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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燃情蛊(1-10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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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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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1:16: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29 编辑

最后一篇。搬完就跑。就是为了开车而开的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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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一


直升机在强劲的山风中猛烈摇晃了一下,擦着茂密的树顶朝着群山的深处飞去。张楚岚有点心虚地抓紧座椅扶手,抬头看向对面的诸葛青,后者正专心一致地摆弄着手机,略长的额发遮住了半张脸,看不清什么表情。
张楚岚叹了口气。谁都知道武侯派的小天才这阵子正和剑气传人打得火热,要是还有别的办法,他也不想干这种遭天谴的活。
可问题就是,他们实在是无路可走了。

大约两天之前,徐四接到哪都通华中大区的紧急联络,称王也在湘西深山里追查某个事件时不慎被人种了蛊,急需援助。那蛊十分罕见,并且相当古老,连当地寨子里最高明的大巫也感觉束手无策。据说放蛊人在发现时就已经断气,所以公司派去的医师也只能在大巫协助下通过王也的体征,推断出它的某些作用或许接近于部分苗疆女子惯用的情蛊。
情蛊是种非常恶毒的精神控制,它会扰乱人的正常思维,使之对思恋的对象产生毒品一样的戒断反应。假使对方不在近前又不能及时解蛊,中蛊人的心智便会在极度的痛苦中一步步走向瓦解,即便能够勉强保住性命,也难免陷入癫狂,修为尽失,最终沦为神志不清的废人。
这两天里医师和大巫绞尽了脑汁,翻遍了相关的典籍,却始终找不出解蛊的办法,能做的也仅仅是用针灸和草药暂时缓解王也的痛苦。而王也被折磨到意识模糊,不断地发出梦呓,其中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名字:诸葛青。
张楚岚联系到武侯后人的时候,后者才从外地回到兰溪老家。张楚岚把情况一讲,他倒是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连夜从浙江飞到湖南,随后和张楚岚一道乘上哪都通华中大区调来的直升机,一头扎进白龙岩一带的深山。此时距离王也出事也已经过去将近六十个钟头,就快要接近紧急措施的有效上限了。
太阳落了山,直升机也翻过了最后一片山头,一组黑乎乎的吊脚楼出现在下方的谷地里,仿佛某种巨大的生物蜷缩在山坳之中。数条山溪汇成一道不甚宽的河流,擦着吊脚楼群的边缘蜿蜒淌过,最前端的一座不远处有片不大不小的空场,有人正挥舞着两根灯棒站在边上指引飞机降落。几次沉重的颠簸过后,直升机终于在地面停稳,诸葛青率先解开安全带,拎起他的 LV 旅行包,朝张楚岚默默点了下头,跟着不等螺旋桨停止转动,他便俯身跃出机舱,随着外面的向导一起进寨去了。
张楚岚坐在原地望着他挺拔高挑的背影,心底突然生出一股奇怪的预感,总觉得这一晚过后很多东西怕是都要改写。这时他听见驾驶员催促他的声音,赶紧拎起背包下了机,踏着两脚暮色朝寨子的方向走去。

王也被安排在村寨的另一端。诸葛青婉言谢绝了向导请他先去吃些东西的建议,快步走向距离村寨主体足有十来米远的那座孤零零的吊脚楼。沿着竹梯登上二层,他和哪都通的医师打了个照面,听对方把张楚岚转述给他的情况重新解释了一番。当他提出要和王也独处时,那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郑姓医师似乎有些为难,不过或是出于对武侯派以及他本人术士身份的信赖,医师犹豫了片刻还是给出了许可,也没有进行过多追问,只是叮嘱了几句见机行事、必要时联络等等,便干脆地带领着寨子里的大巫一道退出了房间。
两人走后,诸葛青穿过外侧厢房来到正屋门口,掀开陈旧的竹帘,越过门槛迈进房内。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草气味,苦涩中夹带着几分酸臭,即便门窗全开也无法散净。屋内陈设很少,只有一张铺着草席的简陋竹床,一条摊放着几块布巾、几只水缸药罐的长案和两把粗糙的靠背竹椅。王也就仰面躺在那张床上,披散的头发被汗水粘成一缕一缕,凌乱地垂落在枕头四周,身上什么也没穿,腰间搭着一条薄薄的毡毯,上面由彩线织成的苗乡风格的图案已然褪了色,暴露在外的肢体遍布着一层细密如麻的汗珠,然而整个人却又像是处在极寒之中,不住地抽搐颤抖。细长的银针集中插在几处经络要脉,像是自他体内生出了一丛丛的金属棘刺,看上去格外令人心悸。床头挂着两盏开到一半的煤油灯,略显暗沉的灯光映得他脸孔一片惨白,五官紧紧拧在一处,几乎快要认不出原本的模样。两片干瘪的嘴唇不时微翕,断断续续地吐出纷杂无序的气音,那声音极其低弱,但诸葛青还是听见了,他在喊“青”。
把旅行袋撂在地上,诸葛青靠着床沿坐下来,取出自带的医用消毒液清洁过双手,指尖轻捻王也胸前膻中大穴处的那根银针。发现后者没有明显的反应,他便继续观察着他的面色,小心地将其余部位的银针一一捻动后拔出。待到全部拔完,他停顿了片刻,屏气凝神,两指按在膻中银针的底部,缓缓送入自己的真炁,紧接着用另一只手捏住针尾,迅速地将它抽离。
银针甫一抽出,王也的身体顿时犹如一条离水的鱼,自榻上猛地弹了起来,汗水淋漓的胸膛高高起伏,如释重负似地长出一口气。片刻的缓和之后,带有温度的血色开始徐徐回到他消瘦的面上,两道紧锁的浓眉随之舒展,睫毛颤动了几下,似是怀着某种犹疑般缓慢地睁开了双眼。
“好久不见,”诸葛青说着,抬手过去拨开粘在他额前的一缕黑发。看着王也涣散的眼神逐渐对焦,尔后由一片迷茫瞬间转为震惊的僵直,他轻轻勾起了嘴角。

“老王啊,你也有今天。”


景二

入夜的深山静谧得仿佛另一个世间,吊脚楼的窗子打开着,吹入房内的风里夹带着湿润的草木之气,终究是冲淡了一室的苦涩药味。溪水潺潺地撞击着山石,草丛里的夜虫开始低声鸣唱,翅音喑喑哑哑,听来倒不及房内煤油灯燃烧的咝咝声那样响亮。竹床在这时发出一阵刺耳的吱嘎,有人在断续的讲话期间咕咚咕咚地喝着水,不久以后,各类杂声逐渐息止,短暂的寂静悄然回归,直到另一个声音再度将它打破。

“所以,你就是头脑发热,自以为找着了神秘人的线索追到这地方来,结果傻不拉几地一头撞进了人家布好的局里?”
诸葛青侧身斜坐在竹床边上,一脚搭住旁边的竹椅,抱着手臂把眼皮掀开一条细缝。
“麻烦把那几个多余的形容词去掉谢谢。”
王也的鼻子埋在水缸子口里,瓮声瓮气地说道。刚刚他在诸葛青协助下坐了起来,肩胛骨靠着床头挡板,枕头垫在后腰底下,给自己码成了一个不得已却又十分标准的京瘫。察觉出诸葛青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他扭头避开那道审视的视线,满脸嫌弃地往床的另一侧挪了挪。
“去去去离远点别坐这么近。就知道张楚岚内孙子办不出什么好事来。”

对此诸葛青不屑地嗤了一声,抬脚将那张竹椅蹬远了些。粗糙的椅脚在竹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噪音,下一秒他整个人凑到了王也跟前,长而翘的睫毛忽地向上翻起,露出一半澄净如水的眼瞳。“你以为我什么准备也没做就敢来么?”
两人此时相距极近,夹带体温的吐息扑面而至,仿佛含着股兰草的幽香。王也不由自主地浑身一滞,一口气猛地噎在了喉咙口。然而诸葛青并没有给他反应的机会,自顾自地直起身,重新拉开了距离。
“你是不是以为我问了一卦?”他说。“得了吧,我才不需要为这种事拼上半条命。
“和你们武当不一样,我们武侯派修的可不止是奇门。”
收起先前不屑的表情,他在床沿上坐正,微微抬起下颌,从容不迫地开始解说。

