝廷虽然解除了宵禁,却也关闭了城门,禁军的高头大马挤在熙攘人流中,衬得这节日令人心惊。
流传的消息众说纷纭,即使大多人都不相信景王用兵如此神速,但王震球的确领兵到了城外。他的先锋部队只由轻骑组成,西域良种的踏雪乌驹,行军只带一个水囊、三日干粮、两把马刀,日夜可奔袭三百里。其余的骑兵和步兵尚在赶来,然而权力的对弈,只求一快,谁先将剑捅进对方的喉咙,谁让棋局成为定局,谁就坐拥千秋万代的皇权。
两人盯着神武门直至夜幕降临,没能找到半个混进去的机会。侧门出入的只有兵士,成群结队策马而来,御林军相互之间十分熟稔,且有区别于锦衣卫的暗号,易容混进队伍必定被立刻认出。王也说什么也不让诸葛青以身涉险,两人险些吵了起来,入夜之后气氛仍悻悻的,只好先找了个地方用饭。
王也修养很好,若是他不准备跟对方置气,便会主动无奈地服软;若是他决定生气的时候,不会口出恶言伤人,而是沉默着让情绪过去。诸葛青整顿饭都有意无意地挑起话头,王也不接,他也不怕冷场,一个劲儿地往王也碗里夹菜。菜肴几乎堆成小山,摇摇欲坠,他夹了第七次,如果对方还不理他,诸葛青心里恶劣地决定夹第八次。
王也蹙了蹙眉,终于抓住手腕制止了他:“够了。”
“嗯?那夫君打算理我了吗?”诸葛青搁下筷子,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裙摆,他今天仍扮演书生不起眼的夫人。
王也听见“夫君”两个字,莫名其妙地脸一红,别过头去不看诸葛青。诸葛青反而露出恍然大悟的笑容,食指捻捻下巴颏,双手撑着桌子,越过一桌的菜肴凑到对方眼前去,低声呢喃道:“夫君?”
王也扭头就走。
诸葛青提着裙子追出去,笑得乐不可支,伸手从后面揽上王也的脖颈,“夫君夫君”地喊着,全然不顾行人为之侧目。王也刹那间耳根涨得通红,去捂他的嘴:“……别喊了!”
“不生气了?”诸葛青从王也肩上下来,又勾住了对方的小指。
“祖宗,”王也无可奈何道,“我哪敢对你生气。”
“那你叫我一声夫人。”这是在得寸进尺。
两人站在长街上,夜幕一瞬降临,从街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华灯依次点亮,暖黄色飘落在行人身上。他们牵手在摊贩间走着,路过馨香的食物和纷呈的绫罗绸缎、珍玩物什,好像一对凡间最普通的夫妻。王也沉默了很久,久到诸葛青都忘了那句无心的玩笑,正想另起话题,对方却拉着他站定了。
王也靠近些许,诸葛青只能略仰起头看他,一团彩绣花灯悬在身后,将对方的发丝染得微红。呼吸相接,心跳在渲染灯光的黑夜里慢慢荡开,鼓点般越来越响,王也握着他的双手,低头附在他耳边,哑声道——
“夫人。”
诸葛青呼吸一滞,受惊似的对上王也目光。并非什么不切实际的承诺,并非对于未来无限乐观的期许,好像这一切是理所应当,王也不向他保证什么,而告诉他“是什么”;明天能活下来吗?不知道,但今天我很爱你。他是想这么对他说的。
“明日景王就要攻城,无论如何,我跟你在一起。”王也说。
诸葛青赧红着脸抽回手,绕到王也的后背推着对方向前,顾左右而言他:“老王,前面在卖桂花酒,你替我买两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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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并没有缠绵整夜,王也的桂花酒被诸葛青调换过,到了时辰便沉沉闭上双眼。晨光刺破窗棂,诸葛青已然穿戴整齐,干净利落的劲装,软剑和箭筒都佩好,角弓背在身后。袖子里全是擦拭雪亮的暗器叮铃作响,凭他一个人,至少要带走数十条人命。
王也尚在阖眸沉睡,虽然只要药效不消失,他就不会醒来,诸葛青还是不放心地找来麻绳,将对方的手脚在床柱上绑个结实,这样挣脱也将费上很长一段时间。
做完一切,他再次从衣袋里摸出王震球寄来的信纸,重新展开。上面写的并不是“赫依柯”,那是前夜收到的第二封信,他支王也去买桂花酒,是因为看见了景王身边的鹦鹉,悄悄取下竹筒。信纸里的命令极简洁:
“紫禁城破之时,将她带出。诸葛一族五十三条性命,全系此身。”
“王也,”诸葛青喃喃道,“若是这次能活着回来,我便真的与你长厮守了。”
Tbc.
(我靠,我强烈建议大家都去12页115楼看fu老师的图,太涩了我真的好了)

