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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23 20:39: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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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相约一九九八
♪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
来吧 来吧 相约九八
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
相约在温暖的情意中♪
“旅客朋友们,本次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北京站,请下车的旅客带好随身物品。”
火车临了到站,速度逐渐慢了下来,诸葛青坐在软卧的上铺穿袜子,雪白的棉袜一直盖过脚踝上三四厘米。收拾好的提包放在枕头上,伸伸手就能拿到。对面床的人是在虹桥上来的,一对夫妻带着个小奶娃,那小奶娃从一上车就开始哭,吵得诸葛青睡不着,但出于教养和礼貌,诸葛青也不好抱怨什么,竟然一直忍到了进北京的地界。
好在现在终于能摆脱他们了。诸葛青拽着包袋,从上铺爬下来,一脚伸进皮鞋里,跺了两下,鞋就完全贴上了脚。那个孩子妈刚把孩子哄入睡,抬头看到诸葛青打算出软卧的小包厢到火车过道里,但被他们的大件行李挡了路,连忙压低声音叫丈夫把东西挪开。
诸葛青点点头算是道谢,女人赔着笑,指了指怀里的孩子:“伐好意思,囡囡就是吵了嗲。”
“没事。”诸葛青大多数时候都是个好讲道理、情商高的人,他笑了笑,轻手轻脚地从房内退出去,顺手合上了推拉门。
诸葛青穿过长且窄的软卧车厢过道,往硬卧的车厢走,他这次是一个人来北京的,或者换个说法,他是一个人逃来北京的。
时值八月,高中就快要开学了。诸葛青是个好学生,放假一个多月的时候就搞定了所有的作业,剩下的时间就是整日整日地在八卦村里度过漫长炎热的夏天。看书、看电视、放亲戚从香港捎回来的各类碟片,闲得在凉席上从一头滚到另一头,直到父亲谈起高二之后的人生规划。
谁不知道诸葛家是个大家族?历史悠久,文化底蕴深厚,家里人才济济,个个不是进了国企,就是在政府机关,或者创业干一番大事。诸葛青不否认老爹还是很了解自己——对理工科没什么兴趣,但数学很好,文科也不错。可是这不能直接和“可以去学个会计,往金融方面发展”划等号啊!
诸葛栱循循善诱:中国的经济发展蒸蒸日上,未来必定是需要这方面人才的呀。要不是老爹和自己一样眯眯眼,诸葛青觉得自己肯定能在他眼里看到不存在的影像,那就是他诸葛青西装革履地站在会议桌面前,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把控千禧年后的经济命脉。
路是条好路,但诸葛青不感兴趣,他的兴趣始终在艺术上,小时候学了国画,初中又去了解了一下油画,一步一步摸索过来,最后还是新式的艺术形式最吸引人——影视。
为什么一定要在人生最初的二三十年间就钻进制度的套子里,任由条条框框把自己圈死?如果这个时候都不去追求自己想要的,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在火车上躺着的时候,他一边听着婴儿的哭闹被迫醒着,一边回忆跟父亲的冲突。思来想去就觉得小孩还真是受限,能向父母表示反抗的最终手段居然是委屈了自己去离家出走。
不过也没什么,干嘛委屈自己呢?只要带够了钱,就可以当自己是来北京旅游一趟嘛。等回去的时候,家里人还会明白自己这次格外坚定,一举两得,岂不妙哉?
