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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暗涌(缉毒A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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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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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8 18:27:4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未来要怎么样,王也没想过。或许从前想过的,但是太过虚无缥缈,他是个心很宽的人,决定不为它费神。毕竟有件事情远比未来重要,那就是活下来,并且是以人的方式活下来。世上豺狼虎豹太多了,唯独人的数目是最少的。
王并从厕所走出来,浑身赤条条的,他也不遮挡。他骂了一句天气,刚洗完澡就又出了一身汗。
王也站在窗边擦枪,王并看上那支枪很久,中间淡过一段,后来不知道怎么,那火又烧起来。但他不敢碰,他有点怕王也。
然而他们要接的那架飞机被广州的大雨一拖再拖,他的耐心全用来消磨在等待上,于是在别的方面就会稍稍松懈。王并胡乱套了条裤子,伸手去摸枪。
王也抬手避过去:“枪不能动。”
王并伸舌头舔了舔嘴唇:“又不是女人,有什么不能动?”
“是女人就让你动了,枪不行。”
王也说得漫不经心,把枪收好。听到敲门声,他起身拉开了门,王并立马跟了上去,非但如此,还要把王也挤到后边。
王并想自己迟早要弄死他。
他心里有火,非要撒出去不可,像疯狗一样。别人叫他疯狗,他还很开心,哈哈大笑,笑完,一枪开在那人肚子上。
旅店老板的小女儿跑上二楼走廊,躲在一旁看他们。王并冲她招招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把花花绿绿的糖果。天气太热,糖都化在纸上,小女孩嘴里塞了两颗,家里教得不好,伸出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去搅那两颗糖球。
王也跟人说完话,回头看见了,一把按住小女孩的肩膀:“吐出来!”
她的年纪还不到能分出好坏的时候,吓得一动不敢动,嘴半张着,融化了糖水的口水滴滴答答流出来。王也直接伸手到她嘴里抠,他手上有枪茧,小孩一口嫩牙挡不住,被他把两颗糖球掏出来,啪的一声丢进垃圾桶。
王并看得十分满足:“你怕什么,这是真的糖,没加过料的。”
王也看都没看他,走回厕所,拧开水龙头冲手。王并还嫌不够,跟进去靠在门上。
有人说王也是金刚手段菩萨心肠,要他来看,还不如说王也是警察。
“上次抓着那个老警察,还没把他怎么样,自己先咬了舌头。你知道墨西哥那边怎么弄?抓到内鬼以后,再把他儿子也抓过来,当着小的面剔他老子的肋骨,最后只剩薄薄的一层肉,血乎乎的还能看见心脏跳,再用手把心脏掏出来。你要真的是内鬼,我跟老头子说一声,也在你身上试试,你没儿子,就叫那女人在一边看。”
他说得充满陶醉,还要从镜子里面看王也的表情,可惜王也长了一副睡不醒的样子,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剩下困。
老头子养的狗太多,王也在里面是不太一样的一条,具体是哪种不一样王并说不出来,他只是知道。就好像他知道自己早晚不得好死——这或许解释了他为什么这么疯。但没办法,他们血管里就流的这种血。王也血管里流的什么他不知道,但迟早会知道。
“广州那边起飞了,你能先出去吗,”王也反手把上衣扒下来,“我洗个澡。”
王并的目光在他胸腹背脊上来回地看了一圈,连伤疤都发亮,左肋下一个尤为可怕的疤,是王也替老头子挨的一枪。
他笑着追问:“那你说你是警察吗?”
王也忽然就笑了:“吓唬谁呢你。”
退出门外,王并又觉得心里不太痛快,痒得发紧,只好给自己解解馋,粉末冲进鼻孔里,爽得连王也什么时候洗完澡出来都不知道。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王蔼老派人,是讲江湖义气的,做到今天,再说没有规矩,那是笑话。他跟那些用管公司的手法打理帮派的后生仔不一样,但偶尔也可以学一学人家的优点。来他这里做事,头条铁律是不准吸毒。因为吸毒的人嘴不严,做不了他这行刀尖舔血的大生意。[注1]
王也说得真心实意:“你还是戒了的好。”
劲儿下去了,王并翻身从床上起来:“戒不掉有戒不掉的好。”
人说食在广州,诸葛青在广州等了马仙洪好几天,却没有什么格外的兴致,客房服务一日三餐送上来,也吃不出什么特别的好处。马仙洪性子不好,但向来守时,这次不知道怎么,晚了这么久。电话里说是陪同的主管得了肺炎,只好换了一个人来。诸葛青知道马仙洪去缅北是真正为了谈生意,也就不能说什么,哪知道马仙洪姗姗来迟,却还带了个女朋友。
诸葛青一见马仙洪的女朋友,心底先暗暗吃了一惊,随后又觉得好像没什么可以惊讶。他知道马仙洪跟他那个同母异父的姐姐曲彤闹得很不愉快,自己跑到贵州开了个酒厂。
贵州山美水好,出的酒是别的地方比不上的,马仙洪在那里醉生梦死,看起来真的要做个酒仙。可惜酒仙也要被情网捕捞起,去做餐桌上的一盘醉虾。诸葛青没想到,马仙洪能找到一个女人,长得这么像曲彤。
圈子里的风流艳史,谁能不知道,谁也不当真,像嚼口香糖似的嚼一嚼,该吐的时候谁也忘不了吐。诸葛青天生会说俏皮话,附一张华丽又矜贵的脸,他跟人说八卦,就招不了人讨厌。
但马仙洪身上这一桩大八卦,他想了想还是没往外说,第一是马仙洪性子不好,第二是自己还有求于他。
马仙洪的女朋友究竟是长得像不像曲彤,诸葛青全没所谓,他对女人的风度从来错不了。下飞机时女人挽着的倒成了他的手臂,两人瞧着像一对新婚燕尔来东南亚度蜜月的小夫妻。
走到外面,一眼就能看见接机的人。诸葛青看人有自己的一套标准,他脸上笑得如春风缭乱,眼底却把那几个人鼓鼓囊囊的后腰看了个分明。
马仙洪自然携着女朋友上了头一辆车,诸葛青和马仙洪带来的那位经理上了后一辆车,最后一辆车载着他们的行李。
他们这车上的司机是个小黄毛,诸葛青微笑,黑帮分子就要染黄毛不知道是哪来的规矩,可见港片的风在大陆轰轰烈烈刮了这么些年,散兵游勇刮进东南亚,照样后劲十足。
从机场往外面只一段,路就开始变得不好走,跟诸葛青同在后座上的方经理本来在闭目养神,一个急刹车把他震醒。人到这个年纪,身上常要起盗汗,方经理睁开眼睛看手表,一滴汗就从他的秃脑门往下掉,正砸在表面上,他一伸手抹去了。
诸葛青微微的一笑:“方总心态真年轻,戴的还是智能手表。”
方经理也笑一笑:“儿子刚上班,拿第一个月薪水买的,要是不戴他看见了还要说我。”
这时候前面的小黄毛回过头来道歉,说刚才他没注意,差点碾了只狗。脖子上挂着的东西随着他的动作荡出来,诸葛青眼睛尖,看到那是一只佛牌。
副驾驶座上的人立即一掌拍上小黄毛的脑门:“往哪儿看呢,看路!”
掸邦处在中缅老泰四国交界的地方,百分之四十的人都是华族,人民币有时也能用,掸邦人会说汉语,诸葛青是不惊讶的。只是副驾驶上那人一开口是京腔,就使得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两眼。
这人头发挺长,梳了个辫子,又戴着一顶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刚才接机时他不在,大概一直在车上等他们。
小黄毛年轻爱笑,用掸语说了句什么,戴棒球帽的男人低声笑了,也用掸语回了一句。诸葛青这人天生直觉敏锐,总觉得他们是在说自己,但要真是这样,反而不能开口去问了。
戴棒球帽的人偏过头,冲着诸葛青说:“对不住,这傻小子说您像电视上的人。”他为着显得尊重,伸手把帽檐往上顶了顶,露出来一双眼睛。
诸葛青微微地一挑眉:“啊……谢谢。”
小黄毛又说诸葛青真是他见过最好看的人了,简直比他在追的女孩子还要好看,诸葛青分出神听了几耳朵,已经跟小黄毛聊起来了。
诸葛青身子前倾,胳膊搭在驾驶位的靠背上:“你告诉我一件事,我就告诉你怎么把她追到手。”
“什么事?”
诸葛青嘴上问着话,眼睛却往另一边看:“刚才你说我像电视上的人,他说了句什么话?你告诉我,我就告诉你。”
副驾驶上那个男人听见这句,喉咙里短促地笑了一声,从后视镜里看诸葛青,他的眼神漫不经心,但很静,很深。
诸葛青毫不退缩地同他在那块窄窄的镜面上对视,他这人有个本事,只要对方承认他是好看的,他就能在这个区间里找到一块可以拿捏的位置,像从容的手术刀,伤人还是不伤人,破开肌肤到哪一分,全由他的手和他的心。
小黄毛显然被他弄糊涂了:“也哥刚才说,在你们面前尽量说汉语,不要说土话,那样不尊重。”
手术刀一歪。
诸葛青难得地卡壳了,后视镜里那个男人还在看他,眼神里渐渐有笑意。
“我告诉你了,你也告诉我啊,我要怎么才能追到她?”
诸葛青说:“对方要是个小女孩,你就要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大女孩。对方要是个大女孩,就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小女孩。”
这话说得有点像绕口令,小黄毛没听懂,还要再问,噗噗的两声轻响,诸葛青觉得有什么东西溅到了自己的脸上头上,车子猛地向右歪过去。
【注1】来自知乎id疯狂绅士的专栏“与毒品的战争”,https://zhuanlan.zhihu.com/p/32454366
2 世间万物向心公转
人是神性与动物性的总和,问题只在于某个时段,谁的比例更多一点。从一个端点到另一个端点的转化,有时并没有人们想的那么复杂。圣徒也有罪恶,杀人犯也会祝祷。
阿惠坐在二楼的梳妆台前,涂口红。涂满之后,她看了看,如梦初醒,又全抹了。
阿惠有张东西合璧的脸,还有一身牛奶一样的好皮肉,源自她身体里那部分非东方的基因。但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关于血统的考证只好到此为止。这片土地在遥远的年代曾经历过长久的强奸,生下了许多血统驳杂的孩子,有些混得好看,有些混得不好看,阿惠是混得好看的那一种。性别无关紧要,七八岁就可以接客的,不是很难,再笨的小孩也学的会的。像她这样到了十五岁才破身,简直是稀有中的稀有了。
十年过去,她已经二十五岁,但满打满算只做了三年的人。她们这样的想要活成个人是很难的,大多时候只能活得像个人。
她走下楼,碗筷已经摆齐,王蔼是要在家里招待贵客。
其实像王蔼这个身份的人,身边有些伺候的人很常见,只是来了又去,没有人当真的,阿惠自己也不当真。王蔼有时候会说,是我把你抬举成了一个人。她当自己是个玩意儿,所以王蔼说什么都成。三年过去,她成了留在他身边最久的人。
他年纪已经老迈,性欲在衰退,但折腾她的劲头依然没有疲软,这就需要作用在别的方面。她温柔地想,除了自己,还有谁能受得了呢。
电话响起来,阿惠知道这一餐饭要泡汤了。当对面维系的是你关心的人时,电话这个东西,光从铃声上就听得出是好事还是坏事。
知道出事了,她反而觉得有些松缓,起码王蔼不会追究她涂了又擦掉的口红。她知道他把什么都看在眼里,正如现在,王蔼把自己的背影也看在眼里,给她填上些触角和藤蔓,把她看成一面墙,一张画。
他的目光如同他的人一样肥软,肥软,但是雍容。王蔼从身后捏了捏她的肩膀:“你上楼去休息吧。”
她柔顺地站起来,人都是要随波逐流的,既然她选择了做人,那么就要遵守做人的规则。
诸葛青的身体先于意识反应过来,他迅速地矮身下去,蹲在靠背后面。小黄毛的血溅了他一脸,八成还有脑浆。人到了这个时候,脑子里其实是什么都不会去想的,应激性的冷静。
汽车失去了一个活着的司机,就好像火车失去了铁轨,会很快撞上什么东西让他们全部送命。这心惊胆战的几秒钟里,诸葛青觉得眼前影子一闪,是副驾驶上的人横扑过去拉扯方向盘。
他抬头看了一眼,原本坐在自己身边的方经理胸前有血洞,脸被打烂一半。子弹竟然是越过他打中方经理的。一辆车上四个人,顷刻就有一半去了鬼门关。
小黄毛歪下去的时候脚勾住了踏板,他听见副驾驶上那男人低声骂了一句,他们的车子照着路边狠狠撞去,到处都是尖叫,枪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紧跟着是一声巨响,汽车前盖猛地铲向一棵树,产生了剧烈的变形,诸葛青在碰撞中觉得自己浑身散架,眼前是一道分崩离析的白光。
王也先反应过来,他在眩晕中迅速开始动作,把尸体推出去,自己坐上驾驶位,倒车,汽车哑了一下,然后很快振作起来。他一边猛打方向一边喊:“趴后边儿别动!”
此时方经理软垂的手就落在诸葛青的脸前,还带着那只儿子用第一个月薪水买的手表。
在他们面前,爆炸声轰然响起,热浪和火光一齐冲天,坐着马仙洪的那辆车被打中了轮胎,在轮胎跟地面摩擦的刺耳声响中,车子猛地撞出护栏,头朝下掉进了河里。
王也猛打方向盘转向,差点一头撞向桥墩,车子贴着街边疯跑,前盖被树撞坏了,豁着嘴,像没有牙的老太太。但他们顺利地转向,沿路撞翻无数商铺,发动机声嘶力竭,要跟身后紧追不舍的杀机赛跑。
几乎不需要费力,诸葛青就可以辨认出眼前这男人是个头脑和行动力都十分强悍的惯匪。三十分钟前他把车停在一处废弃的船坞制造厂,是要弃车的意思。
诸葛青惯常披在肩上或搭在臂弯里的西装外套在掸邦高热的气候中除了维持毫不必要的风度起不到任何作用,但男人拿上了它,左手一勾甩在自己肩膀上,还拿走了方经理的公文包。
诸葛青回头看向被他们丢下的车子,方经理的尸体安然摆在后座,胳膊伸向一边,那只儿子买给他的手表还绑在手腕上。他拉开车门,探身进去看着这一切,手指有点颤,然后把那只表拆下来,戴在了自己手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男人找了条水管对着他上上下下地浇。诸葛青被水流冲击得睁不开眼,也张不开嘴说话,脸上的血沫零星冲进他嘴里,浓重的铁锈味让他翻身跪倒、呕吐。每当他试图站起来,男人都会让水流精准地冲击到他站不起来。
“乱动什么?你一身都是血和脑浆。”男人终于把手里的水管一扔。
诸葛青浑身湿透,衬衣黏在身上透出肉色,冲不下去的血痕慢慢洇开。
“我叫王也,你要是不想死就跟着我。”男人转过身往前走,根本不担心诸葛青会不会跟上来,“不用那么害怕,我是中国人。”
诸葛青翻身站起来,把额前浸水的头发往后一撸,吐出嘴里混着血沫的一口水,心想,不是中国人还好,最可怕就是同胞残害同胞。
他们顺着低矮的房屋间隙前近,王也似乎知道很多的小路与捷径,很快就把他们带到一片破烂狭小的居住区里,这地方挤挤挨挨,像沙丁鱼罐头。层层叠叠的小旅馆闪烁着各式各样的小灯牌。
还没到傍晚,街边就站了好些便宜得要死的妓女,她们用浓烈的香水掩盖自己身上器官腐烂而发出的味道。还有一些男性Omega混在其中,乳头穿着铁环,冲着街口叉开腿抚摸自己。这座城市里最糜烂和低级的地方向诸葛青打开了怀抱。
没有人可以责怪这片土地长满罂粟。一百多年前这里种植过五花八门的丑恶,殖民者强暴妇女,再当着她们的面杀掉她们的孩子。萨尔温江两岸的血色大地上,生活不过是不停的周而复始。
诸葛青尽量跟紧王也的步子:“这是什么地方,你要带我去哪?”
王也没回答他,反而脚步一刹,诸葛青没反应过来,撞了上去,第一感觉就是这个人身上很硬。
“就这儿吧,”王也转身,冲他一偏下巴,“来的时候老头儿交代过,您是贵客,您先请。”
诸葛青不由自主绷紧了脊背,可是他实在看不出王也的深浅,戒备着走了进去。阴暗的小走廊连着一个破旧狭小的前台,不用登记,有钱就行,王也打开方经理那只钱包,里面却只有人民币,他回头问诸葛青:“你们没换汇?”
诸葛青摇摇头:“没来得及。”
王也捏出一沓人民币递过去跟老板交谈,但似乎不很顺利,老板并没有收钱,而是反复打量着诸葛青。
“他说什么?”
王也看向诸葛青:“你一身都是血,老板不愿意收,非要住的话,这点钱不够。”
老板在这片地界做惯了生意,胆子自然不会小,但想在这片地界长久地把生意做下去,第一条就是不要惹不该惹的麻烦。
诸葛青问:“你身上没有钱吗?”
王也左肩上依然罩着诸葛青那件西装,右边后腰处的T恤很不平整。旅馆外诸葛青撞上去的时候不着痕迹地摸了一把,那里有枪。他说:“你看我是身上会带钱的人吗?”
就在诸葛青思考王也会不会拔枪胁迫老板的时候,王也转过来,说:“没办法啊,要不我们出去,先给你换身行头,再找一家试试?”
诸葛青看向王也的脸,发现他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他想了想,说:“出去会很危险吗?”
王也点点头:“很危险啊。”
诸葛青抬手把自己的腕表褪下来递过去。出国前他怕太张扬,随便拿了一只不算很贵的,但好东西就是好东西,哪怕不懂行的人也看得出。
他接过钥匙递到王也脸前,这人还在啧啧称赞:“江诗丹顿啊,你真舍得!”
诸葛青没料到王也竟然是个识货的,微微一笑,压低声音说:“我的命可比这只表要金贵,等我安全回国,送你一只更好的。”
3 候鸟与飞蛾
诸葛青走进房间之后,王也反手关门落锁,而后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他横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上面,猛地后靠,撞得桌上两只茶杯和水壶乱响。
诸葛青惊讶地看过去,王也从后腰拔出枪放在桌边,然后抬手把他一直披在左肩上的西装拿开,那里猩红一片,已经被血染得看不出布料原本的颜色。王也叼住T恤领口用力一扯,肩头那一片带血的衣服就被他撕开了,一股浓到发黑的血浆涌出来,中间一块碎玻璃嵌在肉里。
诸葛青关于袭击的记忆里根本不包括这个,走了一路他甚至都没有发现王也受伤。现在想想,前挡风全碎的时候王也去扶方向盘,玻璃大概就是那时扎进去的。
诸葛青反应很快,立即走进洗手间拿了两条毛巾出来,王也只接过去一条。诸葛青以为这一条毛巾是要咬在嘴里的,然而王也隔着毛巾小心地捏住了露在外面的玻璃片,几乎没犹豫地把它拔了出来。
鲜血一下子涌出来,诸葛青下意识用手上剩的那条毛巾去堵。血把毛巾染透了,浸到诸葛青手指之间,温热的。他很用力,压得很紧,王也似乎有些脱力,拔出玻璃片丢到桌子上就没有再动作,额上起了一层汗。
片刻之后,王也从诸葛青手里接过毛巾按住肩头,向他道了声谢。
诸葛青的大脑飞速转动,早知道此行危险,但没想到一进掸邦,连真神都还没见到就差点被打成筛子。一切计划都被打乱,这时候要随机应变,眼前这个人是他此时此刻唯一的依仗。
房门被敲响,王也让诸葛青去开门,外面站着旅馆的老板,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是按王也的要求买回来的酒精绷带和针剂,还有些衣物。在这片区域,买这些东西跟买水果一样简单。
王也还有心情笑了笑:“不过这些东西加起来也没多少钱,你的手表亏大发了。”
诸葛青拧开酒精瓶盖向王也示意:“没关系,跟你说过,我这条命比那只表金贵。”
“也是,你一看就是那种有钱人,”王也点点头,配合地撤下毛巾,随后就被诸葛青干脆利落往伤口上浇酒精的动作镇住了,“……你们有钱人下手就是狠啊。”
酒精冲洗伤口的感觉自然不言而喻,王也的睫毛痛苦地微微翕动。但诸葛青知道这对王也来说大概不算什么,他一定非常能扛,非常能忍。
接下来打绷带的活儿王也单手都能完成,这个空当里诸葛青已经抓紧时间洗了个澡,冲掉了一身的血味,换上了旅店老板一并送来的衣裤。宽松的上衣和肥大的短裤,还有一双拖鞋,忽略掉他在东南亚地区略显鹤立鸡群的身高和奶油白的肤色,看起来简直跟当地人没有任何差别。
他从洗手间走出来的时候王也正在窗边,透过窗帘的缝隙向外看,天快黑了。
王也打完绷带之后没有穿衣服,而是赤着脊背,血水混着汗水从发达的背肌往下淌,洇得裤腰微湿。他转身过来,健壮胸腹与结实手臂上嵌着不少伤疤,但不显狰狞,反而更添野性和英武。
诸葛青盘腿坐在床上,王也放下窗帘接了个电话,枪始终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王也注意到诸葛青的目光,笑着说:“您胆子可真够大的,看着两个人死在面前浇了一身血,居然也没腿软得走不动路。”
“我要是被吓到走不动路,那不是会给你添很多麻烦?”他微微笑着。那个小黄毛显然跟王也关系不错,看着同伴死在眼前,而王也却没什么情绪上的起伏,说起来难道不可怕么。但心里这么想,诸葛青绝不会把这话问出口。跟亡命徒讲道义,那是蠢人才会做的事情。
“也对,”王也走过来坐在另一张床上,“要是你被吓瘫了,”他点点自己受伤的肩膀,“我确实只能把你扔到那个船厂了。”
“我是来找你们做生意,你这样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吧。”
王也说:“有命赚钱总也要有命花才好。”他话锋一转:“何况——你真是来找我们做生意的?你知道我们做的是什么生意?”
诸葛青掌心微微冒汗:“你什么意思?马仙洪要来这里开矿,我陪他一起来看看,要是觉得不错,我就买两个种植园种橡胶。现在看来我才是受骗的吧,早知道你们这个地方乱,打来打去的,要不是马仙洪说他姐姐在这边有硬关系,我还不来呢。”
“你别急啊,我就是随便问问,”王也说,“可能出这么一档子事儿还真不能怪到我们头上,我刚才想了半天,没想出来谁会对我们用这种方式动手,不痛不痒的,还会招来无穷无尽的报复,吃力不讨好啊。说不定……是你们从国内带来的麻烦呢?”