拾叁

辰时初刻。
火烧般的霞光汪洋恣肆,铺满了天际。宫中传出悠扬的钟鼓声,宣告今晨朝会取消,已穿戴好朝服乌帽的大臣们在自家宅院纷纷中翘首,疑惑望着紫禁城方向。
外城内城皆城门紧闭,仅剩下禁军马蹄声在城中回荡,军士大声命令京城百姓关闭门户,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外出。京城如同一只大瓮,瓮内谁都看不到高耸城墙之外的景象,只得提心吊胆地困守家中。
皇帝召集心腹,整整密议了一天两夜,拉出去七个议降的大臣,廷杖校卒打得手酸,还是有人痛哭流涕地跪下建议归降。原因无他,比起当今圣上,王震球简直狠辣太多,与蒙人作战时便屠过对方整个部落;守得下来还好,若是守不住城,又拼死抵抗引发那位的怒气,说不定要屠城。
归根结底是景王用兵太快,勤王军队尚在路上,可用的只有京城五万禁军。然而这五万军久不作战,将领多是荣华贵胄们塞进来的子弟,内部军纪涣散,骄奢之风横行,对上王震球在血火里淬炼出的一万先锋毫无胜算。议来议去,只得纠集了一切可用的兵力守城,静待援军,让景王的马蹄慢些从他们头上踏过。
宫门开了一角,允许换防的队伍从角门进出。守门军士检看每一个人的腰牌,这支禁军队伍方才结束了休整,进入宫中防卫。检到最后一人,看守的军士愣了愣,接过那人的腰牌,目光却落在对方手上。
那双手修长匀称,指节分明,白皙得耀人眼睛。虽说禁军中有的是富家子弟,并不全是粗粝的手,但这双手实在太好看些,和它主人一张黯淡的圆脸完全不相称。军士将来人打量了又打量,直到对方开口道:“大人,这腰牌有什么问题?”
朴实的、平平无奇的声线,就像他曾听过大多数禁军的声音一样,没有任何特点。可是这手……军士犹豫半天,问道:“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
“小人贱名罗修,京郊谷原县人,前不久来京中李将军手下当值,家中仅有七十老母。”那人神色自若,流利回道。
军士又看了那人一眼,沉思片刻,挥挥手道:“过去罢。”
“是。”诸葛青颔首,快步跟上了之前的队伍。除了腰牌上确实写着“罗修”二字,他也确实听说过禁军中有位将军姓李,其余皆是胡诌。没想到一双手会让自己露出马脚,他要赌,就赌角门的守卫不认识这个罗修,对方只是突如其来一问,好观察他的反应。
进了宫中,接下来便是找机会脱身,去景祺阁将赫依柯带出。他这么想着,前面却有名禁军回转头来,对他悄声道:“罗修,过几日发俸了,你欠我的二两银子,可别忘记。”
两人稍稍落于队伍后侧,说话声略微大些就会被其他禁军听到。诸葛青怔了一怔,学着罗修的声音安抚:“放心,少不了你的。”
“方才你被守卫军士盘问,我便起了疑心。”那人却说,“罗修从未欠我什么银子,你究竟把他弄到哪里去了!”
诸葛青停下脚步,眼神一敛。“嘘,”他食指竖在唇间,镇静道,“想要他活命的话,不要声张,跟我来。”
身侧便是一条宫墙夹缝的小道,入口处栽满了竹子。他不动声色地走入竹叶掩映间,对方将信将疑,也跟着拨开枝叶,身影完全没入竹叶的刹那,诸葛青无声地捂住对方的嘴,将他狠狠往墙上一掼!
“我本来以为,你还挺聪明的。”诸葛青低声说,他单手便制住那名禁军的挣扎,另一手抽出匕首,利落地洞穿了那人喉咙。鲜血如注喷出,他后退两步,放开手中软绵绵的躯体,转身往宫道另一头走去。
*
辰时三刻。
城墙下号角动地而来,战鼓如同劈开混沌天地的雷霆,随着晨光破晓逐渐昂扬。王震球安坐马上,一万名士兵的高喊仿佛山呼海啸,在他身后升起。攻城之前,照例要进行威慑守军、提升士气的一通鼓,若是双方有话要说,也在这一通鼓之间。
王震球一扯马缰,让坐骑闲闲漫步而进。阳光照在脸上,他就像个出游的娇气公子哥儿一样抬手遮了遮,眯起眼睛看向城楼。他带了一万人,城楼上所有人的眼光却只盯着他一个人,好像景王比身后的一万人更加可怕。
他一举手,战鼓猛地停住,示意对面守军说话。
守将大步上前,朗声道:“传皇上口谕,景王恭顺仁厚,为朕兄;戍边有功,为朕功臣,朕念在……”
他刚起了个头,王震球忽然戏谑一笑,将手举得更高。于是震耳欲聋的角声与鼓声再度响起,完全湮没了守将宣读的圣上口谕。场面尴尬万分,然而圣谕已经出口,是万万不能中断的,只好硬着头皮在鼓声中宣完,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去他妈的恭顺仁厚,”王震球挑了挑纤长的眉毛,“谁要听你说话啊。”
手势再变,这回是最终攻城的命令。霎时天地之间卷起云般的尘土,西域良驹蹄如惊雷,往城墙漫漫而去。守军拉弓搭箭,满天箭矢如雨,与滚木火油同时落下。云梯刚搭住城墙便被烧断、砍断,人像蚂蚁一样跌落,墙根黑压压一片,却有更多士兵不要命地拎着弯刀往上冲。
铁青天穹之下,王震球立马在原地,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马鞭。数不清的军士呼啸着从他身边掠过,战场的一切如同漩涡,以他为中心旋转。他并不怕死,而是在某次实战中发现,比起亲自冲锋陷阵,他本人压在大军之后观察似乎更能让将士卖命——畏惧他的铁腕,垂涎战功背后的丰厚奖赏,自然在他眼皮底下豁出命去。
他静静候着,好戏刚刚开幕,这场战斗绝不止于此。激烈的攻守过了半个时辰,京城城墙高而厚,墙根堆满尸体,还是没有能冲上城楼的迹象。守将挥舞战刀,大声嘶吼安慰军心:“务必不能让敌军上楼!他们远道而来,缺少辎重,马上就会退走,而我们的援军就要来……”
他的话戛然而止。一支羽箭从城楼的另一端飞来,直插进他的心脏。代表暗号的“景”字大纛在另一端展开,簌簌垂落,被风吹得呼啦作响。有人砍下了守将的头颅,提起来高声喊道:“恭迎景王入城!”
刀光剑影中,陆敏曾联系过的反叛守军声浪一潮高过一潮:“我等恭迎景王,请殿下入城!”
——就是这个。王震球心里一动,策马上前,大氅在风中拂过。他微微笑道:“陆敏,你还是有些作用……”
*
与此同时,辰时三刻。
诸葛青跟景祺阁的野猫大眼瞪小眼半晌,终是双手一撑屋脊翻进了院内,身形之轻,像是野猫身边掠过一阵风。
这里殿宇破败,根本不像一个宫苑。他拨开荒草和蜘蛛网潜到殿门前,草叶割开了手背,留下细小的伤口。门廊下有个宫女在打盹,头一点一点的,诸葛青扬手在她颈侧一击,她便扑地昏在地上,落进一堆杂草里。
他掀开帘子,在厚厚的积尘上留下脚印。屋里充满了絮状的灰尘,木器和垂帘散发着霉味,几乎没有任何地方是干净的,除了一处例外。他蹙眉,看向柜子前的地面,那里的灰尘显示出什么东西拖过的痕迹。
诸葛青不假思索,轻手轻脚过去,突然把柜门拉开。他被骇一大跳,破旧衣服堆里坐了个长发花白的女人,枯瘦脸上大而亮的眼睛死盯着他,怀里抱着一具死掉的猫尸。她发着颤,轻柔拍打怀中的干瘪的野猫,那场景诡异万分:“亦秋、亦秋,咱们不怕……我们躲在这里,他们找不到我们……”
“赫依柯。”诸葛青用气声说。
女人浑身一抖,抬起头来望着他。“你不必害怕,我是来帮你的。”他尽量放缓语气,哄孩子似的说,“王……亦秋他派我接你出去,你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亦秋?”女人喃喃道,看着手里的猫尸,眼神里浮现困惑。诸葛青比了比自己头顶,道:“王亦秋,他不是个小孩啦,已经长得有这么高。他是声震草原的景王,拥有无数的牛羊和无数的军队,他会给你修一顶安全的帐篷,比这个地方要安全多了。跟我来,我带你去见他。”
他一面说,一面留意赫依柯的神色。困惑之中,渐渐有了一点信任,在提到王震球的时候尤甚。他觉得差不多,伸手去扶赫依柯出来,对方没有挣扎,跟着踏到了地面上。诸葛青正想着要怎样哄她易容,下意识将她手中猫尸一抽,打算丢到一边,女人却在这紧张关头尖叫起来,发狠地捶打着他:
“亦秋!还我的亦秋!我知道了,你们都是骗我,你们是想从我身边夺走亦秋!”她狂吼,“我绝不会让这件事发生第二次!”
诸葛青把她按倒在地,凭他的身手,居然制不住一个发狂的疯子。若是任她叫喊下去,他们立刻就会死无葬身之地。要命的当口,他忽然福至心灵,平静下来质问赫依柯:“既然已经夺走了,为何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女人呆住了。她浑浊红色的眼睛里慢慢泛起一层泪,像是成百上千的记忆片段在眼前纷乱闪回,猫尸啪嗒一声掉在地上,赫依柯无力地流着热泪:“是啊,是啊……他们已经,夺走了我的亦秋,亦秋已经不在了……”
“他还在。”诸葛青简短有力地道,“你和我走,就能见到他。”
他将赫依柯从地上搀起来,为她仓促地戴好人皮面具,两人慢慢挪出门去。甫一出门,诸葛青便愣住了——
似乎是被刚才的争执声吸引,景祺阁门外已层层叠叠围满了禁军,森寒兵刃反射烈光,晃进他的眼睛。
*
巳时初刻。
外城城门大敞,先锋骑兵一路从零落的尸体间经过,满地黑灰上哔剥燃着火焰。守军的血还没来得及涸,谁也未想到变故竟是从城墙之内起,京城的官员以为景王是个与蒙古人拼马刀的粗人,狠则狠矣,不曾料想此人深谙“心战为上,兵战为下”,还不到一个时辰,就夺取了北城门。
如果勤王军队迟迟不至,几乎已可以判朝廷满盘皆输。只要王震球策马进紫禁城,杀了当今圣上,皇帝膝下无子,大臣们再不乐意,也只能推举他这个皇室正统的景王即位。
他勒令部下不得惊扰京城百姓,自己带军逼近玄武门。初秋炽金的太阳高悬头顶,照在城楼汉白玉栏杆上,也照着被压在栏杆上的女人的发旋。王震球眼瞳一缩,抵在刀柄上的手一瞬握紧,又慢慢松开。
两名禁军按着赫依柯的肩膀,迫使她狼狈地伏低了,她身后步出一个明黄龙袍的人影。澄澈秋风中,双方的军士皆沉穆肃静,皇帝不大的声音也传得悠远:“兄长。”
王震球不言不语,良久勾起一个笑,用马鞭指着城楼上,军痞般说:“皇上,别来无恙。”
“兄长可认得这是谁?”
“你我兄弟之间,还需要这些弯绕么?”王震球眯起眸子,“很可惜,并不认识,烦请皇上为我指点迷津。”
年轻的皇帝朗声大笑:“兄长,多年不见,你还是这般城府高筑;这便是赫依柯,你冷宫中的生母,朕想除了你,也没有人会费尽心机从冷宫里救出一个疯子罢?”
“你打小没见过她几面,朕以为你与她不亲近,但兄长还是下错了一步,如若不派诸葛青去救她,朕根本就想不到这件事——是否关心则乱?”
王震球面沉如水,手里掌着刀,踏雪乌驹似乎也感受到弥漫的杀意,不安地原地踱了两步。他忽地抬起头来,淡然道:“皇上是否以为我会为了她撤军?那可真是天,真,至,极。”
“皇上身边的智囊大臣都有谁?出这样单纯的主意,我登基之后定让他们人头落地。至于赫依柯……”王震球说着抽出马刀,刀锋斜斜指向地面道,“分我一杯羹。”
*
巳时初刻,西六宫。
禁军包抄过来的那刻诸葛青便知道事情不妙,随手拨过一张缺角的桌案,向门口踹去。那张桌案顷刻间被劈得四分五裂,他揪住赫依柯的领子要走,一支流箭却叫嚣着刺向两人之间。诸葛青放手一避,赫依柯滚倒在地,被随后拥上的禁军押住。
没办法再带赫依柯走了。他当机立断,门被堵住,他一边挡下箭矢一边向内殿撤退。为了防止嫔妃逃走,冷宫的窗户全部是被钉死的,诸葛青用匕首一枚枚撬开,每撬出一段便用左手去拔,右手刀锋再撬下一枚。窗棂上血迹斑斑,他五指流着血,终于拔得差不多,屈起手肘护住脸和胸口,一下撞了出去。
紫禁城中今日重防,禁军数量尤其多,流箭如网交织,暴戾地倾泻而来。诸葛青狼狈地从一座屋宇跃向下一座屋宇,惊扰无数或在收拾细软、或在焚香祷告的嫔妃,把琉璃瓦踩得飞溅。东六宫到西六宫,他身后身前缀着越来越多禁军,然而紫禁城墙是无论如何翻不过去,落于朝廷之手只是时间问题。
迎面飞来数十箭矢组成的箭阵,他来不及想便一闪身从屋脊滑下。刚刚长途奔袭,体力耗得差不多,诸葛青脚踝一软,没有像预想中那样顺着坡面滑下去,而是直接踩空,整个人落石般滚向地面。
他重重摔在地上,嘴角溢出一口血,意识像白缎那样空茫。待到回过神来,已有几十柄长刀齐刷刷指着他。
但……为什么不动手?他显然是乱臣贼子,没有什么可审的,禁军为什么不杀了他?
诸葛青恍恍惚惚,又将头扭向另一边。他躺在地上,低垂的视线里出现一片云锦的曳撒袍角。再往上,腰间流苏螺钿的刀柄,过肩绣着类蟒的飞鱼,金线微微发着光——锦衣卫。
只听得禁军一名将领怒道:“徐若虚,你要反吗?”
领着锦衣卫赶来的是徐若虚,他身后还立着一人,平民的粗布黑衣,怀抱一把短刀,俊朗眉目凝重,仿佛压抑着千般怒气。王也将手中的信件往徐若虚肩上一拍,淡淡道:“徐大人,事已至此,可千万别再犹豫不决,坏了时机。”
徐若虚满头是汗。卢沐盛死了、王也跑了,锦衣卫便归到他手中。一大早他的宅邸就被翻了个底儿朝天,王也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一手拿刀架着脖子,一手翻着他跟王震球通信的证据,桩桩件件细数。两个锦衣卫之间简直太好办事,徐若虚知道这证据的分量,又深知自己的身手杀不了王也,只得无可奈何地调人跟他进宫。
“不错,赌桌上不仅看个花色大小,还得看双方手法如何、点子如何。赢的便是爷,输的便是寇,”徐若虚说,“我反了。”
Tbc.

