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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11 16:23: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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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上大学的时候,诸葛青一开始不太适应。八月末又热又干,尘土飞扬。宿舍没有独立卫浴,下了军训,得抱着塑料洗脸盆,带着毛巾沐浴露去大澡堂冲凉。她南方人,从没进过澡堂,第一回去,满眼白花花的环肥燕瘦,吓得她差点夺门而逃。军训很无聊,学校出门就是南锣鼓巷,同寝的傅蓉拉着她去玩儿。其实没多大意思,小吃大同小异,纪念品几乎都是义乌制造。在胡同里碰到几只流浪猫,喂猫的时候弟弟小白打电话来,“姐,国庆节我去北京……”说着说着又哭鼻子,诸葛青好生安慰,允诺来了带他去爬长城。
开学了,上课、排练、吃饭、睡觉,去大澡堂。排练室需要抢,傅蓉手脚麻利,爬到楼上教室偷来塑料道具。练形体,练发声,诸葛青做得很轻巧,大家问她,她说,练过几年武术。
父亲诸葛栱心疼女儿,担心她受欺负,自幼便教她八极拳。军训的教官就非常惊讶,这学表演的小姑娘细手细脚的,竟然有真正练过拳脚的!诸葛青每天清晨去练普通话,“八百标兵奔北坡”念八百遍,打两路拳活动筋骨。很快,表演课的老师安排她去一个小话剧试角色跑龙套,傅蓉拉着她去巷子里的景绣吃水煮鱼,庆祝出道。小小的饭店里挂满了明星照片和签名,诸葛青慢悠悠地给鱼肉挑刺,“哪有,离出道还远着呢。”
北方的秋天,天空高而辽远,雪白的云朵染上金边。杨树的叶子黄了,呼啦啦落了满地。诸葛青在南锣鼓巷遇到一个人,那天,她回来得晚,街上的醉汉出言骚扰。她还没动手,拐角冒出个见义勇为的好汉,按住那男的还报了警。警察带走醉汉,诸葛青和好汉从派出所出来,她说,“谢谢你哦。”
好汉一口京腔,“嗐,没事儿。”
他个子很高,起码一米八,穿着普普通通的长袖卫衣、牛仔裤,浑身上下就那双球鞋值钱。诸葛青说,“我请你吃饭吧。”那人就挠挠后脑勺,“哪儿能呢,我请你呗。”
这个时间,景绣也要打烊了。在巷子里穿行,走上大路,路的尽头是一家金碧辉煌的金鼎轩。没有烤鸭,没有爆肚儿,也没有涮羊肉。诸葛青点了小笼包、牛肉面和一堆广式点心,那位好汉吃了口包子,咕哝,“甜的啊……”
他说他也是送朋友,太晚了不好回宿舍,准备回家去。他是北京人,在五道口念书,大一不分方向,他以后想学物理。诸葛青听着一口京腔叭叭地描述大一无聊的公共课,忽然问,“你为什么留头发?”
男生愣住,“啊?啊……为什么呢……”
不是文艺青年,不听摇滚,不看艺术片,闲暇就喝喝茶打太极拳,才十八岁就活得像个八十的老大爷。这是人设吗?男的就喜欢在漂亮女孩儿面前胡诌海侃孔雀开屏,但后来诸葛青发现他一个字的谎话也没讲:他是北京人,清华理学院大一的学生,已经去听量子物理课;他太极拳打得非常好,是武术队的编外成员,参加运动会,因为在替补名单里,混了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证书。
从清华到南锣鼓巷并不算近,不过就北京的面积来看,十五公里也算不得遥远的距离。有空的周末,诸葛青约他出来玩,起初就是在南锣鼓巷晃悠,北京土著给她买奶酪,挑红豆的,甜——一种北方人对南方人的刻板印象。这里纯旅游区,不如去别处逛,本地土著严肃建议,可他也讲不出究竟该去哪里逛。诸葛青查攻略,两人爬香山,去颐和园等待“金光穿洞”,在北海公园划船,那五音不全的家伙压着嗓子唱《让我们荡起双桨》,诸葛青揶揄,你这老大爷还戴过红领巾呢?
别瞧不起我哈,我当年可是东城区三好学生!我爸倍儿有面子!