“有段历史你应该也很熟悉。距现在大约一千八百多年之前,汉昭烈帝刘备遭遇夷陵惨败,趁着国内空虚,南中三郡在这时发动了叛乱。为此我先祖武侯率众亲自渡过泸水,用了不到半年的时间,一举平定了广大的南中地带。
“武侯在世之年,季汉政权从未放松过对南中地区的治理,这当中不仅包括发展民生和维护稳定,还包括掌握和了解各郡治下的那些风土习俗。因此我们家祖传的古籍里除了奇门法术和神机炼器,还有不少关于南中蛮人巫蛊之术的详细资料。
“收到张楚岚的消息我马上去查证了一下。根据先祖的记载,你中的蛊很像当时牂牁一带的某种苗人巫术,不过即便是在那个时候,也只有很少的几个部落会用这种蛊,原先的名字早就失传了,记载当中用的是牂牁郡太守的命名,叫作‘燃情’。”

他顿了顿,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虽说只是猜测,不过如果真是这样,也就难怪这地方的大巫没有经验了。毕竟当时的牂牁郡在现在的贵州境内,蛊师也不是这个村寨里的人。哪都通的医师不见得缺乏线索和材料,只是时间太紧,一时也想不到要往那种地方追根溯源。……老实说,那么久远的东西竟然能够流传到现在,我也觉得有点意外。”
“那有得解么。”王也漫不经心地问。
“有,”诸葛青点点头,视线再次落回他的身上。“顺其自然。”
王也怔了一秒,眉头紧跟着锁起。“不行。我办不到。”

诸葛青优美的颌线骤然绷紧,似是有团汹涌的暗火自他微张的瞳孔中一闪而过。“王也,我不觉得你现在还有别的选择。燃情不是情蛊那种低级下劣的害人玩意,可要是不用正确的手段解蛊,后果会比中了情蛊还要严重。而且——”
他将目光投向王也的腰部之下。后者的十指正紧扣着腰间的毡毯,手背上青筋暴起,瑟瑟地打着颤。
“假使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应该已经有了情欲。”
王也一声不吭地咬紧了牙关,似是在以沉默作为最后的抵抗。只是这沉默毫无意义,正如诸葛青所说,那处器官蓬勃地挺立着,在他腿间撑起了一座醒目的小丘,而被他握皱的那条毡毯根本掩饰不住下方高耸的形状,反倒显得欲盖弥彰。
“眼下还只是开始而已,假如你不听我的,接下来它会愈演愈烈,像毒虫一样啃噬你的真炁。你的内景首先会变得混乱不堪,接下来是你的精气神三宝和元神本身,你不单要承受阴火焚身的剧痛,还会被它逼疯。等它把你的神魂全部吃光,你就会只剩一具空壳,变成真正意义上的行尸走肉。

“你扛不过它的,王也。”

诸葛青平静地说着,语气毫无起伏,神色也波澜不惊。他本就是江南水乡精致秀美的好相貌,笼在如纱如雾的灯影之下,更显得轮廓柔和,清雅无俦。然而此刻那张隽秀的脸上却如同覆了一层白瓷雕琢的面具,无端地渗透出一股冰冷的质感和肃杀的气息。无论是紧闭的双唇或是挺直的腰背,仿佛都带着坚硬的棱角,令他突然化身成为一柄半脱鞘的利剑,朝着面前的王也隐忍着亮出了刚刚磨砺透彻的锋芒。
他在生气。王也想。那个纵使半生信仰遭受灭顶重创也要竭力保持微笑的诸葛青,正在强压着对他的怒意,要求他去做一件对他自己而言毫无道理,也毫无益处的事。这让他看起来似乎……有些陌生。
然后他才恍然记起,他们已经足有四个月不曾联系过了。

“想变成废人我不拦你。可你能不能信我这一次。”

诸葛青再度朝前倾身,双目完全打开,死死地锁住了王也的视线。暗火在那对清澈的瞳仁深处奔腾跳跃,不同于显像心法的纯粹,此时它复杂且激昂,有如荧惑之光般危险美丽。随后就像是受到了牵引,王也体内的蛊毒开始同它产生共鸣,很快便剥夺了他身体的自主权,使他连眼皮也无法眨动一下。于是下一秒诸葛青的右手随之抬起,掌心拂过王也震颤不已的手腕,指尖轻扣脉搏。饱含着兰麝馨香的呼吸撩上他的唇角,似情人的温存,却又带着不留半分余地的强硬。
“行周天把你的炁理顺。然后,我们一起应了这一劫。”

王也倒吸一口气。蛊毒的热火正在将渴望不断转化为剧痛,周身蚁虫啃咬的刺麻感就要强烈到难以承受,更何况在如此的诸葛青跟前,一切彷徨的借口都显得太过苍白。他恍然意识到这已是一盘无力回天的死局——至此,他再无办法以任何拒绝的话语或姿态继续自诸葛青面前逃离,也再无余力继续去否认那一埋藏在所有灵魂最深处的真相。

我一直都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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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看  发表于 2023-9-23 10:33
他超爱  发表于 2023-9-23 06:45
文笔好好啊  发表于 2023-4-4 21:13
zcy
哇,克制的老王很有感觉,不过,不要怂,上啊  发表于 2021-11-7 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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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1:19:0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33 编辑

景四

高山密林,茵茵绿地,夜色已深,人声未静。

九名穿着各异的男女,各自以不同的姿态僵立在原地,如同一圈精心摆放的人偶,围绕着中心一个头上绑着道髻的青年。青年眉头紧皱,面色凝重,双手维持着结印的动作,两眼焦急地注视着圈外一道白色的人影。
此时又有两人朝他们走过来,圈外的人轻声说了什么,几股气流掀动了他的发丝,迅速汇聚到他的掌间。
疾风骤起。青年被远远地抛出,脱离了人群的包围,静止的男女纷纷自石化中甦醒,后来的两人之一挥舞起挟裹劲风的拳头,重重地砸上白衣人的后背。
白色人影朝前滑出几步,唇角淌下一缕刺目的殷红。
在他站稳的一刻,脚下突然腾起一面高耸的火墙。空地被这道燃烧的界限划为两半,将他自身连同追上来的人与数米之外的青年隔开。

/我这个人呐,所做的每一件事每一个决定,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

跳跃的火光中,白衣人孑然独立,话语间仍旧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戏谑。
下一秒,剩下的十几道人影同时发难,一齐扑向那道单薄的白影。
火墙另一侧,青年周身脱力般颓然跪倒,十指死死地扣进发间,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长号。

“所以,这就是他躲了我四个月的理由?”

距离这幅画面不过几丈远的地方,山川和丛林都已消失不见,无穷无尽的虚空取而代之,朝着上下四方漫无边际地延展。说话的人抱着两臂站在这片虚空之上,黑色上衣与牛仔长裤勾勒出挺拔的身段,稍稍倾斜着与画面中的白衫青年别无二致的脸庞,唇角挂着抹玩世不恭的微笑,稍稍显得有些轻浮。

“你们怕的就是这种玩意?”
绑道髻的青年应声回过头。
“他杀了你。”
“抱歉可我活得好好的呢。”
“是啊。可他确实差一点就杀了你。”

说罢他挥了挥手,眼前的场景立刻散落成万千斑驳的碎屑,朝着一处迅速收拢。几秒钟后,原地现出一颗巴掌大小、散发着微光的球体,被他随手一拨,推到两人中间,静静地在半空里悬浮。跟着他又挥动手臂,一幅新的画面打破了近处的虚空。这次是个乡下人家的院子,院内四人围坐在一张摆有酒菜的矮桌跟前,浅灰长发的男子只寥寥讲了几句,对面的两个年轻人便倏地一怔,其中一个捏紧了手里的纸杯。这一场景停顿了数秒,接着便同样地分散、聚敛,化成光球落在先前那一颗的旁侧。
接下来,无数类似的场景从四下里一一闪现,半明半晦的虚空一时间荧光熠熠,如同在宇宙深空点燃了一串新星。幽暗房间里毫无美感的巨炉,挥拳进攻却被一把甩出的肌肉男,阡陌交通的碧绿农田,繁华城市的大街小巷……一环套一环的因果,连结成一条严丝合缝的长链,逆着时间的方向不断延伸,最终归止于一切的始源。被座席围合起来的圆形场地里,身着西装与道袍的一对青年并肩而立,背后有个声音在喊:下一场对阵,诸葛青对王也……
青年伸手抄起它,相连的一长串光球便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待到他把它放回原处,那些球体又逐一亮了起来。