拾肆

“赫依柯……是什么意思?”碧空如洗,夜静如海,闪熠的星斗在朱墙黄瓦上空轮转。琉璃瓦片上被风卷落好些树叶,一直飘到小小的二皇子脚边来。王震球乖巧地束着发,手里执着书册,脸上还不曾出现后来的那种狼戾之色。
他拥有让宫里人为之诧异的红瞳金发,一看便知与眼前的女人是一对母子。女人穿着不打眼的宫服,还是衬得她瑰丽而秀气,簪子将金发高高挽起,嘴唇像是野蔷薇,露出的脖颈洁白得像是马奶。这样显眼的异域容貌,足以让深宫之中任何一个女人排斥和嫉妒。
女人微微扬起唇,目光有些呆呆的,但还是显得单纯快乐。她伸手轻按王震球的肩膀,让他靠着她坐在台阶上,一下接一下地拍打着,就像所有母亲哄孩子入眠所做的那样:“那是我们部落的语言……”
她的衣袖被蹭了上去,手臂上布满触目惊心的伤痕,王震球靠着她肩膀,却没有看到。被宫女们殴打已是家常便饭,她们似乎十分乐意在弃置的花卉上踩几脚,好让她的根茎折断,变得再也不美。皇帝认为同她在一起是个错误,赫依柯从小覆灭了部落,作为蒙古人的战虏生活;蒙古人败走,她又作为汉人的战虏生活——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不曾真正地活过,就被认定是一个错误。
“她在那儿!”宫灯摇晃,有人低吼着追了过来,“贵妃有令,不许让她见二皇子!”
“赫依柯在我们的语言里,是秋啊。”她接住了一片落叶,“……亦秋。”
*
巳时二刻,玄武门。
王震球抬眸看城楼上,几缕长金发从头盔下流出来,在秋风里飘飘洒洒。众人都被他几句话惊得怔住了,他浑不在意地擦擦马刀,将刀柄在手里转了转,挽了个花儿平放在马鞍上。
皇帝身边一名京官呵斥道:“王震球,你还懂不懂得廉耻!”被皇帝一扬手制止。
王震球笑:“我是不懂,我本就为塞外蛮夷所生,流的不是名门闺秀的血,是草原的血;草原上,不兴你们君臣父子这一套,怎样都可以的。我却要问问皇上,劫了别人母亲拿人命威胁,算不算懂得廉耻呀?”
他的样子像是浑不在乎,至始至终没提过要朝廷放了赫依柯,也没向城墙上的女人投过一眼。皇帝正沉吟着,身后有人献言:“皇上,看这叛逆的样子,恐怕威胁是没用,不如我们交出赫依柯,好言相劝……”
“不。”皇帝轻缓地摇头,露出一抹笑来,“把她慢慢地推下去。”
控制赫依柯的禁军听令,立刻推着她大步上前,使她半个身子探出汉白玉栏杆。景王终于望了她一眼,猛烈日光下她华发像很脏的雪,花白垂下来,脸颊上全是头发的阴影。
——不知怎的他就想起,赫依柯在偷溜进皇子宫殿的夜晚奔跑,羚羊般轻盈地跳上台阶,长发是缎子一样的流金。她年纪轻轻就当上母亲,眼神无知而快乐,脸颊上还带着少女的娇憨。
她双眼无力地睁动,嘴唇一张一合,如同一条垂死的鱼:“亦、秋……”
——赫依柯在星空下给他唱歌,曾经是部落中仰慕者最多的姑娘,红裙旋转着掠过篝火边,声音如一把撒下来的珍珠。
王震球跨坐马上一动不动,眼里似乎有层坚冰。他有这层伪装太久了,很难判断出自己是不是真的慌乱,为王者不允许慌乱,所以真的假的,都当作没有。母亲遥遥向他探出手,枯瘦手臂上衣袖拂动,即将坠落的大鸟。还差一步她就落下来。
——赫依柯拍打他的肩膀,胳臂藤蔓般柔软。她不识字,蒙昧地念不出一个故事;她听不懂王亦秋讲汉人宫廷里的勾心斗角;她不知道王亦秋要什么,三餐里省下一个细白面馍馍,献宝般献给他;她有善良到令人恶心的心肠,被打骂从不还手,第二天还要讨好地笑着,为那些人去浣衣服。
于是她就落下来了。既然亦秋没有救她。王震球举起了右手,手掌从小指往后旋,抓握成拳,是一个撤军的姿势——可是到一半他又放开了,重重地往下一挥——是进军的手势。
“你不去救她吗?”有一回天蒙蒙亮,诸葛青陪他去念书,看见宫道边赫依柯正在罚跪,膝下是一堆碎裂的瓷杯。
王震球镇定地说:“贵妃在呢。”
诸葛青叹了口气不言语,此后便常常托人给她送东西过去。诸葛青说,都是可怜的人呢,你和她。
赫依柯砰地一声掉在他马前,踏雪乌驹训练有素地原地不动,雪白的蹄子溅上了热血。铁骑涌朝般开始攻城,撞破玄武门大红鎏金的城门。王震球滚下马去,探手抓住了她细瘦的手腕,居然还有脉搏。
“你,是……景,王?”女人喃喃地说,“我要的,是,亦秋。”
王震球用大氅将她裹起来:“母亲,我是亦秋,我就是亦秋。”他的声音有点颤,然而很快恢复了帝王镇定自若的风度,“小时候,我跟你说过我要继承大统,就没有人再敢欺负我和你——”
他一怔,赫依柯并没有听他说话,而是自顾自地唱起歌来。许多年前,漫天星斗下哄他入睡的那一首。她满足地阖着眼睛,嗓子里翻涌血泡,歌声断断续续地不成句,在纷飞的战火中飘逝。
她慢慢地抬手,想轻抚一下孩子的额头,平日里威严尊贵的景王便顺从地把头低下。那只手还没碰到就垂下来,最终只是轻轻触过他的睫毛。
王震球站起身,把她的尸体连着大氅交给随身影卫,心里并不如之前料想的那般铁壁钢墙、无可动摇。他早该明白,自己已经抛下赫依柯走了太远太远;他也早该明白,他那愚钝的、美丽的、脆弱的母亲死后,就不会有人如她一般爱他了。
远处忽然响起一支鸣镝。
城楼上大臣手搭凉棚望着:“皇上,回宫里去罢,时间拖得差不多,援军已经来了。”黄罗障扇的仪仗退下城墙,继景王的一万轻骑之后,四方驰援勤王的军队潮水般开入京城中。
*
巳时四刻,西六宫。
王也侧身让开一名禁军的穿刺,拧转那人胳膊甩出去,撞倒了身后一串意欲上前的禁军。窗外弓弩连发,机括声密集得如同冰雹,他拉着诸葛青避在桌下,片刻后二人再度起身,一左一右默契抹了冲进来的军士的脖子。
徐若虚带着锦衣卫掩护他们朝东面退去,只要踏上子午大道,撤到北边玄武门,或许能与景王带来的轻骑会合,到那时便可脱出险境了。
前后皆是禁军,有诸葛青王也二人掠阵,撤离速度仍是很慢。军士的锁子甲与刀剑摩擦,发出令人胆寒的声音,中秋刚过,宫苑内摆放的赏菊被砍得七零八落,只剩一半的花开在只剩一半的人头旁边。诸葛青扬手一剑刺进扑过来的军士前胸,一手抄起釉下彩花盆迎面掼在另一人脑袋上,鲜血与尘泥横飞。反握剑柄,拔剑而出,软剑贴着他的小臂旋转,又流畅割开第三人喉咙。
“王也!”他瞥见对方身后有人高高跳起,挥刀欲砍,来不及上前截断便抬手发出袖箭。王也却冲他身后掷出一把匕首,匕首呼啸转动着,直钉进那名偷袭禁军的前额,余势带着人挺挺地倒下去。
诸葛青拔出那把短匕回抛给王也,对方接了,长短刀锋掣在手中,自人群里杀出一条血路,回到他面前来。“有没有受伤?”王也问。
诸葛青摇头。他摸了摸对方带着血污的、漆黑浓密的眉毛,又轻拍王也的脸:“没事,徐若虚已经去开路,只要冲过这条宫道,就是御花园;出了御花园,我们就没事了。”
王也冷着脸说:“出去以后,我们就分道……”他话语突然掐断,把诸葛青往怀里一揽,护着他滚倒在地,转移到储水的铜缸后。无数流箭从他们头上掠过,这根本不像方才禁军放出的箭矢那样有隙可逃,而是蝗虫般铺天盖地卷来,要将一切有生命的物什啃噬殆尽。
铜缸受击,叮叮之声不绝于耳。他们甚至连窥望一眼都不能够,羽箭就在三寸之外的地方飞过去,刺耳的风声在耳边尖啸。诸葛青想动,王也死死将他按在怀里,下巴抵着他的发旋。
“是勤王的援军……”诸葛青咬牙切齿说,“王震球一定是被拖住了,如果不能快速进入紫禁城、关上玄武门,他没有重甲的一万轻骑就会被射成筛子!”
“恐怕此刻战局对他并不乐观。”王也道,“能让部分援军冲进紫禁城,说明景王自身也难保了。”
“你们两个在这!勤王军来了,人快死光了,接下来怎么办?”徐若虚趁着援军弓箭手换人的空隙,也躲到水缸后来,终于喘了口气。
“你不反水么,徐指挥使?”诸葛青望着外边的箭雨道。
“反个屁!我跟着你们,还能晚点死;现在出去投诚,王也保准一刀把我砍了!”徐若虚骂骂咧咧,心情倒是平复不少,“青公子,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西边有禁军,北边有援军……”诸葛青沉吟着。
“去南边吧,养心殿。”王也接着他的话说,“听声音,弓箭手分为三拨,依次轮换着给箭上弦、把箭射出。我们只需把握两拨弓箭手的轮换时机,打乱他们的阵型,趁乱向南撤。”
徐若虚身上还背着长弓,诸葛青摘过来,把手里机关弩传给王也:“徐大人,一会儿你负责调人掩护便好。”
说话间,新一轮箭矢纷纷而来。最后一支箭扎在地上,不需要任何信号,王也就地侧滚,右臂机弩连发,瞬间命中两名弓箭手额心。
徐若虚吹动颈间芦哨,示意躲在其余铜缸后的锦衣卫拔刀掩护。诸葛青搭三支箭在弦上,并未瞄准,连珠箭射往三个不同方向,将对方追击阵势阻住。援军的反应稍迟了一拍,待到下一轮羽箭如雨追来时,锦衣卫众人身影已消失在宫道拐角。
一行人拔足狂奔,杀了侍卫从北边闯入养心殿。皇帝带走了大部分守卫还未回来,此刻宫殿防守力量极为薄弱,他们刚抢入空荡荡的大殿,背后援军脚步便又响起。
王也回眸道:“先关了大殿正门,我替你们阻一阻追兵——”
话音未落,一枚羽箭刺穿屏风射来,正中他毫无防备的后背。诸葛青扯过他,执剑挡在王也和屏风之间,援军从垂帘之后拥入,闪着寒光的刀剑长矛哗地形成半月,锋芒直指中心。
“徐若虚,去关门!”诸葛青侧过脸向身后的指挥使怒吼。他脸色苍白,冷汗流过干涸的伤口,像小刀割过似的痒而麻。军士握着兵刃逐步向他们靠近,徐若虚带人拽动沉重的殿门,那门垂死般吱嘎作响。
殿中的空间已过小,不值得运用弓箭,于是援军们只是手持利刃冲来。王也和诸葛青并肩而立,刀剑与数十柄兵刃相格,几乎登时就要断裂。诸葛青佩的软剑,更不足承受千钧压力,他被压制得跪在地上,然而门未关闭,他就是不肯后撤。
殿门被关住了一半,徐若虚冷汗涔涔,不敢拖延地向另一扇门奔去。
诸葛青撤走剑锋,向身侧一闪,头上的刀剑乍然劈在他刚才待过的地上,留下刻印般的痕迹。来不及起身,脑后风声又响,几柄长枪朝他身侧撩来,慌乱间他只能抽出短匕,试图挡下其中一柄——但是,一旦被剩下的枪尖刺中,他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噗”一声,是刺穿血肉的闷响。然而却并非痛在他身上。王也单手挟住两杆长枪,刀刃格开一杆,另外一柄穿透了肩胛。他抱着诸葛青,背对无数长枪利剑,长发散开遮住了诸葛青的眼睛。
诸葛青什么也看不到,只觉得全身冷极了,他颤着手抚上王也后背,摸到满手的滑腻。王也扔下刀,反手用力拔出背后的枪尖,跌撞地拥着诸葛青一齐站起,仿佛浴血而生的修罗。
殿门已经将近全关,仅仅留下一线透光的罅隙,光线冷冷地照在养心殿水磨石的地面上,走出去,便是生。
“王也,我带你走,我带你走……”诸葛青声音都在发抖,紧紧抱住王也往后退去。一瞬间心意相通,他真的知道对方要做什么,像王也告诫他不要将自己排除在外,他在这一瞬间哀求王也,“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
王也一根一根地掰开他的手指,以一种他完全无法抗衡的力劲。诸葛青瞳孔缩紧,面对危险下意识怔住了,只听见风声怒号着,重重击在他胸口。对方这一掌没有留力,他径直向殿门倒飞而去,摔在光亮的缝隙边上,吐出一大口鲜血,视线变得无比模糊。
那一掌暂时碾碎了他的脉门,不要说爬过去,回到王也身边,他连动一动手指的气力也没有。耳际嗡嗡作响,他能听见对方在说话,却不知在喊些什么。
“徐若虚!”王也怒吼道,“你今天要是不救他,老子做鬼也不放过你!”
徐若虚看向那些蓄势待发的刀剑,咬了咬牙,终是回到门内,冒险将诸葛青从地上拖起。诸葛青只觉眼前光芒大盛,到了苍天之下,视野里终于慢慢清明起来。
他以为自己出来是片刻之前的事,拼命去撞朱漆大门,大喊王也的名字,门却从里面闩上了,听不见半点声音,只有身体撞击厚门所发出的沉重回响。他又去撬门缝,毫无理智地将红漆又挠又抓,撕裂了指甲,仿佛这样就可以破门来到王也面前。
“……别抓了。”身后一人说道,“我们出来已过了一炷香的时间,里面……很早就没了声音。”
诸葛青一怔,转过头去看徐若虚,浑然不觉眼泪已经流了满脸。
衣襟里突出一块,似乎是谁在里面放了什么东西。他伸手取出,那是个绣着鸳鸯、淡紫色的香囊,七月初七日,王也在酒摊边买的那只。香囊很皱了,就好像被王也不断地握在掌心摩挲过,袋口扎的线起了毛,似乎不止一次地被解开,又系上。
他抽开绳子,里面是一枚碧色的玉坠,边上压着一张纸。王也写道:“七月初七一别,我回清源观水里捞月亮。捞月无所获,只得玉佩一枚,仿佛天人遗落之物。天人凌虚御风,踪迹缥缥缈缈,暂留此物不还,若是天人一日不见,也可以借之缅怀了。”
Tbc.
(评论区一直有人提醒玉坠,我没忘,在这儿等着你们哪)

点评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积分不够呜呜呜哭死  发表于 2024-7-28 09: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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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太太打call!!!  发表于 2024-7-3 0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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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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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48:4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贪泉 于 2020-8-3 23:59 编辑
瑶灯 发表于 2020-7-15 18:40
太太您也来啦!!打卡蹲文hhhhh~

来啦!我终于搬运完了www
(上一楼放不下了!借楼发文555)