诸葛青微微一笑:“我们都是正经生意人。”
“您这话说的,”王也平靠在床头,几缕头发垂下来掉在肩上,胸肌饱满,锁骨深陷,床头灯一照像盛了一汪酒,“正经生意人也就不找我们了。”
诸葛青没再应声,从床头拿起原属于死去的方经理的智能手表戴在腕上,看了一眼时间。
王也问道:“你怎么戴上这个了?”
“这表是他儿子用第一个月薪水买的,现在不知道马仙洪怎么样,这位方经理是他的员工,人死在异国他乡,于情于理,等我回了国还是希望能把这表带给他儿子。”
王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们这种资本家……都没人性呢。”
诸葛青嘴角一勾:“平时是比较没人性的,但是……我也有个儿子。”他伸手拿过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是张大头照,诸葛青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一大一小两个人都在对着镜头大笑。
“你居然有一个这么大的儿子,”王也凑过来仔细看着手机屏幕,“看不出来呀……不过你儿子跟你长得好像不怎么像啊。”
“好多人都这么说,真的不像吗?”诸葛青看着手机屏幕,“其实还是有一点像吧?”
王也又仔细地看了看:“嗯,笑起来像。哎,这真是你儿子啊?你才多大?”
诸葛青把手机收回去:“二十五。”
“那你岂不是十八九岁就当爹了?”
诸葛青笑得眉眼弯弯:“有钱人嘛,趁着年轻做点荒唐事不是很正常?”
王也看诸葛青那副调调,他有个这么大的儿子确实正常,单靠他那张脸,肯为他生孩子的Omega估计不在少数。
“我听你说话……北方人?”
“啊……是,我北京长大。”
诸葛青靠在床上仰头:“背井离乡啊。”
王也笑了笑:“犯了事儿,回不去。”
诸葛青理解地点点头,有些困倦地合上了眼睛。王也说:“我打过电话了,一会儿有人来接咱们,你可以先睡一会儿。”
诸葛青呼吸悠长,好半天才又慢慢地问:“怎么不直接回你们的地盘?”
王也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搭在枪身:“回不去,还有很远一段路,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带着你就像带着一个活靶子,不好走啊。你别小看这片地方,约定俗成,没人在这里动手,进来这一片,就相当于安全了。”
“那我懂了,”诸葛青睁开双眼,眼睫长而卷翘,眸色光艳靡丽,“对于一个鸡蛋来说,最安全的办法是把它再放回鸡窝里,跟其他鸡蛋放在一起。”[2]
王也哈哈大笑:“你要是这么说的话,也行。”
诸葛青说:“洗钱也是这个道理,一笔钱怎么才能最安全,当然是把它放在有很多钱的地方……而世界上钱最多的地方,叫金融市场。”他伸出一只手掌,掌心向上,再一翻,掌心朝下:“一来一去,钱就不在这里,而在别的地方,来来回回,脏钱就变干净了,能放心往外面花了。”
王也拿诸葛青先前的话来揶揄:“正经生意人?”
诸葛青嘴角勾了勾:“正经生意人。”
他将手放下,搭在小腹,手指修长有力,却微微打着颤。王也心想,诸葛青这位富家公子,倒是个好修养也经得住事情的人,但公子哥还是公子哥,平时哪里需要见今天这种血腥场面。
两人各自闭目养神,房门却突然被敲响,王也睁开双眼,一跃而起。诸葛青问:“是你们的人吗?”
王也摇摇头,他将子弹上膛,枪口斜指地面:“来这么快,不会是。”
诸葛青追问:“那会是什么人?”
“不知道,但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那敲门的人很有耐性,见无人开门,又敲两下,静静等待。王也微微皱眉,好像已经从这规矩的敲门声里听出了对方是谁,无可奈何地笑一笑,低声说:“诸葛青,你面子还真大。”
他伸手将门打开,外面站着个身高腿长的儒雅男人,金丝眼镜微光一闪。他身后树着几个打手,正虎视眈眈、严阵以待。然而这男人却格外闲适,仿佛只是来见一个老朋友。
王也把枪收回去,说:“好久不见啊,沈先生。”
“好久没见你出来做事,先前还想托人跟你说,要是王蔼不愿意用你,来我这里,替我赚钱怎么样,”男人温和地笑笑,“但是想了想,这样不好,跟你谈钱落俗。”
越过王也肩头,诸葛青在看到沈冲时几乎感到一阵兴奋,没想到他这次来掸邦要抓的大鱼,就这么出现在了他眼前。
【注2】鸡蛋和金融市场这个比喻来自电影《反贪风暴1》

点评

非常非常喜欢!  发表于 5 天前
神文啊  发表于 2024-7-15 12:33
好文点了  发表于 2023-12-29 01:24
绝了呜呜呜  发表于 2023-4-19 22:02
救命,这样的王也真的好诱人啊  发表于 2022-5-11 14: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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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28:2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4章 我不是要同你唱情歌
掸邦最赚钱的生意无非是黄赌毒,再加上两个看起来不见血的木材和玉石,然而不管是什么生意,没有钱都玩不转。好像地产商跟银行借了钱去买地皮盖楼,房子卖出去,还掉跟银行借的钱,自己还可以赚得盆满钵满。当然不会有银行在掸邦借钱给这些人贩卖人口、毒品跟军火,不过没关系,有需求就有市场,总有人来做这门生意的。
沈冲在掸邦经营这么多年,放贷洗钱,听说去年上了国际刑警组织的红色通缉令,照样过得风生水起,几乎要做成黑道上的皇帝,他有办法嘛,毒枭也是要洗钱的。
见到是他,王也悬着的心往下放了一放,只是觉得这整件事都有些意思。
诸葛青同王也并肩坐在车上,跟沈冲反而聊得更多,两个人都风度翩翩、彬彬有礼、进退得当。王也无所谓地靠在一边,听他们聊天。
沈冲把他们带到自己名下一间赌场,问诸葛青要不要顺便玩玩。诸葛青可以陪沈冲玩两把,稍后又想起自己暂时身无分文,刚要婉言拒绝,沈冲已经命人送来筹码。
诸葛青目光一扫,那堆筹码规模不小,在灯光下鲜亮得很。
沈冲摆摆手:“千万不要跟我客气,诸葛老弟玩两把放松放松,压压惊。”
诸葛青捏了一只筹码在指间翻转,显然老于此道,那筹码在他指间上下翻飞,像只墨绿色的蝴蝶,衬得他手指更白皙。
“无功不受禄啊。”
沈冲依然好脾气地笑笑:“以后难免常有往来,交个朋友。”
“沈总是个大方人,”诸葛青眯着眼睛,把那只筹码扣下,“一起?”
沈冲说:“玩得不好,你可不要介意。”
诸葛青嘴角一勾:“玩得不好,正好输钱给我,怎么会介意?”
等上了赌桌,诸葛青才知道沈冲那句“玩得不好”不是谦虚,哪怕是熟手装新手诸葛青也看得出来,沈冲则是彻彻底底的不会玩。
桌子上当然不会只有他们两个人,沈冲的钱稀里哗啦快要输了个干净,诸葛青想少赢一点都不行。他也看出这一桌子人都在主动输钱给他,只不过输多输少,不会做得太明显而已。
自从下了飞机,一切事情都不在轨道上运转,诸葛青只好见招拆招,把自己的公子哥皮囊抓稳了好好穿在身上。
王也则靠在一边,不打扰他们,他习惯了这种角色和位置,也习惯了身上带伤,这对他来说没什么特别影响。
他静静地打量着诸葛青,知道他背后的诸葛集团实在是财大气粗,但连沈冲都要预先跟这位太子爷讨个好印象,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毕竟要在掸邦混下去,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但要是只有钱,可能死的更快。
沈冲把手上的筹码输完就不玩了,他本身也不擅长这个,更无所谓有瘾没瘾。几个人下来喝酒,酒是好酒,馥郁扑鼻。诸葛青人在屋檐下,人生地不熟,沈冲要如何他便如何。他抬眼一扫王也,这人安静地立在一边,没什么反应。
他冲着王也摇晃了下手中的杯子:“喝吗?”
王也摇摇头,诸葛青转向沈冲,跟他碰杯,刚要开口,沈冲已经把他想说的话先说出来。
“你那位落水的朋友没什么事,已经被救上来了。我就是来跟诸葛老弟喝杯酒交个朋友,以后你有任何事,可以直接跟我说。”
诸葛青笑着说:“老马真是福大命大,多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跟沈总第一次见,没想到这么投缘……那个词怎么说?对了,叫倾盖如故。”
王也心想,沈冲也该送他们回去了,死了几个人,不知道那边会是个什么样子,他最近的日子也不大好过,想来想去更觉得麻烦。
王也刚要起身走向诸葛青,身前忽然有一个高大的影子兜下来,一个足有两米高的人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身肌肉坚硬如铁,浑身彰显着Alpha的强悍。
沈冲微微一笑:“刘当,下去,这里没你的事。”
刘当仍然挡在王也身前,一动不动。
王也一身骨头都要懒出水,他往左边闪,刘当向右跨一步,他往右边闪,刘当向左跨一步。从诸葛青的角度看过去,王也一米八几的身高完全不够看,都被这个人挡住了。
王也叹口气:“沈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
“刘当,”沈冲语气重了点,却不见效,他随即向王也解释,“他脑子不好,你是知道的,我说话他也是有的听,有的不听。”
这人常年在沈冲的地下拳场出没,像个武痴,偶然见过一次王也跟人动手,就非要在拳脚上跟他分个胜负,说起来很天真的。这种事情王也从来都觉得没什么意义,因此能避就避了,他又不是因为喜欢才跟人动手,这世界上能解决问题的方式多了,动手只是其中一种。可惜刘当是个一颗心通肚肠的人,他认定的解决方式偏偏就只有这一种。
王也跟刘当对视:“你想怎么着啊?”
“打一场。”刘当的声音跟他的人一样厚重。
王也还没出声,沈冲已经出言阻止:“那怎么能行,你受了伤,不方便……”
“没什么不方便的,小伤。”王也抬手扶着后颈转了转,知道这人也不是真心阻止。上个月沈冲在王并手里吃了个小亏,看在王蔼的面子上可以不发作,今天找他王也来玩一玩,也没有什么,反正他们看他,是给王蔼卖命的一条狗,忠心且好用,咬人不喊。再来,可能也是存了想让诸葛青看一看的心思。
其实在掸邦敢来招惹王也的人不多,叫他上拳台揍人,供别人下注取乐,那自己就要先掂掂自己的斤两,能不能使得动王也这把牛刀来杀鸡。但是沈冲不在此列,第一当然是因为他确实够分量,第二是因为他会看人心,知道王也不会把这种事放在心上,跟韩信愿受胯下之辱不是一个意思,王也根本就不会觉得这是羞辱。所以沈冲才觉得王也有意思,他看得出王也这个人有一身好手段,想要什么都能弄到手,但他却好像什么都不想要,这就是最有意思的,王也身在掸邦这个犯罪天堂,竟然一无所求。这也是为什么沈冲曾经起心动念要招揽王也到他手底下做事,甚至还想和王也交个朋友。王也对此心知肚明,并且谢谢沈冲的好意,但对于沈冲抛来的橄榄枝,他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沈冲这个人钱太多命太大——简而言之,是闲得慌。
王也松了松肩背,漫不经心地说:“不过你得快点儿,我赶时间,家里老头子还等着呢。”
沈冲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吩咐下面腾开场地。
王也朝诸葛青走过去,反手掀开腰际的衣服把枪露出来,沈冲的人立即警惕起来,沈冲本人却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王也抽出手枪,捏着在掌间调转了个方向,枪口朝着自己递给诸葛青:“你帮我拿着。”
诸葛青悠然地坐着,他站着,自然而然有了一个高度差,王也低头看进诸葛青的眼睛里:“我猜你肯定会开枪,拿好了,别走火。”
诸葛青大大方方把枪接过来,嘴角一翘:“都说我是正经生意人,没摸过枪的。”
诸葛青眼睛长得好看,形状姣美,眼白分明,瞳仁很大,睫毛长而稠密,像一排小扇子。他扫视王也,王也倒是没有什么表情,脸色也还好,但是眼窝微微凹陷,眼下带着一抹淡淡的青黑。诸葛青知道王也不会像他表现出的那么松弛,否则也就不会弃车之后一路上都披着他那件西服,来遮掩身上的伤。
王也没料到还真能在这位他暂时猜不透深浅的少爷眼里看到些担心,心想诸葛青倒确实不算笨。他淡淡地说:“我不信。”
诸葛青随手把枪扔到赌桌上,轻佻地说:“你要是说别的枪,那我当然摸过,不然等你回来,让你见识见识。”
这人好整以暇,挑眉望着他,灯光下漂亮得出奇,那一分轻佻严丝合缝地筑进他的骨头,身上却又带了一种略微的凛然气质,仿佛是在宣告并非什么人都能沾他,二者奇妙地统一起来,浑然天成。
他转身出门,跟着沈冲安排的人下楼,心里想,诸葛青这个人还真的有点意思。
第5章 每个人都有两个选择
诸葛青的目光浸在那只被他丢远的手枪上,赌桌上方吊着一只剔透的水晶灯,照得墨绿色台面更华美。沈冲偏头打量他一眼,以邀请他看电影一般的语气讲,在他这间赌场里,赌命总是要比赌钱更好看。
沈冲一拍手,立马有人将赌厅一侧厚重的帷幕拉起来。诸葛青走进房间时略微地扫过一眼,还以为那就是个装饰,这时候拉起来才发现,帷幕后面是一扇巨大的玻璃,外面像是个巨大漆黑的兽口,只有中间一点是亮的。
那是个四四方方的竞技台,跟电视中常常播放的拳王金腰带争霸的赛场没什么不同,但肯定没有电视中那么文明。
那一块红白相间的竞技台,沐浴在灯光里,四周漆黑的座位里一定全是兴奋到浑身流汗眼珠充血爆凸的人们。而略高的位置上也一定还有其他的房间像他们一样,跟下面那些嗜血的人隔开,但本质并没什么不同。
人类喜欢争斗,也喜欢看他人流血,这地方跟古罗马的斗兽场可以说是一脉相承,事不关己的生死最能调动疯狂的欲望。
地下拳赛诸葛青也见过一些,只不过规模都没有沈冲手底下这个这么大、这么齐全,中央空调为了满足这么多人的需求源源不断灌注冷气,也把气体式的抑制剂灌进去。要是热血上头的Alpha太多,事态很容易发展到不可控的地步。
玻璃隔掉下面山呼海啸的尖叫和人群无意义的嘶吼,反而让诸葛青觉得有些失真,彷佛一出表演夸张的默剧。他微微晃动酒杯,球形的冰块在杯中震荡,发出悦耳的撞击声,琥珀色的酒液透着微光。
竞技台上双方已经站好各自的位置,即使听不到,诸葛青也能知道下面的人现在可能疯了。
沈冲说:“骰宝、梭哈、二十一点,都是人跟人玩,看的是运气,赌这个就不一样。”
他说的自然是下面的拳赛。
诸葛青会心一笑:“怎么不一样?”
“赌这个,看的是眼光。像斗狗和赛马一样,有眼光、会选择的人才能发掘出赢的机会。”
诸葛青不置可否:“我也可以下注吗?”
沈冲浅浅一笑,手一抬,下面的人已经提上来两只皮箱,搁在诸葛青面前,打开,里面满满的现钞,垒砖似的。
“刚才那些筹码,我已经自作主张兑出来了,怎么玩,当然由诸葛老弟你随意。”
诸葛青点点头,似乎是领了沈冲这个情,但他也没打算真提着这两箱钱出去。他要在王也身上下一注,也不过是顺着沈冲的意思里挣一点自己的意思,自然不好用沈冲输给他的钱。越是这种时候,越不好顺着对方的想法走。
诸葛青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也很想挥挥手摆上两箱现钞,或是直接飞出去一张卡,可惜不能。连手表都给出去了,他诸葛青就是再有钱,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把几十万当几十块花。
沈冲仿佛洞悉他的心思,也不催他下注。
眼看下面两人静静拉开架势,诸葛青轻飘飘地说:“我是身无长物,有心无力啊,再说,我也想看看他值不值这个数。”
这句话听在人耳朵里,再接上诸葛青先前那句“要摸王也的枪”,两句话合在一起联想,难免就使人咀嚼出一点其他的意思来。沈冲看破不说破:“如果是别人,我当然不敢打包票,但是他的话,一定物有所值。”
诸葛青“嗯”了一声,视线却已经被台上的两个人吸引过去。刘当浸淫格斗多年,是行家里手的路子,出手就见真章,一拳一腿都带着雷霆势头。
沈冲悠悠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这间赌场吗?”
诸葛青低头喝一口酒:“总不会是为了好玩?”
“哈哈,也许就是为了好玩呢?”沈冲大笑,“我开赌场,是因为赌场里每个人都有两个选择,选择大还是选择小,选择跟还是选择弃牌……你计算得失,你做出选择,你承担后果。”
诸葛青捏着酒杯的右手向前一送,食指向外撇开,虚虚地点了点王也的方向:“他有两个选择,是继续跟着王蔼,还是给你卖命。我也有两个选择,是跟你合作,还是不跟你合作。”
沈冲失笑:“我可不是亡命徒。”
“沈总把我看得太高,说不定会失望,”诸葛青敛住神色,难得带上一些诚恳,“如果你是想借我这条船进彤姐的港,可就找错人了,我不过是她弟弟的一个朋友。”
“不,”沈冲这次是真的笑了,“风大浪大,我没有那个进去趟浑水的意思。请你来我这里,只是因为我欠别人一个人情,要帮你们一把,顺便看看能让他开口的,究竟是什么人。”
沈冲话音刚落,台上已经分出胜负,诸葛青分出心跟沈冲你来我往,也没耽误他看台上的局势。刘当实在不是王也的对手,这场比赛结束得很快,也毫无悬念。
诸葛青倚在沙发上,修长双腿交叠,肩膀搭在沙发靠背上,整个人闲适又自然,带着一股正人君子的玩世不恭,又可以说是一种花花公子的温文尔雅,很动人,也很勾人。他眼睛微眯,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沈冲微笑着等在一边,不殷勤也不怠慢。
最终,诸葛青微微的一笑:“那就谢谢沈总了。”
沈冲让手下护送他们回王蔼的庄园,那两箱钱诸葛青不肯要,沈冲仿佛早知道他会这么说,笑一笑,没强求,在诸葛青上车前给了他一样东西。诸葛青接过来一看,是他那只腕表。
折腾到现在,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但诸葛青毫无睡意。在他身边,王也已经闭上了眼睛,下巴随着车子的颠簸一点一点的。
诸葛青心想他一定不会真的睡着,然而不过几分钟,竟然能听到王也轻微的鼾声。
掸邦夏季高热,深夜也并不凉爽,潮气裹挟天地,汗流不出来堵住毛孔,衣服穿在身上,很快就变得像胶水一样。车窗外有茂密的雨林,在深夜里化成森森的剪影,月亮很圆、很寂静,到处都是虫鸣。
诸葛青的大脑飞速运转,将自己从下飞机以来的全部遭遇像放映电影一样在眼前过了一边,觉得十分头痛。与沈冲的见面显然最让他感到意外,然而最后沈冲的一番话就让他更困惑,他不记得自己在金三角有任何关系,可以劳动沈冲这种人来保护他的安全。这才是最危险的,一个猎手忽然发现身后有人窥伺。
王也不可能在这种环境下睡得全无戒心,不到王家的庄园大门他就醒了,睁眼就看到诸葛青隐没在黑暗里的半张侧脸,下颌的弧度相当漂亮,漂亮得近乎虚幻。
常年危机四伏的生活会催生出一种动物式的反应,这反应多次在生死关头浮现,救过他的命,此时它又出现了。王也的感官先于直觉苏醒并戒备起来,他心里诞生了一个荒谬的念头,他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诸葛青。
雪亮的探照灯扫来,王也下意识一眯眼,又条件反射似的,迫使自己睁开眼睛直视前方,狗叫声隐约传过来,他们到了。
王蔼上了年纪之后人更加小心,但也因为这份小心谨慎,有时候会做出一些不大合算又有些好笑的事情来,把庄园修成一座军事要塞,门口架设探照灯大概也算是其中之一。
沈冲的人把他们放下就调转车头,顺着来路而去。王也扬声招呼了一声,是掸语,诸葛青听不懂,金属的大门徐徐打开。
诸葛青膝盖发胀,尽量不动声色地多看、多听,但浓夜仿佛一个巨大的罩子,将他们全部笼住,大家全是罩中人。
有人朝他们走过来,目光在诸葛青脸上黏一圈,再收回去,低声跟王也说话。简单的交谈之后,王也跟诸葛青说:“马仙洪没事,但他女朋友死了。”
第6章 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撇开诸葛青这边与沈冲这一次不算交锋的交锋,马仙洪那边所面对的处境显然更加危险。他们的车胎被子弹打中之后失去了控制,一头冲上了大桥,撞断护栏掉进了萨尔温江,只有马仙洪和王并生还。
在车子掉下大桥之前,马仙洪的女朋友就已经中弹了。前几日刚下过大雨,萨尔温江不复往日清澈,浑浊如泥浆涌流,王并把受伤的马仙洪拽上河岸时,钢筋铁骨的汽车架子早就沉进泥沙汹涌之中,连他们车上的司机都没逃出来。
马仙洪不通水性,河水溺进肺里,差点被淹死,被王并从汽车里拖出来时,右腿让车窗处尖锐的玻璃割开一条大口子,一拖上岸就被送去医院急救。
王蔼年逾七十,还亲自前往医院,不得不说是摆出了十足的姿态,王也知道,那是看在曲彤的面子上,不得不对她这个弟弟拿出诚意。同时他也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就是这次伏击所针对的根本不是他们,而是他们所迎接的这几位远道而来的贵客。王蔼这样的老狐狸,如果真的有危险,他会缩在洞里闭门不出,又怎么会跑到医院做样子。明白了这一点,再回头来看诸葛青,王也就觉得十分微妙。
王蔼在掸邦经营多年,同缅军方上层关系密切,树大根深,往前倒推二十年,海洛因盛行的年代,全球的毒品市场里百分之四十到五十的货都是王蔼的。那时缅甸的制毒作坊良莠不齐,王蔼的货可以说是颠覆了海洛因市场,要是制毒也有行业标杆,那就是说他的货了。包装纸上印着八面佛,被人叫做“八面佛牌”,[3]有段时间几乎要取代货币,是金三角的活字招牌。那是金三角的极盛时期,南美的银三角和西亚的金星月,都不过是他们的后来人。
后来世界范围内禁毒愈演愈烈,联合国用卫星监控金三角的罂粟种植情况,反复与缅甸、泰国及老挝的政府交涉,以求控毒。泰国抽身抽得最干净,起码看起来最干净,老挝先是举棋不定,之后迫于强大压力,毁了大部分的罂粟田。只有缅甸,因为国内军阀林立,势力错综复杂,缺乏强力的控毒意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直到今天依然保持着巨大的毒品制造体量。
之后冰毒和可卡因迅速崛起,把海洛因挤出了市场,王蔼乐得做一个顺水人情,请来联合国的官员见证,烧了大片大片的罂粟田,改种甘蔗和水稻,按联合国的禁毒援助计划,每一亩还可以拿到不少补助,十分讽刺。联合国的官员对此心知肚明,可是无论如何不敢发作,只好憋得脸色铁青。
王也刚来王蔼手下做事的时候,就见过这么一回,烧得黑烟缭绕,恶臭漫天,喉咙里的黏膜被刺激狠了,好像烟都呛进脑子里,有人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
那人一枪托砸过来,还是老孟帮他拦了一下。老孟是当年来云南插队的老知青,在王蔼手底下做事已经快三十年。从前边境管得不严,几个知青完不成农场的任务,只好偷偷越过边境来砍树,被缅共抓了壮丁,稀里糊涂打了几年仗。战后老孟回国,家里老娘早已去世,也没有别的亲人,索性又回到了缅甸。老孟脾气好,也老了,看起来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他熟知中缅边境的无数小路,早些年人肉带毒的时候是个十分好用的向导。之后年纪上来,老孟不能再跑边境,王蔼反而更器重他,时常叫他去庄园里说话。因为王蔼说他也老了,老头该跟老头呆在一起。其实,不过是因为老孟到底还是个中国人。毒贩子也是要思乡的,王蔼已经有将近二十年没进过中国国境,那里可有无数的警察想要抓他。
从王也开始做卧底的那一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六年。六年前,王也以逃犯的身份偷渡到掸邦,第一晚就被人堵在后巷里打了闷棍,身上只剩一点钱也被抢了,连抢劫的人都觉得亏了,因为没想到他这么穷。
他后背被人砍了一刀。王也翻身躺在地上,掸邦的天气向来是要在午后的高热里下一场雨,雨丝冲刷他黯淡的瞳孔,身下缓缓聚出一小滩血泊。别人的二十二岁,大概刚刚大学毕业要找工作挣钱,王也的二十二岁,已经开始需要他挣命了。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死在这里,他也确实没有死在这里。血流得吓死人了,他还能爬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到一根铁管照着眼前人的后脑勺就抡了上去,再把他怀里那个属于自己的钱包抢回来。
这条后巷是他特意挑的地方不假,抢他钱的人倒是个货真价实的亡命徒,他也确实挨了狠辣的一刀。做戏要全套,这样看戏的人才会信以为真。
有一个王蔼手下的小头目,正在临街一栋房子里跟自己的老相好胡搞,这片地界正以此出名,据说要是哪一栋楼塌了,非得压死一百多只楼凤,跟北京街上掉下一个广告牌能砸死十几个处长大略是一个意思。这人完了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抽烟,恰好把巷子里的事收入眼中。王也能进这一行,据他说来,全是因为骨子里就有种强悍,都那样了还没死,命硬,压得住他们这行的凶神恶煞。
再过两年这人往中国跑货被抓,是关是杀不清楚,所以他也就没能亲眼见到,当年这个被他赏识的王也,能坐到王蔼手边的位置,比王蔼自己的亲孙子还要受到重用。
老孟是见到了的,不过老孟两个月前也死了,死前是受过刑的。老孟当着他的面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血浆真的浓起来,就不是红色了,是黑的。
给王蔼卖命卖了几十年的老孟,居然是卧底,连王蔼自己都唏嘘,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年纪上来,高血压糖尿病一齐折腾,所以把烟也戒了,这时候却点上一根,王也俯身燃了打火机,王蔼就着他的手点燃香烟,吐出悠长的一口,指点他今晚如何布置人手,关老孟的那间牢房要外紧内松,今晚谁来杀他,谁就是警察。
这样的日子过了六年,其实是非常快的,王也眯眼看着诸葛青,不知道他是人是鬼,哪路神仙。他平时不常抽烟,从别人那里要来一支,点上,起个提神的意思,一边抽一边看诸葛青给国内打电话。
没料到诸葛青打过几个电话,回手就把他的烟从嘴唇之间摘了下来,含在自己口中,暧昧不明地合上烟嘴那里微微濡湿的印痕。
“你受伤了,怎么还抽烟?”