“看,你不该在这里。”他说。“这是你被他自以为是地篡改过的命数。如果没有他的蓄意干涉,你根本就不会和这地方有任何的交集。”
带着几分沉痛的惋惜,他的手指轻柔地在那些球体表面上划过,而后长长地吐出一声叹息,迈开脚步背转过身。
“每种下一个因,都将取得它的果,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不沾因果地孤立存在。而世间的劫数也从来都是守恒的,化解了旧劫便会产生新劫,一方崛起必会有另一方衰落。身为术士,他本就该比任何人都重视因果相承,明白劫运相生的道理。
“对于整个世间而言,有些变化的确微不足道。可人却不同。个体的命运过于脆弱和渺小,哪怕只是最轻微的扰动,也都可能招至无法挽回的恶果。属于这世界万分之一的偶然,发生在个体身上却是百分之一百的灾难。”

他再次叹息一声,回身望向那条发光的因果链。在它伸展的方向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团浓郁的烟云,彷如黑洞般密不容指,生生地将链条延伸的路径挡在了半途。

“你的命数变了,原本属于你的很多机会也都跟着一起消失了。在这前面,可能已经再没有一个……能够使你安好的未来。
“他可能早就已经……把你好好活着的机会都夺走了……”
“我说,你们就不能盼着我好么。”

对面的青年皱起精雕细琢的五官,两个指尖掐住眉心,很是为难地闭紧了双眼。片刻的沉默之后,他轻舒了口气。“既然这样……我也只好告诉你一件事了。”

他走上前去,从一连串的光球里面拈出一个,扬手丢向半空。球体打开恢复成原本的画面,仍是那片深山静林中的空地。绑着道髻的年轻人大汗淋漓,拼死地结着手印,朝白衫的同伴怒吼着要他赶快离开。然而后者却仿佛困惑着什么,俯首呆立在阴影当中,迟迟不见动作。
“你觉得是他害了我。可你知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是真的想过要你死。”画外的人静静地说。
“我知道,”对方毫无触动地点了点头,抬眼朝他微微一笑。“我早就知道了。可你还不知道,对吧?”
他继续苦笑一声,将面前的画面拨转到一旁,顺手打散了光球的排列。无数场景铺天盖地地袭来,连带着更多纷繁复杂的影象从四周潮水般地快速涌出,眨眼间便将整个空间填埋得一片光怪陆离。
“那根本怪不得你,”他说。“他把你害得那么苦,你恨他难道不是理所当然吗?更何况……你并没有那样做。”
他用手指向那些飞快掠过的光影。“可是你看,他却做了啊。对给你造成的影响毫无半点关心,毫无半点顾忌地做了。”

虚空震荡了起来,像是有什么庞大且沉重的东西正在轰然崩塌。青年的脸孔起了变化,一层青黑色的戾气油然浮现,散发出鬼魅一般的凶邪气息。再开口时,他的声音也变得凄厉而嘶哑,仿佛是某种野兽在深山中嗥叫。

“他把你看得那么轻,他觉得你不值得!可是凭什么?你究竟做错了什么?凭什么要把别人的劫数转嫁到你身上?凭什么为了拯救别人,就该由你去承担那份代价?影响力的权重?他有什么权利……有什么资格去做这种比较和选择?!”

随着他声嘶力竭的质问,空间的震荡越发强烈。如同打破了水面的倒影,代表着众多过往的画面开始变形、割裂,渗漏出大滩大滩的血红。画面中无数同青年一致的面孔纷纷改换了表情,或是一派阴沉险恶,或是满脸冰冷刻毒。接下来他们冒着青烟燃烧起来,自边缘起熔成片片黑灰,丝丝缕缕地从影象中剥离,落入虚空湮灭了痕迹。

“不,你是对的,他确实不该存在。”

震动逐渐平息,青年的面相也慢慢恢复了端正的原样。先前的戾气被一抹柔和的哀伤取代,使得那张脸孔越发显得温润而谦和。殷红色的光点在他墨黑的瞳孔里荧荧跳动,仿佛含着两颗带血的眼泪,他用这双眼宁静地望着对方,笑容中满是心灰意冷的绝望。“你选了要他活着,可他却要你死。”

“他不配喜欢你。他……我们,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资格。”
“所以你才不想解了这一蛊,还要拉着老王同归于尽?”

不远处的青年——诸葛青掬起手旁的一把飞灰,看着它们自指缝间徐徐漏下,稍显无奈地挑起唇角。

“为什么不呢,”与王也生着同一副脸孔的青年轻耸双肩。“我明白,覆水难收。过去不能改变,所以杀了他也于事无补,可这就是他罪有应得的报应。”
“我从没觉得那是他的错,”诸葛青说。
“是啊,因为你太好了,”青年苦笑了一声。“哪怕他像这样故意避开你,你也始终不肯抛下他,还要主动牵扯进来。他衬不上你的善良,你可以原谅他,我却永远不会。”
“……唉,看来是没办法了。”

诸葛青摇了摇头,拍拍手掸净了粘在掌上的黑灰。

“不是万不得已,我还真不想在老王的内景里这么干,”他自嘲地笑笑,朝前迈了几步。细微的气流随着动作往他脚边聚拢过来,悄无声息地汇成了两三股盘旋着的风。
“可这不是我的归元阵。要是不抓紧时间收拾了你,他就没法来见我,你们俩的绝技我又真的斗不过。”

话音落处,风压突然增强,气流在他身侧翻卷腾挪,发出猎猎的响声,高高地扬起他的发梢和衣襟。青年面色微动,迟疑了片刻,踏脚展开奇门阵,虚空随之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响,颤抖着在两人之间撕开一道巨大的裂痕。诸葛青不以为意,径自来到裂谷跟前停下脚步,摊开右手手掌,现出一簇幽蓝的火苗。
“知道么,这把专烧神魂的火曾经是我最大的瓶颈,”他凝视着掌心静静说道。跃动的火种看上去如此孱弱,仿佛只是一点缥缈的萤光,然而却没有被环绕在四周的疾风扑灭,反倒藉着风势迅速高涨起来。“就是为了它,我才到了罗天大醮的赛场,遇见了你。”

说着他抬起眼帘,目光坚定地穿过两人间的虚空。幽蓝的旋风骤然直起,盘桓着朝向头顶四方扶摇而上,遍布四周的纷乱影象被一一焚化,无数碎屑犹如一阵闪光的飞雨,随着狂风四散飘摇。这光景似是令青年十分震惊,望着他茫然的表情,诸葛青不动声色地挥了挥手,围绕他的火柱化作一条觉醒的苍龙,呼啸着越过了面前的深壑。

“所以你懂吗?假如不是因为他……因为你们,我也断然无法走到今天这一步。”

青年顾不上回答,匆忙用艮字竖起一道土瀑挡住扑上来的火龙。然而这火仅以万物神魂为介,同样超脱了五行常理,撞上土墙也不曾熄灭,而是仿若焰火般朝四下飞散开去。青年的四周也环绕着由无数扭曲的画面组成的记忆场景,蓝莹莹的焰花落在其中,将它们相继点燃,眨眼间便连成了一片无际的火海,激腾的热浪翻滚着淹没了整个虚空。
诸葛青微笑着,清澈的眼瞳里火光跳跃,有种格外震撼的深邃。他从容地站在熊熊烈焰之间,目光温和真挚地注视着不再挣扎,任凭三昧焚身的青年。

“你这个人呀,总是在替别人考虑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别人的好与坏,哪是你能说了算的呢?
“你不了解我在遇见你之前都经历过什么,也不明白我在遇见你以后究竟寻求着什么。所以,即使真的不存在一个可以使我安好活下去的未来,你又怎么能够确信,那不是我最想要的结果?”