拾伍
诸葛白撩开帘子从屋里出来,发现诸葛青又待在院里石榴树下了。对方恹恹地趴在石桌上,头顶茂盛的树叶一边碧绿,一边发黄,叶间有许多灯笼似的果实垂下来。那些石榴看起来澄黄火红,实际上不能吃的,诸葛白摘过一个,酸涩难忍,父亲说花开得越是艳烈,结出来的果子越酸,只因一切热情、一切生命,都孤掷在一树灿烂的花里,没有余力顾及结果。
他走过去,看见兄长折了一根枝条,正在撕叶占卜。他觉得有些好笑,当然更多是可怜,诸葛青两个月前从紫禁城捡回一条命来,便不顾伤势地到处托人打听消息。他找的那个人叫王也,诸葛白一月前被王震球放回家里,也跟着帮忙打探王也的消息。然而没有,到处都没有,那人据说最后出现在养心殿,可殿内并无他的尸体,甚至找遍紫禁城都没有。
但,他要真的活着,兄长又是如此记挂,显然两人关系很好了?为什么王也不来见兄长呢?
“……活着。”诸葛青撕下最后一片叶子,安慰自己般笑了笑,“不错。”
“哥哥,”诸葛白按住他的手,“别折磨自己了。从我回家开始你就一直这样呆呆地坐着,要是他活着,要是他真的在意你,会来见你的。既然他不来,你还不明白么?如果他一百年不来,你要在这里坐一百年?”
“是啊……如果他一生不来,我要为他守一生的寡吗?”诸葛青喃喃自语,随即把自己逗乐了,脸埋在衣袖里,肩膀一颤一颤的。
诸葛白依然觉得兄长的行为极其诡异,怔了一会儿,努力扯到别的话题去:“对了,青你不觉得奇怪吗,近来锦衣卫一直在杀人,自景王登基以后,前朝许多高官重臣都被抄家,我们诸葛一族反而被放出来了,简直猜不透皇上在想什么。”
“皇帝如果能被你猜透,他还是皇帝么?”诸葛青抬起头来,漫不经心地说,“毕竟,他尚且欠我一点情……”他突然顿住了,脑海里掠过一个模糊的想法,却又抓不到手心。
“哥你在家里躲清闲不知道,我们书塾放课时可都传遍了。”诸葛白以为转移注意力这招起效,接着说,“皇上初登基时,专程召见赏赐了前朝重臣以示安抚,却转眼派锦衣卫把人杀了,那些大臣根本来不及勾结抵抗。从前在苗疆待过的那位刘将军,在家里养了几十名凶悍的武士,黑夜里专等锦衣卫来,可一到子时,他的头颅就自动从脖颈上掉了下来,你说古不古怪?”
诸葛青摇头打断了他:“白,不许议论政事。以后和你那帮书塾的朋友也不许谈。”
“我知道了。”诸葛白叹口气,“可就是很古怪嘛,即便是锦衣卫,哪来那么离奇的武功,我看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
“你说什么?”诸葛青倏地站起,心跳剧烈到像要撞出来。
“我说,锦衣卫哪来那么离奇的武功……”诸葛白觑着兄长的神色,不明白对方反应为何如此激烈。
“下一句。”
“天、天下第一,”诸葛白结结巴巴,“怎、怎么了?”
诸葛青愣了片刻,忽然夺门而出。诸葛白在背后焦急地呼唤,他也充耳不闻,来不及命家仆备马,他自己冲到马厩牵了匹马,便向宫中疾驰而去。
*
王震球果然不肯见他。
诸葛青跪在养心殿前,一袭素袍同往来官服形成鲜明对比。王震球特许他内宫行走,然而此刻皇帝不想见他,任哪个胆大的内侍也不敢放他进去。他跪了一个时辰,离开了,回来又跪一个时辰,脊背笔直如同傲雪的翠竹。
王震球朱笔批着折子,两旁奏章堆叠如山,听见内侍脚步头也不抬道:“他还跪着呢?”语气淡淡的,似乎还带了点幸灾乐祸的意味。
内侍噎住了,战战兢兢不敢上前,皇帝搁下笔一抬头,发现总管太监捧着个檀木托盘,盘子上泥封着一坛酒,另置几只酒杯,“诸葛……大人让奴婢带这坛桃花酒进来,说是见不到皇上也无所谓,请皇上喝一杯酒,‘落花流水归去也’。”他往身侧一让,竟是把尝膳的小太监也带来了。
“你们是愈来愈大胆了,收了人家多少好处?”王震球丢下笔,站起来踱到那托盘边上,以手拨了拨坛子表面的泥土,示意小太监打开泥封。泥封掀开,一股清甜的桃花气息扑面而来,春风般醉人。
“不喝了,封起来。”他挥了下手,“让诸葛青进来吧。”
内侍领命而去。王震球斜斜靠在龙椅上,一身赤色常服,手指绕着自己的金发玩,不多时诸葛青就进来了,跪下行礼,正要开口却被他截住:“停——”
诸葛青似笑非笑看着他,一双眸子和玉坠同样泛着深沉碧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王震球烦躁地说,“不就是王也?还真当个宝贝似的追着护着。这个人情我还给你,从今往后便两清了,少拿什么桃花酒梨花酒来提醒我,好好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这几句话都不自称“朕”,显然觉得在对方面前没什么威严可秉的,索性还拿平常那种态度说话。
“不过,他愿不愿意见你,还未可知。”王震球想了想,又露出隔岸观火的笑容,“拿着这个牌子去找锦衣卫,他们会告诉你王也在哪,找到他以后回来见我。”
一枚白玉腰牌被扔在诸葛青手边。他拾起来,上面刻着“景王”字样,是王震球做藩王时期用的牌子;凭着它,或许能够调动御林军、随意翻阅六部案牍,王震球就这么随随便便扔给了他。
诸葛青再次谦卑地跪拜,拿着腰牌转过身。“哎,诸葛青,你倒是说句话?”王震球单手支着腮,无比没趣地说,“生气了?我知道你生气就这个样子,气我利用你心尖儿上的人?别忘了,是谁先儿女情长,把事情办砸的。”
“王震球,你还是人吗?”诸葛青终于说话了,咬牙切齿地,“你的大军在援军之后将王也救走,随后威胁他不帮你铲除异己,就杀了我的家人?他那时大概快死了吧,你还真是用人务尽啊,皇,上。”
王震球笑一笑,不置可否:“就像你猜的那样,我本来也没打算除掉诸葛一族。赫依柯已死,杀不杀你们,对我来说都已无谓,徒增我滥杀无辜的恶名。但——”
他红眸像狼那样盯住诸葛青,邪笑道,“谁让王也那么在乎你呢?”
*
乌鸦在银白月光底下滑过,收拢翅膀停在屋脊上。它侧着脑袋思考,显然是闻到了血腥味,下面却有什么令它畏惧的事物存在,不敢再靠近。
诸葛青径自翻墙进入宅院以内。这似乎是户部某位官员的府邸,他一落入墙里,数柄绣春刀便齐刷刷指向他:“锦衣卫行事!闲杂人等不得擅入。”
他手心一翻,露出景王的白玉腰牌来。为首的锦衣卫千户检看过,挥手放行,诸葛青正要再往前走,那千户却犹犹豫豫道:“指挥……指挥同知大人在里面。”
“怎么,原来他没有升官啊?”诸葛青抛了抛手里的腰牌,“我就是来找他的。”
千户不再吱声。他穿堂入户,一路都没有仆役侍女,一点不剩被锦衣卫全清理过了。夜静得很,乌鸦惨叫着,檐上飘落下漆黑的羽毛。诸葛青听见主屋里的异响,蹙了蹙眉,正打算捅破窗纸看个究竟,暗器的风声厉响却先一步割破窗纸,笔直向他面门打来。
他头一偏,右手已接住那枚花镖,一甩手也向屋内掷去。对方并未下死手,只是试探,所以他很容易地接住了——确是那个人的风格。
诸葛青不再观察,踹门而入。屋里所有的灯烛熄灭,顶上瓦片被揭开几块,蓝莹莹的月光穿过缺口漏下来,映得底下人影如同鬼魅。浓烈的铁锈味弥漫,房间里横七竖八倒了许多尸首,只有月光下那鬼影般的人还立着。
王也转过头来看他,脸上半明半暗,绣春刀尖滴滴答答,随着呼吸向下落血。
诸葛青上前一步,对方竟然掩耳盗铃地把刀藏在身后。他心里气急了,又忍不住发冷笑,千万句质问的话涌上心头,终是没有问,他箭步冲过去,一把揪起王也的领子,扬拳揍在对方小腹。
王也闷哼一声,受了这一拳,黑色眸子居高临下地盯着他。他抬手还想给一拳,对上王也的目光却怔住了,拳头落下,不管不顾地咬住了对方的唇。王也扔下刀,双手环过像要揽住他的腰,最终却是猛地推开他道:“青公子,自重。”
“我自重你祖宗十八代!”诸葛青狠狠地踹他小腿,“你上赶着为我出生入死,为我杀人放火,你让我自重什么?老子死也是你的鬼了,这辈子就和你绑在一起了,王也,你到底懂不懂啊?”
王也捡了刀收回鞘中,一面往外走一面道:“是我自己贪慕锦衣卫富贵荣华,与你何干。”
“王震球威胁要杀了我的族人,对么?”诸葛青拉着对方手腕,两人一同走到长廊上。
王也抽出手去,并不答话。寒风拂开他眼前碎发,诸葛青才发现对方憔悴许多,消瘦脸颊上沾着血点,眉骨与颧骨阴影更深,眼下青黑由无数个取人性命的深夜组成。他说:“诸葛青,你没发现我们两个在一起,就会自取灭亡?”
“分开来的时候,你会首先考虑自己,我也不必时时刻刻都想着你。”王也语气终于柔和许多,认真看着他道,“我们才是彼此最大的牵绊,若没有我,你不必冒险去做很多事,没有你,我也一样。在王震球眼里,我们分开来都是极易操控的棋子,而当棋子互相考虑的时候,局面就会一团糟,这次我们都没有死,或许下次就会在对方面前死掉……”
“我宁可你利用我,好好地活着,也不希望你在某一次冒险中死掉。你明白么?”王也俯下身来,碰了碰他的额头。
对方转身欲走,诸葛青却从怀里掏出一个染血的香囊来:“那么,这又算什么?”
“你已经叫过我夫人了,我也考虑为你守上一辈子的寡,算是有夫妻之实了罢?”他将香囊推到对方怀里,“你要和离,不逼你写休书,现在把信物烧了,我便放你走。”
王也愣住了,眼里像有千般情绪。诸葛青反而更进一步,在王也身上翻出锦衣卫统一携带的火绒盒子,点着了火,火光在暗夜里沸腾。“你敢么?不管你我从前是如何亏欠彼此的,烧了它,一拍两散……一笔勾销。”突然他想起在北镇抚司背着王也,两人于细雨中说过的话。
“若是不敢,”诸葛青执着火苗抬起头来,眼神明亮坚定,“随我入宫去见皇帝。”
*
整个京城还未准备好的时候,时节忽地从深秋坠入了冬天,洋洋白雪覆了满城。
王也同诸葛青进入御花园,立刻有小太监递上暖手炉,苏绣锦缎裹着镂空铜炉,里头放枚烧红银炭,传递出融融暖意。内侍撑伞带他们来到园中,奇花异草皆被连天飞雪盖着,白雪掩映中有人在亭里下棋,王震球对面坐着京城的棋道国手,两人俱是神态自若。
对弈的高手见他们接近亭子,便笑着告退。王震球拈着黑子,又往棋盒中握了一把白子,于是与自己下棋。他眼皮也不抬,闲闲叹道:“苦命鸳鸯。”
“微臣是来告病还乡,还请皇上准许。”王也道。
“告什么病,还什么乡?”王震球倒没有多少惊异,对着棋盘道。
诸葛青微微一笑:“疾是相思之疾,乡是四海八荒之乡。”
“既然你们去意已决——可以。”清脆声响,皇帝落下一枚黑子,“自绝经脉,废了武功。”
他笑吟吟看向王也,“我知道,你们都恨极了我,尤其诸葛青;你若脱出掌控,恐怕我枕头下夜夜得压一把匕首,还是先断绝了后路,省得我夜不能寐。”
诸葛青拉了王也一把,凝眸道:“他已经作为你的刀杀过那么多人,为你扫平天下也算功不可没,为何要逼人自废武功?如果要废,便废了我。”
“我没说不废你。”王震球重又拈了一枚棋子,点了点王也,又点了点他,“你,和他,缺了一个,别想出京城城门。”
诸葛青沉吟不语。王震球笑得幸灾乐祸:“怎么?不舍得他天下第一的武功了,我也不舍得,那么便接着替我……”
“好,”王也说,“我自断经脉。”
他说出这句话、决定这件事,就好像决定扔掉一件穿破的衣服那样平常。他自小习武,半年便击败了一直教授自己的师父,后来听从皇命进入锦衣卫,在全国的好手中无人匹敌,景王身边的影卫甲也落在下风,几乎可以称是天下第一。但所谓武学天赋在他这里似乎一文不值,非要如此才能与诸葛青逃出京城,他选择弃了一身武功。
“我同你在一起。”诸葛青捏了捏对方手掌,王也感觉到了,反手与他十指相扣。
“好一个矢志不渝,”王震球大笑起来,“跟话本儿里写的一般。我要是还不放你们走,岂不是那话本里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他不耐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退下。王也与诸葛青告退转身,撑着同一把油纸伞离开,王震球瞧着他们相携的背影,依然在笑,笑声隐隐透过稠密风雪传来,却显得格外悲凉。
太监宫女们屏息低头,大气也不敢出,亭子里棋盘已被掀翻,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分明得像是一只只无泪眼睛。
*
出城那日仍旧下雪,诸葛青也不嫌冷,一大早跑到怀海侯府邸,坐在墙头上,一条腿屈起,晃荡着另一条腿,白皙的脸被冻得通红。
王也一手牵马一手背包袱地从院子里出来,一眼望见他,把包袱放在马背上腾出双手:“怎么跟个小孩似的爬墙。”
诸葛青两手一撑,跳下墙刚好落进对方怀里:“等你呀。你若晚半刻再来,我便要坐在你家墙头唱情歌,让全京城的姑娘都知道你名花有主了。”
王也笑了,说:“有没有向伯父伯母道别?”
“你应当说父亲母亲。”诸葛青说,“道了,说是京城乏味,要云游四海去,小白可舍不得我了。你呢?”
“家里人早管不住我。”王也同他绕到门口去,牵了诸葛青的马,两人策马从长街出城,马蹄激起阵阵雪粉。街边摊贩行人稀少,只觉天地一白,心怀开阔,可以一直纵马到天涯海角去。
检过文书,出了城门,宫中的传令官却从背后追来。两人俱是一惊,传令官笑嘻嘻地递个葫芦到他们手上,道:“皇上听闻二位今日出城,这是赏赐的恩典。”
诸葛青拔开葫芦闻了闻,笑着说:“替我多谢皇上。”
信使只道“好说”,策马跟着他们,要盯着把酒喝下去。诸葛青凑到嘴边要喝,王也一把将葫芦夺过:“别喝,小心有诈。”
“那么我先喝,剩下的给你?”诸葛青咬着嘴唇,快要憋不住笑。
“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知道了,”诸葛青格格地笑着饮一大口,扯过王也的马缰,贴上对方的唇,将酒液渡了过去,桃花香气在两人唇间洋溢,“这样如何?”
传令官讪讪退走。诸葛青回眸看一眼风雪中远去的影子,才正一正颜色,对王也道:“王震球其实是来提醒我,他的人情还了。从此以后,如果我们再惹怒他,绝不轻易放过。”
“……当年赫依柯还未打入冷宫,同其他宫女住在一起,那屋子廊下长了一棵很好的桃花树。”他接着说,“自己长出来的,就像称王称帝之人,总要说院子有树亭亭如车盖,廊下长桃花是很吉利。那时有流言说有此吉兆,赫依柯将被封妃;贵妃派人去杀她,遇见我多管一件闲事,最后没杀成,只是进了冷宫。王震球跟我采桃花酿桃花酒,他说那吉兆不假,他母亲总有一天要成太后的。”
“前些日子,确实已追封成为太后了。”王也道。
“不过今后,皇宫里只留下孤家寡人……”雪中已不见城墙的影子,诸葛青发间睫毛都坠着雪花,微笑道,“不说这个罢,还是想想我们该去哪里……”
*
暮春三月,野草漫天。
诸葛青光着脚走出帐篷,发丝也不束,在草原的大风里飘飘洒洒。满目皆是心旷神怡的春色,他们在小河边扎了营,他踏入水里,透明流水淙淙地没过小腿。王也遥遥地拎了一只兔子回家,诸葛青兴高采烈跟他挥手:“夫君——”
“快去生火——”王也喊。还隔着半里地,他们便贪婪地交流起来,似乎对方离开半个时辰就是一月,离开半天就是一年。
诸葛青听话地擦着火石,点起篝火来烧水。王也走回来,在一边给兔子剥皮,他凑近一看,野兔的两只眼睛被一支箭同时穿过,大概是没挣扎直接死的,皮毛一点没伤着。“你是想做件兔皮衣服么?”诸葛青蹭着王也的颈窝,头发挠得对方直痒,“不愧是天下第一,没有绝顶的武功,还有绝顶的箭术。”
“祖宗,别拿我开心了。”王也说。他作势要将带血的双手往诸葛青脸上贴,诸葛青一躲,蹿到他后背,将他扑倒在地上。两人就势摸摸打打,衣服上全是污迹,昨天刚在溪水中浣过一遍,又得重新洗干净。
王也被压倒在地,诸葛青低下头来,长发从肩膀落下,垂在对方脸上。他亲了亲王也,撑起身说:“不玩了。”却被对方拽了一把,本就没有系严实的衣服滑下半边。
王也起身亲他的锁骨,诸葛青意乱情迷,还是嫌弃道:“王也,真不害臊!这可是在外边!”他们便滚到帐篷里去,任凭篝火将陶壶里的水烧干。
出来时日头已经西斜,兔子成了干尸,篝火也灭了,帐篷里一团糟。诸葛青拎着陶壶去河边打水,抬眼看到落日浑圆鲜红,血般映照无边山峦,平白引发人万丈豪情。
他叹了一句:“草原里待腻了,要是能在大漠里看看这景象该多好。”
王也闻言,走到诸葛青身边。风烈烈地刮过他们的头发,整个草原都闪着金红色,仿佛天地立刻要被烧尽一般。他说:“去西边吧,西边有沙漠。我和你在一起。”
(全文完)