他说,他爸妈并不是本地人,纯纯京一代。他这个京二代托了“农村户口”的福,交了罚款才得到了上学的机会,自然要格外珍惜。诸葛青当他瞎贫,那双鞋就足够交四年大学学费,熟了才发现,这个清华理工男也一样满嘴跑火车。还特爱管闲事儿,一会儿嫌诸葛青裙子短,一会儿嫌她不戴围巾手套,还恐吓,“我告儿你,北方冬天冷着呢,回头冻了耳朵,别哭。”下一星期带了两双羊毛长筒袜,诸葛青无语,这什么色儿啊,京爷您自己留着穿吧。
清华功课忙,她的排练也忙,练不好就被老师训,傅蓉哭了好几次。见不到面就用微信聊天,那家伙从早八上到晚八,跟着听大二的专业课,一节不落。有次他把诸葛青带去课堂,诸葛青听了十分钟就睡了过去,等再醒过来,脚也麻了,手也麻了,那大爷在旁边不动如山地写作业,一本子鬼画符,全是高深莫测的宇宙真理。
放寒假,诸葛青拍了个广告才回家。那人抱怨,北京真堵,你都到南京了,我这还堵在半路上。诸葛青调侃,谁让您家大业大呢。那人回:大什么呀,谁让我住山沟子里呢。
寒假也一直在聊,聊啊聊啊,聊到开学。他说我去北京南站接你,竟然开了辆奔驰,见到诸葛青就不好意思地挠头:嗐,我哥的车。
“你头发留这么长了啊。”
“嗐……扎得慌。”
回到寝室,放下行李,诸葛青就跑出去和那家伙去口福居吃涮羊肉。傅蓉神秘兮兮问,青你是不是交了男朋友?好多人都看到了,个子很高,长得特别帅。
不是男朋友,诸葛青否认,就是一个朋友。
叫什么呀?
叫……友人A。
友人A从此有了名字。他还是去旁听上一级的课,写鬼画符作业,过英语六级,去武术队训练。诸葛青也去武术队找他玩,一个太极一个八极,你来我往,教练两眼发亮,一问不是本校生,深深失落,又跑来问,你研究生来不来清华读呀?
我可考不上。诸葛青说。
人要做大明星的!友人A一本真经。
友人A买了诸葛青拍广告的产品,厚着脸皮跟柜姐要广告单,那化妆品套装和小样就送给“代言人”做礼物。我不是代言人,诸葛青笑,友人A就说,早晚有一天是。
北方春天的一样短暂,几场大风刮过,夏天猛然降临。公园绿树成荫,在紫竹院是个好去处,友人A抓了蚂蚱放到凉亭的条凳上,诸葛青说,“讨厌,大虫子。”
不是虫子诶,姑奶奶,你看看,多漂亮啊。
漂亮个鬼呀!
您怎么不懂欣赏呢……
诸葛青穿了裙子,友人A又是一通爹味唠叨,什么会被蚊子叮啦,会让小虫子咬,白色招蜜虫,随身带了一瓶防蚊喷雾,逮住诸葛青兜头就喷。诸葛青大怒,“我喷了香水!”
“祖宗!香水!那不更招虫子吗!”
抗议无效,他就非要走到哪里喷到哪里。下学期结束,友人A如愿以偿分入物理班。他选了一大堆课,诸葛青问,“你这干嘛,想提前毕业?”
那货挠挠头,诸葛青已经了解他的套路,替他说:“嗐!”
大二忙起来了,挤出时间也要见一面,吃吃饺子,逛逛街。她想问,我们算什么关系呢?同学们都默认她谈了男朋友,恰好有个追求者很烦人,诸葛青就对友人A说,“你当我冒牌男朋友吧。”
友人A挠了半天后脑勺,“嗐,行吧。”
追求者被解决了,诸葛青第一次挽着友人A的胳膊,大摇大摆在南锣鼓巷出没。友人A说他帮什么公司写了个小程序,赚了点钱。他用这钱给诸葛青买了个轻奢品牌的包,有些羞涩,“不太贵哈,你别嫌弃。”
诸葛青看着包,认真地说,“你真好。但是,我们的关系是冒牌的。”
友人A使劲挠后脑勺,“啊,冒牌的也是朋友啊,起码我们是朋友对吧?啊,你收着吧。”
其实,冒牌的也可以变成真的。诸葛青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友人A,想跟他在一起。但友人A总是很忙,忙上课,忙兼职,武术队的训练也停了。他的头发越留越长,在脑后束起长长的马尾。连老师也知道她谈了个清华男朋友,开玩笑说,看气质还以为是搞摄影的。
诸葛青半真半假地回应:哪有,那就是个理工男。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已经大三了。下学期初,诸葛青在老师安排下参加了某个电视剧的试镜,成功选上一个配角。虽然戏份少,却也是在这个圈子里的真正出道。同时,她拿到了一笔片酬。她兴奋地想,得给友人A买个礼物,送什么好呢?衣服,鞋子,还是——
回到北京,已是六月期末。友人A来找她,他选够了学分,毕业论文也顺利通过答辩,根据学校规定,可以申请提前毕业。
郑重邀请你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他说。
诸葛青说,没问题。那么,这份礼物更要精挑细选,她还在头脑风暴,又问,你毕业之后要去哪里?继续在清华深造吗?
他们没谈过未来,这是第一次。
友人A请她吃饭,吃饭了,送她回学校。到了校门口,夜色阑珊,一如初见。
他说,“青,我要出家了。”
诸葛青睁开双眼,阳光明媚,她做了好长的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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