青年眉心紧皱,双唇蠕动了两下,没有作答。他的身躯仿佛寒风中一片抖动的枯叶,被真火焚烧得接近透明,眼底的两点赤光也逐渐黯淡。最后他略带遗憾地笑了笑,饱含歉意的目光深深望了诸葛青一眼,整个人忽地一闪,在火海中消却了踪影。所有那些错乱的神思也随之灰飞烟灭,化为点点轻尘飘入太虚。整个虚空笼在一重朦胧的淡光之下,犹如幽深夜色中数不尽的渺远星芒。
诸葛青抬手熄去真火,再次用巽字诀鼓起一阵强风,吹散了漫天星屑般的余烬。

“一心求死,你这个心魔还真是比我的善良多了。”

内景里风平浪静,一片浩荡无边的清明。耳畔传来略有些沉重的脚步声,诸葛青偏过半张脸,朝着背后微微挑起眉梢。

“王道长的修为我是真的很钦佩啊。可惜,总是一副没干劲的样子。”
“那也要分是对什么人。”

一身深色布袍,头发梳得马马虎虎的懒散道长自他身后快步上前,张开两臂用尽力气紧紧拥住了他。


景五

“当你注视着深渊时,深渊也注视着你”

自从意识到自己正在刻意地避开诸葛青,王也的内景里便多了样不该有的东西。
一处漆黑不见底的深潭。
术士的内景修得就是个舍念清净,它所拟造的鸿蒙之中只应存在着一团混沌的元气,而出现具体意象通常都是贪禅失控的前兆。王也明白,却又无计可施,只能任由它一天天在自己内景里生长壮大,由一方井口扩展至一道断崖。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还是想方设法要往信号不好的深山老林里扎。不为自己。他想。是为了诸葛青。

王也自认是个寡淡的人,他想要的很少,不幸又因为命太好,即便是这很少很少的一点欲求,大多也被这过于不同寻常的好命放在了垂手可得的地方。因此他想他合该去为这天下苍生负责,谁教在这乌烟瘴气的俗世里能够牵绊住他的,也就只有这份责任了呢。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他所看不上的这个俗世,转手就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那就是诸葛青。
那个风一样的人哪,毫无疑问,是他王也一生当中最难缠的对手和最无常的变数。他不想和他做朋友,缘分就把他们绑到一起;等他开始想要珍惜这个朋友,却发现自己无法面对自己的愧疚心。
友情之中若是掺杂着亏欠,味道就不再那么纯粹和美好了。以及更要紧的是,朋友是什么?朋友是该处处想着他好的。他高兴,他就应该更高兴;他不高兴,就得想法让他高兴。不然的话,要他何用。
可王也发现,他竟连这一点也都做不到。对于诸葛青和碧游村的那个姑娘,他竟然没法坦然地给予祝福。
真奇怪。他俩明明那么好,那么合适。诸葛青跟她在一起时看上去格外轻松愉快,听说进展也很顺利。所以他也该开心的,不是么。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断崖横亘在内景里,上面寸草不生,下面是一团纯粹的黑暗。王也试着用术法去照亮它,却并不奏效。那是他的执念,现世当中他越是逃避着诸葛青,那黑暗便会越浓越重,并且往往等他醒悟过来,就已经在它边上反复徘徊。那下面似是有什么正在召唤着他,即便知道一失足便是万劫不复,可还是无法控制地要去接近,去同它对视。
于是到了那一天。当他沉入内景,发觉自己再度站在断崖边缘向下眺望。而这一次,他听见了它的声音。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他有些迷茫地想。我要什么。
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摇曳在晴日照耀之下光影交错的茂密枝叶,闪过了漂流在宛如被擦亮的碧海般明净的澄空之中的纤云,闪过了激荡的火海与深林间的月色,闪过了被漆黑水面上的涟漪所打乱的点点星辰。
他紧紧闭上了双眼。
我要的是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所以。
/所以?/
——所以我不能。我不能啊!
他声嘶力竭地对着自己大声咆哮,可理智早就已经失去力量。任凭他挣扎抗拒,试图扼住它的喉咙,最终也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它信马脱缰,发出颤抖的呐喊。
/你要什么?/
我想他。
迷恋,欲念,痴妄,爱。无论用如何美好或龌龊的字眼去定义,无论用多少时间和距离去隔断,被他亲手葬入黑暗深处见不得光的,其实也不过只是这么个单纯而绝望的念头而已。
我是真的,真的……很想他。
/……那你,就下来吧。/

就这样,他身不由己地面朝深渊踏出。彻底坠入黑暗之前,仿佛望见断崖之上有人正在看着他,生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
丹麦童话中被小美人鱼救上岸的溺水王子,醒来以后却爱上了第一眼见到的邻国公主。王也不会犯这种类似于印痕现象的低级错误,只是没有想到他的内景被一把真火烧得清爽干净以后,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张楚岚。

“喂喂!老王你还好么?认得我不?”他用手掌在他眼前晃了几下,跟着竖起两根食指,略微夸张地指指他自己。
“……谁还不认识你啊,孙贼。”

王也皱着脸,抬手挡住略微刺眼的天光,挣扎着坐起来。

“……青?老青呢?”
“那边厢房,还在睡。”张楚岚抱着手臂,朝一旁努了努嘴。“你先别动,就这一会。等医师给你做完了检查,再去隔壁找老青腻歪也不迟。”
“去去去别瞎说。你知道什么呀。”
“啧,我知道什么。”张楚岚从鼻子里面哼了一声,故意拖着长音。“我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啊。就知道某个半仙莫名其妙地失联四个月,前两天半死不活地让人抬回来,老青老青地整整叫到现在。”
“……”

王也脑袋轰地一声,脸色开始白一阵红一阵地反复切换,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张楚岚倒也识趣,没再继续揶揄他,到门口喊了医师。测过心跳血压,看过眼底口腔,用炁仔仔细细探查一遍,最后抽了管血,哪都通的医师摘掉黑框眼镜,满意地点点头。

“没什么大碍了,除去还有点虚。养上两天吃点好的,马上就能满血复活。”
“嘿。”张楚岚笑得没心没肺。“老王你可真是个欧皇。换成我,这会八成早就暴毙了。”
“放心吧。”王也接过他递来的衣服,一件件套到身上。“这玩意多半跟守宫砂犯冲,实在不行你出门遛遛鸟,死不了的。”
“诶我说老王,你这怎么跟救命恩人讲话呢?”张楚岚翕着鼻子扮起猩猩脸。“老青可是我给你找着送过来的。你不至于过河拆桥,娶完媳妇就踹媒人吧?”
“你要再敢胡说八道,信不信我喂你一嘴土河车。”

捋了两把头发随便扎起来,王也抄起条案上的搪瓷水缸,一口气把里面剩的半缸水全部喝光,放下便往外走。

“哎等等。你不先擦把脸?”张楚岚说。“你这形象我都觉得邋遢,就不怕老青看着嫌弃?”
“昨晚我更难瞧。”王也淡淡地说。“还有说了几遍了叫你别乱讲。我跟老青什么也没有。老青人有女朋友,好心好意来帮我,别让人家为难。”
“……老王你这……”张楚岚瞠目结舌。“算了,你过去时手脚放轻着点。老青挺累的,昨天半夜过去叫我们的时候走路都发飘了。就让他多睡会,睡够了再到前面寨子里找我。厢房那边给你们留了点吃的,一会你也先吃点东西再说。”
说完他越过王也,先一步走到门跟前。将要掀起竹帘时,他的手顿了顿。“老王,我说这个可能有点多余。不过我还是觉得……你有话应该跟老青好好讲。他挺在意你的。”
竹帘在他背后落下。王也在原地沉默了一阵,小声道了句“谢谢”。

厢房的床比正屋还要窄小一些,诸葛青一米八的身高,睡在上面要稍微屈着些腿。王也从碧游村时就知道他睡相很好,丝毫不会像他那样四仰八叉地躺着流口水。真正好看的人睡着了只会更加好看,从容颜到体态,乃至每根发丝的弧度都完美无瑕。虽说不见了平日里顾盼飞扬的神采,但此刻的诸葛青眉目舒展,吐息绵长,周身环绕着一层恬淡悠远的气质,仿若画中仙水中月,有番别样清雅动人的风致。
他睡得很沉。王也走近去搬过床头的竹椅坐下来时,那把上了些年头的椅子十分不满地嘎吱了一声。他反射性地望向诸葛青,却发现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上一下,依旧保持着悠长平稳的气息,沉浸在无梦的深度睡眠里。他身上穿了套淡青色的丝质睡衣,和身下简陋的竹床形成了略微违和的对比。玉石项坠从半敞开的睡衣领口滑出来,落在交叠在一起垂在枕边的手旁,衬得那双手越发白皙精致。
王也在暧昧的记忆中搜寻到了那双细白修长的手。它们曾经覆在他的膻中和下丹,将一股股温和纯净的真炁输进他的经脉,替他驱走充斥周身的燥热疼痛。在那之前它还曾深深地埋进他自己的身体,为接纳他而强迫那处并非生作此用的甬道艰难打开。随后他意识到比起魂魄的记忆,身体的记忆明显要清晰得多——毕竟,那时和诸葛青紧密结合的人是他却又不是他。他明明记得一切,却又无法使魂魄与身体达成共感。

那么,诸葛青呢?