番外(娱乐圈paro)

喝到大半轮的时候诸葛青终于忍不住溜出了宴会厅,经纪人傅蓉提着酒杯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出来追杀他,诸葛青苦笑着摆手,说姑奶奶饶了我吧,明天还拍戏呢。
傅蓉像个灯塔左右扫视,目光熠熠:“那不行,盛星影业的周总你还没认识,还有刘总张总,哦对,王也呢?他一开始就跑得没影,你们连杯酒也没喝上,我都能看见娱记在写了,‘震惊,《春宵一箭》开机宴男主双失踪,影帝不满与流量搭戏甩手而去’——”
诸葛青知道对方又进入战斗状态了,此时恨不得拉着他穿梭人群中一个喝倒五个。他抬手帮她整了整礼服裙上的褶皱,温文尔雅以柔克刚:“蓉蓉你看,我这不也是减轻你的工作量吗?如果我今天喝晕了,明天误工一报道,到时候还得靠你给我压着,买多少通稿都洗不成敬业。再说,姑奶奶神通广大,有没有我都一样的……”
“气死我了,还不是因为你咖太小?”傅蓉忿忿道,“这可是跟影帝的双男主,影帝哎!我花了多少人脉、磨破多少嘴皮子才帮你揽的瓷器活,千万别一不留神给砸了,听到没有?”
“也没有那么小吧……”诸葛青试图争辩一下,“虽然跟人影帝比起来是小。”
“你自己也知道啊。”傅蓉恨铁不成钢,点了点他的前额,“跟王也比起来,你就是去爬人家床也会被当成清洁房间服务生的那种小咖。”
“……”诸葛青默然无语。傅蓉斗志昂扬地拍拍他肩膀:“我进去了,不勉强你,一会儿我跟制片方商量下早点结束,明早六点还开机呢。”
她来去如风,又闯进了华光四溢的宴会厅。娱乐圈盛传傅蓉姑奶奶手眼通天,没有接不到的本子,然而这却是她一步一步闯出来、撞出来的。虽然嘴上奚落诸葛青,但她心知自家艺人酒量不佳得惊人,于是该联络的关系、该维护的人脉,都由她替他打通。
诸葛青感动了一会儿,顺着宴会厅走廊向前,准备找个僻静的地方透透气,谁知拐角那扇窗户旁已经有偷闲的人在了。玻璃敞开一半,深秋的风有点凉,拂过诸葛青酡红的脸带走丝缕热气。他定了定神,发现对方手里哗啦啦翻着剧本,远处灯光透过窗外照过来,为那人侧脸勾勒金边。
鼻梁的形状很优越。这是诸葛青的第一个想法。随即第二个想法爆竹一样在他醉醺醺的脑海里炸开了:“王……”他眨了眨眼,想起王也这人很没有架子,大概不喜欢别人称老师吧,所以乖巧地叫了一声,“也哥。”
“王也就行了。”对方似乎笑了笑,侧脸转回来,完全暴露在室内顶灯光线下,“喝得有点多?”
“嗯。”诸葛青鼻音浓重。何止是多,对他来说,简直太多了。
“住这儿吗?我送你回房间。”王也随手把剧本卷起来,就要来搀他的胳膊,倒是很热心市民。诸葛青不露痕迹地往后稍稍,他对男人过敏,即使喝醉了,即使对面是影帝,也是一样:“谢谢也哥,我经纪人还在里面,一会儿我等她出来再回去。”
“唔。”王也点了点头,看出对方的疏离,也不强求。他给诸葛青让出窗边的空间,又低眸去看剧本。
说起来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选角时候见过,读剧本会见过;王也看过诸葛青的戏,并非资本捧红的一件玩物,而是真金火炼的演技,不存在不认可的情况,但——不知怎么搞的,他俩就是熟络不起来。
“也哥两个小时都在这里躲清闲?”出于打破尴尬的礼貌,诸葛青还是问了句。
“咳。”王也别开目光,单手握成拳放在唇边,“经纪人开始拎我去见了导演和制片,我说开机宴太吵,没意思,不如翻翻剧本。她嫌我碍事,就把我赶出来了。”
诸葛青扑哧一笑:“赶影帝啊……”他笑着抬眸看向王也,却发现对方已经转回了脸,二人目光一触即分。尴尬就像按下又冒出的地鼠一样探出头来,诸葛青心知自己是为什么避免跟王也对视,对方大他六岁,在圈子里红了许多年,商业片吸金,文艺片惊艳,还在读电影学院时他们一帮学生经常翘课去看王也的新片,男神男神地开着玩笑。如今乍然见到大银幕以外的真人,有点追星成功的意思。
但是王也呢?王也又是为什么逃避对视?要说他想潜他,诸葛青打死都不相信。王也潜规则别人?且不论傅蓉说的那个清洁房间服务生笑话,单是想象这么个世外高人般的影帝见色起意,他就要起三层惊悚的鸡皮疙瘩。
他正打算胡乱扯些别的化解窘境,王也却忽然叫了他的名字:“诸葛青。”
诸葛青内心警铃大作,飞快思考着王也潜他的可能性:“嗯?”
“抱歉啊。”王也斟酌地说,“明天《春宵》就要开拍,入戏期间,我可能会做出一些让你为难的事。无论是什么,希望你别介意,不要往心里去,因为我……”
“体验派?”诸葛青倒是反应很快,心下松一口气,他终于知道王也奇怪的原因了,“之前在报道里看过,跟你搭戏的女演员,大多都会传绯闻的。”
体验派和表现派、方法派相对,比起揣摩角色的思想感受,更倾向于重塑自我,将自己彻头彻尾打磨成角色的样子,镜头前只需出演自身,因为“自身”即是“角色”。诸葛青演艺生涯才起了个头,没将自己放进这些条条框框里,不过体验派的困扰他能够理解——《春宵一箭》为了送审砍掉许多同性情节,然而导演的意思是依旧让他们在现有的剧情下扮演爱人,王也担心给诸葛青带来误解,这也是情有可原。
“没那么夸张。”王也笑道,“绯闻只是宣传炒作,我管不了,却并没有跟她们恋爱。”
诸葛青感到酒意慢慢涌上,他把额头抵在明亮的玻璃旁:“每次都能够出来?”他做了个抽离角色的手势,“但在某一段时间,你确实是爱着她们吧。”
“每次都能够出来。”王也望着他,说得很诚恳,“戏外的我并不爱她们,一旦出戏,这种感情就会消失。因此明天开始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当真,过后一定向你赔罪。”
“赔罪就不必了,我又不会真的喜欢男人。”诸葛青下意识舔了舔唇角,觉得对方束手束脚的样子极度有趣,他凑近过去,抓住了王也的领子,大方地说,“所以不必客气,尽情爱我吧。”
完了,他想。我是真的醉了。
*
翌日全剧组起了个大早,开机仪式上过香,便忙着拍定妆照。第一次定妆,化妆师和造型师不停地尝试各种效果,过程万分漫长,昏昏欲睡之际,他听见化妆间外传来的骚动,大概是王也已经弄完造型,去棚里拍照了。他有点好奇,毕竟无数次在银幕上见过对方戏里的造型,从未让人失望过,不知道这次扮锦衣卫怎样。于是化妆师甫一宣告造型完成,他就先助理一步赶到了摄影棚内。
闪光明灭,白幕前王也一袭黑衣,绣春刀与飞鱼纹设计得颇为工巧,然而最吸睛的并非这两样配饰,而是王也本人。他仿佛天生为大银幕而存在,英挺眉目极富故事性,鼻梁下是勾起便显多情的唇,睫毛沉沉往下压,掩着眼里的杀伐果决。
棚里清过场,此刻人不多,王也有一搭没一搭地用手指拨着刀镡,随意在白幕前摆出姿势。见诸葛青来了,他扬了扬眸算是招呼,眼中冷气褪去,反倒多几分温和笑意。导演在一旁指导拍摄,本想跟王也讲讲情绪,看到诸葛青进来后的这张立刻满意道:“情绪对了,就是这种温柔。王同知他不是卢沐盛那种凶戾的锦衣卫,也不像徐若虚那么圆滑,他自有种对一切的怜悯。”
王也怔了怔,诸葛青倒是为了这出歪打正着而乐不可支,在一边笑弯了腰。也好,不像昨晚那么拘谨了,王也想。他的定妆照拍完,随即轮到诸葛青拍摄,之后还有两人及其他重要角色合拍的一些照片。
化妆组试过多种效果,还是选择了最简单的妆。诸葛青的轮廓与王也相反,虽然漂亮,并不具备夺人心魄的侵略性,如果王也是层次复杂的山,他则像风,淡淡经过观众身边,本身无色无味,却能够糅进一切韵味;他要是憎恶起来、仇恨起来、决绝起来,就能带给人耳目一新的惊艳。
双人定妆照出来,摄影棚内所有人都围着显示屏赞叹。两位主演无论外形还是气质皆无比契合,光是并肩站在那里,人设和故事都已立起,温柔而果决的锦衣卫,乱世中翩翩公子,几乎不需要任何多余阐释。“简直是绝配!”有人嚷道。大家哄然大笑,边笑边点着头。
诸葛青拿剧本挡住脸。他知道王也在看他,剧组上下相处融洽,经常会开这种玩笑,没什么好害羞的。你要真害羞起来,玩笑反而开得越凶。他“刷”地放下剧本,脸上还有妆呢,对方应该看不出脸红——
王也伸手碰了下他耳廓:“红了。”
突如其来的接触使他浑身激灵,跑开两步,差点被戏服绊倒。王也笑道:“昨天是谁说让我尽情喜欢他?你像个含羞草,一碰就闭拢。”
他揉了揉耳朵,思考着不洗应该会起疹子,但洗了又怕王也多心,人家是来培养感情的,自己倒显得很排斥。索性坦率地说:“我对男人过敏,皮肤接触就会发痒。”
“……但是,一定不会影响工作。”他横下心来,握住对方的手,“王也,帮我个忙。”
“可以。”王也道。他根本不问是什么。
“准确地说,是各取所需。”诸葛青笑笑,“我跟你培养感情,你帮我脱敏治疗。”
*
“这要怎么治疗?”深更半夜,同一剧组,宾馆敲门,听着就令人浮想联翩。然而进来的并非美女蛇,而是T恤裤衩的王也,手里还捧着一卷剧本和一个保温杯。开机第一天照例不会安排很难的戏,几乎都是中景远景,演员正常走路便能一条过,因而收工后还有余暇。
两个大男人挤在同一房间,空间顿时逼仄起来。王也拉开椅子坐在诸葛青对面,把剧本摊平,诸葛青低头一瞥,对方肌肉紧实的小臂就搁在自己手边,短袖下裸露的皮肤是小麦色,似乎夏天拍过海滩边的戏,被骄阳晒黑了。——侵略感,诸葛青捏着剧本的一角,觉得对方身上的热量在整个房间弥散着,让他坐立不安:“麻烦也哥帮我对戏,或许习惯身体接触以后,正式拍戏就顺利了。”
“好。”王也挑了一场戏,“那就从北镇抚司的第一场开始。”剧组拍戏顺序是先拍内景文戏,再拍打戏,最后相关人士一起出外景。望春楼片场还在布置,明天轮到的便是北镇抚司一场文戏。
二人的剧本空白处都充满了蓝墨水批注,这种小习惯倒是相当一致。王也随手把椅子搬到诸葛青旁边,方便正着看那些文字,那股热量又迫近了些,诸葛青朝着王也那侧的手臂变得滚烫。他悄悄摸了摸,好在没有起疹子。
王也神色如常,拿出笔来圈圈点点,他有轻微近视,架了副黑框眼镜,跟诸葛青探讨理解歧义的地方。聊起戏来他们俱是滔滔不绝,诸葛青一下子被拉进了专业态度,自然而然地和对方越凑越近,情节理解不一时,王也会耐心地倾听他的想法,而想法不谋而合之处,两人握着笔相视一笑。
一连对完了北镇抚司夜里的文戏,诸葛青将剧本往前翻,意犹未尽地说不如对对望春楼。翻到那一页他就愣住,这场戏是讲王同知去华清池寻找公子青,质问射箭伤他的事,没问出什么便被拖下水去。之后还有一场打戏要拍,而诸葛青翻到的那场则是锦衣卫把青按在水池边,场面旖旎非常……实在不适合半夜对。
然而王也已经答应下来,诸葛青只好硬着头皮坐到床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地躺下。他给自己鼓劲,直男对直男,谁怕谁。王也说句“冒犯了”,俯身压到他身上,一刹那充斥房间的那股热量完全笼罩了他。诸葛青心脏狂跳,全身陷在柔软的床垫内仿佛溺水,只剩演员的专业修养像最后一根稻草系住他的意志。
他定了定神,闭上眼睛。对方是影帝,搭戏时自己本就容易落在下风,不能再放任非专业的想法占领理智,不然会被王也看轻。再睁开眼,诸葛青已进入角色,即使严实规矩地穿着白衬衫,也如同透明绸衣一般勾人,眼中波光流转,不是红倌用于招徕客人的媚,而是自信得近乎傲慢,他相信面前这个男人不仅输给了他的智,更会臣服于他的美。
明明性命就在身上锦衣卫的一念之间,他依然哑声笑着,睫毛随着笑像颤动的羽翅:“王大人,你要的东西,我这里没有。不过有句话,我倒是可以送给你……”