列车员还在吊着声音大喊即将到站,这边迎面却走来推着小车的推销员,嚷嚷着瓜子果糖花生米、果汁啤酒火腿肠——最后一轮了啊!两个声音缠在一起,跟讲对口相声似的。小推车经过两节车厢之间的连接处时,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像要倾翻一样,撞得瓶瓶罐罐咣当咣当地响起来。
火车停稳,车厢门终于开了。从硬座车厢涌过来灰头土脸的青壮年们彼此推搡着下了车。诸葛青受不住那股捂出来的汗臭味,不愿和他们挤,就放下包靠着车厢间的连接处站了一会儿。
从这条线路沿线各个地区来的人们扛着大包行李,手里拖着编织口袋,后面背着麻绳裹的被褥,有的甚至脖子上还要再挂个包,恨不得把自己变成移动的行李架。相比之下,诸葛青就只提了一个包,容光焕发,轻装上阵。
等到其他人走得差不多了,诸葛青才慢悠悠地下了车。他站在月台上,呼吸着这个陌生城市的空气,突然感觉到自由盈满了胸腔。虽然以前也来过北京,但合家欢的旅游和自己的独身行是不一样的,他像一只初生的青鸟冲破了牢笼的桎梏,拍打着翅膀在北方的天空上肆意地盘旋。
出站的地方黑压压的全是人,诸葛青一个人提着半大不小的手提包被人潮拥着往前走,头顶上的灯是这条长道里唯一的光源,暖色的光映在头顶的隔板上,白底红字地印着一句标语“欢迎您到北京来”。
过安检的时候人挤人,诸葛青停停走走,等了又等。周围的人太多,吵吵嚷嚷,各路的方言混在一起,空气像煮烂了的八宝粥。紧张也好、恐惧也好、兴奋也好,奔向北京的人们总维持着高昂的情绪,像一点就着的稻草垛子。
“嘎哈呢,弄我鸡啊?长没长眼呐?”
诸葛青循着声转过头去,一个裸着上半身的壮汉正在训斥贴在他旁边的瘦竹竿。瘦竹竿男人留着蓬乱长发,遮住了半边脸,但好像在发抖。
“没……没啊大哥,我就是想插个队,这不急着回去见老婆吗?”
壮汉不依不饶,在本就拥挤的人堆里伸手一推,把瘦竹竿往诸葛青在的方向呼啦过去:“扯淡,你看看你手上那玩意儿。咋啦,还想偷鸡呢?我给你讲,甭想!”
诸葛青看了一眼,那个瘦子手上拿着一片划尖了的铁片,被壮汉这么一训,赶紧偷偷把铁片藏进了裤兜里。
围观的人有想劝的,也有舟车劳顿觉得吵的,诸葛青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往旁边站,空出个位置,以免他们真用拳头招呼起来后波及自己。瘦子一看诸葛青让开了道,都不带犹豫的扑腾着往别的队伍方向跑了。
那个壮汉看样子本是想追上去的,但又舍不得自己袋子里装着的好几只鸡,好像一离了身就会被人偷走。最后没办法,只能叉着腰运气丹田大吼一声:“嗐,瘪茄子!就会跑!别让我逮到你,呸!”
诸葛青汗颜,还真是什么人都有。他攥着票根的手都握出汗了,汗水贴在票据表面,浸不进去。刚才这里闹的一段没有影响前面的人出站,诸葛青跟着队伍移到了闸机旁边,把被汗裹得有些滑溜溜的票一递,总算是离开了火车站里。
天色渐晚,站外零零散散聚着一些人,有招工的,还有一些短途的旅行团,用纸写着价格和路线,由人高高举起来。拉客的人卖力地喊:“不到长城非好汉,八达岭长城往返全包七百块!还差三个客就满喽,上车就走……”
诸葛青谢绝了递过来的传单,绕过人群,到了有许多人排队的公交站台旁边候着。他出门走得急,没有认真规划这次出行。地图买来拿着碍手,最后他决定先上公交,再决定下一步的行程。
北京作为中国最繁华的城市之一,从七十年代就开始运营地铁,而有太多的城市直到一九九八年还没有地铁网络。诸葛青从小跟着家里到处旅游,却也只在三个城市坐过地铁:北京、天津、上海,可见这大京城在二十世纪时的发展速度是如何碾压其他地区。北京站的两个钟楼在视野中越来越远,诸葛青的脸贴着窗玻璃,两只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景色的变幻。
公交车向外环行驶了一段后建筑物的高度逐渐提了起来。公交车上的乘务员拿起对讲机,声音在狭窄的车厢内响起。诸葛青还在盯着窗外,被报站的声音吓得一激灵,往后退了半步不再倚着窗户,玻璃上留着被他的额头捂出雾的一小块印记。
诸葛青选在这站下了车,北京的公路很宽,除了汽车行驶的道路外,还有很大一部分划成了自行车道,正好是下班时间,形形色色的路人们骑着单车穿梭而过,清脆的铃声此起彼伏。一个斜跨着黄褐色小包的女孩火急火燎地闯了过来,险些和诸葛青撞上。
“哎哟!”她使劲拨着车把手上的铃铛,叮叮叮响个不停,龙头一扭,差点把自己摔了。诸葛青反应很快,跳了两步到人行道边缘踩着,摇晃了一下,但还是稳妥地踩到了地面上。女孩把挡视线的短发拢到耳后,关切地看了一眼诸葛青,问:“你没事儿吧?没撞到吧?”