竭力忍耐着灵肉脱节的困苦,王也从记忆中拼凑出了前晚的细节,随后绝望却又如释重负地领悟到一个事实。那时诸葛青的身体虽然也在发热和颤抖,但王也并未从他身上感受到半分情欲。那也许都不是他的初夜。他只是为化解他身上的蛊毒才被迫取走了他的一血,却为他残酷而体贴地保留了初吻。
分寸。这就是诸葛青的分寸。无论何时,他都只取他应得的部分。超过这一界限,即便他的内心对此并非没有渴望,即便是被对方主动献至跟前,他也绝不会去染指。
他不爱他。王也想。他甚至连从不离身的玉坠都摘掉了。因为那不是一场欢爱,只是出于善良——或许还有罪恶感而承担下来的责任。为那一瞬间不曾付诸实施的恶意,他付出了他的代价。从此他对王也再无亏欠,终于可以放下所有的负担从容地面对他,或是安心地与他一刀两断。

这时王也听见自己的肚子正咕咕叫着宣示主张。想起张楚岚说过的,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看到窗边条案上搁着一只防蝇虫的竹罩,掀开以后发现有两碗掺着红苕的米粥,一碟辣椒腌竹笋,一碟炸好的糍粑和半碟熏得黑乎乎泛着油光的腊肉。几天没吃过东西,他确是饿得狠了,一时间顾不上拿筷子,直接用手抓起一块糍粑塞进嘴里,就着腌笋喝了一整碗米粥,又多嚼了几片腊肉下去,才总算让空落落的五脏踏实了一些。
诸葛青仍旧睡得香甜,半晌过去只稍稍翻了半个身,把脸从臂弯里露了出来。王也填饱了肚子就回到床边继续看他的睡脸,看他鼻翼轻翕,两颊微醺,雪白脖颈上赫然印着几片斑驳的红痕,被黛蓝色的发丝衬得格外妖娆。
王也轻轻微笑。他的心跳得十分宁静,像是被洗去了所有的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与五阴炽盛之苦,只觉得这一刻仿佛凝聚了世间所有的平安喜乐,恨不能用乱金柝使它无限延长下去,直至万物消亡,时光寂灭,宇宙星河尽数成为泡影,三千世界统统化作灰尘。守在熟睡的诸葛青身旁,他想哪怕要他拿出全部的余生来与这一刻作为交换,也都值得。




点评

写的好隽永啊TT  发表于 2024-4-10 04:03
zcy
阿青的分寸,啊啊啊,超迷人  发表于 2021-11-7 1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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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1:21:0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36 编辑

景六

临近下午的时候,诸葛青醒了,蜷腿长腰深深吸气,小猫一样地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声“老王”。
“……几点了?”
“十二点四十五。再多睡会?”
“唔嗯,不睡了。”

他慢悠悠地坐起身,两手撑着床沿,一动不动地在原地放空了一阵。

“张楚岚是不是说要我醒了以后去找他?”
“是,”王也说。“……你不会连睡觉都开着听风吟吧?”
诸葛青转向他,睡意未褪的脸上明白地写着“怎么可能”。
王也把盛有半缸清水的搪瓷水缸递过去,诸葛青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睫毛边上便湿漉漉地沾上了一层水色。

“饿不饿?吃点东西?”
“不了,还不想吃,”诸葛青说着,伸手去够地板上的旅行袋。“你吃了么?”
“早上吃过了。”
看到他从包里翻出替换的衣服,王也自觉地背过身。“昨天晚上……谢谢了。”
“嗯。”

床板吱嘎了一声,衣料轻微地悉索。诸葛青的嗓音听起来又倦又软,夹带着一点糯糯的鼻音。

“采访一下王道长,被心魔控制的感觉如何?”
“很糟,不建议尝试。”王也说。
“具体点?”
“开始有点像是从高处摔下来,然后被塞进一个很小很小的空间里,四周围都是厚厚的玻璃墙,看得见也听得到,只是所有的感觉都很慢,很不真实。你什么都感受得到,唯独感受不到自己,什么都记得起来,唯独想不起来自己。于是你知道你的这些感觉和记忆都是别人的,而且你清楚他在干什么,只是除了看和听,什么也做不了。
“就很……绝望。”

悉索声停了下来。诸葛青像是叹了口气,抑或是又打了个呵欠。

“这不怪你,”他说。“是你中的蛊把你的意识封住,让心魔出来掌控一切,你不过只是被它坑了而已。不,其实你们两个都被它坑了,不管怎么说,藏在暗处的心魔我可是没有把握能够对付得了。”
“也是多亏了有你。不过你说它善良?大概也就是对你了,对我可是一点情面也不留呢。”
“是呀,应该庆幸它并不想伤我。不然真打起来,你跟我都有危险。”
“所以你又是什么时候会的那个火?专烧神魂的?我还都没见过呢。”
“当然是……碧游村的时候啊。”

高领T恤外面罩了件浅蓝色格子衫,七分裤裤脚挽着个边,诸葛青像是从校园宣传片里走出来一样,清清爽爽地拿着洗漱用具从他旁边经过,偏过头笑得满脸得意。

“怎么样,厉害吧?我们武侯派的绝学。”
“厉害厉害,当然厉害,”王也跟着笑起来,拱手冲他作了个揖。“山人术法高深,小道甘拜下风。”
“嘁,没诚意,”诸葛青劈手往他脸上丢了一条毛巾。“快把你脸洗洗去,这是脏得不要不要了吧?”

两人说笑着下了楼,在不远处的山溪边上就着冷冽的溪水洗脸漱口。王也听话地借了诸葛青带来的一次性剃须刀把脸收拾干净,然后跟着他一道进了村寨,找到张楚岚。后者看了看诸葛青,把医师老郑叫了过来。

“看来解这个蛊挺费劲的啊,你这看着比老王还虚呢,”张楚岚说。
王也下意识地望向老老实实伸着手臂绑血压计的诸葛青,就见对方饶有兴趣地掀开半个眼皮,朝他暗示般地挤了挤眼睛。
“这位武侯派的小哥,”医师边给袖带充着气边掏出笔记本。“能不能请你把这蛊的情况,哦,还有解蛊的方法详细地讲一讲?”
这话让王也顿时呛了一下,用力吸气憋住一声咳嗽。
“可以,”诸葛青瞥了他一眼,落落大方地点点头。“不过还是先去现场看看吧。我还有几个设想需要验证一下。”

现场便是王也先前遭遇蛊师的地方,离村寨距离不近,路也并不好走,但诸葛青表示无妨,王也也觉得不要紧,于是张楚岚和医师老郑简单收拾了一下,顶着下午的日头一道出了门。
越过附近的山头,沿着陡坡上一条崎岖的小道下到山坳里,暴露着大片河床的浅滩和顺着河滩绵延生长的松林便出现在眼前。寨里人家种植的水稻和茶树集中在山的另一侧,这一带地形险峻,不易开垦,因此极少有人涉足,好在四人都是异人,翻山越岭算不上难事,没花多少工夫就走完了大半脚程。
来到那片阴郁黝黑仿佛密不透风的树林跟前,诸葛青停下脚步,信手捏了个巽字诀。一道气流直扑前方,却在碰到林子边缘时突然扭转了方向。