诸葛青台词功底卓越,清晨五点练功绝不偷懒,音韵、轻重、缓急,都恰到好处,若即若离地引诱着面前人,一步一步揭开圈套。他早忘了自己对男人过敏这回事,指尖拂过王也的侧脸,如同某种隐含的邀请:“你,中,计,了。”
王也呼吸一滞,眼神里多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炽热。他分不出究竟是公子青还是诸葛青本人在勾引他,一瞬间他好像被诸葛青的演技扯出角色来,狠狠摔回了现实。目光落在近在咫尺的那人唇上,唇形柔和,笑起来有点狡黠,大概很适合亲吻……
——到底在想什么?作为体验派,王也从未经历过被对方牵着走的状况,因为他自己的情感更加深刻,搭戏时从来是他掌握主动权。“《居舆图》在哪?”他终于记起来台词,右手虚按在诸葛青脖颈上,对方配合着向下。普通对戏而已,动作点到为止,犯不着把别人弄痛。
这段戏很快过完,他还在想方才的失态,直到诸葛青出声提醒:“王也,你压到我头发了。”话说得暧昧,一个小小的玩笑,诸葛青倒是坦坦荡荡看他,王也连忙放手起身:“抱歉。”
“没事,只是感觉,刚刚那个眼神的处理……我们可能理解得不太一样。”诸葛青犹疑着说,“虽然我不该教影帝做事……”
“是我出戏了。”王也说。
“出戏?”诸葛青睁大眼睛,体验派在演戏过程中出戏就像三条腿的王八一样难找。呃,当然,他没有骂王也是王八,他也不觉得自己是王八,只是觉得这事从头到脚都离奇,完全颠覆了对影帝的认知。
王也却没给他任何深究的机会,匆匆道了晚安,就像躲特殊服务似的逃出了他的房间。
*
接下来为期二十多天的内景文戏拍摄,王也都没有再犯这种低级错误。两人跟摄影棚内大家开玩笑说的一样,是天生绝配,搭戏丝滑流畅,原定一个月的文戏硬生生只拍了二十五天。提前杀青有望,绿幕威亚也布置好了,导演趁热打铁,从北镇抚司开始拍摄打戏,请武指来调教两位主演。
两人跟武指交了交手,结果让整个剧组都大跌眼镜。王也在武当山上待过一阵,是有真功夫的,这个全娱乐圈都知道;出人意料的是诸葛青也是个练家子,从小油锤灌顶铁尺拍肋,耍软剑暗器上手就会。导演几乎热泪盈眶,省时间就是省预算,省预算就等于多赚钱,两位多赚的都有千万级别了。
打戏节奏紧凑,剧情又多夜景,尽管剧组安排了足够的休息时间,还是有许多工作人员体力不支。诸葛青午睡起来接到小助理电话,说是重感冒要请假一天,他体谅对方过于疲累,便痛快地批了假。洗漱完扫一眼行程表,今晚又是大夜,并且是雨中打戏,时节已至深秋,要带好毛巾毛毯以免感冒。
他没好意思麻烦剧组再安排助理,自己拿了东西就前往片场。黄昏的天像块蒙尘玻璃,风云卷集,他同王也坐在化妆间里候场,外头突然噼里啪啦下起暴雨。雨势磅礴,剧组本来准备的洒水管也用不上了,导演瞅了眼这雨的架势,说效果不错,那就在真雨里拍。
剧组人员在狂风暴雨里穿着雨衣来来去去,终于有人跑进休息室,说演员可以准备了,王也诸葛青站在房檐下听导演和武指说了戏,他们不用替身,地面上真刀真枪打,飞檐走壁场景则用威亚绿幕合成。
诸葛青一脚踩进雨里,霎时被淋得透湿。头有些昏昏沉沉,他也没去管,再度跟导演确定一遍走位,他与王也背靠背立着,今天大夜的第一场戏即开拍。风雨潇潇听不清声音,他勉力握着对方温暖的手,恍惚间自己真成了刀山血海中杀出一条路的公子青。
几场戏下来,他额发紧紧黏在脸上,戏服里渗进雨水,又渗出汗水,指尖的皮肤皱皱巴巴,险些握不稳剑。王也没好到哪去,马尾上水流如注。他们在雨中演出了拼命的架势,或许是受暴雨环境影响,那份情感显得更不顾后果、更浓烈,两人对着飙戏,暗夜里火花碰撞,张力达到顶点。
“Cut——”最后一声卡响起,导演比个收工手势,示意今晚数小时的战役结束了。群演大声欢呼,王也跟组的助理冲刺一般奔过来,给他打伞围毛巾。诸葛青抹了一把脸上雨水,视野却仍旧模模糊糊,像在枪林弹雨里行走一样,水滴砸在身上引发火烧般的痛感。
奇怪。他又不是什么身娇体弱的人,却隐约觉得自己走不到屋檐底下了。天地在他眼前旋转,他努力摸索,试图找到一个支撑的地方,抓得两手空空。最后一丝清明的神识告诉他,他好像在发烧,刚才的飙戏也许不是飙戏,是他病痛中的混乱疯狂。
耳边似乎有谁大喊着他的名字,随即一双强有力的手扶住了他。诸葛青费力地睁眼,整个人落进一个暖和的怀抱。王也从助理手中夺过伞,用毛巾兜头兜脑将他围住,就这么隔着一层揽他在怀里。
依稀听得王也怒道:“一个有眼色的都没有!”似乎真的为他发火了。
完蛋,诸葛青晕晕乎乎地琢磨,不知道明天热搜会怎么写,王也诸葛青,片场深情拥抱?
无意间他瞥见雨雾中王也的眼神,对方分明已经不在拍戏,看着他的眼神却还是与戏中一模一样,泼天大雨里热烈的爱,仿佛能烧尽一切。俊朗眉目紧皱着,甚至飞鱼服还没有脱下,让他误以为还在演戏。
王也。他想,你现在究竟是扮演着锦衣卫指挥同知,还是你自己。
*
诸葛青倚着两个堆叠的枕头,坐在病床上玩手机。他的左手挂了点滴,右手娴熟地点开那个大眼标志,一进去便是铺天盖地的@、评论与红点。
一大早傅蓉就顶着两个黑眼圈出现在医院里,诸葛青以眼神询问情况,她“啪”一下利索地将手机扔他眼前,意思是“看吧”,随即疲惫地陷在椅子里瘫成一团泥。
他进微博看,一片风平浪静歌功颂德,傅蓉用他的微博账号报了平安,上万条评论,一水儿都是心疼安慰夸他敬业,流泪和爱心的表情在飞速上滑中模糊成马赛克。“黑我的呢?”诸葛青觉得老大不适应,瞥了傅蓉一眼,照理说昨天王也那样暧昧地抱他在怀里,如果消息传出,微博应该炸锅了才是,“没人骂我,好不习惯。”
“才几天没见你,就给我出幺蛾子,”傅蓉没好气,“当我昨晚一夜没合眼是为了谁?在场的群演有人拍到并且发出来了,我一过来就和王也经纪人把照片压下去,他们那边动作更快,第一时间逼着剧组接管了那个群演的手机,我们两边公关忙活一夜,好不容易才洗成了敬业和关心后辈。”
诸葛青刷了刷热搜,第一条果然是#雨中暖心扶持后辈#,紧接着是两条#王也正能量影帝#、#诸葛青敬业#,还有剧组掺一脚提高宣传度的几条热搜。他点进去,最引人浮想联翩的姿势没有放出,可见的几张照片都是王也给他打着伞、王也助理为他裹牢身上毛巾的情景,两人之间的距离简直清清白白,无可挑剔。
反应真快啊,诸葛青忖道。不愧是娱乐圈里身经百战的,发觉有人偷拍之后立即拉开距离,刻意让随行的摄影师拍下用于洗地的照片……摄影师甚至还找了合适的角度和光线,掩盖掉被雨淋出的狼狈,反而有几分暴雨中大片感觉。
“不得不说,影帝团队的专业素质都是超一流。”傅蓉接着说,“这回帮你洗得干净,是因为王也昨天在病房外打了大半夜电话,跟他的团队强调一定不能将你牵扯进来,天快亮才走。——你跟他到底什么关系?”
她饶有兴味地抬起头来,目光如同纤薄的手术刀,想从诸葛青脸上剔出一丝不自然。诸葛青笑道:“你都说了,我就是去爬人家床都不够格,能有什么关系啊?”
傅蓉“切”了一声,似乎在说您就可劲儿胡编乱造吧。
“体验派,”诸葛青叹了口气,“要跟我培养感情,还没出戏呢。”
“哦——”傅蓉长长地应道,好奇心得以满足。她双手交叉支着下巴颏,“你们演员,真是有点奇怪,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你可千万别瞎学,人家是影帝,你学不来,万一跟哪个女星假戏真做了,我就……”
“你就怎样?”诸葛青知道她不会放什么狠话,笑得凤眼弯弯。
“工作量翻倍,”傅蓉说,“得加钱。”
他们还没闲聊上几句,病房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王也的生活助理,拎着保温盒子,怀里抱一大束花,说是王也本人还在剧组抽不开身,让助理送点东西权当探病。诸葛青诧异地挑眉,其实一早上到医院来慰问的不少,不过大多送的果篮之类,王影帝实在浪漫,出手就是洋洋洒洒一大捧蓝色风信子,花语是——仿佛亲眼见你一样高兴?
饶是撩妹国手诸葛青,大风大浪都见过,此刻也有点被震撼了。棋逢对手——不对,是棋高一着。对方难道不明白,他那么喜欢和崇敬作为演员的王也,因此只要稍加暗示,他一样会喜欢上生活中的王也?一株非常、非常渴望露水的贫弱植物,笃定不会下雨,于是安心地在角落蜷缩着;但这个时候,王也给了它一点点甘霖,只需要一点点,它就会努力生根,全身心朝着雨水的方向挣扎而去。
太丢脸了。从一开始对方就告知了他游戏规则:说什么做什么,不要当真,三个月拍摄期之后,顶多成为相处愉快的普通朋友。但是,现在他竟然想打破规则,他想回应王也,想向对方索取更多的雨水,这实在是……太丢脸了。
虽然三个月内他可以安安稳稳享受一场幻梦,可等到王也出戏以后,一切幻梦破灭,一厢情愿的只剩自己吧。他这么想着,床尾助理已经打开保温箱,上面的logo是某家昂贵的私房菜,诸葛青记得那家原则上不做外卖,不知王也使什么手段撬动了老板的原则。顾虑他病中胃口不佳,只做了海参小米粥,另带几份开胃的清淡小菜。
他风度翩翩地微笑着感谢助理,对方还要回剧组,匆匆忙忙便离开了。待到病房门关上,诸葛青脸上笑意倏然消失不见,拿起勺子拨了两下温热的粥,他把碗递给傅蓉:“蓉蓉,你是不是没吃早饭,喝这个吗?”
傅蓉迟疑着接过:“人家专程慰问你来的,你不喝一口?”
“不,”诸葛青敛眸道,“我不喜欢。”
*
“所以说,你已经十多天没见王也了?”王震球接过剧组小姑娘递来的奶茶,对人家wink一下,“谢谢啦。”
小姑娘像受惊兔子似的红着脸跑开。诸葛青旁观这位妖孽祸害人,淡淡提醒道:“拍戏期间不节食?”
“不用啊,”王震球愉悦地大吸一口奶茶,“我就是吃多少都不会长肉的那种人。喂,扯远了,说说你跟王也。”
“有什么可说的,跟你在B组拍戏,不就见不着吗。”诸葛青莫名有些烦躁。他病好以后,导演心有余悸,怕高强度的打戏把整个剧组累趴下,便提出两个主演分成AB两组,各自拍摄剩余零散的文戏,王也跟徐若虚的演员一起,诸葛青则跟王震球一起,权当作休息。B组待十几天下来,他同王震球混得熟透了,对方那种死缠烂打的劲头,恨不能连他交过几个圈内女友都八卦得一清二楚。
王震球敏锐得人精一样,诸葛青和王也那点心思怎么瞒得过他眼睛。拍戏间隙穷追不舍地问,诸葛青笑骂你怎么不去当娱记,王震球顾影自怜地说:“我这是天生丽质,不当演员浪费的——不过业余兼职娱记也不错,快告诉我你跟……”
诸葛青夺过吸管往他嘴里一塞:“你快闭嘴吧。”
他俩的动作同时顿住,B组影棚一阵喧哗,进来好几个工作人员,向剧组每个人手里发甜品盒子,再附送一杯打包好的咖啡。王震球捧着奶茶,奇道:“B组今天不是我请奶茶了吗,怎么还有人请客?要请也换一天啊,哪儿吃得了这么多。”
一名工作人员来到他们面前,一人一份递上甜品,顺便回答问题:“这是A组王老师请整个剧组的,他说B组也有,我们就买过来了。”
王震球差点爆了粗口,他捂住嘴,眼里蓬勃闪动着八卦之光。终于忍到工作人员走了,他说:“操——”
诸葛青拆开自己那盒,是色泽缤纷的马卡龙。“不是吧,”王震球说,“我请你奶茶你就说要控制热量,王也送来甜品马上收了?真是宇宙驰名双标。”
“我不要。你不是怎么都吃不胖么?送你。”诸葛青将那盒马卡龙狠狠往对方膝上一甩,“别说话了。”
他起身要走,却忽然被王震球叫住:“对了,之前你和王也那采访里面,你是不是说喜欢吃甜食来着?”
“……是说过。”诸葛青想了想。前段时间热搜爆出,为了配合剧组宣传两人接受过一个采访,当然,记者是自己人,挑的问题皆是不痛不痒。记者问喜欢的食物,诸葛青记起来八百年前傅蓉给他定过清纯小仙男人设,本着始终如一不翻车的态度,他回答道:“甜食吧。”