诸葛青左手食中二指夹下烟来,吐出一口,轻柔地掸了掸烟灰,看着王也说:“我联系不上曲彤姐。”
王也被诸葛青的行为弄得稍微有些不自在,不过他从这句话里嚼出一点其他的意味来:诸葛青是在跟他商量。与虎谋皮,但现在不知道谁才是老虎。他说:“去医院吗?”
仿佛他问了一个蠢问题,诸葛青略微夸张地横过一眼:“当然要去,且不说马仙洪是我朋友,王老先生这么大的年纪还亲自去了医院……我得对得起他这份爱护。”
王也点点头:“那我准备几辆车,多找一些人护送你过去。”
诸葛青惊讶地说:“你不陪我去?”
王也向后一靠,双手抱臂,静静地看着诸葛青,彷佛在等他,看他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诸葛青也真没让他失望,他吸一口香烟,隔着幽幽漂浮的烟雾看向王也:“我还以为这几个小时里,我们也算患难见真情。”
患难大概可以算,真情实在谈不上,王也懒得跟这话里一套一套的公子哥打嘴仗,转身出去安排车跟人手了。不管怎么说,在情况明朗之前,这人都还是他们的贵客,王也也没真想着就此撒手不管,交给别人始终不如自己盯着放心。
【注3】缅甸毒枭坤沙的海洛因“双狮地球牌”就是因为包装纸上的图案而得名,此外还有“美人牌”、“三星环球牌”等等,“八面佛”是取了电影《扫毒》里面的一个毒枭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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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28:5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7章 就算一屋暗灯照不穿我身
掸邦是缅甸最大的一个邦,地位特殊,几乎类似于国中之国,也同中国接壤,掸族与中国的傣族是同源异流的民族。在掸邦,汉语也是通用语言,会说的人不在少数,国内的人来到这边,连手机号都可以不用换的,基站在云南,信号都覆盖得到这里。
正是因为跟中国太近,总是好像有那么些似有若无的关系,众说纷纭,也不知真假,但大家讨生活,这些事情也实在不需要考量太多,其实没有什么影响。
马仙洪被送去掸邦最大的医院进行救治,这所医院最早的时候是一百多年前英国人修建的,只收治身在缅甸的白人。英国殖民者当然是要赶跑的,不过他们建造的医院要好好留下利用。
马仙洪只是外伤,住着最好的病房,实在也算是一种浪费。马仙洪不是一个坐得住的人,不过右腿上划了个大口子失血太多,也是根本不可能下地走动的。王蔼年纪和地位在那里,亲自到医院来看他,一定要他遵医嘱,好好卧床。
诸葛青在旁看着,只觉得马仙洪身上的活气都灭下去一截,别人的事他不了解,也不好说,只简短讲了几句,反倒是马仙洪来宽他的心,说这次他跟自己来缅北本来就是玩玩,一下飞机竟然出了这种事情。
当着王蔼的面,诸葛青不想说太多,他跟马仙洪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能在王蔼这里有这种待遇,实在是因为曲彤在国内的能量太大,王蔼跟她合作多年,当然是要给面子的。另一方面,他心里也隐隐觉得,这件事有很大可能跟曲彤有关。但这种话,只能在他肚子里滚一滚,就更不能讲给马仙洪听了。
王蔼对他们十分客气,更别提亲自来医院,言语间对他们是十分的抱歉,竟然让他们一下飞机就遭到这种事,实在是保护不周,也请他们放心,这件事他一定会给出一个说法。
王蔼活到这个岁数,攒到这个身家,方方面面做周全了,当然知道诸葛青有话要跟马仙洪说,只说自己也该回去了,把病房让给他们两人,又将王也叫了出去,说有事吩咐。
病房门外倒是站了一走廊的人,医生护士见怪不怪,在掸邦就是这样,有钱有枪,想怎样就怎样。
虽然无用,安慰的话还是要说,诸葛青坐下来,看着马仙洪说:“你要节哀。”
外人都走了,马仙洪这时候才流露出一点情绪,被诸葛青捕捉到。他的手把床单攥紧了,偏过头去,脸上是痛苦的神色。止痛泵也放在床上,床单一歪,它就跟着斜过去。
诸葛青静静看着马仙洪,忽然诞生一种情绪,心里有块地方十分不通畅。马仙洪只知道他姐姐生意做得大,却不知道她做的究竟是什么生意,他也只知道王蔼是曲彤的生意伙伴,却不知道他正是缅北最大最凶残的毒枭。马仙洪来缅北,只不过是听曲彤的话来考察金矿,是真的来做生意的,一下子赔上两条人命,以他对马仙洪的了解,这两条性命他是非要背在自己身上不可。
他这种情绪倒是将自己也裹进去了,因为马仙洪实实在在拿他当朋友,他却是在利用马仙洪。
诸葛青微微低头,掩盖黯淡双眸,来来回回说了几句空洞的话,又说:“国内也是深夜,联系不上曲彤姐,她应该还不知道我们这边出事了……你千万不要太自责。”
他知道马仙洪今晚一定睡不着了,他自己也觉得过了困的点钟,现在反而十分清醒,离开病房,让马仙洪安静待着。
走到外面,王也靠墙站着,正对着马仙洪病房门的方向,诸葛青一走出来,就跟他对视了一眼。诸葛青有些惊讶,说:“我以为你有事要办,先走了。”
“是有事儿要办,”王也打了个哈欠,十分困倦的样子,“不过不是现在。老头儿让我跟着你,保护你的安全。”
诸葛青莞尔一笑:“这么说,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保镖?”
他声音悦耳,语气又很轻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话听在耳朵里像是要变一种味道。王也心想,自己又不是个Omega,诸葛青怎么还撩得这么起劲。
他懒洋洋地说:“你要想这么说,也行,随你。折腾一晚上了,你累不累?要不——咱回去睡觉吧?”
诸葛青微笑着摇头:“不累。”他伸手拉住王也的胳膊:“你先跟我去一个地方。”
王也倒是挺顺从,嘴上问了一句去哪,脚下老老实实跟着他迈步子。
诸葛青拉着他的胳膊肘,王也对这突然的身体触碰没抵抗,像是完全不在意,由着诸葛青折腾。两人坐电梯下来,出了住院部,诸葛青直接把王也塞进了急诊,伸手扒开他领口,露出打着绷带的肩膀,请医生给他处理一下。
王也人一愣,已经被按着坐下了,诸葛青把他的伤势往严重了说,医生看向王也,几乎笑着摇头。真把绷带解开,医生脸上倒是严肃了两分。
先前那块玻璃插得深,王也只是简单做了个止血和包扎,到了沈冲的赌场,莫名其妙跟刘当打了一场,他虽然没吃亏,但到底是动了拳脚,幅度一大,伤口又崩裂了。
王也身上带伤带习惯了,根本没往心里去,这时候被押在急诊里,雪亮灯光照着,身边有喝多了送来洗胃的,还有不小心刀子割伤了手的,有大人也有小孩,乱七八糟,众生百态,反而让他生出一股不真实感。酒精棉球沾上伤口,痛出一种爽快来,把他一瞬放松的神智拖回来归位,听医生略微不客气的数落,反正医生也不知道他是谁,他被诸葛青弄进急诊来,跟酒精中毒的割伤手的没什么不同,都是寻常病人。
医生说,他就配合着听,有问有答,十分诚恳,空隙里抬眼一看,诸葛青靠在旁边,正低头看着他,见他看过来,挑了挑眉毛,用口型说:“不——用——谢。”
还挺会卖乖的,王也心想,我说我要谢你了吗。
话虽如此,走出急诊,王也还是道了声谢,诸葛青一掌拍在他胸口,掉下来薄薄一片东西来。王也伸手捞住,是缴费的单据。
诸葛青眯着眼笑:“跟你说了不用谢,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交钱去吧。”
王也这次是真的笑了,前面不远就是缴费台,莹蓝色一只窗口,挺亮堂,恰好有人刚交完费,这个时点很安静,里面机打发票的声音清晰地传了出来。
诸葛青靠在一根大理石立柱上,等着王也缴费回来,双手垂在裤边,碰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伸手去兜里摸,把自己那块腕表掏出来了,他都忘了这回事了。
他摘下左手上那块本属于死去的方经理的智能手表,换上自己的手表,想了想,又害怕它装在兜里会滑脱出来丢在什么地方,只好戴在右手上,准备回去之后稳妥地放置起来。
就在这时,寂静纯黑的表面亮起来,显示了一条未读消息:后天下午三点,昙街口花市。后面跟着个门牌号。
这条信息发送过来的时间如此微妙,王也已经交完费,朝他走过来,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直觉,诸葛青不动声色地把表盘转向手腕内侧,没有让王也看到。
第8章 热河流
诸葛青这个人矜贵,这是跟他不熟的人也能看出来的事实。掸邦传统饭食好酸辣,佐以各式虾酱,诸葛青是吃不惯的。好在王蔼家里养着中国厨子,其中一位曾经在广州白天鹅宾馆后厨掌勺,一手粤式早茶很得诸葛青的心意。
诸葛青一觉睡过十几个小时,这才缓过劲来,接连错过好几个曲彤助理打来的电话。
曲彤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她这个助理权限很大,做事十分周到妥帖,诸葛青也就没想太多,毕竟死掉的人一个是曲彤手下的主管,一个是马仙洪的女朋友,无论是公事还是私人关系,都是需要曲彤关上门解决的事情。
吃过一餐饭,王蔼请诸葛青到他书房下棋。棋是围棋,诸葛青水平也就一般,索性让老人家杀个片甲不留,讨人开心。诸葛青这个人长辈缘很不错,人俊俏,嘴也甜,两个人就着棋局品茶,王蔼问了不少国内的事,连连感慨现在发展得快,他们那群人曾经是过不下去,这才会背井离乡跑来这里讨生活,不比现在国内发展这么好、机会这么多。
诸葛青把他那套想买种植园种橡胶的说辞拿出来,王蔼自然也没有起什么疑心,吩咐手下人帮他留意。
到掸邦的第二天和第三天就这么过去了,相当闲适,跟头一天的心惊动魄完全不同。
第四天早上,诸葛青很早就醒了,在庄园里等着,百无聊赖,打开笔记本电脑刷国内的新闻。
他坐在这边喝茶上网,王也在那边听人讲话,来来回回都说汉语,也没有避着诸葛青的意思。那天他们弃车而走,实在是有王也自己的考量,但车子和方经理的尸体是不能不管的,当晚王也就让手下赶去那个废弃船厂把沾了血的汽车处理掉,再把尸体运回来。
他们那辆车上的司机,就是那个小黄毛,尸体被警察拉到警察局,王也这边派出两个人去认了认脸,运回来火化收尸。但方经理就不一样,他是马仙洪手下的人,这是因公死亡,曲彤的助理说他国内的家属一定要赶过来,就先把尸体冻在了殡仪馆里。
王蔼那天把王也叫出病房所吩咐的事情不只是保护诸葛青的安全,也是要王也把折损在外面的兄弟好好收尸。王蔼做事讲究江湖义气,手下出了人命,他保这人一家老小的生活无忧,给钱绝不吝啬。缅甸全民信佛,寺庙香火鼎盛,王蔼在掸邦最大的佛寺辟了间殿,里面密密麻麻停满了牌位,是这几十年来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们。
王并和马仙洪乘坐的那辆车被打中后胎,冲进了萨尔温江,王也按照王蔼的吩咐,起了两艘打捞船作业,非要把汽车连尸体捞出来不可。如果只是他们的人,其实也不必花这么大的成本,但马仙洪的人也死在这条汹涌澎湃的大河里,那性质就又不一样。
身穿潜水服的蛙人在水下作业,花了三十多个小时的时间,到底是把两具尸身从水下带回来了。这些人水性绝佳,经验丰富,有许多都曾经靠捞尸体为生。掸邦各方势力打打杀杀这么多年,死了多少人谁也说不清楚,有句话讲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换到这里,道理其实也差不多,靠着一条大河,处理尸体简直不能更方便。一条萨尔温江沉了多少人,那也是根本算不清楚的。捞尸是门坐地起价的生意,从前还有中国人跑来这里找尸体,因为萨尔温江是在唐古拉山发源,浩浩汤汤流到缅甸来,国境线那边叫怒江,到了这边就叫萨尔温江了。只是后来掸邦政府严厉打击这种行为,捞尸这门生意才渐渐的消弭,有些捞尸人还觉得很不公平,他们也是靠本事吃饭,怎么好就这么一刀切,何况他们把尸体捞上来入土为安,实在也是功德一件。
人打捞上来,还是需要马仙洪来认一眼,好决定怎么处理,马仙洪下不了地,只好把尸体拉到医院来。掸邦的天气太热了,不是医院太平间的冷冻柜的话,水泡过的尸体很快就要完蛋。
诸葛青觉得马仙洪是一定要去看,于情于理他该去陪同,但是想到尸体可能的情状又有点发憷,而且他知道马仙洪多半会失态,也知道马仙洪必然不愿意让熟悉的人看见他的失态。
眼角余光扫到王也起身上楼,诸葛青立马跟了上去,王也走进自己的房间,把门一阖,但没有真的用力气,诸葛青矫健地闪身进去,只当是王也放他进来的。
王也拉开抽屉摸出几个弹夹放在桌上,然后一抬手把上衣脱了,里面是件贴身的白背心,略微有点紧,显得两条暴露在外的结实臂膀更有存在感。
他拎起一个东西穿在身上,胳膊从孔洞里伸出去,调节好皮带的长度和位置,避免勒到肩上的伤口。王也抬头扫了诸葛青一眼,好像完全不介意他看或者不看。
王也穿在身上的是一个枪套,左右腋下可以各放一把手枪,后背的皮带交叉绷紧,伸出的两条把肩膀兜住了,拉得平直,绷出健壮的胸肌。他把枪插好,又在外面套了一件很有东南亚风情的短袖花衬衫,看起来很像个游客。
诸葛青看王也的目光里带一点欣赏的味道,美好肉体当前,不看白不看,也丝毫不掩饰。他注意到王也是个能坐绝不站着能躺绝不坐着的人,缩肩驼背,像个大爷。但是硬质的枪套勒住肌肉,迫使他缓缓打开自己强健的骨骼,让他一下子显得高大和挺拔很多。
王也反而是在这几天的相处中逐渐摸熟了诸葛青的性子,随便他去了。他在外面的时候倒是会时刻注意收敛自己的信息素味道,但在自己的房间里显然没那么多拘束,又是睡了一整晚没来得及通风换气,信息素的味道还是有一些残留。其实一般情况下两个Alpha之间会避免信息素的对撞,诸葛青这种行为是字面意思上的擅闯他人领地,但王也看他好像也没有什么不自在,就像根本闻不到他的信息素似的。
他一边检查弹夹一边对诸葛青说:“第二个抽屉里的手机,你可以随便拿一部来用,国内的信号倒是能覆盖到这边,但有的地方还是接收不到的。”
诸葛青这才发觉自己身边立着一个五斗橱,他伸手拉开第二格,里面摆了十几只手机。他知道这些手机里装着的都是不记名的电话卡,用一次就扔的那种,追踪不到,十分方便。
他饶有兴致地问:“我应该用不上吧?”
王也说:“你要跟我出门,那就用得上了。”
“你怎么知道我要跟你出门?”
“你跟进我房间里不就是想说这个?”王也把子弹一颗颗压进弹夹,丝毫不避讳诸葛青,“我看你待了这两天也该坐不住了吧。”
“你把我想得好功利啊……”诸葛青的口气带着些埋怨,“难道你看不出来我对你是什么意思吗?进你房间来……我们就不能做些别的事情?”
王也把子弹一颗一颗压入弹夹,看都没看诸葛青。他是什么意思他不是不知道,多的是人来东南亚做生意,一待起码就是一两个月,找点乐子弄一两个人跟在身边很普遍,几乎成了一种惯例。
可是找乐子找到他头上,王也简直不知道该对此作出什么评价。公子哥儿一时兴起不是什么罕见的事,王也脑子没病,不会非要从这里面讨一颗真心。但谈情说爱谈的不是真心尚可接受,说的全是算计,这就是给自己找罪受了。
诸葛青叹口气:“没办法,无聊啊。马仙洪不出院,做任何事情我都拍不了板,他刚死了女朋友,我总不能出去玩吧。再说……我总是觉得你们家里有双眼睛在看着我。”
他表情似笑非笑,半认真又不认真。
王也没接诸葛青的话茬,反而提醒他:“杀手可是冲你们来的,你在这儿很安全,出去就不一定了。”
“知道啊,”诸葛青微微一笑,“但你不是我的贴身保镖吗?”
王也显然在外面另有住所,这屋子他不常住,诸葛青只随便一扫,就得出了以上结论。他随便拿出一只手机塞进兜里,目光却被深处什么东西所吸引,伸手够出来一看,是个皮质钱包,上面还有污渍,时间太久,已经完全渗入皮子,里面纸币带硬币一共一百三十八块零五毛。他用指尖掂着钱包一角看向王也:“你不会是留着这点人民币睹物思乡吧?”
“你怎么什么都能翻出来啊?”
王也转身走过来,把钱包从他指尖拽下来丢进去,再把五斗橱合上。诸葛青自觉这个玩笑不算十分过分,看他神情听他语调,也谈不上生气,最多是无奈,但还是补了一句对不起。
王也垂眸,直直看着诸葛青的眼睛,一只手摸到诸葛青的裤子口袋,两根手指把那只手机夹了出来,按亮屏幕,平放在诸葛青面前,说:“你要是不乱跑,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但我觉着你这个人一定不会太听话。要是你跑丢了,这手机里只有一个号码,打这个号码就成。”
“这号码是谁的?”
“我的。”
第9章 这个世界最坏罪名,叫太易动情
王也开车带诸葛青来到了掸邦香火最盛的佛寺,烟雾腾腾缭绕,前殿后殿里都是虔诚信徒,密密麻麻都是人头。殿里的蒲团跪过的人太多,大多跪出了两个陈旧的窝来,容纳膝盖用的。
缅寺造型与国内大多佛寺不同,上面有个锥塔,金碧辉煌,入寺前需要脱鞋。诸葛青无所谓信或不信,跟在王也身后边走边看。王也显然是来过许多次,轻车熟路,还有相熟的小师父一路来接引。
跨进这间殿里,诸葛青一抬头,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牌位一个挨着一个,一层又一层,每个牌位前又点着灯,明晃晃的一片。诸葛青几乎想起从前进家中祠堂,屋顶高极了,从上到下摆满祖先牌位。
王也偏过头,低声说:“老头儿让我替他来上香。”
小师父轻车熟路新燃上几盏灯,随后就退了出去。
明知道殿里已经没有其他人,诸葛青还是被这庄严静谧的环境压住了,声音都放轻:“掸邦这边人死了也要树牌位?”