“异常炁感,”他看向王也。“里面有阵?”
“嗯,”王也走过去,拨开外缘树木交错的枝条用炁探了探。“不过力量比起之前好像衰弱了不少。”
“因为主人不在了么,”诸葛青自语着,转向另一边的张楚岚和医师老郑。“蛊师是个怎样的人?”
“是个老头子,”老郑回答。“又瘦又干,从头发和牙齿来看怎么也有一百多岁了。寨子里的人都说没见过,发现的时候也没有伤病,是老死的。”
诸葛青没有再说什么,朝王也递了个眼神。后者会意,脚尖轻轻触地,一串闪烁的萤火从两人指尖同时跃出,突破真炁的屏障直入林中。藉着萤火的光亮,四人避开头顶上方密密匝匝的枝干,小心地踏着地面上纵横交错的树根,循着阵法的气息,在一片晦暗中缓慢前行。

林子里又阴又湿,充斥着一股朽木的酸气,水桶粗细的苍松交错生长,擎着一顶顶厚重的华盖,将来自头顶的光线遮挡得严严实实。空气粘稠滞重,感受不出一丝的微风,四周安静得出奇,偶尔传来一两声暧昧的鸟鸣,听上去也恍如幻觉般邈远。王也和诸葛青走在最前,不时抛出萤火为身后的两人照亮脚下,那地上不知堆积了多厚的枯枝腐叶,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绵软的尸体上,阴森得令人起栗。不知过了多久,看似绵延不绝的树丛突然现出了尽头,张楚岚跟在诸葛青身后一脚踏进天光,急急忙忙地松了口气,抬眼一看,忍不住“哦”了一声。
四人面前是一片相当规整的圆形空地,直径约有二十来米,被一模一样黑压压的密林包围在中间,明显是人为开垦的结果。空地上寸草未生,覆盖着光秃秃的暗红土壤。一些碗口大小的青石被人依照某种规则整齐地码在地上,仍在散发着强烈的炁场。

“果然,”诸葛青喃喃道。“这个排列……我在家里的古籍中见到过。”
说着他迈步朝阵内走去。王也忍不住喊出声来:“青,小心点!”
“没关系的,”诸葛青走到最近的石块跟前,蹲下身去运炁凝神,慢慢将它挪到一边。“蛊师已经死了,这阵法的力量维持不了太久,而且——”
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他垫着它把石块下面土层里的东西掘出来,展示给身后的三人。
是一枚核桃大小,表面上绘有几道暗红色花纹的陶珠。

“没有邪气,只是件普通的炼器,”诸葛青说道。“数了一下,石头一共三十六块,每块下面应该都埋着这么一颗,依天罡数排列。——这阵不是用来害人的。”
说着他朝王也笑笑。“老王啊,你这怕是闯进人家修身的阵里来了。”
王也骤然一怔。三天之前他也是追踪着这股异常炁感才找到这地方来,结果直到被心魔完全控制前的记忆却始终模糊不清,仿佛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到处是空白的断层。此刻他终于能够稍稍回想起来,那时似乎听见有人在耳边咳嗽了一声……接下来……

/哎,我说你这小伙子年纪轻轻的,怎么心魔这么重呢?/
是了,就是那个声音,既苍老又温和,像是直接回荡在脑海里一样清晰,却又不知为何带着种即将逝去的悲凉。
/罢了罢了,既然来了就是缘分。趁着老朽还有一口气,就帮你这最后一回吧。/
于是当他察觉到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了阵法的中心,纵横排列的青石像被烧红一般自底部散发着殷殷的光华,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骤然闯入鼻孔。就在这一瞬间,仿佛有什么东西从他脚下升起,如同一双看不见的手,猝然捉住他的脚踝,狠狠地将他朝下方拉去。

“不管那位前辈是什么人,我想他的本意都不是害你。”
诸葛青不知何时已经回到他跟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这一趟确实很危险……可也确实很管用,对吧?”
“所以那个蛊到底是什么啊。”张楚岚问。
“药呀,”诸葛青说。“用来祛除体内一些负面影响的药。种上它,就可以通过……某些特殊的手段,实现短暂的精神联结,相当于术士的内景共享。只是维持的时间大多比较有限,也很难由当事人自行掌控。”
他将手中的陶珠用帕子包好,小心地放进医师拿来的密封袋里。

“我的先祖通过对南中苗部的观察,认为蛊师在修炼时也会遭遇类似心魔的东西,有时它的力量会强大到无法单靠自己来解决,于是他们就发明了这种以毒攻毒的法子。某种程度来说,也算是孤注一掷的做法,但成功率的确会大大增加。”

望了一眼身旁已经不完整的石阵,诸葛青继续道。

“还有这个阵,也是当时牂牁苗人惯用的天罡器阵,将阵法与炼器相结合,合三十六周天,为的是化境养炁,正体修身。所以现在应该可以肯定,老王中的这一蛊就是先祖武侯古籍当中记载的‘燃情’,作用是削弱本体的意识,使心魔彻底暴露,再通过联结在一起的精神世界,借助他人的力量将它清除。至于中蛊之后出现的那些和情蛊相似的反应……或许只能算是比较强大的副作用罢了。”

“原来如此,”医师老郑饶有兴趣地推推眼镜。“想不到过了一千八百多年,这蛊和阵法竟然都没有失传。”
“嗯,说不定蛊师本人就是牂牁苗人的后裔,出于某种原因在这里隐居。只是不清楚他还有没有传人。”
“对了,”老郑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操着纯粹学术性的口气追问道。“你刚刚好像说到利用特殊手段实现精神连结?这个能再具体一点吗?”

诸葛青的表情顿时有点微妙。张楚岚看见一旁的王也满脸的“不好,要干”,心里突然激灵了一下,然而再想岔开话题也已经迟了。

“……夫妇双修。”

似是终于感到面上挂不住了,诸葛青说完便微红着两颊扭开了脸。始作俑者手里正在记录的笔也跟着一僵。张楚岚翻了个白眼,有点没好气地瞟了一眼王也,发觉后者干脆像只鸵鸟一样地蹲下去,把整个头埋进了膝盖中间。




景七

天光再度暗下来的时候,寨子中央的空地上点起了篝火,苗乡人大多都很热情,认为有客自远方来是件值得庆祝的事,于是诸葛青和张楚岚进寨时没能喝上的那碗拦门酒,这一晚便被成倍地补了回来。
王也坐在火堆旁边,看着诸葛青被一群盛装的年轻姑娘围在中央,一碗碗地接过她们捧上来的米酒。每喝干一碗,便会赢来一阵喝彩和掌声。献完了酒,她们显然也没打算就此放过他,争相去牵他的手,伴着婉转嘹亮的山歌,围成圈跳起了欢快的篝火舞来。

“哎,老王啊,”张楚岚端着一碗酒在王也边上盘腿坐下,朝诸葛青的方向努了努嘴,后者黛青色的发间被姑娘们套了一顶用鲜花和藤蔓编织的花环,甚至还有人当场解下腕上的银饰想要戴到他手上。“你就不管管?再这么下去,明天一早能从这儿出去的怕就只剩你跟我两个人了。”
“我哪管得起,”王也端起自己的茶碗。他刚恢复,没有被劝酒,主人贴心地给他准备了油茶。“你说我跟你?你们那位医师老郑呢?”
“他不急,”张楚岚说。“蛊师身份还没有查清,华中大区很快还会派人过来,他得多留一阵。”
王也没有再说什么,从面前的碟子里拈起块油炸粑粑塞进嘴里,像是打算就此结束话题。张楚岚托着腮,看着他的眼神一刻不停地追着诸葛青转,还是忍不住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是说,你俩真就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样?你真以为他是那种脚踩两只船的渣男?”王也苦笑着拍开那只手。“去去别闹,就这一晚上了,让我好好看看他。”

自从发觉已经瞒不过张楚岚,王也在他面前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张楚岚老实地把手收回去,眯起眼睛观察起那张半隐在阴影当中轮廓分明的侧脸。闪动的火光映得那张脸上五官线条格外地清晰立体,配上那份与生俱来的温润气场,虽说不大符合时下里女孩子们的喜好,却也不折不扣地是副凌驾于众生之上的好皮囊。
这世道就是如此不公,又是如此公正。这么个仿佛生来便受着命运万般眷顾的神仙道长,半年之前还曾在赛场上意气风发地使出太极阴手黏住对方的手腕,如今却只得战战兢兢地躲在一旁偷偷观望,拼死地守着这段合理的距离。
唉,道长啊,这尘世间的路,没那么好走吧。