“没关系哦,但是你要小心一些,摔了的话就要伤到你漂亮的脸了。”诸葛青转过身来帮她把龙头扶正,再把放在车篮里的手提包塞好。
“啊…谢谢。”女孩被诸葛青的夸赞逗得脸红,连耳朵尖都爬上点绯红色,赶紧蹬着自行车走掉了。
人行道边就有各类小旅馆和招待所,但诸葛青在车上瞅中的是后面那栋显眼的高楼,遒劲的楷体红字标出了酒店的名字,入口处蹲着两个两米多高的石狮子,看起来非常气派。诸葛青昂首阔步地走进去,铺在大堂中央的地毯很厚实,踩起来软软的,头顶的大水晶吊灯照得大堂宛若白昼。
“给我开个标准间,唔,住五个晚上吧。”
诸葛青把包往大理石柜台上一放,拉开拉链摸索手提包里的钱包。他把自己叠好的衣服翻了个遍,又挨着把雨伞、水杯、毛巾从包里拿了出来,就差直接颠转过来往外倒了,还是没摸到自己的钱包。
酒店的前台小姐很困惑,从包边缘探出头去看面前这个很年轻的少年,问道:“客人,您在干什么呀?”
排在诸葛青后面财大气粗的中年男人刚挂了电话,把体型可观的大哥大往包里一按,算是忍不住了,大声骂起来:“册那!侬在弄啥?让开咧!”
诸葛青耐性很好,冷静地说:“…抱歉,我好像找不到证件了。”
“没有证件不能开噢。您再找找呢?”
这是诸葛青到北京之后第一次感到紧张,他如芒在背,冷汗直流。刚才翻找的过程中,他在手提包的侧面发现了一个隐蔽的豁口,边缘整齐,似乎是被谁用利器划开了。钱包应该就是这样进了贼的手里。虽然他放钱狡兔三窟,钱包里的钱数额不算大,但却有他的学生证和身份证。
他掏了钱,放在柜台上,保持镇定,笑眯眯地跟前台小姐说:“我就住几天。”
“这查起来了我可是要丢饭碗的呀!”前台小姐惊恐得连普通话都不标准了,连忙把诸葛青递过来的红钞往回推,“您找到证件再来吧。”
诸葛青自知前台小姐不过是给酒店的大老板打工,这种事做不了主,就不再为难她了,收好东西转身离开。行李不算重,提着也可以到处走走。
按路牌的指示,这边是三里屯附近。诸葛青过年的时候听安顿在北京的亲戚讲过,说三里屯在这座古城里算是个神奇的地方,北方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条街聚集起的酒吧却打破了这样的规矩,到了晚上就人声鼎沸,灯红酒绿。虽然亲戚谈起这里的时候还是贬损大于褒奖,但诸葛青并不排斥被常人视为异类的存在。何为浪漫?浪漫就是以人的想法为重,离经叛道一些也好,但不要平庸得泯然众人。
既然来了北京,不去看看的话就很可惜。
暮色四合,大多数店都关了门,但霸占夜晚的酒吧一条街恰好相反。诸葛青先是随着路牌走,而后就看到明显的人流,便跟着这些打扮时髦的人一起转进了街里。这里像另类的桃源乡,年轻人们聚集这里,挥霍时光和金钱把它变成堕进市井的仙境。新的世纪就要到来,一切看起来都是好的、新奇的,这个古老的城市曾是那样闭塞,如今却被新鲜的浪潮不停地冲击着。年轻人向往期待那些不寻常的、令人兴奋的东西,迪斯科舞厅和酒吧在老一辈的人心中像能腐化心智的魔鬼,可来到这里的不少人应该乐于和猛兽共舞。