王也摇摇头。诸葛青一下子就懂了,心里更觉得可笑,王蔼这简直是花钱给自己买一个物件似的,拿做功德像做工程一样,怎么能不好笑。
他问王也:“你信佛吗?”
王也想了想,说:“不信。”
但他说着话,还是燃了香插好,目光沉沉地落在边沿一只新点的蜡烛上,说:“我不信,不过有人信。”
诸葛青本来以为他指的是王蔼,脑中灵光一闪,想起那天小黄毛在车上回头说话,胸前一只佛牌随着动作晃出来。他知道东南亚这边的佛教同国内的又有些不同,不过这时候这些不同显得十分不紧要,祭奠有时候是做给活人看的,死人只是需要有人把他记住。
他偏过头悄悄看了一眼王也,莹润的烛光镀在他的侧脸上,从额头到鼻梁,再到嘴唇,再到下巴,起伏如山峦一般的深刻轮廓,好像让人有点移不开目光。诸葛青心想,原来小黄毛死了,王也不是一点触动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一点点的开心,好像确认王也不是一个想象中那么坏的人这件事对于他来说是很重要的。但下一刻诸葛青又清醒过来,王也是坏人还是好人,跟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诸葛青心情轻松地拍了拍王也的肩:“我去个洗手间。”
他步履轻快地转出大殿,顺着标识,沿着荫凉道路拾阶而上,这边是金碧辉煌的佛塔,那边是青青翠竹,碧绿幽深。诸葛青豆沙红的亚麻衬衫配雪白的长裤,立在竹林间十分亮眼,他压得住这种颜色。
前面站着一个人,正弯下腰,用竹筒舀水来洗手。他身材不低,肤色微深,印花衬衫兜住饱满的胸肌和宽阔的肩膀,脖子上挂着一条小指粗的金链子。
诸葛青看了他一会儿,噗嗤笑出了声:“亮亮,你装暴发户真的好像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亮亮。”贾正亮语气嫌弃,脸色不改。
憋了三天,难得见到队友,诸葛青心情很不错,但他不会忘记正事,问:“是谁在背后帮我们,查出来了吗?”沈冲当时说他帮他们一把是因为欠了别人的人情,诸葛青让贾正亮回去查一查,是不是他们哪条线上在这边安排了什么人。
贾正亮摇摇头:“没有,但我和你想的一样,可能是别的组在掸邦有其他任务,并且一直关注着咱们这边。我问了老大,他没说什么,但我看他的样子感觉他知道,只是不说。”
“不会……能让沈冲欠他人情,老大要是埋得下这种重量级人物,我们还来掸邦干什么?早就把他抓回来了,这人一定不是我们的人……”诸葛青沉吟片刻,“不是我们的人,却知道我们的行动,能量巨大,还愿意帮我们一把……”
他们此次行动并未通知缅甸警方,因为缅甸军警常年与这些罪犯同流合污,完全不能信任,与他们合作是自掘坟墓,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诸葛青并不是十分相信沈冲的话,也知道一定查不出什么结果,但如果老大是这样一个态度,他反而模模糊糊有了点感觉。贾正亮顺着他的话一思索,也立刻得出了结论:“国内的人?”
虽然身为国际刑警,但贾正亮跟诸葛青都是中国人,因此才会采用这种表述,指的就是中国警方,这就解释通了。这人能第一时间察觉诸葛青有危险,还能在不知道对手的情况下,请得出沈冲这样的人来,给诸葛青罩了一把巨大的保护伞。
金三角地处中缅老泰四国交界之处,各种势力派系鱼龙混杂,但必然会有几根中国的桩,说好听点叫代言人,说难听点叫白手套,反正都是一个意思。
ICPO[注4]近年来在海外贪官追逃上帮了中国警察不小的忙,就连诸葛青自己都跟过两个与国内警方协作的案子。来金三角布局,要抓的又是沈冲这种大家伙,看老大的意思,大概是跟中国的警察通过气了。可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人会特意请沈冲在他们面前露露脸吗?这好像说不过去。但看老大的意思,对方是友非敌,这让诸葛青觉得稍微安心了一些。
诸葛青又问:“是什么人对我们下手,查出来了吗?”
“应该是雇佣军,上家是谁很难查出来。而他们也并没有下死手。你这边风平浪静,马仙洪那里也有我们的人在外围保护,并没有人来对他下手。”
“也不一定……”诸葛青两道长眉慢慢地皱起来,“也许他们只是在等待时机,一次失手,下一次要保证万无一失……只是不知道对方是谁,又是什么目的,这让我有点不安,从进入掸邦以来我们实在是太被动了。”
贾正亮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他从脚边的包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诸葛青。
诸葛青扫了一眼纸袋的形状,心里就知道了那是什么东西,笑了笑,但没接:“我出来上个洗手间,回去就带着一把枪,我怎么解释?我现在在王蔼家里住着,带着枪根本瞒不过去。再说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情,有人会替我开枪的,不用担心。”
出来太久惹人怀疑,诸葛青洗完手,又在外面站了一会儿,终究是觉得太热,顺着台阶下去,拐进走廊,凭着记忆走回去,站在窗格外面一看,殿里没人,再一看,才发现自己找错了,这间殿里没有牌位,却有一尊大佛,眉目含情,又似无情。
没想到在佛寺里也能迷路,诸葛青沿着走廊往前走,浑身被热风炙烤,汗从鬓角往下滴。就在诸葛青犹豫是不是要打个电话给王也的时候,前方衣角一荡,闪出一个僧人,挡住他的去路。
这僧人身材高大,脸庞瘦削,头上戴一顶竹帽,当诸葛青跟他的视线对上的时刻,后脊背莫名其妙的一凉。
“诸葛青!”
他下意识回头看去,走廊尽头王也正看着他们这个方向,眸光复杂。
“过来。”
诸葛青转过身,冲那个突然出现的僧人点点头,然后就朝王也那边走,一边走一边觉得那僧人的目光在自己后背上游走。他回想起僧人的眼神,看着他如同看一件工艺品。那不是看活人的眼神。
诸葛青没法解释,怎么这个僧人一出现,他五脏六腑都要上冻般的感觉,只是越走近王也越觉得踏实,脚步越来越快,几乎像是要跑起来。
终于走到王也身边,诸葛青回头一看,那僧人伸手摘下帽子夹在左边腋下,向他们行了一个合十礼,随后慢慢离开了。
王也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僧人消失的方向,然后转过来看着诸葛青:“我不是跟你说别乱跑?”
“我没乱跑啊……”诸葛青有点迟疑,“我迷路了。”
王也转身要走,诸葛青立马跟上,轻声问:“那个人是谁,你认识吗?我怎么觉得他……”
诸葛青早就听人说过缅甸泰国这边的佛教与国内不同,甚至可以说有些地方邪得很,但因为他无所谓信也无所谓不信,也没什么亲身体验的机会,但直到刚才,他是有点反应过来,那个僧人实在是不大对路。
王也说:“你最好不要有机会知道他是谁。”
他说到这里,又好像想起什么来一样,对诸葛青说:“少爷,你以为掸邦是什么地方啊?人蛇,走私贩子,妓女,打手,赌徒,杀人狂……”
王也伸手点了点自己:“毒贩子。你想来掸邦做生意,时时刻刻面对的都是我们这种人,你那个朋友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
诸葛青没料到王也突然把一层和谐的皮撕下来,把话说得这么不留情面。
王也叹口气:“诸葛青,你不属于这里,这话我只说一次,回去吧。这对你来说是最好的结果。”
诸葛青顿了两秒,轻轻地微笑起来,脸庞静美如夜里盛放的莲花。他嫣红的唇,糯白的牙,一齐向王也表态:“富贵险中求啊。”
话说到了,诸葛青自己要找死他不拦着,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出佛寺,王也尽职尽责拉开车门,诸葛青长腿一迈坐进去,笑嘻嘻地问:“你们这地方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我看现在时间还早啊,你陪我逛逛吧?”
王也一手笼着方向盘,问:“成,想去哪儿逛?”
两人之间气氛一如往常,丝毫没有因为刚才彼此都略微越界的话而崩裂。
诸葛青拿出手机查了查,看向王也,眼神还很期待:“这里离昙街远吗?我看网上说……今天这地方有花市,是不是特别热闹?”
说是花市,其实不只是卖花,是大型的市集,卖什么的都有,也算是难得的热闹了。王也心里想了一下,说:“远倒是不远,不过人可能会很多。”
诸葛青笑笑:“那不是正好吗?刚从这不阴不阳的地方出来,让我沾沾活人的热乎气儿吧。”
【注4】ICPO,国际刑警组织。现实中的国际刑警组织主要起的是各国警察之间的调度和联络作用,没有自己独立执行任务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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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29:4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0章 人生艳如花卉
诸葛青认真研究过方经理的那只智能手表,事实上它就是非常普通的一只手表,待机时间不长,诸葛青回去没多久它就没电了。他们的行李倒是安然无恙被运送回来,诸葛青借着挑拣自己东西去翻了翻方经理的旅行箱,找到了充电头,然而充电总是不成功,诸葛青看了看,发现是手表的磁吸点坏了,充不了电,只好撂在一边。
方经理的旅行箱也很普通,就是一个中年男人出差的常规配置,没有任何值得他注意的地方。不过就算方经理真的有什么隐藏身份,从他的物件上绝不可能看出什么异常,从国内正经走海关处境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随身行李里带那些东西就好比是带了个定时炸弹,诸葛青自己的旅行箱里就除了衣物什么都不放。
但这条信息出现得实在是太蹊跷了。
诸葛青先问了马仙洪,他说之前要一起来的主管得了肺炎,这位方经理是他姐姐指派过来的,他也不认识。诸葛青只好又去问了曲彤的助理,当然是以他很有技巧的问话方式,只说掸邦这边的警方要落实死者的身份和社会关系,看国内能不能发来一份传真。
曲彤的助理似乎很忙,先给他在手机上传来了一份资料,资料显示这位方经理一直在国内工作,并没有在东南亚做项目的经历。当时王也带着他弃车的时候带上了方经理的公文包,里面有护照,这本护照是新近申领的,几乎是个空白本,只有这一次来缅甸的签证。
自诸葛青来到掸邦开始,一切事情都彷佛被搅入一个加速器,莫名其妙地疯狂发展,完全偏离他的初始预料。诸葛青一直非常被动。如果不是他当时忽然产生这个带走手表的念头,那么现在他也就不需要考虑这件事情。
诸葛青忽然有了一个想法,他们一下飞机就遭遇的伏击可能并不是针对他或马仙洪,对方的目标是这个不起眼的方经理。掸邦的水已经被搅浑了,诸葛青是来抓鱼的,不想被人当成鱼捕捞起来。他要在保证自己绝对安全的情况下,探一探这个已经死去的方经理的虚实。
此刻他就跟王也面对面坐在昙街口的一间餐馆,靠窗位置。手表上的消息除了时间地点还有一个门牌号,那是个不起眼的五金店。诸葛青晃过整个街口的商铺,判断这间餐馆视野最好,能注意到对面的各种风吹草动。
正是午后热的时候,商贩不断地给蔫头耷脑的花草浇水,许多热带花卉诸葛青完全没见过。这事情很有意思,热带植物的花朵和果实都容易长得硕大而艳丽,看着像是有毒,实际上可以食用,但是又根本不甜。
他们来的时间其实不是很好,午饭的点钟已经过了,诸葛青也实在吃不惯掸邦当地的饭食,随便在菜单上戳了一行,不一会儿端上来一大海碗黑糊糊的东西,他挑了两勺就撂下了。
他看了看对面王也已经空空荡荡的碗,由衷佩服他的味蕾与肠胃,说:“你不觉得这边人做饭太酸太辣吗?”
王也笑了笑:“少爷,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吧,有的吃的时候就赶紧吃。”
王也的话只说了半句,后面半句没说,但是诸葛青听得懂,王也是说,有的吃的时候就赶紧吃,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吃不到了。
诸葛青挑起眉毛笑一笑:“我还是想知道,天天吃这种东西,你就没有怀念过……你是北京人,难道就不怀念什么焦圈儿、炒肝、豌豆糕那些?”
“什么豌豆糕,那叫豌豆黄儿。”
诸葛青长长地“噢”了一声,其实他是故意说错的,这种小错误可以让谈话对象放松。
王也低头琢磨了一下,又笑了:“这不是怀念不怀念的问题,你现在弄一飞机把我运北京去,你看我下飞机最多俩小时有没有人来抓我吧。”
“你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你在国内犯什么事了,这么严重?”
王也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桌面,脸上看不出表情来,让人不知道他是生气了还是没生气。诸葛青也不害怕,也不退缩,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王也的眼睛,样子特别诚恳。事实上他一直都在试探王也的底线,王也越是表现得云山雾罩,探寻他底线的行为就让诸葛青觉得越有意思。
“这让我怎么说呀,从头说起吗?那可真是一个太长太罗嗦的故事了,”王也向后一仰,靠在椅背上,慢悠悠地说,“我说我越狱,是个逃犯,你信吗?”
诸葛青舌尖弹出一句话来:“不信,你看着就不像。”
“你看,我说了你又不信。”王也懒洋洋地一挥手,诸葛青眼睛尖,突然瞟见王也左手手心有一道横贯的疤,相当宽阔,皮肉拧在一起十分狰狞,几乎像是什么利器曾经割断过手掌。因为这道疤在掌心,其实是不容易看见的,要不是王也忽然抬手,诸葛青可能还发现不了。
在诸葛青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前,他已经握住了王也的左手拽到自己面前。他动作的幅度太大,撞得桌面碗碟哗啦一响,调料罐倒了,咕噜噜滚在地上。
王也根本没料到诸葛青会突然伸手抓他,下意识抽手,发现诸葛青的手劲居然相当大,第一下竟然没有抽出来。餐馆里人不多,但这时都在看他们,王也微微皱了眉,低声说:“你要干吗?”
诸葛青的体温比他低,略微冰凉的手指浅淡划过手心,在那道伤疤上一蹭。他眼帘低垂,长长睫毛遮挡住眼中情绪,王也看不清楚。
诸葛青抬起头,嘴角一翘,拍了拍王也的手心:“给你看看手相。”
王也说:“那你看出什么来了?”
“山人我给你再看看啊……”诸葛青还真来劲了,右手拇指一扳,把王也四根手指掰平,露出当中横贯伤疤的掌心,王也下意识挣动一下,似乎不太愿意让这道疤露在外面。
诸葛青的指尖轻轻在那道伤疤上游移,连掌纹都被它生生劈断。他说:“老王,我可以这么叫你吧?我看你印堂发黑,将有大难临头啊!山人我给你指条明路吧!”
“印堂?怎么又说到印堂了,你不是在摸手骨吗?”王也把手抽回来,这次诸葛青没用力,一抽就抽回来了,他还真想看看诸葛青还能白话些什么出来。
“不玩了不玩了,”诸葛青端起一杯清水喝了一口,“你这人一点幽默细胞都没有。哥哥疼你啊,看到你手上这么长一道伤疤,我当然要问问了。”
王也知道这种话诸葛青是信手拈来,根本没往心上放,他舒了舒五指,从地上把调料罐捡起来了。
诸葛青说:“你那是怎么弄的?”
“有人拿刀砍我,我没防备,抬手挡了一下,握他刀刃上了。”
“这样啊,”诸葛青眯起眼睛笑了笑,“痛吗?”
“早多少年前的事儿了。”
诸葛青还要说什么,王也伸手敲了敲玻璃,让他看外面。
自东向西驶来一架车队,高大的竹车上编织妆点了各色繁丽硕大的花朵,中心簇拥着小小的戏台,人站在竹车上,提着木偶演木偶戏。缅甸传统戏剧里就包括这种木偶戏,近年来衰落得厉害,但在掸邦的昙街花市还是可以看到一些传承。
很多小孩子跑出去看,跟着竹车走,小孩子天性爱热闹,这种场面是不容错过的,纷纷去扯从竹车上飘下来的纱幔。
最中间最豪华艳丽的竹车上,木偶的精致程度也是其他的比不上的,华丽的衣物在阳光下闪耀,应该是金银织物,而操纵木偶的人一出现,街上很多人都看呆了。
那实在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皮肤雪白,头发烫染成金黄色的大波浪,但是一点不突兀,彷佛他天生该当如此,天生要艳光四射。
诸葛青知道这是谁,他在任务资料里阅读过这个人的信息,不同于其他人,连获得一张照片都很难,这个男人的照片流传出去无数张,他根本不在乎,或者说,他正希望如此。
这个竹车上提着精致木偶演得浑然忘我极其入戏的男人,叫王震球,此人本事通天,跟老挝政府批了块地,租了99年的经营权,搞了个金三角经济特区,博彩结合旅游,做得风生水起。
想也知道王震球身家背景不简单,以前有人叫他西南军区二太子,真真假假,说什么的都有,这话传到王震球自己耳朵里,他只是笑一笑,说你们怎么什么都信啊,西南军区都没了。
第11章 但限时美丽,始终一览无遗
王也顺着诸葛青的目光看去,眼神在那些花车上短暂停留了一下,他自然认出了王震球。王震球行事作风高调放纵,在昙街花市上亲自登台演木偶戏,实在是太像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转移到诸葛青的脸上,看他微蹙的眉尖,一眨不眨的眼睛,线条绷得紧紧的下巴和嘴唇。诸葛青还是太嫩了,他算计事情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这种表情。
“咱们走吗?”
被这一句唤回神,诸葛青换上那个无懈可击的微笑,跟王也结账出门。街边人流跟随着竹车行进的方向涌动,诸葛青矮身下去跟一个小姑娘买了一把小花,出手大方,不要找零。抬头时发现人群虽然拥挤,却踏不进他周身这方寸天地,不得不说,王也要只是一个贴身保镖,那真的值得花很大价钱去雇他。
诸葛青开始觉得自己太想当然了,他抬手看表,已经三点过了十分,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不管方经理有什么不能见人的身份或目的,对面发消息的人显然只要约见他。而方经理已经死了,跟他有约的人来到昙街,见不到他,自然就会回去。诸葛青觉得自己神经过敏,又全做了无用功,他感到千头万绪都从自己手上流过,但是什么都抓不到。
昙街商铺众多,人口密集,又赶上每月一次的大型花市,更兼平时难得一见的木偶戏表演,此时街上的人像爆炸一样多。这种复杂拥挤的环境很适合平时不能见面的人见面,也很适合脱逃。
那束刚买来的小花盛放在他指间,隔着薄脆的印花纸,鲜嫩的绿茎被他掐着,渗出星点汁水,诸葛青意识到这一点后,又赶紧松了劲。
王震球的出现会是一个巧合吗?诸葛青出神地想着,方经理一定是曲彤的人……他忽然觉得胳膊被人抓住,王也正一手按掉手机,一手捏紧了他,手劲奇大,几乎像被铁钳钳住,无法挣脱,手里那束花一下子掉在地上。
诸葛青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王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拖着他往外走,诸葛青很快发现他俩在力量上的差距,也意识到刚才在餐馆里他拽着王也手的时候,王也并没有真的花心思去跟他较劲。王也一手紧握他的胳膊,另一只手从他后背绕过去固定在肋下,把他牢牢控制住了。
在那一瞬间诸葛青几乎已经以为自己已经暴露,但他百思不得其解。诸葛青下意识朝上看去,知道临街的商铺二层一定有自己的队友在时刻关注。
一滴汗自诸葛青的下巴滑落,啪嗒打在地上,他大脑飞速运转,不知道直接跟王也动手的胜算有几成。
就在此时,王也沉浑的嗓音在他耳边响起:“曲彤死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掸邦有什么目的?”
一口气先松出去再紧回来,诸葛青在须臾之间下了决断,赶来接应的贾正亮已经近在咫尺,正用眼神向他询问。王也棒球帽扣得很低,压住眼眉,只顾挟着他快走,诸葛青微不可察地摇摇头,以眼神示意。贾正亮立即变向,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定定神,尽量用松缓的声音说:“你别诈我,我不是吓大的,你说曲彤死了就死了?我还想反问你们有什么目的呢!”
扣得低低的帽檐之下,王也的眼神里团起一丝极淡极淡的笑意。诸葛青其实没什么太大的破绽,他也不是非要掀他个底儿掉,实在是诸葛青身后这帮人不灵光,有事没事要跟他们这么紧。
诸葛青坐在长沙发的一端,被四五条枪指着。王并大马金刀横叉着坐在桌子上,相当亢奋,眼珠不停地转动。他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电脑,屏幕扳开对着诸葛青,屏幕上是病房里昏睡着的马仙洪,一样被枪口指着脑袋。
王并一切屏幕,打开了国内的新闻网页给诸葛青看。
曲彤去世的消息甚至上了新闻,因为她明面上的身份是曜星集团的董事长,一个相当有名的女企业家,还热衷于做慈善,中国西南山区有很多的希望小学都是她捐的,教学楼上都会刻她的名字。
而曲彤的死因报道上也说得很明白,在掸邦考察新项目,遭遇当地黑帮火并,不幸丧命。
这实在是太荒谬了。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死掉的人是马仙洪的女朋友,尸体才刚打捞上来,都泡肿了。
诸葛青在心里念叨ICPO真是流年不利,这次抓捕沈冲的行动之所以让他来,是因为他跟马仙洪这一层关系很适合用来做掩护。沈冲不仅是个洗钱团伙的头目,他更是掸邦华侨协会的会长,而在掸邦开矿需要政府的批文,少不了要走沈冲的渠道。
此人消息灵通,极其谨慎,经常上午还在这个地方,晚上就到了别的地方,甚至在东南亚几个国家间频繁流窜,抓捕难度很大。这条线铺了很久,证据几乎已经搜集完毕,诸葛青此行不过就是准备以重利稳住沈冲,好实施抓捕,尽量一次把这个东南亚最大的洗钱网络连根拔起。
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碰上曲彤这么一个卖弟弟的好手,连带他一下飞机就差点被人打成筛子,现在还要面对这种场景,再之后不会搞刑讯吧?
诸葛青心头微微一震,在沈冲的赌场里,他曾说过曲彤“风大浪大,”他无意搅进这摊浑水里。难道沈冲早知道曲彤要出事?