张楚岚想着,发觉就在这会工夫,不远处刚刚婉拒了一个姑娘递来的绣花荷包的诸葛青就像是隔空感应到了两人的视线,突然侧过身来朝他们比了个心。
“嗯。人这辈子嘛,就是有些东西怎么也求不来,”自顾自地点点头,张楚岚收起腿来作势往起站,实则借着拾起酒碗的动作,故意往王也跟前凑了凑。
“可我真觉得——道爷您还不至于呀。”

木桶里灌上烧热的山溪水,王也久违地泡了个舒服澡,早早地窝上了床。
他住的仍是先前那座同村寨隔着几步距离的吊脚楼,白天他答应张楚岚次日一早随他们一同离山,顺带拒绝了后者要他搬进寨里去的提议。这地方虽说偏远一些,但胜在十分清静,并且对于他自身来说,也的确需要一些刻意营造的疏远。
寨子里的欢庆还未结束,透过打开的窗子,仍能隐约地听见节奏明快的鼓声。王也想起此前诸葛青有模有样地踩着节拍和姑娘们一起跳舞的样子,忍不住挑起了唇角,继而无可避免地对身下这张简陋的竹床产生了微妙的意识,有了种幼稚的想要把它买下来带回去的冲动。
拘泥于外物毫无意义,他想。何况再怎么文艺地将它描述成为他的幸运或不幸,也不过只是份虚无的寄托而已,可毕竟——尽管并非出于两情相悦,但他这辈子……对于同所爱之人肌肤相亲的滋味,或许也就只剩下那一晚可以用来追忆了。经过了它,诸葛青便仍是他头顶遥不可触的星辰。假使他愿意,他依然可以继续和他做知己手足,做生死至交,做他婚礼上含泪的支持,或者做他病床前含笑的陪伴。那是他的罪与罚,也是他的梦与愿,无论他们走向何方,他只求他一生夙念得偿、自由无碍,再不会遇见像他这样坑他害他的人。
这一假想的成立条件是他此时已经睡着,然而事实却是,他还在沉浸在内心导演的苦情戏中一个劲地自虐,吊脚楼的楼梯却在同一时间发出了陈旧的吱呀声。
有人上来了。
身为术士的警惕感让王也霍地从床上坐起来,本能地绷紧了神经。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正屋门前停顿了一秒,紧接着门上的竹帘便被唰地掀开。
“老王?睡了么?”
是诸葛青。

风一样的人。无论王也对诸葛青的心境如何,这一观感都从未有过改变。有时他的心思明白若揭,可人却永远缥缈不定,从来都是出乎意料地来去匆匆,无羁无绊,教人猜不透也捉不住,真真配得上与他最相合的巽字的属性。
看,这风又毫无预兆地吹到他身边来了。在这个月明星朗的夜里,在他想念他却又最不想见到他的夜里,周身散发着沐浴后淡淡的清香,披散着含着湿气的发辫,怀里抱着一小坛苗乡特产的甜酒,笑盈盈地来找他,问他要不要尝尝。
王也无奈地叹气:“来一口吧。”
于是诸葛青趿着两只拖鞋走近,毫不客气地在床沿上坐下来,揭开封盖把坛子整个递上去。王也也不计较,接过来就着坛口抿了一口。酒味不重,清清甜甜的,咽下以后没有咄咄逼人的灼热,只在唇齿间留下一份淡爽的余香,有点……像带它来的那个人。

“明天就要回去了啊,”诸葛青在他边上略带感慨似地说道。
“是啊。”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还没想好,”放下酒坛,王也坦白道。“姑且回北京呆一阵子吧。出来久了,也该跟家里报个平安了。”
“这次的事,哪都通可能还会叫我过去问话,”诸葛青微微垂下头,视线似是落在了两人近在咫尺的手上。“你不介意我实话实说吧?”
“嗯,难为你了。”王也点头,不动声色地收回自己垂在床板上的那只手,整个身体朝外缩了缩。“这次是我欠了你一个天大的人情,改天会好好还的。等你……安定下来,到北京找我,我请你们吃饭。”
“……”
诸葛青沉默了几秒,伸手把酒坛从他怀里拽出来,哐地搁到靠近床头的地板上。
“我说老王,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啊?”
掀起眼帘盯着他的脸,诸葛青眉头微斜,满脸见着了未知生物似的表情,硬是有种孩子气的可爱。王也苦笑之余,忍不住有点想要伸手上去掐一掐。
“……我怎么了啊?”
“除了这个,你就没别的想说了?”
“我想说的你不都已经知道了么。”
倒下身把后背靠向床头,王也淡淡地说着,随即枕着两手背过脸去。诸葛青却不肯放过他,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T恤领子。
“我知不知道,和你说不说有关系吗?”
如同前晚那般,他的脸几乎就要同他贴到一处,温热的气息再度扑上王也的鼻尖,无情地撩拨着他最为脆弱和敏感的那根神经。王也愣怔了几秒,用力合上双眼,调动起周身全部的自制,握住他的肩膀将他推远。
“……青,老青,”他近乎哀求地说道。“算我求你,……别再折磨我了好吗。”

沉默再度降临。王也将手臂横在脸上遮住眼睛,不敢去看诸葛青的表情。
诸葛青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半晌以后,他的手终于松开王也的领口,竹床随之发出一声轻微的吱扭,属于他的重量骤然消失。随后,地板上传来了拖鞋拖曳的声响。
王也略微松了口气。但诸葛青并没有离开房间,脚步声在床边徜徉了一阵,最后停在了窗子附近。

“……王也,你知道你这次有多险吗?”
他的声音冷静而沉稳,但王也仍旧能够分辨得出,他又生气了。
“中蛊以后你是自己走出来的,寨子里的大巫循着蛊毒的气息找到了给你种蛊的那位前辈,可那时人已经去了,没人知道该怎么解你身上的蛊。如果不是因为这个村寨和哪都通有联系,如果家里没有保存着先祖留下来的典籍,我可能永远都见不到你了。
“你以为我千里迢迢地赶过来,就是为了折磨你吗?”
停顿了几秒钟,诸葛青轻叹了一声。
“你这个人啊,就是太好了。”

这句话让王也险些失笑。祖师爷在上,这张好人卡……发得也真是及时啊。
结果下一秒,他的耳朵便捕捉到了一句不亚于晴天霹雳的告白。

“王也,你听好。我和傅蓉没有交往。”
呼吸顿时凝滞,王也瞪大了迷茫的两眼,周身僵直彷如一根硬木。这寥寥的几个字眼明明每一个他都认得,可连在一起却变成了一行最难解的代码,花了不少工夫才让他弄懂它的含义。紧接着,他触电似地从床上弹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他呆呆地望向诸葛青。“……你再说一遍?”
“我和傅蓉没有交往,我们只是关系很好的朋友。听明白了么?”

……福生无量天尊啊……

“你……你怎么不早说呢?”
这一次他直接跳下了床,顾不上穿鞋,光着脚踩在竹片铺成的地板上,快步朝着窗边的诸葛青冲过去。
“我说你奶奶个腿儿!”诸葛青靠在窗沿上气冲冲地吼道。“你失联四个月,给过我机会吗??”
“……可昨晚!昨晚你不是也没说?!”
“废话!谁TM要和你的心魔谈恋爱!”