霓虹灯媚俗的极彩色刺激着诸葛青的感官,他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用眼睛记录每一家装修风格迥异的酒吧。这边这家慵懒地放着王菲和那英勾魂的女高音“来吧、来吧——相约九八,来吧、来吧——相约九八,相约在银色的月光下”,玻璃上还贴着歌剧魅影的海报,折了边角,好像被人用烟头烫了个洞;刚走了两步,到了下一家的门口,音响声就直接盖了上来,激情四射的舞曲伴着门口迪斯科球彩色的光芒,足够吸引人的注意力,不用进去都能想到那是一个怎样声色犬马的世界。也有新开的店,还没有什么客人,于是就有人站在门口招呼:“看看呀,洋酒只要十块!小弟弟,喝过马天尼吗?……”
诸葛青往旁边靠了些,他现在还提着行李,没必要急冲冲地往店里撞,今天只是想来看个大概情况。俗话说百闻不如一见,杂志上的照片实在没有真实的场景来得动人。
众生百态,勾着手的情侣,嬉嬉闹闹的友人,这些画面都储存在诸葛青的脑内。哎,要真去坐办公室,那多没意思,让自己入了戏,去模拟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的生活,才算提劲。
这条街店的数量比诸葛青想象中要少一点,他以为自己至少要走个半小时才能逛完,结果十分钟就从头走到尾了,办得红火的就那几家,没进去的话看不到什么,凑门边瞧又太掉价了。
离了喧闹的店面,街道又变得静悄悄的。诸葛青左转右转走进一条胡同巷道,跟外面的街比起来够窄,也没路灯,就别人住的地方门口昏暗地挂着一个灯泡。他走了几步,踹到一袋垃圾,才意识到再往里面走大概也绕不出去,只得转身往来时的路返回。
他刚一转身,寂静的胡同里就乍响咚咚的声音,一个易拉罐滚了下来,摔在高耸的公用垃圾桶旁边。
……是有老鼠什么的吗?
那个昏暗的灯泡在不平整的地面上映下诸葛青模糊的影子,他越往前走,影子拉得越长,一直到巷口。远处还有很渺茫的歌舞声,但这条无人小巷却静得可怕。
诸葛青原本是单手把包提在身侧的,现在却改成双手一起握紧包带,放在身前。他尽量加快步伐,往人多的方向走。
树叶被吹得沙沙响动,周围逐渐有了其他的行人,是几个青年和一个干练的女性,他们搭着伴从诸葛青身边走过,有说有笑,诸葛青没有转回头去看那些人,只是不断地向前走。
他确信自己刚才没有看错,快要从巷子出来的时候,路过了一个电线杆,在一片黑暗中——
——那里站着一个人,正盯着他看。
歹徒没有立刻冲出来对诸葛青做什么,但诸葛青从余光瞟见对方后手都有些抖,咬着嘴唇不敢出声。
有些书里说,杀人犯和抢劫犯们有不少在作案时也带着恐惧,他们害怕被记住长相,所以绝不能和他们对视,也不能打草惊蛇。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刺激,也可能让他们崩断理智的弦,谋财演变成害命,害命的成了虐杀。
受害者和加害者都是惊弓之鸟,诸葛青耳边响起嗡嗡声,太阳穴在不断地突突,心脏跳得好快。身后传来嘈杂的声音,他想也许是那几个青年打闹了起来,忐忑地偏头往后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画面却足够使人心惊肉跳,就在离他不远的平房墙根,一个青年正抓着另一个人的领口,把他摁向红砖墙面,而在他们的脚边散落着一把锋利的小刀,把路灯的暖光反射成一道刺眼的白光。
诸葛青终于再镇定不下来了,拔腿就开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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