曲彤玩这一手摆明了是金蝉脱壳,诸葛青知道国内打击毒品的力度一直很大,近几年更是抓得很紧,但曲彤树大根深,搞了这么多年没出事,很神,因为警方始终抓不着证据。
这个讯号十分不寻常,如果国内的形势已经严峻到曲彤不得不假死来遮掩视线的地步,那王蔼的日子也一定不好过……或者说,他的日子马上就要不好过了。处理马仙洪和诸葛青这样的小角色用不着他动手,王蔼现在要担心的应该是自己。
诸葛青倚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脑子里来来回回把这件事过了一遍,感到十分难办,他来查自己的案子,可不想搅进这一摊浑水里。在市集上只听到王也说“曲彤死了”,他一瞬间还以为她真死了,没想到事情这么棘手,而他不回来也不行,马仙洪还陷在里面呢。
想到马仙洪,诸葛青都替他不值了,再想想他那个神似曲彤的女朋友,这个套简直是为他量身打造,不由得他不钻。搅进这事里实在是太麻烦了,诸葛青觉得自己已经做好各种准备,但还是没想到事态能发展成这样。
王蔼这边出了人出了力,是怀着跟曲彤合作这么多年建立起来的信任才用最大的诚意来招待她弟弟,甚至损失了不少人手,结果反被曲彤给玩了一把。诸葛青知道这些人的脾性手段,感觉自己跟马仙洪最好的结局就是被扔进萨尔温江喂鱼。
以诸葛青自己的身手,要跑还是没问题的。不到万不得已,诸葛青不会让他们一支小队正面跟王蔼的武装势力对抗,跑来庄园里劫人。何况队伍一旦暴露,之后就没办法再去接触沈冲。
为了不出现不必要的伤亡,同时也不暴露,诸葛青觉得眼前只有一条路好走,就是装傻充愣,先拖一拖。他的判断也不是全无根据,王蔼没一怒之下让人直接绑了他们丢去喂鱼,就说明事情还有转机,还不至于跟曲彤撕破脸。
第12章 凭这两眼或百臂与千手不能防
王也靠在墙边,手里捏了一个打火机,打开,再合上,再打开,再合上。这响动不算特别大,但每次都卡着王并说话的间隙,让他显得非常滑稽。等王并终于意识到这一点,恶狠狠地看过来时,王也才不紧不慢点上一根烟:“对不住啊,打火机不好用了。”
诸葛青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还微微笼了一个笑意。不知道他是真不害怕还是装的,王也隔着烟雾打量诸葛青,觉得这个人比自己想的还要有意思。
不过他知道诸葛青和马仙洪都死不了,王蔼没工夫理会这种小事,何况也根本犯不上,手下死几个人对王蔼来说不算什么,虽说差点把王并这唯一的孙子给栽进去,但终归也没出事。先不说这件事是不是曲彤设计的,就算曲彤不打招呼做出这种事情来,可是马仙洪跟她打断骨头连着筋,到底是亲的。她自己找人下手是一回事,别人二话不说杀了就是又一回事。
王蔼现在一定在楼上打电话,他有几十部手机,每个手机都只联系一个固定的人,其中一部分王也知道,是缅甸军方的上层,王蔼这么多年来的保护伞,还有一些是他也不知道的。曲彤是死是活不算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当这些电话都接不通的时候才算出了大事。
果然,他一根烟还没抽完,手机就响起来,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灌注在这只手机上。
王也深吸一口烟,把它拧熄在烟灰缸里,接起了电话,现在人们的视线就从手机挪到了他的脸上。
他听完却不挂电话,反而拿着它走到王并身边,把手机递了过去,王并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接过了手机,一边听一边皱起了眉毛,但还是挥挥手,让那些拿枪的人全撤了。
王也知道让王并说这种话费劲,于是他特别自然地转向诸葛青,说:“真是对不住,你看看,这都是误会嘛……话说开了,咱们还是朋友。”
幸亏现在在这里的是诸葛青,不是马仙洪。就看这位少爷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王也觉得曲彤对她这个弟弟其实也没那么狠,有些事情知道了是累赘,不知道是为他好。可是把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弟弟丢进他们这种虎狼窝里,麻烦的是他们,打是打不得,顺着也不行,容易蹬鼻子上脸,真把他姐姐那些事告诉他他又不会信,说不定还要跟他们起冲突。
但诸葛青就不一样,他聪明且上道,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也对自己的处境十分清醒。要说有什么破绽,就是后勤不行,出去转一圈到处都是眼睛看着他们。不是说惜命不对,可是都干了警察这一行了,该冒的风险总还是要冒的吧,一个人带一个保姆团,那就什么事儿都不用干了。
他琢磨了一下,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笑了。
晚饭之前王蔼出来,特意跟诸葛青这个小辈道歉,说手底下人不懂事,一点点事情都要搞这么大。大事化小,春风化雨,这时候就显出他的老道来,反正诸葛青和马仙洪被枪口指着的时候他不在场,正话反话都由他一个人来说。
至于曲彤究竟是死是活,这整桩事又是谁的手笔,老狐狸一点口风都不露。可是王也跟在他身边久了,自然琢磨得出来,曲彤不仅没死,说不准还跟王蔼又达成了什么交易。
诸葛青和马仙洪来到掸邦好几天,桩桩件件惊心动魄,不是辛苦逃命就是被人用枪指着,竟然还没有吃一顿接风洗尘的宴席。马仙洪人在医院不提,诸葛青又没有受伤,王蔼认为这是他大大的不周,今晚一定要玩得开开心心,让王并和王也去招待,也是赔罪。他高血压兼糖尿病,请这些年轻人同他一起吃饭反而是委屈他们的胃口。
王也知道这老狐狸今晚必定是要去见什么紧要的人,只是他点名要自己去作陪了,那就非得去不可。
不清楚曲彤跟王蔼又达成了什么协议,王也现在日子不好过,他吃不准王蔼是不是在怀疑他,像是有又像是没有。
两个月前老孟死了,到死也没说出来谁是卧底。
王蔼很少把打打杀杀那一套摆在明面上来,觉得伤损他的功德。老孟的尸体拖出来,血洇透麻布袋子,坠上石头沉了江。搬动尸体的两个小子不是熟手,血迹淋漓地拖行出痕迹,王蔼让人拿了花园里的水枪,硬是冲得看不见一丝血腥为止。
王蔼是很老道的,老孟落在他的手里,受了刑,是绝不可能活着走出掸邦,对老孟来说最好的解脱是送他一颗子弹。王蔼将人心摸得太准,警察是讲情义的,既然讲情义,就一定会来送老孟这一颗子弹。所以他才对王也说,今晚谁来杀老孟,谁就是警察。王也俯下身给他点烟的时候,顶上的吊灯照着他的脸一半明一半暗,明的这面毫无表情,暗的那面眼角微微抽动,太阳穴爆起一寸青色血管。
那晚没有人去杀老孟,老孟是自杀的。绑他的时候没注意,那椅子时间长了,铁钉都翘起来,老孟独自被关在地下室里,硬是用那翘起的一点点把绳子给磨断了。地下室里挂了不少船锚,四角铁钩子很尖利,那其实是为了方便把人吊起来才安置的。老孟用那玩意儿划破了脖子,血喷到墙上很大一滩。
那天晚上王也梦到了凶猛燃烧的罂粟田,黑烟滚滚,辛辣呛人,老孟拍了拍他的肩膀。人上了年纪之后身高就会缩,脊柱站太久了,也想要瘫一瘫,懒一懒,使得老孟看上去更加矮小,他背后是掸邦腥热的空气,那天居然有火烧云,像是从地面直烧到天上去。
王也在凌晨醒来,停电了,到处黑漆漆,空调也停摆,让他不知道自己是惊醒还是热醒。他很用力地回忆,但图像总是近于幻觉,因此难以留存,这是早年留下来的一个危险的后遗症,过量的药物曾经灼伤过他的大脑。其实近几年王也已经很少做梦了,但这个梦来得很及时,像是在提醒他,你也不是铁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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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0: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3章 不明白的是你为何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
论吃喝嫖赌的门道,没有人可以比王并更在行。其实对于他们来说,一餐饭的规格高不高、有多高,人的肚子就那么大,吃下去的东西也就那么多,山珍海味也不过吃个意思,重头戏一般都在后面。王并吩咐手下人去安排,车子一路开过关口,进了几国共建的金三角经济特区。
这名字说起来其实很讽刺的。大家都知道这个“金三角”是哪个“金三角”,加什么后缀都掩盖不住那股味道。好像给一个乞丐洗干净脸再穿上豪华的衣服,看起来是没有什么问题了,可是给他一碗饭,那个吃相会瞬间让他暴露,再看他身上华丽的衣裳,只是更好笑而已。
哪有人生下来就是做罪犯的,金三角的人们也不是天生就坏,甚至很多人都很淳朴,他们种罂粟,自己也不吃,但他们要是不种,就会有人来剁他们的手和脚。金三角的农民大多心思单纯,单纯到了一个什么地步呢?从前联合国要在这里建小学和中学,后来小学留下了,中学渐渐没人去上。因为没人觉得知识可以改变命运,金三角的农民脑子里是没有这个概念的,他们把小孩送进学校,不过是因为小孩没什么劳动能力,干不了活,有个地方送去有人看着,大人才好下地。
这个经济特区是拿钱砸出来的,且砸得不很漂亮,像是个中国三四线城市的盗版,可它又是个体量庞大五光十色的销金窟。好比一个瘦弱的母亲要在腹中养育一个巨大而畸变的婴孩,怎么可以说她不努力,她努力得都快要死掉了。
大家只是知道王震球有钱,有钱到可以租下99年的使用权,简直又像是在殖民了嘛——有人这么说过,王震球有的是办法让这些人闭嘴——不用枪,那个太粗鲁了。王震球有办法要大家都赚钱,真是穷怕了,现如今来了一个不打人不杀人还能让他们赚钱的殖民者,那什么东西都得往后放一放。
诸葛青眼下正身处一个私人会所里,老板卖王并的面子,亲自来迎接他们。这种地方诸葛青进过的多了,没觉得有哪里不同,略微不适应的是这个老板太年轻,叫吕良,看起来还只像个高中生,真是人不可貌相。
吕良要亲自去开一瓶酒,被诸葛青拦下,好像这行为是关公面前舞大刀。汽车后备箱里可是躺着马仙洪特意托运来的好酒,是他贵州酒厂酿的原浆,外面有钱都买不到,他人在医院出不来,诸葛青就自作主张了。
王并哈哈大笑,摸出车钥匙来,吕良立马要叫人去车里拿,被王并挡住了。他手腕一用力,钥匙哗啦落在漆黑台面的桌子上打着转漂移,直奔着王也而去,又刹不住车一般从桌面掉落下去,砸进王也两脚之间。
王并一仰下巴:“你去拿。”
吕良太知道王并是个什么东西了,他不想开罪王也,准备打个哈哈把这茬混过去,哪知道王也无所谓地笑了笑,伸手捞起钥匙,站起来就往外走。他是真不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
王并面色不豫,转头就把脾气泄在吕良身上:“你管他干吗?他就是老头儿养的一条狗,我们家的狗!让他去死他就得去死,让他吃屎他就得吃!”
其实以诸葛青看来,王并完全是一个草包,而王也显得深不可测,又偏偏能感觉出来,这种深不可测是王也所希望的、是他故意为之的,真实的他针插不进、水泼不进。诸葛青看不透王也,但好歹有一件事他看得出来,凭王也的手段,他倘若真有心做点什么,王并死了十次八次都有可能。
这种时候要少说多看,诸葛青从烟盒里敲出一根,手指慢慢捻着,调转滤嘴的位置,在烟盒侧面轻轻地磕。这样烟丝会被外力挤压得紧实,是老烟枪的手法,这些细节处的花活儿,诸葛青会的还有很多。
王并忽然邪气一笑:“我也不怕告诉你们,他以前就是一个强奸犯,到掸邦第一天就差点被人砍死,要不是我们家给他一口饭吃,早他妈死臭水沟里喂鱼了。”
那个尖锐的字眼扎进诸葛青的耳朵,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捋过烟卷揉过烟丝,掌心潮热洇出水汽,手机在桌面嗡嗡一振,诸葛青开屏解锁,王也的一条消息挤进来。
“我回来之前,任何人给你东西都不要接。”
吕良眼风一扫,落在诸葛青指间那支烟上,烟丝沉下去之后顶端留下一两毫米的余裕,敞口处的纸卷已经被诸葛青用手指捏得微微合拢。他咧嘴一笑:“怪我怪我,怪我眼拙。”
几分钟后,方正宽阔的一张漆黑台面摆满了东西,冰毒、麻古、k粉、安非他命,有诸葛青见过的也有他没见过的。K粉盘和刮粉卡整整齐齐排成一列,跟出征前沙场点兵似的。还有整排整排的小瓶子摆在一边,跟红牛或者是酒兑着喝,这东西在不同地方的名字不一样,有人管它叫神仙水,喝一口上天入地,比做神仙还痛快,是种混合液体毒品,比冰毒更易上瘾。
王蔼严禁手下人吸毒,这条规矩在掸邦很出名,可是规矩管得住手底下的人,管不住他这唯一一个亲孙子。王并在家里不敢过瘾,憋狠了上外边找地方玩,吕良一直都知道,这位爷想怎么玩他都招待得起,而且嘴严,放不出一丝一毫的风儿。
诸葛青原本是无意识地搓弄了一下烟卷顶端,却误打误撞让吕良以为他也是同道中人。有些吸k粉的人常这么干,烟屁股朝下磕一磕,等烟丝沉下去了,顶端露出一两毫米的宽裕来,用手捏得微微合拢,好用来装k粉的。
吕良一招手,从外面进来一排Omega,站了一排任君挑选,身上的香风一阵一阵。诸葛青知道这些Omega是来干什么的,这群人手法娴熟,个个都是瘾君子,专门陪人溜冰吸毒的。
这帮人搔首弄姿的少,欲拒还迎的也不多,说白了重点在冰不在人,不搞那些虚虚实实的勾引人。人在吸食冰毒后要“散冰”,因为刺激太强烈太生猛,不散出来人的身体受不了,好比人吃过摇头丸就会疯狂甩动肢体。冰毒有很强的助兴作用,不管是烫吸还是抽吸,疯狂的性爱都会成为散冰的方式之一,那时候不用管对方是什么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还能知道对方吗?只知道底下的是个活物、能操,就行了。
诸葛青来掸邦之前早有心理准备,但真被人把毒品送鼻子底下了还是头一遭,他不知道是自己捏了那根烟才使得吕良搞错了,以为这就是掸邦的待客之道。
一个Omega柔柔弱弱依偎在他身边,十指白得近乎透明,身体往下一塌,跪在诸葛青腿边给他卷烟。他不乐意碰这人,只是不轻不重地说不用。
吕良不知道诸葛青究竟是什么人,以为他是王也和王并带来的,那必然是王家的贵客。做他这一行,当然不能逼着客人玩,他只当诸葛青还是有点放不开,循循善诱:“我这里的货特别纯,跟外面那些不一样。”
他使了个眼色,跪在诸葛青腿边的那个Omega筛出精确的数量,细细一条摆在桌子上,一手堵住自己一边鼻孔,另一手捏了吸管,长鲸吸水一般把那一条粉末吸入鼻孔,细长柔韧的身躯贪婪地贴在漆黑冰凉的台面上,蛇一样地蜿蜒滚落,头发盖在脸上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他一抬脸,诸葛青后背汗毛都往起立,着了浓重脂粉也盖不住青黑糟烂,Omega的眼神都散了,定定地看着诸葛青的脸。他脸上的表情彷佛是人间极乐,看在诸葛青眼里则是烈火地狱。Omega的头猛地后仰,像是抽搐又像是痉挛,再倒下来,好像颈椎折断了一样,鼻血蜿蜒地染过他俊俏的下巴。然后他就吐在了诸葛青身上。
诸葛青差点没忍住一脚把这人踹出去,喷在他身上的呕吐物尽是些酒液与胃液的混合,味道极其恶心。诸葛青头皮一炸,立马屏住呼吸站了起来。
吕良骂了一句,让人把那个已经瘫下去的Omega拖走,虽说这倒是真真切切证实了他这里的货有多纯,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人能磕成这样,估计是刚刚私底下玩过,短时间里又吸进去这么劲的货,才会发生这种事,实在是伤颜面。
他急急领着诸葛青往外走,要替他清理衣衫,诸葛青抬手避过,说找个人给我带路就好。吕良感到十分抱歉,但看诸葛青脸色还好,就请人带他去清理一下,再换件衣服。诸葛青跟着人往前走,不忘回头叮嘱了一句:“别难为他。”
吕良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第14章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吕良手下的人十分利落,把诸葛青带到走廊尽头的盥洗室,又拿来毛巾和干净衣物,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诸葛青抬手把衣服脱下来,将掖在后领中的发信器捏出来装进兜里,再把衣服丢进垃圾桶。
外面的毛巾他不愿意用,旁人的衣服他也不愿意穿,但这时候没办法,他只好拿了毛巾沾了水在身上擦擦,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要不是那个Omega吐在他身上,他还真的找不到特别好的办法脱身。
镜子上溅了几点水滴,青白的灯光照着诸葛青的躯体。他把毛巾撂在水池边上,伸手接了一捧水泼在脸上,洇湿眉毛鬓角,水珠滚滚落下,一张脸湿润又英俊。
水汽消磨掉棱角,再将脸上那种经过拿捏的似笑非笑收敛起来,诸葛青就显得小了两岁,眼睛深长明丽,鼻梁秀挺,还有一张弧度总是显得多情的唇。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手机搁在水池边上,溅上了几点水滴,诸葛青轻轻擦过屏幕,屏幕就亮了起来,他静静地看着锁屏,然后解锁手机,点进相册,拉出他儿子诸葛珏的大头照。
儿子长得不像他,不止一个人这样说,脸型肖似,但五官几乎都不太像,只有嘴巴像,笑起来有一模一样的弧度。人是会说谎的,但是基因不会。诸葛青其实根本不需要照片,闭上眼睛儿子的小脸就会浮现出来,一个相当、相当英俊的小帅哥。但这时他对着放大过的照片,从儿子的眉梢眼角寻找别人的痕迹,他在尝试把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跟一个二十七八岁的男人联系在一起。
片刻之后,他放下手机,笑自己神经病,这能看出什么来。诸葛青嗅了嗅手边的衣服,没什么味道,出人意料的合身。其实好多年前他就做过去除标记的手术,切除了一部分的腺体,对他人的信息素极端不敏感。这一点在生活上没有什么影响,工作上反而帮他更多,在诸葛青看来,的确是利大于弊的一件事。
不想那么快出去,他干脆靠在洗手台上想事情。看表刚好过了一刻钟,诸葛青这才推门走出去,他有心拖延,顺着往远处延展的走廊徐徐前行,一张张看墙上的挂画。
像是配合这会所里不可言说的气质,连廊灯都昏暗,黯淡光线照射地砖炫目花纹,反而显出一种润泽的华丽。
只走过半条走廊,诸葛青就发觉身后有人跟着他,他没有回头看,脚步依然不快不慢,浑身的肌肉一寸寸绷紧,随时准备发动。
下一刻诸葛青只觉得眼前一花臂上一紧,一个强悍的力道把他卷进侧边门里。咔嚓一声关门落锁,屋里漆黑一片。
“你就没发觉有人跟踪你?”
诸葛青懒洋洋笑着问:“谁跟踪我,你吗?”
他揉了揉手臂,要不是一下子就听出了拉他进来的人是王也,他刚刚就动手了。
这时眼睛已经适应了房间里不开灯的昏暗,王也站在他面前微微低头,直视着他,眉毛锋利,眼神认真,高挺鼻梁下温润的双唇开合:“从走廊那边开始一直有人跟着你。”
王也侧耳听着门外那个脚步声由远及近,抬手捂住诸葛青的嘴不让他说话,微弱的气流在他指间轻轻拂动。他另外一只手里还拎着酒,是马仙洪酒厂里精酿的原浆。
片刻之后,王也撤下自己的手,说:“走了。”
“看清是什么人了?”
“没有……”王也停顿了一下,改了口,“但不太确定,也可能是我看错了。”
“谁?”诸葛青问。
王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并没有回答,把话题带过去了:“确定了再告诉你。我不在的时候,你没抽别人给你的烟吧?”
诸葛青看着王也,从他下飞机到现在,每次都在惊心动魄的下一秒被王也一把拽出来,血腥的汽车里也好,沈冲的赌场里也好,阴森的佛寺也好,还有这条昏暗的走廊。
难为诸葛青舌灿莲花,这一瞬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低头揉了揉鼻尖,说:“拿一瓶酒而已,你去了这么久。你前脚出门,后脚吕良就把冰毒麻古什么的摆了一桌子,真是琳琅满目。”
王也语气重了点:“你没有——”
诸葛青轻巧地打断他:“我没有。我又不傻。”
王也手一抬摸到墙上开了灯,把手里的酒瓶放下,对着灯光看诸葛青的脸,看他湿润的瞳孔也看他的脸色,同时发问:“你身上什么味儿?”
诸葛青还没来得及解释,王也抬手按在他颈侧。王也的手指灼热,染得他那一块皮肤发烫,热度一路拓进去,沿着血脉奔流。这个位置敏感,冷不丁被触碰之后,人天生就要挣扎,诸葛青刚要打掉王也的手,就听王也说:“别动。”
“有个Omega磕大了吐我身上了,我出来洗了洗,味道还是很大么?”