王也骤然刹住脚步。此刻他同诸葛青之间只剩下不到两步的距离,后者正倚着窗台,十指绞在一处,偏头调整着呼吸,似是在为继续下去而努力平复情绪。直觉告诉王也,他有生以来最深重的求而不得或许即将在下一刻冰释瓦解,可他仍旧无法容许自己对此抱有期待,怕那不过只是一场甜美的误会,只是他那颗心出于懵懂的一厢情愿而会错的意。
喜欢一个人哪,就是要为他提心吊胆,为他自惭形秽,为他将自己贬低至尘埃里,再从里面开出寂寥冷艳的花儿来。一颗心自万丈云端坠入滚滚红尘,无论它曾是何等的骄傲自持,此刻也都要情不自禁地敛起锋芒,既怕刺伤对方的眼,也怕触犯月老的尊威,使这段求了百年的缘分沦作一场空梦。
所以他只得一动不动地屏住呼吸,静静等待着命运的判决,十方净土或是九幽地狱,都只系于一个人的片言只语之间。而事实证明,诸葛青从不会令他失望。

“王也,”他揭开浓密的羽睫,现出那双蕴藏着万千星辰的瞳子,眉梢唇角随之舒展,绽放出远比窗外的月色更加动人的笑意。
“你中蛊以后想要的是我,我很开心。”

耳畔一片空茫的白噪音,王也一面想着原来心跳真的会错过半拍,一面用手掩住双眼俯下脸去。喉管中凝结着灼热的硬块,滚烫的泪在眶里不争气地打转,胸中的狂浪无可抑止地澎湃着,让他禁不住浑身打颤。
“说什么呢,”他用力地抽着鼻子,哽咽着说道。他想他眼下的样子怕是毫无半点形象可言,可又无法阻止自己在发自内心的喜悦中咧开唇角。“不需要那玩意儿,我也一直想要你啊。”
接下来,他和诸葛青心照不宣地朝前跨出一步,将最后的距离缩短为零。像在内景当中一样,王也紧紧抱住心上人温暖的身躯,把脸埋到他颈边,震颤着声音将那份最简单而真挚的心意付诸言语。

“诸葛青……我喜欢你。”
回答他的是烙印在颊上的两片温软唇瓣的触感,和一句轻柔且坚定的——

“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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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表白了!!  发表于 2024-4-10 04:03
这两术士算来算去,难算人心哦  发表于 2020-8-24 1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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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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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1:23:0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39 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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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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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0-7-16 21:25:4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风歌低唱 于 2020-7-16 21:40 编辑

景十

山中的天气向来变幻无常,天刚亮时还是一派响晴薄日,不知何处忽地一阵风起,大片墨色的浓云便从附近的山顶翻滚着压来,眨眼间将天色搅成一团晦暗。没多久,豆大的雨点开始密匝匝地落下,砸得吊脚楼的房顶和墙壁噼啪作响,往窗台上溅起一片片的水花。
嘈杂的雨声把王也从睡梦里叫了起来。睁开眼首先见到两扇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竹窗,下意识地打算下床过去关了它,结果还未来得及坐起,两道纤细的气流便擦着肩头掠过,灵巧地绕住窗扇的把手,替他把想做的事做完了。
结印的手软软地垂到枕边,诸葛青连眼都没有睁,懒洋洋地翻过半个身,头便依到了王也肩上,含着体温的吐息骤然扑来,一条手臂也跟着搭上了后者的腰际。两人都一丝未挂,盖在腰腹的薄毯随着动作滑往中间,被两具身体挤作一团。诸葛青的前额贴着王也的后颈蹭了几下,随即便像是重新睡了过去,平稳的呼吸夹在一片被门窗隔绝得有些沉闷的风雨声里,听起来格外地幽静而绵长。

“……真是个妖精,”王也小声咕哝了一句,扭头往那两片微张的薄唇上轻啄一口,索性也翻了半个身,将手臂插进诸葛青的脖颈与枕头之间,直接把人揽进怀里。
“老王……困……”诸葛青伏在他身上挣了挣。
“困就再多睡会。”
“……那你就别乱摸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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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楚岚确实没有来得太早。整整一个早上,不仅是苗寨一带,附近山头上也布满了强气流,这对直升机而言是最恶劣的天气,于是等他敲响正屋的房门,两位术士已经洗完澡收拾干净,连行装都打点妥当了。
“该走了,”他瞥了眼交叉着两腿京瘫在床上的诸葛青,顺势把手机扔了过去,看着对方用一只手轻松接住。“时间有点紧,早饭只能路上解决了,再不出发,天黑之前恐怕到不了中转处。”
说罢他举起手中一只塑料食品袋。“给你俩准备了糍粑跟腊肉,老青你喜欢的那个米酒也带了两坛,都在飞机上。”
“劳你费心了,”诸葛青笑着说,点开手机屏幕划了两下,起身整理好衣摆套上鞋子。
“不是我,是寨子里的小姑娘硬塞过来的,”张楚岚撇着嘴摇手。“一听说你要走,压箱底的好东西都翻出来了,差点没把家都搬空。这也就是直升机地方小装不下。啧啧。”
“咂什么舌头啊,”王也将自己的旅行袋顺到肩上,把诸葛青的LV拎在手里。“老张你整天这么酸,守宫砂不疼么?”
“……老王,我说你啊,”张楚岚扶着额头叹口气,满脸写着吾儿不孝伤透老父的心。“不也才刚脱离苦海?这就开始秀,良心就不疼了?”
“哎哎有完没有了。这又不赶时间了是不是?”诸葛青说着,伸手替王也捋平了T恤的领口,顺带接过自己的旅行包。
“行行,算我认栽,”张楚岚别过身,用手捂住脸表示无法直视。“反正你俩都一样,刚拜完堂就急着踹媒人,桥拆得一个比一个利索。”

三人一起下了楼,外面果真有不少寨民捧着酒和土产出来送他们了。王也走在前面,不时回头望望身后同姑娘们逐一问候告别的诸葛青,张楚岚乘机用手肘杵杵他,意味深长地挤了下眼睛。
“谢了,”王也发自内心地笑着拍拍他的肩。“各种意义上。”
“小case,”张楚岚说。“而且这次说到底是老青的头功,都说了他挺在意你的。”
“嗯,我俩都得感谢你,”王也点了点头。“救我的报酬之后会打到哪都通账上,然后再单独给你备一份谢礼。”
“嘿,道爷够意思,”张楚岚竖了个大拇指。“哦对了,到了长沙你俩还得留院观察一阵,仔细做几次身体检查,上级指示叫我们务必确保万无一失。你们怎么样?时间安排上不要紧吧?”
“不要紧,”王也说。“反正也是在一起,去哪儿都一样。”
张楚岚再次皱起脸来咂了下舌头。
“得得,我还是别在这儿碍事了,一会停机坪见吧。你俩也悠着点,别太磨蹭了。说来这回也算是管得起了不是?想着叫上点老青啊。”
说罢他便好似逃命似地往前赶去了。
“……行啊,”王也的嘴角向上挑了挑,望着他的背影一溜小跑地离开视线,停住脚步在原地回转过身。

“青。”

挺直腰背扬声喊道,王也朝着背后伸出自己的手。明媚的日光洒在他身上,映得周遭的一切无比温暖和煦。接下来他注视着诸葛青向寨民们挥了挥手,快步走向自己,隽秀精致的眉眼舒展开来,如同凝聚着世间的万般美好似地面露微笑,将手轻轻搭上,与他的十指紧紧相扣。

“走了?”
“嗯。”

视线交汇之际,王也满足地笑了笑,只觉千言万语都已尽在不言。诸葛青的手温柔而坚定地握持着他的手掌,他回以同样坚实的力度,牢牢地牵住他,不疾也不徐地踏平脚下的坎坷泥泞,步向寨口的停机坪。
云消风定,雨过天晴。太阳蒸干了四周的雾气,明晃晃地顶在山头,道路两旁白色的野花被雨水浸润得透明,亮晶晶地反射着日光。直升机犹如一只蛰伏的蜻蜓般停落在村寨尽头的空场之上,少顷过后,螺旋桨开始由慢及快地转动起来,伴着风声和机械的轰鸣缓缓升入高空。
彼时就在头顶的苍穹之上,一道巨虹横过了天际,于绵延不绝的青山之间架起一座恢宏的长桥,它的外围有道淡淡的霓,色调轻浅却更加高远。两者互为表里,彼此映衬,共同绽放在这澄净的青空里,将无可改变的过去与等待选择的未来紧密相连。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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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狸人研究生 + 4 很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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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当弃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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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1:59:08 | 显示全部楼层
再回顾一遍,太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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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2:29:33 | 显示全部楼层
啃文饱的孩子一本满足,谢谢大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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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3:31:38 | 显示全部楼层
太绝了,为也青的绝美爱情赞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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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3:35:57 | 显示全部楼层
孩子一本满足,写的太好了呜呜呜,感谢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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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取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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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7-16 23:40:27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互相为对方考虑的两人真是太好了,这么温柔的老王和老青一定要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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