这句拗人设的话他自己都记不清了,王也居然还记得,AB组没机会见面,对方请了整个剧组的甜品,就为了送到他手里……开什么玩笑。王震球在一边闲闲地说:“Romantic!不过他不知道吧,根据我多日的观察,你一点儿也不喜欢甜食。”
“您真是观察入微啊。”诸葛青咬牙切齿地说。
“真的有点可怜呢,”王震球继续煽风点火,“想接近你,想对你好,却连你真正的喜好都不知道……”
他在那里絮叨,诸葛青一个字也听不见了。划开手机屏幕,打开微信,他手指悬在与王也的聊天框上。只有零零散散几句交谈,还都是工作的事,最后一次对话已在两星期前,王也问他病况如何,他说“好了,谢谢”,对方说“那就好”,末了加一句“注意保暖”。毫无营养的、干巴巴的对话。
“我不喜欢甜品,喜欢吃辣的”,他想对王也这么说。你想靠近我,我就让你更了解一些吧。简单一句话删删改改,将要发出去,诸葛青突然惊觉自己的自作多情——王也是请整个剧组的客,这句话突兀立在那里,不仅显得目中无人,而且很糟蹋对方的好心。
消息没发出,屏幕灭了,他在王震球玩味的眼光里把手机塞给助理,准备开拍下一场戏。
*
AB两组合并、接着拍摄打戏那天,诸葛青清晨五点就醒了。生活助理六点才来,他躺在床上发了会儿呆,决定不等了,给助理留个言让去剧组找他,自己驱车前往片场。
是冬天了,五点半的天黑得像半夜。摄影棚六点准时开门,他把车开进停车场,啜着咖啡,一边坐在车内翻剧本。暖黄光线洒在他发顶,诸葛青悠闲地消磨着时光,看天一点点由墨蓝转为浅灰,晨光迸透出来。
差不多六点一刻,道具灯光摄影组的人陆陆续续露面,大家睡眼惺忪地打着招呼,着手准备拍摄。化妆组是六点半到,而演员组七点到,诸葛青生生在车里待到七点,才游刃有余地下了车。
剧组众人惊讶于他的准时,诸葛青只是笑,眼光在棚内扫视。摄影组工作人员跑过来说:“青哥,来得正好,先不忙着化妆,导演打算微调一下今天的戏,过去给你讲讲。”
他便赶到摄影组那儿去,导演身边却已经有人站着了。耀眼镝灯下王也每一根散乱的发丝被照得透明,黑框眼镜戴在鼻梁上,指尖一支笔转得上下翻飞。棕色条纹的围巾遮住下半脸,见他来了,多日不见的那人将围巾往下扯了扯,唇角翘起来:“嗨。”
“嗨。”诸葛青走近了些,努力靠近那股充满威胁的热量,王也的影子落在他身上,“起这么早?”
“刚到五分钟。”王也自然地笑笑,“你呢?”
诸葛青随手把空掉的咖啡杯扔进垃圾桶,心照不宣地说:“半分钟。”
*
“先关了大殿正门,我替你们阻一阻追兵——”
“Cut!”导演调度道,“特效化妆!”化妆组拎着箱子上前,在王也后肩添上箭与箭伤。保持方才的机位不动,拍摄继续。
这场戏是王同知与公子青、徐若虚三人被围困在养心殿内,他以血肉挡住追兵换公子青逃生。这场堪称全片大高潮,打戏多,特效化妆频繁,需要裁剪成许多小段拍摄,过程中还得时刻注意不要穿帮。
频频Cut极考验演员保持状态的能力,“Action”响起,诸葛青一秒入戏,他表现绝望不必夸张地全身颤抖,而是环住王也的腰,睫毛上挑点泪珠,脸色苍白,整个人就是即将破碎的模样:“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王也狠绝地掰开他手指,两个人都是用了全力的,一点不作假,掰得诸葛青指根生疼。掌风要加特效合成,下一段直接从诸葛青倒在殿门边地上开始拍,徐若虚在王也威胁下冒险将他救出。
王也的这场戏到此就结束了,接下来全看诸葛青一人发挥。指甲做了血淋淋的特效化妆,王也凑过来看:“嗬,有点吓人啊。”
诸葛青把对方推到一边。他们已经很熟,推推搡搡也是常见的事,“您暂时死会儿,让我酝酿下情绪。”
王也便听话地退到很远。诸葛青闭上眼睛,通常这种哭戏他都会回忆小时候家里的宠物离世,那种心情一直保留到现在,眼泪一来一个准。他通红着眼,转身走到镜头前,比了个手势示意可以了。“Cut!”导演喊。
他哭得撕心裂肺,这场戏却没过。连NG了几次,导演招招手,让他过去讲戏。诸葛青不比体验派,他确实尝试过将自己代入角色,然而一代入却哭不出来,他是个心防挺重的人,完全把自我交给角色,赤.裸地展示在无数双眼睛之前,他办不到。
讲戏过后,又一条No Good,要眼泪就没有情绪,要情绪便哭不出来。诸葛青咬着嘴唇犯难,他倒没有玻璃心,不怕丢脸,只不过让全组那么多人陪他一起耗着,心中过意不去。一个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是想着死掉的猫啊狗啊拍的哭戏吗?”
诸葛青猛然回首,王也站在他身后无奈地笑:“我可不是猫猫狗狗啊,想想我。”星光加身、荣誉满贯的影帝并非在嘲讽,状似不经意的玩笑,保护他自尊的同时,一语道破了目前的困境。
“请影帝教我?”诸葛青歪着头虚心求教。
“有个趁人之危的条件……”王也伸手轻柔地覆上他眼睛,附在耳边低声说,“暂时喜欢我一下。”资深演员会很多种声线,这次温润得像玉,没有任何侵略性,诸葛青却觉得自己被压迫得动弹不得。
“假设现在你喜欢我了,很容易对不对?”王也循循诱导,诸葛青视野里一片黑暗,只有那个蛊惑的声音,像要将他拉进一池深潭,“假设,只是一种假设,你不需要为此负任何责任,或是背负任何道德枷锁,你仅仅想象你喜欢我,这种幻想对我们双方都没有影响。”
“嗯。”诸葛青点了点头。他根本不需想象就喜欢着王也,这点对方恐怕不知道。
“现在,你要想象自己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片刻少我都不可以;思君不见,如隔三秋。”王也说,诸葛青想起之前分在AB两组,压抑着渴望见到对方的迫切心情,“但这个时候,我突然从你的世界消失不见,死亡,就是再,也,不,见,就是永诀……”
“你落下一把剑在冥河里,船舷边做了个记号。你顺着那个记号去找,但那是时间之河,任凭如何悔悟,跋涉着深水前行,永远回不到掉下剑的地方了,这就是死亡,你的爱人是你遗落的剑,如何对着记号痛哭他都不会回来。你在想从前石榴树下跟我谈话,灯节上喝我喝过的酒,暗夜骤雨里握着我的手写字,但是一切和时间河流一起流走,永远碰不到了。”王也慢慢放开覆在他眼前的手,“……这种感觉。现在,去吧。”
诸葛青似乎被某种情感攫住,怔怔地走到镜头前。随着导演满意的“Cut”,毫无疑问一条过。监视器回放着拍摄场景,最后一幕他转过脸来,哭得无声无息,种种痛苦都被更深的绝望压住,没有多余动作,甚至不知道自己正在落泪。
监视器镜头缓缓推向他手里的香囊,镜头外人们已经收工,诸葛青不知何时消失了。王也在一个很偏僻的休息室里找到对方,诸葛青静静地蹲在地上,脸埋进衣袖,气窗透进橙色斑马线似的阳光。
王也触碰到他的肩膀:“老青?”
“别过来。”诸葛青闷闷地说。王也于是像打开一只蚌壳一般,扶着胳膊让诸葛青站起来,把对方抱进怀里。“我在。”他安抚道。
诸葛青说:“你不在那里。不管是戏里的你,还是戏外的你,你在……不断消逝的时间之河。”
“戏外的我在追你,看不出来吗?这无关体验派,”王也轻笑,“我是不会溜走的。”
“我们都还分不太清。”诸葛青摇了摇头,“你凭什么认为出戏的自己会喜欢我?或许你活得浑浑噩噩,还在戏中。”
王也良久无言。他只说:“我会证明给你看。”
*
《春宵一箭》杀青是在大草原,预算还有剩余,剧组壕气冲天地退掉摄影棚,相关人员带着设备到内蒙古出外景。杀青那晚烤了只全羊,大家围着火堆喝酒,第二天头痛欲裂地各奔东西。
诸葛青喝到断片,只记得火光边王也那张在大银幕里出现过无数次的侧脸。仅此一个长镜头,被他的记忆胶片保留下来,镜头里王也似乎对他许了个诺言。他说了什么呢,诸葛青望着舷窗外的云想,不管是什么,这段隐秘的感情也该到此为止吧。王也继续做他的影帝,继续在一个又一个剧本里爱上一些人,但没有一个会是诸葛青。
傅蓉过来接机,一落地就风风火火地跟他通报接下来的工作。戏拍得太久,许多通告都积压了,只能挑没过期的那些参加。资方像闻风而来的鬣狗,都知道他演《春宵》,双男主、搭档影帝的本子,上映很有希望爆红,所以趁他便宜纷纷伸出橄榄枝。傅蓉挑拣着接了些节目,又丢给他一叠新剧本,诸葛青心怀侥幸地翻阅了每本第一页,幸运女神并未再眷顾他——没有一个邀请了王也。
到此为止。就像傅蓉说的,他咖还是太小,偶然与影帝搭一次戏是天大的幸运,不应该胡思乱想的。
他仿佛陀螺一般从春天忙到秋天,几乎不记得今夕何夕,等到反应过来之时,金秋十月,《春宵一箭》上映。
王也约他去看电影。他俩微信里还是只有间歇的寥寥数语,诸葛青与资方斡旋,忙得脚不沾地,不怎么关注对方的行程,自然是无话可讲;而对方从那句“我会证明给你看”之后就没了声息,料想是已经忘了。
诸葛青的确很久没在大众影院看过电影,《春宵》的成片他见过,但终究想实地听听观众的想法,于是大方应下。王也约在快下映的时候,一个冷门小影院,虽然《春宵》票房傲人,为两位主演带来了巨大人气,但接近下映,放映厅里还是略显冷清。
他们偷偷摸摸,带着棒球帽和口罩分头行动,等到灯灭才进场。厅内两对情侣、几个散客,没人回头注意他们所在的最后一排。诸葛青摘下墨镜,接过王也递来的爆米花,想起来究竟还是没有告诉对方,自己不喜欢吃甜的。
王也冲他点点头,主演电影爆火后,他们时常综艺里见,因而算不上多么生疏。周围没人,他们便一边看着电影,一边小声讨论演技和表现形式上需要改进的地方,俨然开成了成片研讨会。
夕阳金红的光由大银幕反射过来,到了最后的结局。剧情改动过,观众最后看到的只是两人在草原的风中越走越远,没有原著中相携到老、浪迹天涯的应允。尽管如此,前面几排还是有个女生疯狂地摇撼着她的同伴:“也青!我就知道,也青是真的!”
“啊我跟你说,前面北镇抚司那里,王同知站在睡着的公子青面前,他绝对是想帮他拉一下衣服吧,什么兄弟情!”她的同伴也相当激动,“如果也青不是真的,那我就是假的!”
诸葛青差点笑得背过气去,心里的雀跃一下淹没了他。可以同身边这个人一道提起,他们共同的名字是也,青,王也的也,诸葛青的青……王也就在这时扣住了他椅子上的手。
“这一年来,我都没有再接戏。”王也说,“却还喜欢你。如果你不相信我已经出戏,我可以再等一年、再等两年;如果你还是不信,我可以用一生的时间去证明,那时你怎样认为都无所谓,或许我没有出戏,你是我无论如何挣脱不出的戏,一生都陷在戏中。”
“你……一年都没有接戏?”诸葛青惊愕到极点,磕磕巴巴地问,台词功底全部忘掉。他当然知道一年不接戏对演员的黄金时期意味着什么,他太忙,几乎不关注圈内漫天的消息,而当问起王也时,对方总是含糊其辞,诸葛青把那当作一种拉开距离的表示,也便不再去问。
但是王也……在他不注意时玩了一把大的,就真的以这种轮盘赌的方式证明。
“你知道什么?”诸葛青横下心来,深吸一口气,“我一点也不喜欢甜食。”
“嗯?”王也怔住了,像是跟不上话题。
“所以,去他妈的爆米花。”诸葛青把爆米花盒搁在扶手上,抓住王也的手腕往下一拽,两人蹲在椅前,身影被前排椅背完全遮挡住。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着光,将王也脸上的口罩向下扯,然后拉下自己的口罩,不由分说亲了上去。
莽莽草原里熟悉的人影并肩而行,逐渐消失在燃烧天地的夕阳中。椅背后,王也按着诸葛青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