王也指间压着诸葛青的动脉数脉搏,看他眼神清亮神智清楚,这才算放了心,一边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多管闲事,就像诸葛青说的,他又不是个傻子。可是闻到他身上味道听他说吕良把毒品摆上来的一瞬间他还是觉得血往上冲脑子。
他知道毒贩子会怎么对付抓到的警察,让他染上毒瘾算是死缓,一根针管一包毒能当场把人给玩废了。跟人的警惕性根本没多大关系,王也知道的最狠毒的一种玩意儿在皮肤上贴一下人就能上瘾。
诸葛青没想到王也这么严肃,看着他笑了笑:“不至于吧?我在美国念书的时候出过事故,术后医生给我开过阿片类药物,我还吃了大概……多久来着……”
阿片就是鸦片,一个名字两种译法,美国阿片类药物和芬太尼类药物的滥用全世界都知道,最狠的是药永远比毒品贵,药物成瘾之后很多人转向吸食海洛因和其他毒品,最后毁掉自己的一生。
“你还别不当回事儿,”王也把手从诸葛青脖子上拿开,“要是用过那种药那你更应该小心,你染上毒瘾的可能性比普通人还要大。”
诸葛青微微偏头,听着王也的语气越来越重。其实他没有讲真话,医院是给他开过阿片类药物用于术后止痛,但他问过自己的医生之后一片没吃全给扔了,麻醉过去能痛多久,并不是不能忍。人和人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诸葛青常会被人误以为娇气,其实性格里存有相当坚硬的部分。
他觉得挺有意思的,王也怎么这么照顾他,难不成真看上他了。
两个人距离太近,王也浓重的眼眉和高挺的鼻梁撞进诸葛青的视野,从那些英挺的折线和深邃的阴影中,诸葛青抽象出了更多温柔的细节,足够熟悉,又不那么熟悉。
人生中常会有一些十分神奇的时刻,往往出现在最平凡的瞬间,譬如此刻,在一个封闭的房间里,在两个各自沉默的异乡人之间。
诸葛青脑子里有一个特别疯狂的念头,有那么一瞬间,他想问问王也左手掌心的伤是怎么回事,强奸犯的过往又是怎么回事。实在是太巧合,但是又太荒谬。这个疯狂念头的种子一落进泥土中就开始迅速生长,在地面之下蔓延开复杂的根系,然后破土而出。
其实不用开口问,诸葛青有比问话更快速和准确一百倍的验证方式,只要一点体液接触就行了,信息素是不会骗人的。
在他想明白自己不应该这么做以前,冲动已经盖过理智,他抬手勾住王也的后颈往下压,微微扬起下巴就能吻到的距离,王也讶异的表情在他眼中一瞬放大。
舌头探进去的瞬间诸葛青就想后退,他也有在这种情景里脚下拌蒜的时候,那真是一种太汹涌的感觉。口腔、温度、唾液、以及无法避免逸散传递而来的信息素味道。
他脚底下没站稳就被王也推了一把,整个人被压到墙上去,后脑撞到墙壁的震荡却迟迟没有来,诸葛青才意识到王也扶着他的后颈,手指覆着后脑,保护他不磕上去。
掌心的热度烙烫进后颈皮肤,那个地方真的不好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触碰,哪怕诸葛青早就做过一部分的腺体切除,但本能起作用的方式如此根深蒂固,他脆弱的腺体久旱逢甘霖,跟那一分热力遥相呼应着奔涌开拓,蠢蠢欲动。
这实在太不寻常,做过手术的他几乎闻不到任何信息素的味道,也不会受其影响,自己更不会散发信息素,简单来说跟一个Beta无异,可能还是性冷淡的那一款。
可是Alpha与Omega之间的标记太特殊了,一次屈服就足够给灵魂刻印,骗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
命运只管掷骰子,才不管他想不想玩这场游戏。命运不在乎诸葛青在前进的道路上已经跨过什么样的障碍,不在乎他如今已拥有的一切是否难得,也不在乎他的每一种选择是不是经过努力。命运并不关心诸葛青的意愿,命运只是掷骰子,而诸葛青是被选择的一方,从被选择的那一刻起,成与败就只能凭运气了。[注5]
王也的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肩膀上,这并不是一个拥抱,没有人会用这么别扭的姿势拥抱,王也只是在控制他。这也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亲吻,这个吻根本无关爱情。他的牙齿深深地陷入下唇,咬出一片水淋淋湿红的飞光。王也身上的气息像松脂困住飞蛾,把他困成一只琥珀。
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有点像人一瞬间老去,看着镜子里老朽的自己,那种六七十年倏忽而过的感慨,还没有认真校对过时间,时间就已经离他而去。灵魂沿着洪水寸寸跌堕,入水的一瞬间就忘掉尊姓大名。
诸葛青深知此时一切的脆弱和涌流的情感都是虚假的,都是肉体和生物本能构筑的陷阱。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并未爱上眼前这个人,但陌生却汹涌的身体反应却使他想要依恋,想要沉沦,这是一种无耻的反应,与它对抗是自讨苦吃,臣服于它是背弃自我。
王也显然还没发现他的异样,压低声音说:“你玩儿够了没有。”
诸葛青缓慢地盯住王也的眼睛,他不能相信会是在这里,不能相信就是眼前这个人,即便在他看到他掌心的伤痕,听到他是一个强奸犯的过往时,内心就有一块在不为人知地塌陷,而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不,这荒谬虚妄的巧合,这危机四伏的地点,这混乱凶狠的记忆,这悲怆瑰然的人生。
他费力开口,声音都不像自己:“你……是谁?”
他从王也的眼中读到了怀疑,还有戒备。
“你不知道我是谁?”
【注5】保罗柯艾略的《我坐在彼得拉河畔,哭泣》,有改动。
第15章 心如淬火,不可触摸
很少有人知道诸葛青的儿子是怎么回事,因为大多数人都会搞错他的性别,尽管诸葛青从来没有很刻意地掩盖过。不忙案子的时候他跟一些朋友聚在小酒馆里看橄榄球赛。有时候会玩得有点疯,一大杯啤酒摆在桌子上,十几个人围成一圈,第一个人喝一口,再拿威士忌或者伏特加把杯子填满,第二个再喝……等到整杯啤酒都被置换成烈酒,轮转到的那个人就要一口喝干。有魁伟的白人男性就是喜欢精致细腻的亚裔,借着酒意上来问他性别,诸葛青嘴角一翘,微微把脸别过去,点着颈子要人上来猜。
他一直都是个Omega,只不过接受过标记去除的手术。这种手术是近十年才出现的,在此之前Omega去除标记必然伴随死亡,但医学发展到今天,这种能给予Omega第二次机会的手术依然存在一定程度的危险,可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其中一些十分凶险。诸葛青就曾接受过这样的手术,也因为并发症切除了一部分腺体,信息素水平常年低到几近没有,扒开了尝都尝不出来。
对这件事,诸葛青并没有太大反应,这可能是因为他这个人遇见事情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长久以来养成了一个跟自己过不去的性子。凡是他犯的错误,他该承担的责任,诸葛青就会二话不说扛起来,还要扛得风流倜傥,扛得百般漂亮。
诸葛青上学早,十七岁的时候一切留学事宜都准备停当,旁人还坐在教室里为高考头悬梁锥刺股,他抽了三个月时间到处玩。他家是个人丁兴旺的大家族,诸葛青有个小姑姑叫诸葛萌,在北京读大学,跟男朋友一起带着诸葛青把各路景点玩了个遍。
诸葛萌跟她男朋友约了人要在地坛公园拍照片,诸葛青被迫当了几天的电灯泡,此时终于得以解放,戴上耳机踩着林荫道,手里握着一瓶冰镇过的北冰洋,难得清静。
那天天气不好,闷热和不适冲淡了他的感官和警惕,诸葛青越走越远,浑身汗湿,心跳如鼓。他分化了。这时候他还没意识到自己人生中第一场发情期就要来临,信息素正一点点往外逸散。
等他终于察觉到自己浑身的高热和虚软是因为发情的时候,人基本上已经快不行了,残存的理智发挥作用,诸葛青一路往人少的地方跑。天色近晚,树影森森。他徒劳地用早就变成常温的玻璃瓶子贴住额头和脸颊,想藉此获得一点冰凉和清醒,没跑几步就撞到了人,汽水瓶子掉在地上,哗啦一声全碎了。
Alpha的气息铺天盖地地笼罩住他,诸葛青烧得神智都快化了,还是能感觉得到有那么一瞬对方比他还挣扎,可是那挣扎在欲望洪流面前是螳臂当车,如此不值一提。信息素摧枯拉朽,神魂一片混沌,简直是滚油浇在烈火上。
本能陷阱,换了谁来都得跳。诸葛青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要按社会普遍观念来说他是吃亏的那个,可是诸葛青这个人有道德洁癖,枪口通常只对准自己。他本可以有一千种方式来规避一万个小心来警惕,这残酷的性别分化姗姗来迟,却在诸葛青的十七岁留下凶狠的一刀,直接将他的人生对半剖开。对方其实比他无辜,这种极限的情况下即使对方标记了他诸葛青都觉得自己该受着,因为是他把对方拖进来的。
可这些想法都是清醒之后才出现在诸葛青脑子里的,在那个混沌的傍晚,在痛楚和欲望交织的时刻,在那个最后的最关键的时分,诸葛青攒出来一星半点的清醒神智,不够他在昏暗中看清身上那个人的脸,只够他小声地、断断续续地开口。
“不要……不要标记我……”
诸葛青是在那一刻才真正深刻地体会到性别带来的控制权,尽管他不想承认,但那一瞬间,他是在请求。
他被人找到的时候身上盖着件衣服,上面湿黏地洇着血。衣服不是他的,他身上的衣服早就碎了,血也不是他的。在他几近呜咽着说出那句“不要标记我”之后,身上的人竟然真的停下了,像是从什么幻境里解脱出来。这个陌生的Alpha放弃了他镌刻在本能里的天然的理所应当的行动,他的手没过诸葛青汗湿潮暖的胳膊,捞了一片碎玻璃握在了手掌心。
Omega保护协会的人把全身脱力的他搬上车,诸葛萌找来之后吓得大哭,各种声音都很遥远,他很疲惫。诸葛青涣散的眼神里盛着地上那只汽水瓶子的残骸,碎玻璃片沾着血,晶莹剔透,狰狞残酷。
那个Alpha把衣服盖在他身上,似乎摸了一下他的脸又似乎没有,声音里带着情欲未褪的哑。
“我去找人,别害怕,我会负责的,”似乎是怕他不相信,Alpha顿了顿,在话里加上了一个砝码,“我不会跑的,我是警察。”
诸葛青发情期的症状比一般的Omega烈性多了,这种极限状态他几乎都记不得什么。说要负责的人到最后也没出现,诸葛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哪怕他是个未成年人,也已经有足够的心智来为自己负责了。
他反过来去安慰诸葛萌,Omega保护协会给他强制安排的心理疏导他也都会去,身体检查他相当配合,诸葛青不太允许自己软弱。这种事情纸里包不住火,也不可能不跟家里说,父母怕他难受,诸葛青说他没什么难受的。
诸葛青不觉得自己心理上有任何创伤,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这其实才是一种不正常。他尊重现实,现实却铁了心要把他作践到底,事后避孕药20%的概率被他碰上,还带着身上一个未完成的标记。
他差不多就是那个时候崩溃的。
被陌生人的性器官进入身体,这背后是被外力粗暴进入的他的人生。他的生活从此破开一个口子,那个少年意气天之骄子的过往缓慢滑脱出去,而伤痛和羞耻源源不断地置换进来。
他整个地被改写,人生轨迹彻底偏离,他肚子里怀着一个陌生人的孩子,身上背着一个莫名其妙的标记,他成了一个附属品,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面对这一切的时候保持镇静,保持尊严。这镇静和尊严严重地透支了他,在事情最初发生的时候它们给了他多大的支持,也就在其后的岁月里给了他多大的创伤。
他像个被迫走向战争的年轻士兵,踏入阵地的第一秒就踩中了地雷,脚刚抬起来就连着腿飞离了他的身体,他无论如何也要活下去,没时间哀嚎和哭叫。战争结束之后,他获得了一个不能被缝补的空缺,有什么东西永远地离开了他。
命运卑劣的游戏伤损了他,诸葛青崩溃得毫无预兆,未经历过的人一定不能体会。
诸葛青几乎没有跟人谈过他是怎么走出来的。且先不提规定监测出胎儿心跳就禁止堕胎的操蛋法律,想要做掉总能做掉,然而现实是他的分化和发情期都来得非常晚,卡着14到17岁的边界,这套生殖系统原本就更脆弱和稚嫩一些,堕胎手术对他身体的影响难以估量,诸葛青的父母替他作出了决定。十七岁的诸葛青心理防线崩成泡沫,他这才发觉自己能对自己负责的言论是多么可笑,法律都没有给他这个权利。这可能是另一重伤害。
至于孩子生下来怎么养,诸葛青的父母尝试着问他的意见,要是他不愿意,给孩子上户口的时候甚至可以说是诸葛青的弟弟。他要是不愿意看见这个孩子,就送回老家兰溪去养,从宗族里挑一对本分质朴又没有生养的夫妻并不是难事。
诸葛青看着父母妥协的语气,好像每一句都是在为他考量,可是没人问过他在已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之后,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意志无关紧要。
他长到这么大甚至没有养过任何宠物,因为总觉得要养就要对猫猫狗狗的一生负责任,说得出就要做得到。然后突然来了一个孩子,诸葛青尚且不能对自己负责,又要如何对这个新生命负责?那是一条命一个人生,不能为他的错误买单。
诸葛青不会做任何自欺欺人的事情,但他也没有作出任何回答,那段时间他的精神状态岌岌可危,仅仅在面上维持了一个波澜不惊的壳子,里面是稀烂的一滩水。
孩子真的生下来,诸葛青的父母反而舍不得了,诸葛青穿着病号服隔着玻璃往里面看,小小的婴儿其实长得都不好看,红彤彤皱巴巴的,太小了也还看不出来像不像他。诸葛青光着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突然想到孩子长得也可能不像他,而像他生物学上的另一个父亲。
他在睡觉。轻软的身体,轻软的呼吸。诸葛青不知道能不能抱他,直到这一刻他依然不能从自己身上体会到任何的“母性”或者其他类似的感情。护士看着他如同看寻常的新生儿父母,一低头才看见他鞋都没有穿,还以为他是着急来看孩子忘了,拿了一双手术室的拖鞋给他换上,对他说现在还不能抱。
诸葛青摆摆手说我不是要抱他,说完了才觉得滞涩,连这滞涩都陌生。护士觉得他好奇怪,不再理他了。
他轻软地睡着,面朝诸葛青的方向,呼吸似乎都是有痕迹的。全世界都站在我的对立面了,诸葛青看着他新生的儿子这样想,但是你应该不会,你可以算是我小小的战友,你跟我是站在一边的——我知道你是能够明白我的,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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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0:59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6章 有时是仇恨,有时是爱情
“你不知道我是谁?”
在听到王也的问话之后,诸葛青下意识地关了灯。
他无法集中精神,他不知道王也有没有把他认出来,一个二十五岁的男人和十七岁的男孩,看起来会有多大的差别?
两人重新没入深沉的黑暗,有时安全感这件事恰好与光明背道而驰。浓重的黑暗如同温暖的羊水,人在黑暗中可以不必伪饰自己,就像在母腹中一样。只有在黑暗中,孤独才是真的孤独,只有在黑暗中,孤独才不那么孤独。
这些年风波悬宕,诸葛青脱胎换骨,可是听到王也的问话,他仍然下意识地心想,你是个警察,如果你说的是真的,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么,你是警察。
诸葛青一点点地调整自己的呼吸。
王也忽然放松了手劲,大门处传来响动,门被人推开,走廊的光线漫进房间,一瞬间打破了那种微妙的气氛。
吕良看着被王也压到墙上的诸葛青,脸上的惊讶只出现了半秒就被他妥帖地掩藏住了。这种时候要态度自然,被撞破的人才不会感到尴尬。他微笑着说:“诸葛先生去而不回,我还以为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这下可真的是我做的不周到了。”
诸葛青淡淡地推开王也,脸色半明半晦,看着吕良,却不说话。
吕良的道行简直要修炼成精,轻巧地退了出去,掩上了门。诸葛青这才对着王也微微一笑:“这下别人可是真的觉得我们有什么了。”
他开灯、推门、走人,步伐稳定,姿态挺拔,腰极细腿极长,背影十分好看,飒得很。王也捞起那瓶原浆酒跟在诸葛青身后出去,看着他的背影,目光深深。
“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啊?你带我去吧?”
王也一时之间还没明白诸葛青的意思,就看他朝着王并的包房一扬下巴,那里面现在估计已经群魔乱舞一滩烂肉了。
来不及计较刚才那个吻是怎么回事,诸葛青已经平静地对他说:“我晚上没吃饱,你带我吃东西去吧。”
诸葛青中午在昙街口的小餐馆里几乎就没吃东西,晚上他吃饭的时候一直在想事情,这时候是真的饿了。
王并不到明天下午估计散不掉那个劲儿,既然不用管他,两个人就自由很多,王也想了想,把酒瓶子换到另一只手上,摸出车钥匙勾在指节上晃荡,问道:“你想吃什么?”
诸葛青给他出了道难题:“我想吃馄饨。”
他说完这句话就不再看王也,暧昧的光线镀在俊俏的侧脸上,却没有任何旖旎的意思,反而冰冷着,充满抗拒。
王也看不到诸葛青的表情,他抬手以拇指蹭过下唇,拂去诸葛青馥郁的呼吸,这时候才尝出来心猿意马。忽然之间,王也的手机振动起来,有人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接起来,电话那边王震球的声音是种充满了恶意的嘲弄:“宝贝儿,你认出我来有什么用,怎么没认出人家是ICPO的执行官呢……他玩不起的,别招人家啦。
这片特区在建设的时候花大力气做过排水,不管怎么下雨,楼房之间很少泥泞,道路上也不见积水。两排房子之间的一条暗巷里,月光和灯光都照不进来,排水沟幽幽暗暗,贴着墙边往外伸,里面掉着不少用过的注射器。
一个男孩被几个彪形大汉拖出后门,晾在暗巷里,他双眼望着天,长长的发丝贴在脸上。把他扔下的人最后捏了一把他的屁股,嘴里不干不净说着什么,他其实有点听不到了,太兴奋了。反正这些人也不会真的在这里把他给轮了。
他们走后不到十分钟,一个身影从暗门里闪了出来,一边走一边把自己身上侍应生的衣服脱掉,扔进垃圾桶里。他走到男孩面前,蹲下来,视线给男孩保持齐平。
房檐的暗影下,他光润的额头和脸颊像玉一样莹润。他反手把假发套摘下来,整整齐齐地扣在沉湎于毒品的男孩头上,细心地为他整理鬓发,把假发拉整齐,神态温柔,像一个正在打扮自己的洋娃娃的小女孩。
金黄色的长发披散下来,让他显得像是个童话里的公主。公主和公主的洋娃娃,这画面应该很唯美,可惜他们陷在暗巷里的黑影之中,怎么看都邪得很。
终于把假发整理好,王震球拿出一叠美钞,耐心地把它们卷成细细的小卷插在男孩的假发上,再把剩下的塞进男孩的口袋。
“这么多钱你可要好好花啊,”王震球爱惜地拍了拍男孩的脸,“长得挺好看的,别让我在垃圾场的尸山上看见你啊。”
他从容潇洒地站起来,在Omega男孩涣散的视线里走出暗巷。外面的大路上停着辆漆皮油亮的迈巴赫,秘书为他拉开车门。
“王也和诸葛青往江边的方向走了,要跟吗?”
王震球笑了一声:“那车上是什么人,王也啊,最多跟两个红绿灯口他就发现了,你跟什么跟?”
萨尔温江上游多山地,落差巨大,不便通航,到了下游地势放缓,江水冲积出肥沃的平原,航行条件虽然远远比不上湄公河,但也足够许多人靠它吃饭了。
黄色的江水在夜幕下呈现出黑色,波纹粼粼,倒映岸上和渔船上的灯火。一排不大的渔船被粗绳子固定由岸边伸展出去的浮桥,木板搭起来,可以随意穿梭,如履平地。
但如履平地也只针对那些在船上住惯了的人,诸葛青一上浮桥脚下就是一歪,多亏他身后的王也及时伸手托了一把。诸葛青像被烫了一下,立即挣脱开,向前跳了一步,他核心力量和平衡能力都出类拔萃,晃悠过这最开始的一下就找见了诀窍。
这船是真渔船,锈迹斑斑,充满了年代感,不是寻常江边海边烧烤海鲜揽客的那种船。甲板上只摆了两三张矮矮的小桌子,凳子乱七八糟散落着。诸葛青东看看西看看,自行拖了一把小竹椅坐在一边,江风抚过他的耳廓发端。
“这就是你说的可以吃馄饨的地方?”
王也应了他一声,去跟老板点菜。时间太晚,老板已经打烊了,抱着双臂靠在一边,显然与王也认识,又颇有性格,打烊了就是打烊了,王也怎么说他都不松口。
“我第一次带人来吃,您就不能帮我这个忙吗……碗我自己洗成不成?”
这一句话被江风吹到诸葛青的耳畔,他眯了眼睛看过去,王也脸上带笑,说得特别自然。
老板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还没等诸葛青反应过来,王也干脆利索地上了岸,老板看了诸葛青一眼,没说话,转回了船舱。
正在诸葛青不知道是走是留的时候,王也大步流星地回来了,肩上扛着一个煤气罐。诸葛青叫他一声他也没理,扛着煤气罐钻进了船舱,不一会儿王也出来了,拖了一只小凳子坐在诸葛青对面。
看那个煤气罐的大小,加满气之后怎么也在百十斤上下,王也一来一去,汗不沾身气不带喘。
诸葛青迟疑片刻,拎起桌上的小铝壶,手背在壶身上一沾而过,试了试水温,涮了一只玻璃杯,给王也倒了杯水。
水是茶水,诸葛青虽然喝惯好茶叶,这时候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丝毫不嫌弃。
“老板打烊了,我跟他说了半天,他说没气了,我给他扛一罐气上来他才给做。”
“你人工费高么?”
“啊?”
“我算一算这碗馄饨值多少钱。”诸葛青笑微微的。
王也哈哈大笑:“欠着吧。”
馄饨端上来,诸葛青倒是觉得很值,汤头奶白浓郁,蛋丝金黄,香菜碧绿,馄饨个个皮薄馅大,馅里调了猪油,吊出那一点咸鲜,晶莹弹牙,再喝一口汤,唇齿留香。
诸葛青再饿的时候吃相都斯文,一碗馄饨吃完,老板又上了一锅鱼蓉粥,两碟酸笋小菜,淡淡撂下一句话:“你说的,吃完自己收拾。”
王也嘴里横咬着筷子,给自己碗里舀粥,含混不清地答了一句:“得嘞。”
说完,老板还真的走了,下船了,留他们二位大活人坐在船头,鲜粥小菜在小桌子上虎踞龙盘,江风把对岸码头上装卸工人的声音送了过来,头上星河流泻,脚下烟火人间。
王也端起碗喝粥,放下碗的时候鬓角烫出汗,眼神里都带温度,声音低沉又温存,问:“你那会儿为什么亲我?”
第17章 答案大概似剃刀锋利
诸葛青没有在笑了。他平静地说:“为什么亲你?这种事情还要理由么,气氛太好,你靠得太近,想亲就亲了,很难理解么?”
跟王也对视需要勇气,或者说,是回望来路这件事需要勇气。当他站在命运划好的起点,听见发令枪响,当他沿着这条被改写的赛道狂奔到今天,其实早就不再为此惩罚自己了。他只是没有想到,这条他拼命奔跑的赛道,其实是环形的。
王也张了张嘴,想要说话,一下子没想到自己要说些什么。诸葛青依然坐在桌前,慢条斯理地喝粥,可是他身上的气质瞬间就发生了变化,王也觉得他整个人都锐利了起来,像一把刀的刀锋。
“诸葛青……”
“我们来玩个游戏吧,”诸葛青姿态优雅地把碗放下,从身上摸出一只硬币,“我抛硬币,你猜是字还是花,猜对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但要是你猜错了,就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玩么?”
“这都几点了?”
诸葛青对王也的提醒无动于衷:“不玩也行,那你陪我喝酒吧,老马酒厂里的原浆,好东西,便宜你了。”
王也微微皱眉:“你到底要干什么?”
诸葛青彷佛没听见似的,拇指微微拨动硬币,它在桌上高速旋转起来,划出闪亮的弧光,嗡嗡震动的声音听在人耳朵里,莫名其妙就有了种紧迫感。诸葛青微笑着问:“字还是花?”
王也看了诸葛青一会儿,余光里那只硬币旋转的速度正在下降,很快就会倒在桌子上。
“字。”
诸葛青伸手把硬币盖在桌子上,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有力,打开之后,硬币朝上的一面不是字,而是花。
“你想问什么?”王也最不缺的是耐心。
诸葛青白皙近乎透明的指尖点在硬币上,带着它来来回回地移动:“你吸毒吗?”
王也低下了头,而后抬起来直视诸葛青的双眼,那双眼睛是如此漂亮,双眼皮褶深长秀丽,眼尾微微上扬。这样的眼睛一定很会传情,太多话不必说出口,只飞来一个眼神就足够颠倒众生,然而此刻那对明亮的瞳仁里传递出的情绪让王也心口无端一紧。诸葛青在为什么事情挣扎,在跟什么东西搏斗。那种眼神,他竟然觉得很熟悉。
王也说:“不,我不吸毒。”
诸葛青轻轻点头,第二次将硬币旋转起来:“字还是花?”
“字。”
然而这一次硬币朝上的那一面依然是花。
“你运气好像不太好啊,那我就问了,”诸葛青声音很轻松,“你是怎么来到掸邦的?”
王也懒散地说:“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是个逃犯,在看守所里还伤过人,后来我越狱了,总得想办法活着吧,我偷渡来了掸邦,再后来也就这样了,在这儿待了六七年。”
“你在国内犯了什么事?”
王也笑了:“诸葛青,这又是一个新问题。”
诸葛青笑微微的:“你去车里拿酒的时候,王并说你以前是个强奸犯。”
王也看着诸葛青,看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相当平淡:“你都知道了还问我?听故事找刺激啊?”
“算是吧。”
“那你找错人了,”王也的手指在桌面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明明诸葛青是询问的一方,他的姿态却如此放松,“还是说,你以为我是什么善男信女啊?”
王震球打来的那个电话里说诸葛青是个国际刑警,他不是不相信,他就是太信了。他多少知道王震球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也知道王震球多少猜得出来他是个什么身份。因为王震球实在是太聪明了,聪明人之间总会有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王也这些年谁都不相信,唯一能交付信任的人是老孟,他是一条线段上的端点,他是不能动的,老孟才是这条线上那颗活动的珠子。然而老孟也死了,王也没有任何向外传递消息的途径,他成了一颗死棋,只能等下棋的人起心动念,把别的棋子也投来这一局才能把他盘活。
王震球亦正亦邪,不到把心剖开的关头不知道他是黑还是红。可是王震球也一样试探不了他,这些年来,王也已经埋得太深了。不见金身,没人能知道他是魔还是佛。
在确定诸葛青是一名警察之后,王也很难描述清楚自己的心情,他以为诸葛青是为他而来的。接到电话时他只听到王并说曲彤死了,让他把诸葛青带回去,而不知道曲彤的死因,在押着诸葛青回去的一路上,王也都在想,事情终于走到了一个终点。曲彤死了,禁毒局终于要收网了,诸葛青跟他身后的那支队伍是来接应他的……他能回家了。他不知道,他竟然对这件事还有着期待。
甚至在诸葛青被四五条枪指着的时候,他都有自信能完完整整地把人带出去。可是这世上的事情永远不会按人的想法发展,曲彤不仅没有死,还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而他以为是来接应自己的诸葛青竟然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王也走的这条路很险峻,容不得他太随性,只能一条道走到黑,要么撞见鬼,要么看见天亮。有那么一个瞬间,他以为看见诸葛青就是看见了天亮,可是后来发现不是,不管诸葛青为何而来,都跟他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他可以跟在诸葛青身边,继续保护他的安全,诸葛青要做的事情,不管那是什么,他也可以看准时机帮他一把两把。可他不能跟诸葛青交心,哪怕他已经可以肯定诸葛青是个警察。更可怕的是,他不能对诸葛青动心,他不能害人害已。
他这即将迈出去的一步凝固在黎明的边界,冻住了身后整片漆黑的天空。
“什么善男信女能当强奸犯啊……”王也想点一根烟,可是他那个不好用的打火机被江风吹得一点火星儿都没有,“那小孩儿是个Omega,好像还没成年吧,傻乎乎的,我跟他说我是警察,他还真信了,也没哭,也没叫。”
他含混地笑了一声:“你要实在想听故事,我给你讲一个刺激的。第一次往国内运毒的时候,运的是海洛因,四号,那时候冰毒还没那么大市场。云南边检很严格,每年有不少人就折在这上边儿了。我弄了两辆油罐车,装满油之后,再把油罐外面也弄上油,去那种土路上颠,这样罐儿车上油沾土,又脏味道又大,就能盖过海洛因的味道,警犬就不那么容易闻出来。那几年边防检查站根本没有能把大型油罐吊起来的设备,内地的公路检查就更不会有了,我就把整包整包的毒藏在油罐车的下边儿,就是有人怀疑那下边儿有毒品也根本抬不动。”
王也淡淡地说:“运毒就是一个跟警察斗智斗勇的过程。你知道广东的高速公路上每年要走多少毒吗?从云南到广州要过广西,广西地段的警察看到挂云南牌照的车就要严查,到今天还是这样。有段时间搭进去很多人,下面咬上面,搞得大家全都灰头土脸的。我就想,自西向东走,广东的警察肯定查得特别狠,要是从北往南呢?我从云南进四川,最后从湖南进入广东,绕这么一个大圈儿,路上的检查反而少了很多很多。我在路上不断地换车,安然无恙。没人走过这条路,这条路是我走出来的,后面几年里这条路走了很多货,当然现在也不行了,要不然我也不能告诉你……诸葛青,你听了我说这些,还觉得我是个善男信女吗?你想跟什么人玩儿都行,可你要是想沾我,你掂量过自个儿玩儿得起玩儿不起吗?在吕良那儿你问我是谁?我看你当时那样儿,你把我当成谁了?你老情人啊?”
诸葛青微微低头,长长的睫毛盖住他的眼眸,而后他轻轻地笑出了声:“对,喝了点酒脑子不大清楚,把你当成别人了……当成了一个……”
当成了……一个好人。
他手指颤抖着给自己点上了一根烟,防风打火机不负所托,比王也手里那个破玩意儿好用太多了。
诸葛青突然觉得自己很傻,证明自己被一个警察上就比被一个毒枭上高贵吗?时过境迁,他早就把少年的这一段给放下了,当成他人生的一部分来接纳,无所谓遮掩或是逃避。可王也是他儿子的另一个爸爸,血缘刻在基因里,事实活在他儿子的每一次心跳里,他能有什么办法抹去?
这根本不是在谈感情,他被推到人生的风口浪尖上,只想笑命运吊诡,人生崎岖,竟然让他在此时此地同这个男人重逢。王也没有认出他,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有太多东西沉淀下去,又有另一些东西被时间推到前面。
他记得自己的第一个案子,因为动手击毙了罪犯,他按例要接受ICPO指定的心理治疗,尽管他觉得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后来他跟那个心理医生傅蓉成了好朋友,傅蓉也是少数知道他十七岁就差点被Alpha标记并生下一个孩子的人。在诸葛青的叙述里,只有对着“女孩F”,“男孩”才能说出自己心里的话。
有一次谈话结束后,傅蓉忽然问他,这是“男孩”决定成为一个警察的理由吗?这是违背心理医生职业道德的问话,问出这句话时的傅蓉并不是心理医生,而只是“女孩F”。诸葛青感到自己被冒犯了,他既没有PTSD也没有斯德哥尔摩综合征。而傅蓉摆摆手,说她不是在讲这个,她希望诸葛青能够想一想,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自己。那个伤害他的Alpha同时也对他进行了保护,并为此不惜自伤,有没有一个瞬间,诸葛青给出了自己完整的毫无保留的信任,把这个Alpha当成了他的证人,他的援军。有没有一种可能,先遇到的那个,一辈子都忘不了。
诸葛青当时觉得很荒谬,他的执着有很多种表现形式,并不需要作用在这一点上。
此时此刻的诸葛青觉得肮脏,觉得荒诞,觉得自己筋疲力尽。为什么要跟王也开始这一场注定伤毁自己的对话?
他剥开王也,是因为他要面对自我,因为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决定要做一个对自己忠实的人。
这根烟结束得很快,诸葛青面无表情,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头一捻,把火星掐熄在指纹之间,都感受不到疼。他起身要走,不用开口也知道王也绝不会再跟着他了。
王也平静地站立在船头,江风把他温柔地环绕。诸葛青踏上岸的那个瞬间,王也的脚忽然动了一下,让人以为他要像一只离弦的箭一样发射出去,可是最终他只是换了一个站姿,望着路灯下渐渐遥远的诸葛青的背影,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
第18章 你也喜欢亏待我
王震球倚在桌边,手里捏着一本护照翻看,照片还是张楚岚,名字那一栏印着“方毕连”三个字,连带着出生日期和家庭住址都全是假的,这帮当警察的近水楼台,把一本假护照做得比真护照还真。
张楚岚塌在沙发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一小时前他直接从机场里被捉了来,扣在王震球的别墅里,除了抽烟好像也不能做什么。
看过了那一本真假莫测的护照,王震球随手把它丢在一旁,笑吟吟往张楚岚那边看:“你不给我点根烟?没良心的。”
“玉溪,你抽么?”
王震球叹一口气:“我委屈委屈自己。”
“我一个月就那几千死工资……”张楚岚半解释不解释的,没话找话,起身给王震球点烟。王震球两只手搭在他腰上,冲他微微张开嘴,鲜红的舌尖若隐若现。张楚岚把烟塞进去,伸手要摸打火机,被王震球按住了手:“不要那个……”
他不要那个,是要哪个,张楚岚心里好似明镜儿,形势比人强,他微微靠近一点,用自己嘴里的烟去点王震球的。纸卷烧酥了,火星一闪一闪,呼吸一样的,烟头对烟头,把另一根点着了。
烟雾腾地一下从王震球半阖的唇和鼻孔里往外散,他嫣然一笑,把张楚岚压向窗边,手指从他衣服底下探进去,却避开了敏感的乳头,落在一个曾被切开和缝合的鲜嫩区域。
“听说你前不久从十几米高的地方掉下去,身上打了好几块钢板,在哪?是这儿么……”
他的语气比最亲密的爱人还要黏稠,手指却找准了位置狠狠地按下去。张楚岚瞬间痛得满身是汗,发抖,不受控制。
怎么没把你摔死呢,王震球平静地想。他心里常年盘桓着一个问题:什么时候把这人杀了?他把这问题思考过多次,甚至可以说,这问题本身已经快要长成他的一部分。杀了他还是爱着他?既然杀不了他,就只好爱着他。
王震球纯是个疯子,跟他来硬的不行,来软的更会被玩死,肋间的剧痛不影响张楚岚的大脑盘算。他轻声开口:“球儿……”
“你们禁毒局是不是没人了,伤号也往金三角送。”
“不是,我自己想来……”张楚岚隔着衣服按住王震球的手,没有施力,只是轻轻地按着,像是有万丈柔情,“你就当我是太久没见你了,来打个招呼。”
王震球两手都钳制着张楚岚,一截烟灰扑簌滚落在张楚岚的背上,他咬着烟说:“这烟的味道真是太恶心了。”
他把人放开,打开一盒雪茄,手里握着小剪子精心炮制,说:“来试试这个,一支800美金,每年也就卖出去100箱,从古巴美人儿的大腿上搓出来的。”
张楚岚抬手把衣服整了整,笑了一声:“你放我顺顺利利抓了人把案子结了,在我大腿上搓烟卷儿都行。”
王震球忽然把小剪子一摔,手指加力,一根顶级雪茄被他捏成了碎末掉在地毯上。他嘴角一翘:“张楚岚,你也配?”
“你看不上我别拿东西撒气啊,”张楚岚语气颇带着点儿心疼,“800美元一根儿呢。”
王震球气笑了,禁毒局真是好打算,这次跨国行动没跟缅甸军方打过招呼,是秘密到别国地盘上抓人,为了不落人口实造成不好的舆论影响,国内只出人不出枪,一切用惯了的制式武器都不给提供,一旦失手绝不能承认自己是中国警察。这拔了牙的老虎,送到他王震球的地盘上,还要请他给武装起来,就指望出一个张楚岚抵债,算盘打得也太响了!
他眼神前前后后在张楚岚身上打量,像看猎物,看了半晌,咧嘴一笑:“亏死我了。”这一句续在张楚岚那句心疼雪茄的话后面,好像还是在说烟,可是王震球知道,张楚岚听懂了。
明面上是他把张楚岚押来的,实际上还是张楚岚算计他,让他占尽上风,再恬不知耻跟他提要求,偏偏他就吃这一套。但凡他提出要求,张楚岚能当场宽衣解带,让他用嘴他不会用手。但是王震球知道自己不会,也知道张楚岚知道他不会。
王震球一点一点摘净掌间雪茄烟叶的碎末:“没救下来你们那个警察,算是我的失误。”
他说的自然是那位假扮成曲彤手下主管的方经理,说起来其实怪不到他身上,曲彤在国内自断一臂,已经逃往了粤江,这金蝉脱壳的伎俩虽然蹩脚,也足够糊弄一阵她那些“分销商”。只是她下手真是快,谁也没防备,禁毒局的特别行动组刚只出了这么一个前哨,就折在掸邦了,不明不白的。张楚岚将计就计,捏了个假身份,摇身一变成了这位方经理在国内的儿子,赶来掸邦收葬。
王震球这一句当然算不得真心,旁人死活与他何干,张楚岚却就坡下驴,说:“不怪你。”
王震球笑一笑,趁张楚岚不防突然发问:“你们在王蔼那的暗桩究竟是不是王也?”
他对这问题的答案十成里能拿捏住五六成,又是突然发问,想打张楚岚一个措手不及,因此他声音闲适,又带笑意,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张楚岚,要从他脸上看出点波纹悬荡。
然而张楚岚四平八稳,一根头发丝都不晃,反问道:“我说不是,你不会信,我说是,你也不会信。”
王震球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哈哈地笑了半天,眼角都微湿:“你知道我每次看你都有一种什么感觉吗?你太会装了,你脸上那哪是人皮……张楚岚,面具戴久了可就扒不下来了,想要弄下来得连着皮带着肉地往下撕。”
张楚岚按熄烟头,样子特别诚恳:“操心好你自己就行。”
王震球想了想,嘴角一翘:“有个好玩儿的东西,我一定得给你看看。”
他从茶几上找见遥控器,墙壁上开始播放投影,光线暗淡,视角还一直在晃。当画面终于停止晃动的时候,张楚岚看清了,那是一个地下室,或是其他什么类似的地方。顶上有只白炽灯,灯下的地方,也就是囚室的正中央,坐着一个男人,双手被绑缚在椅子扶手上,他垂着头,看不见脸,上衣汗湿在身上。
有人站在他身侧,正把一支一支的针剂往桌子上放,这个人很显然有强迫症,所有针管之间的距离分毫不差。二十四支针管摆成两排,静静地在桌上等待。
被绑在椅子上的男人有两条结实的臂膀,血管从肌肉间浮凸出来,第一根药剂很快就打在他左边的胳膊上,纤细的针管随着他剧烈地挣扎动作几乎要摇晃起来,可是很快,男人就平静下来了。紧跟着,他右边的胳膊也被打了一针,这一针带来了可怕的效果,随着药物推入血管,男人犹如困兽,急促地呼吸,头颈不受控制地颤动,双手握拳,浑身打战。
另一个人上前,拽着男人的头发把他的脸亮出来,正对着摄像头的位置。这个被折磨的男人长得很英俊,两道长眉凛然英锐,下颌角锋利性感。他闭着眼睛,正在忍受痛苦,汗水从他的鬓角向下滑落。
这个人是王也。
王震球暂停了画面,笑吟吟地看向张楚岚:“一只胳膊上来一针巴比妥酸盐,你知道这是什么吧,镇定用的,紧跟着再在另一条胳膊上注射安非他命,哇哦,两针打完,你猜他的心跳能到多少。CIA以前就这么审犯人,几轮下来心脏就玩爆了。”
他不怀好意地揶揄道:“当然,咱们国内的警察是不会这么干的,你不知道也正常,这都不重要……你猜王也过了多少轮?”