End.

点评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尖叫都无法掩盖我被甜晕了的事实!!!太甜了呜呜呜无论是正文还是番外衔接良好,我只能大喊我可以!!!  发表于 2021-7-1 17:03
这恋爱真甜!太太加油!  发表于 2021-1-7 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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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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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49:10 | 显示全部楼层

考拉抱树式拥抱!ov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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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49:57 | 显示全部楼层
Cathy 发表于 2020-7-15 18:50
我也蹲一个,果然没有字符看起来就是爽。

是嘞,这就是没有分隔符的世界吗,i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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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50:37 | 显示全部楼层
抱荆煮酒 发表于 2020-7-15 18:58
看见春宵一箭我火速冲过来给太太打电话

哈哈哈哈哈我看成了春宵火箭(大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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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51:11 | 显示全部楼层
格上九 发表于 2020-7-15 19:22
贪泉太太您来了!!!!呜呜呜我又快乐了TvT

我冲过来了!!啾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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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51:56 | 显示全部楼层
砾蓝蓝 发表于 2020-7-15 19:41
来了来了!蹲在这里等饭吃_(´ཀ`」 ∠)_

我已经搬运到最新章了!以后也会同步更新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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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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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5 19:52:52 | 显示全部楼层
好饿好饿好饿 发表于 2020-7-15 19:45
太好了!!连春宵一箭也有了\^O^/ 太太辛苦了,爱您ヽ(*´з`*)ノ

啾咪!ww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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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5 19:53:55 | 显示全部楼层
贪泉 发表于 2020-7-15 19:51
我冲过来了!!啾啾

嘻嘻w我就在这里吃饭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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