王震球按下按键,视频继续播放。这个视频很显然是经过剪辑的,删去了漫长的问讯过程,而特意保留了所有注射针剂的片段和王也真实的反应。王也的眼球逐渐开始充血,颧骨泛起血丝,他的领口蔓延开大片大片的猩红色,脖颈的血管爆起如蛛网,可怕的粗喘和野兽般的咆哮充斥在小小的房间里,用空的针管已经成了一个小堆。
王震球看着张楚岚微颤的指尖,自问自答:“十二轮,咱们这位朋友简直是钢筑铁打,是不是很厉害?你知道这种药物审讯到最后人是会出现幻觉的,更别提这么多药打下去之后他的血压就像蹦极,可是你看他的眼神。”
张楚岚直视着投影,视频最后定格在王也的脸上。他看着镜头,像看着什么更远的地方。
“你问我为什么肯定他是警察,我就为他这一个眼神,”王震球说,“这眼神,如果是战友的,那将是最坚定的战友,如果是敌人的,那是最难缠的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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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1:28 | 显示全部楼层
第19章 人皆寻梦,梦里不分西东
一旦露出真情实感,再高傲的人立马就变得卑微。对于那些对自己有着清醒了解的人来说,忍受卑微倒不是最难的,只要心口还贯着一口气,站起来不过是早晚的事。真正难的事情是眼看着自己面对注定一败涂地的终局,却无能为力。
诸葛青很少会觉得哪件案子会让他做不下去,他向来进退有度,游刃有余,眼睛一眯嘴角一翘,只等别人来猜他的心思——多半还是猜不准的。然而这一次,他却是实打实地萌生出一种无法忍受的情绪来,他觉得这案子他跟不下去了。
这念头刚一升起来,诸葛青险些抬手赏自己两个耳光,七八年过去,不仅毫无长进,反而像是越活越回去了。这案子跟到今天,已经付出无数人力物力,是绝没有换个人重头再来的可能。而他自己,此时要是退却了,那后半辈子真是每一天都要活在对自己的嘲讽里面。诸葛青对自己的下半生有过一些想象,有的好一点,有的差一点,但不会包括这一种。
他没那么容易认输,十七岁也好,二十五岁也好,命运是足够卑劣了,但诸葛青决定不要低头。他趟平了无数沟壑才走出来的这一条路,不是为了走到今天自我了断的。
彷佛是受到他这决心的感召,诸葛青的大脑也决定帮帮他了。其实人受到过大的冲击,天然就会想着逃避,但诸葛青在二十多年的人生里既然已经养成这么一个爱跟自己较劲的性子,他的大脑也只好由着他去了。
他要一遍一遍复盘痛苦,藉此获得可以战胜它的力量,大脑就在一旁掠阵,帮着他回忆,尽量完整,尽量真实。王也是当年那个人没错,王也骗了他没错,他傻乎乎地信了,没错,他儿子身体里流着一半烂人的血,这也没错。
这时诸葛青还未意识到,他处理这件事的手法同八年前其实如出一辙,至多是更温和一点,更收敛一点,更高效一点。这不能说是诸葛青八年来毫无长进,通常来讲,这叫做本性难移。
他的大脑忙着通风散热,重走自己的运行路径,在这个过程中,诸葛青的敏锐被消磨掉一部分,好比资源不那么丰富的年代里,城市会一个区一个区的停电,支援生产,或是支援建设。到头来,他忽略了王也曾经出现的一瞬的真实,就是他那一句审视和怀疑兼而有之的问句,“你不知道我是谁” 。
对于一个常年生活在危机中的人,变态反而会变成常态,要想让他们露出破绽是很难的。而一旦暴露真情实感,种种后遗症顿时出现,破绽会排着队地跑出来接受检阅,再聪明周全的人也是一样。有时候靠眼睛去看、耳朵去听,人是会犯错的,特别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辨认一个人只好靠一些更原始的方法,譬如忍着烫去触摸一下他的心。诸葛青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王蔼的庄园建得像个堡垒,外围几乎要做成十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样子,甚至架设了探照灯,夜晚照出雪亮的区域来,密密麻麻全是飞虫。相比外围的防守严密,庄园内部显得正常很多,屋子多,人也多。
诸葛青依然处于严密的监视之下,他倒是显得很自在,因为知道曲彤的事情一天没有解决,这个局面就一天改变不了。他上午到医院去陪马仙洪说话解闷,下午就在庄园里寻人来打牌,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好做。
他牌技好,但赢的时候不多,比起总是赢牌,诸葛青觉得输得神不知鬼不觉更见功夫。王蔼手下的保镖们一开始不肯跟他玩,但这老爷子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几天都不在庄园中,又看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显然是个默许的样子,纷纷下场同他打牌。
诸葛青出手阔绰,输钱也不急眼,三句两句不动声色地套那些保镖们的话。虽说套不出来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但也够他了解这些人如何换班,哪里是弱点了。
王也是见过诸葛青在沈冲的赌场里那种架势的,当然知道他一直输钱是在逗人玩,问他一句,诸葛青也肯好脾气地回答,他要是一直赢下去,就没人陪他玩了。
两人倒是谁也没提那一晚在江上的对话,只当它从没发生过。王也可以在沙发上一睡一天,叫他都不醒,诸葛青每天上午要去医院看马仙洪,他既然睡不醒,就点别人跟着,诸葛青是想逃跑还是想跟外面联系,全由他去,只要他够聪明。
王也自觉那一晚他已经把话说死了,也足够把自己那点乱七八糟的念头给掐了。他要是真对诸葛青起了心动了念,除了把对方拉下水没有任何好处,索性往自己身上泼泼脏水。这是个剂量问题,是多是少无所谓,他要是在乎过这个,也就走不到今天了。
同他想的一样,诸葛青是把他那些话听进去了,对着他再没有半句多余的话。王也倒真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短短几天,诸葛青一个国际刑警能对一个毒枭起什么心思,一是兵,一是匪,那是天方夜谭。诸葛青频频踩过界,或许因为生性就是个爱撩拨的人,更多的,王也想那不过是他让人放松警惕的手段,同他不着痕迹地输钱一样。
诸葛青斜倚在沙发上,一手垂在靠背外,还捏了一只酒杯,另一手解开领口两枚扣子,脸上带着一种淡淡的笑意,看扑克牌往桌子上落。
陪他打牌的这几个保镖都很年轻,人在年轻的时候身手必然都是很好的,心性就未必,好骗,也好操控。
他把酒杯撂下,招手叫人替他接这一局:“赢了是你的,输了是我的。”
虽说是监视着他,但既然他还在这座庄园里,那些人也不会寸步不离地守着,诸葛青依然保有着相当程度的行动自由。何况他也不是要干什么,他就是有点饿,要找点东西祭一祭五脏庙。
掸邦人是离开炒虾酱不能活的,诸葛青吃过几顿,对充满掸邦当地风味的一切食物都已经不抱希望,但有一种棕糖饼干,非常好吃,诸葛青吃过一次就记住了,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他是不会委屈自己的。
住了这么几天,家里不认识他的仆人也都认识他了,见他过来,都停住手上在做的事向他行礼。诸葛青笑意盈盈一路走来,折进餐厅,只听哗啦一声,是瓷器打碎的声音,一个女人愣在一边,双目瞪得大大的。
女人长了一副混血脸孔,皮肤雪白,此时脸上更是没有什么颜色,像是受了惊吓一样。
诸葛青知道自己走路没声音的,冷不防吓到别人也正常,他微微一笑:“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
女人呆立一瞬,蹲下来去拣地上的碎瓷片,不看诸葛青,也不说话。碗碎了,食物也打翻一地,看得出来是面条。
诸葛青在这庄园里住了几天,却一次也没见过这个女人,看她服饰装扮,竟然一下子看不出身份来。他伸手抽了几张纸,蹲了下来,将纸叠了几叠,去拣瓷片:“我来,你别割了手。”
他裤子口袋浅,这么一蹲,手机便滑落出来,掉在地板上,屏幕亮起来,是他抱着儿子对着镜头大笑的样子。那女人像是无比胆小,被这响动一吓,肩膀微微发抖,长发从肩上滑下来,盖住一半的脸。她的视线落在诸葛青手机的屏幕上,连眼睛也没有眨。
不知道王也是谁的时候,整天对着这张照片诸葛青都看不出个端倪,知道了他是谁之后,诸葛青一瞬间就心虚了。不顾手上沾了酱汁,他把手机拿了起来。
女人迟缓地看向他的脸,两人一对视,诸葛青笑一笑,又跟她道歉。到了这时候,他也看出来了,这女人似乎心智发育得不大好,要不然就实在是太胆小怕生了。
这时外面打扫的仆人已经听到响动走了进来,让开他们二人,把地板上一片狼藉收拾妥当。
女人手上还沾着酱汁,诸葛青抽了几张纸递给她,她也不接,像是反应不过来一样,一双眼睛却似有若无地往他脸上瞟。
诸葛青见过的人多了,这时候也不免被看得后脊背冒起一股凉气,过了一两分钟才想明白,这女人长相虽然艳丽,一举一动都没有活气的。
他默默地擦手,抬头时看见王也跟着走了进来,显然是听到了响动。诸葛青不无嘲讽地想,这么远的距离,王也倒当真是好耳力。
王也一走进来,那混血女人如同畏光的植物乍然见了阳光,整个人向后缩去,像要蜷在墙上,蜷成一张壁画。诸葛青手里的酱汁还发着黏,擦不净,非得拿水洗了不可,黄豆酱和甜面酱的味道混合着往他鼻子里钻。他看一眼王也,又偏头看一眼那个女人,心里忽然通了一窍。
她做的是炸酱面啊。
第20章 既然这短暂的一生我们都将失去
很多人说女人的武器就是她们的美丽,阿惠却并不这么想,因为这世界上美丽的女人很多,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倚靠美丽而活下去。甚至更多的时候,她们会因美丽而失去生命。
她曾经也是被人拿鲜花和红酒做比喻的那一类——很遗憾现在不能了,她认为活成一株藤蔓其实更安全。从这个角度上来思考,其实也没有什么遗憾。
委婉地活着并不能提供什么快感,但活着就是活着,活着是很重要的。
她在十五岁的时候丧失贞洁,这在掸邦的地下世界里已经可以说是一个很晚的年纪,那时她早已见过十一二岁就怀孕的人,甚至摸到过被打落的死胎。帘后的少女在叫喊过一阵之后就失去了声音,像被什么掐住了喉咙。她不知道为什么靠得那么近,从帘下看到蜿蜒的血迹。那里面的人粗鲁地把一个黑色塑料袋塞到她手上,叫她去外面扔掉。她捧着那袋东西转身向外,无师自通地隔着塑料袋捏住了生命,生命原来是一种腥气。
她第一次接客的时候,那真的卖了一个好价钱,柔顺了十五年,待价而沽了十五年,终于在这一天完成使命,盛大辉煌。也是因为她太好看,东西方的基因可以在她身上珠联璧合,是杂种又怎么样,没关系的。因为这种殊异的好看,略微把她往后留一留是好的,好比人要等水果长成。
对方很温柔,这让她感到一点麻木的幸运,甚至给了她一种错觉,身体比感情要靠得住。在后来的人生里,她坚信自己可以通过做爱的方式把那个人从千百个人中辨认出来。但最终没有,所以说错觉注定是错觉。
后来她作为一件礼物被人送给王蔼,意外地在他身边留到今天,单以出身来说,真是令人艳羡的归宿。她心里是有秘密的,但秘密不会总是秘密,秘密存在的意义就是被人发现。
这个秘密像植物一样在她体内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有时候阿惠会怀疑,叶片会在她睡着的时候从嘴巴和耳朵里冒出来。在这株植物把她完全置换掉之前,阿惠都是不害怕的。
她有过一次突发奇想的流窜,这倒不能怪她不知足。因为一个人要是从来都不能按照自己的想法活着,那么将来的某一天,威力会层层叠加,变成一颗手榴弹。
她调开跟着她的仆人,从时装店铺溜出来,回到她记忆里愈发鲜明茂盛的老街。街口有家水果店,那个老板一直喜欢她,所以她吃水果都不要钱的。这一次她再回去,店铺已经转了手,老板是个生面孔,见她在摊前停留,殷勤地向她推销刚上市的木奶果。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木奶果是催熟的,一定不好吃,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她就是很想吃,但是她身上没有带钱。
原来不止她在变。
最后日暮西沉,她跳上萨尔温江大桥美丽的栏杆,人生第一次如此轻盈。她像猫一样踩着栏杆走,竟然一步也不会晃。灿烂的夕阳光打在她的面前,融金的颜色,为她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从这边走到那边,她快活地跳回地面,一转身,吓得脸也僵住。王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跟她一样长。
那一瞬间她吓死了,不知道先说一句“你是来抓我的吗”还是一句“我不是要逃跑”。
王也抬起一直垂在身侧的手,他拎着一个白色半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串木奶果。他说:“吃吗?”
她没有接,梦游一般地说:“你怎么都不出声?”
王也很明显地愣了一下:“我一直以为你不会说话呢,对不起啊。”
王也说:“你站在这儿我一出声儿你都吓一跳,我刚才要是开口说话,我怕你掉下去。”
他说话时的音调很特别,她偷偷地在心里学了一遍,学得不太好。不过她其实知道即便王也出声,她也不会从栏杆上掉下去的……即使她有一步踩空了,王也一定抓得住她。没有理由,她就是知道。这是她活到今天所产生的第二次坚信,同第一次十分相像。
群山合十,江河环抱,似乎是到了晚课的钟点,从岸边传来遥远的梵声。
短短几天,诸葛青已经跟马仙洪病房这一层的几个小护士聊熟了,他这本领是天生的,旁人学不来。
他坐在马仙洪床边削苹果,用的是一把又薄又窄的水果刀。诸葛青不是会特意追求苹果皮不断的那种人,但这时他彷佛起了兴致,一点一点认真地削那只苹果。鲜红的果皮被他用拇指推着一寸寸剥离,虽然动作谨慎,但并没有因此显得局促。
终于削完,诸葛青提起长串的果皮并着水果刀搁到旁边,咬下一大口来。
马仙洪早知道诸葛青这一个苹果是给他自己削的,但这时候也不免嗤笑一声,谁稀罕似的。
酸甜汁水从果肉间迸开,诸葛青微微眯了眯眼睛,心里知道马仙洪大概比他还着急。他右腿伤在肌腱,一时很难下地走动,在医院里一定相当闷。他今天来得有点晚,自觉有些抱歉,没想到有人比他来得早。
听马仙洪说那位方经理的家属昨晚已经赶到掸邦,一早就来医院探望他,礼数周全,还带了鲜花果篮,虽然显见失去至亲的憔悴悲痛,倒是讲理的人,让马仙洪松了一口气。
诸葛青沾光吃着人家带来的苹果,内心还要不咸不淡地刻薄一句,那位方经理本来就不知道是何方神圣,运气差点,殒命掸邦,现在来一个儿子,谁知道那是真儿子还是假儿子。
这人一早来看过马仙洪,就由当地的警方陪同,去了殡仪馆,方经理的尸首还停在那里。人都讲落叶归根,尸首难以带回国内,多半是要火化之后把骨灰带回去的。
马仙洪身在医院,却是同诸葛青一样,完完全全陷在王蔼的控制之下,只说怕有人再来对他们下手,名为保护,其实是软禁。那天曲彤的消息传来,马仙洪睡梦中被枪指着脑袋,还不到他醒来,人家已经鸣金收兵,又摆出了和气生财的模样,以至于到了现在,马仙洪丝毫不知道国内已经天翻地覆。
马仙洪同曲彤之间的关系很难讲,往前倒推,大概有快两年没有见过,八个多月没讲过电话。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只得来硬邦邦几条消息,一时间不知道是腿上更痛,还是心里更痛。
诸葛青细细问过,这才知道曲彤那位很有分量的助理只说她在印尼同一个大佬为一块地皮闹得不太愉快,这位大佬半黑半白,做事带着江湖气,趁马仙洪人在东南亚,准备做了他给曲彤长个教训。他们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王蔼也不是慈善家,手下有人有枪,对他们半是监视半是保护,实在不过是为了利益。曲彤处理完外边的事情,迟早是要亲自过来的。
马仙洪长到这么大,眼看他姐姐把生意做到这么多,当然知道钱一旦多到一个层级,那就根本干净不起来。早年他也是被人绑过威胁过的,又一早知道掸邦各方势力混战,算是个法外之地,因此天然就信了七分。
诸葛青知道马仙洪这个人从来就有轻信的毛病,尤其是对上他那个狼心狗肺的姐姐,更是话未讲到,他先信了。马仙洪是个值钱的肉票,曲彤迟早是要来赎的。而他诸葛青呢,买一送一,就是个添头。
其实诸葛青心里是有点不安的,因为他傍着马仙洪来缅北开矿,实在是狐假虎威,这事走上流程,不管是钱的渠道还是那份关键的政府批文,都是要跟沈冲搭上线的。原本倚靠曲彤跟王蔼多年的合作关系,一切好说,可是现在局面变成这样,这开矿的事情或许原本就是曲彤一个幌子,一切就都不好说了。诸葛青私心想要这案子快点结束,却也知道这由不得他,更知道越是这复杂危险的局面,越容不得他行差踏错。
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他到掸邦当夜就见过沈冲的,从他的话里听来,像是早知道曲彤有这么一劫。沈冲又说他欠人人情,诸葛青曾与贾正亮讨论过,这个能让沈冲欠他人情的人究竟是谁。就贾正亮从老大那试探出的口风来看,诸葛青心中模模糊糊有了点影子,这人恐怕就是王震球,是他的话,才处处对的上。
王震球这个人,要说他没有一点背景,那是不可能的。生意做到再大,身家再如何豪富,能跟老挝政府批下一块地来,想建成四国合作的金三角经济特区,怕是痴人说梦。谁才有这样的实力,谁才是这块土地上最粗的大腿,其中关窍,一想便知。
这案子究竟如何往下推,诸葛青一概不清楚,老大暂且只让他该做什么做什么,原地待命。再往上,实在不是他能够到的局面。
吃完一只苹果,诸葛青抽了湿巾来擦手。马仙洪跟他逗闷子:“医院的饭太难吃了,你给我带点别的进来。”
诸葛青还没来得及答话,只听病房门被敲响,进来一个男人,半低着头,显得谦卑。
马仙洪讶异问道:“小方?”
那人说:“早上太匆忙,不是说好了,您忘了?处理完我爸爸的事情再回来看您……有些事情,我还是想知道,想再来问问……”
这一来一回,诸葛青听出了对方的身份,这时才漫不经心看过去,那人也恰好走到床前,两人的视线对上了。
这么一对视,两人都是一愣。那人比他反应快,伸手过来:“您是?”
诸葛青心里腾地就炸了,惯常一张温柔多情脸,此时全都撑不住了。面前这人他认识,名叫张楚岚,去年ICPO与中国警方协作过一个跨国制毒贩毒的案子,这张楚岚就是禁毒局跟他们对接的人!两人在一起办过案子,不说有过命的交情,也算是熟识了,这才过去几个月,他要是认不出张楚岚的脸,一对招子就白长了。
他只听见自己咬牙切齿地说:“诸葛青。”
诸葛青一副玲珑心肝,乍然想通了最为紧要的一个关窍,后面一通百通。天底下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方经理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为什么他的手表上会有那么奇怪一条信息,彷佛接头的时间地点。为什么国内来替他收尸的儿子会是一个缉毒警?为什么这名缉毒警又踩着曲彤这个大毒枭出事的时间点来到掸邦?王蔼跟曲彤狼狈为奸多年,张楚岚这个时候来到掸邦,他要抓的人是谁,难道还不够明显吗?
他早该想到那些被他略去的细节和破绽,他讲不清自己此时是什么感觉,山呼海啸的情绪翻涌而来,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掠过无数光影,如同放映幻灯片一般,左一张右一张,全是同一个人的脸。王也的脸。
王也这么一个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人,他那晚只差一点点就能碰到他真实的那部分了,可是他却被自己的情绪裹挟着,距离真相越来越远。
这一瞬间完成的推论几乎把诸葛青耗空了,但他没有证据,一点证据都没有,他甚至不能问出口。如果这一切只是他疯狂的妄想,诸葛青想,那他也认了。
傅蓉其实没说错,他心里一直记着那个人是个警察,他信他,也信他是个警察。正是因为这样,那晚渔船上的对话之后,他才觉得痛彻心扉。
第21章 最远那个边界亦能望到
“节哀。”诸葛青的音调里充满一种真诚的惋惜,根本无可挑剔。与之相反的是,他的手掌在不断用力。张楚岚被诸葛青捏得眉毛一动,心里早已骂上了娘,脸上回敬过去一份同等真诚而克制的悲痛:“谢谢。”
两人松开手之后,张楚岚的手背上浮现出几道明显的指痕。诸葛青则风度翩翩地坐下来,掂起那柄薄而锋利的水果刀,慢条斯理地削苹果。
张楚岚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说话,诸葛青头都不抬,淡淡地说:“老马,你们有事情说的话,我要不要回避一下?”
“不用,”马仙洪看向张楚岚,“诸葛青是我的朋友,出事的时候他跟你爸爸在一辆车上,你要是想问什么,或许问他更好。但我还是……还是要为这件事情道歉,你爸爸是跟我来掸邦做生意才出事的。”
“啊……好,就是不知道方不方便……”
诸葛青像是有意拖延,拿足架势,不抬头看人也不开口答话,仔仔细细将手中一只苹果削完,一直等到马仙洪都偏头看了他一眼,这才有了反应。
他把苹果搁进盘子,抽了湿巾擦手,抬起脸微微一笑:“方便,没什么不方便的。”
到了马仙洪换药的时间,护士走进来,诸葛青立即从床边退开,让开位置,对马仙洪说:“不影响你了,这位……方先生是吧,我们出去说吧。”
他走到门口,看张楚岚微微迟疑地跟上了他,又回头一笑:“老马,记得吃苹果,这次真的是给你削的。”
马仙洪的病房外本来就有不少王蔼的人,诸葛青一出门又必然有人跟着,就连张楚岚也是一样,他既然出现在了马仙洪的病房里,也就一定进入了王蔼的视线。因此两人坐在医院的长椅上,走廊末端也有两个人看着他们。
诸葛青自如得很,向后靠着,右腿翘起来架在左腿膝盖上,似笑非笑望向张楚岚。
“诸葛青,你搞什么花样?”张楚岚压低声音,“你来掸邦干什么?”
“你来这里干什么,我就来这里干什么。”
“ICPO又盯上了谁?”
“你们禁毒局又盯上了谁啊?”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一笑,这对话根本不会有结果,和信任不信任对方没有关系。
张楚岚从王震球那里离开的时候,这妖孽漫不经心地问他晚上还要不要回来,他反问为什么要回来,王震球冲他比了个飞吻,说你早晚是要回来的。王震球看似漫不经心,却实在话里有话,张楚岚心里存了这么一丝念头,哪知道原来在这等着他。他才不信王震球不知道ICPO也搅合进来了。
“诸葛青,你跟马仙洪是什么关系?”
诸葛青眉毛一挑:“朋友啊,老马自己不是都说了吗?张楚岚,留给我们说话的时间不多,你最好抓紧时间问一点有价值的问题。”
张楚岚早就知道自己身后有人跟着,他去殡仪馆认老方的遗体时是有掸邦警方陪同的,除此之外,还有王蔼的人对他进行了仔细的盘问和检查。这时他顺着诸葛青的目光一瞟,就看见了那两个跟着他们的人。他深吸一口气,知道跟诸葛青打交道,两个人都绕来绕去的话,大概真的可以绕上一天。
“你先问。”张楚岚说。
“那个方经理是你们的人吧,出事的时候我跟他确实在一辆车上,胸部中弹,走得没什么痛苦,”诸葛青语气温和,“至于我……我没什么想要问的,你们禁毒局来掸邦能是来做什么的?求神拜佛啊?掸邦有几个大老鼠好抓的?我不需要问也知道你们是来干什么的。”
“你要真的是马仙洪的朋友,那你是不是也认识曲彤?”
诸葛青说:“认识,叫过两声姐姐,一起喝过几杯酒。”
张楚岚想了一下,忽然笑了。诸葛青说:“你笑什么?”
张楚岚说:“我就是突然想到……早知道你有这层关系,我还至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吗,我就该抱住你大腿喊爸爸。”
他话锋一转,又说:“你们国际刑警,背地里跟一个大毒枭的亲弟弟是好朋友,不好笑吗?”
他知道诸葛青不会被这种程度的话激怒,事实上他也确实不会。
诸葛青笑一笑:“张楚岚,迁怒是不好的,ICPO跟你们做事的方式不一样,曲彤要是我们的案子,亲姐姐我也得抓,可她要不在我们的名单上……那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叫我爸爸也没用了,因为你嘲讽我。”
“别呀爸爸,儿子错了,”张楚岚把话接得很快,“求爸爸指点迷津。”
两人把能分享的情报交换了一下,多数是诸葛青说,张楚岚在听,说到最后,张楚岚看了诸葛青一眼:“你没什么要问我的?”
诸葛青笑微微的:“没有啊。”
“你有那么好心跟我做慈善?”张楚岚观察着诸葛青的表情,“你们ICPO在掸邦做什么,只要我们协调好了,不发生冲突,不干涉对方,我绝对不会问。但说了这么多,你就没什么要问我的?刚才在病房里的时候,你的眼神像要活吃人似的,怎么,我招你惹你了?”
诸葛青轻轻叹了口气,跟人精打交道果然费脑子。他的确有话要问,但这话偏偏不能问,即使问了张楚岚也绝对不可能说。招他惹他的,实在是另有其人。
“我不需要问,”诸葛青淡淡地说,“我想问的事情,现在已经知道了。”
那块智能手表他一直随身带着,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被张楚岚试探了这么久,是时候回敬他一下。诸葛青从口袋里摸出那块手表留在座位上,潇洒利落地站起身,再次提醒张楚岚:“别再试探我了,现在是我住在王蔼家里,你用得着我的时候还有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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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来沉没在我的深处吧
对于张楚岚来说,甩掉身后的人不难,但他此时的身份是不允许他甩掉后面的尾巴的。因此他随手招停了一辆出租车,任由司机状似无意地载着他兜圈子,把原本不到五公里的路程开出了将近一个小时。
进了订好的酒店房间之后,张楚岚平静地等了一会儿,然后扒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换上短袖格子衬衫和沙滩短裤,背上一个黑色的双肩包。他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黑进系统查看监控,确认跟着他的人都走了,这才低着头出了门。他订的这间酒店并不昂贵,等电梯的时候张楚岚迎面碰上十几个人,都带着印了旅行社字样的红色棒球帽,大概是一个来自国内的旅行团。有小孩子绕着大人的腿跑动,又笑又叫。张楚岚顺了一顶帽子扣在自己脑袋上,等个电梯的功夫已经跟两个人聊上了,他混在这些人里出了酒店,站在将近四十度的热风里把头发往后一拢,帽子反戴,咬着冰棍给王震球发消息,得到回复后立即招停了出租车。
王震球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个有点年头的剧院,这种老式的剧院有时候也会放放电影,售票的窗口玻璃上贴了字,售票员百无聊赖地坐在里面,除了买票还兼职卖烟。花花绿绿的烟壳挤挨着被框进满是灰尘的玻璃柜台,有种不谙世事的奇怪天真。
张楚岚顺着台阶进入大门,剧院大厅里空无一人。厚重老旧的大门朝他张开一丝口子,电压不够足,顶上的灯始终不是那么亮。握住门把手的时候张楚岚忽然体会到了什么,短暂地停留了一秒。他想起了自己跟王震球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某个偏僻县城小医院里面的太平间。
消毒水味道和冰冷铁皮柜,从墙根开始刷的绿漆和木头长椅,青白灯光和喀拉喀拉的声音,王震球跨跪在一具尸体的正上方,俯下身子,看它的脸,白色被单缓缓滑落,有一半掉在了地上,露出王震球双腿之间的尸体,腹部完全被挖空了。
假使躺在王震球身下的不是一具尸体,而是一个人,那么这一幕简直称得上是活色生香。张楚岚差点把王震球看成了一个女人,因为他金黄色的波浪长发温柔地垂落在尸体的胸膛,暴露在外的皮肤白皙中透着一种玫瑰色的润泽。
色相对张楚岚的杀伤力一般而言可以减弱百分之三十到五十,尽管有时他在面对美人时会条件反射式展现出被征服的一面,愣忪的一面,那是做给人看的。
王震球抬起头的时候他以为要看见一张美人脸,没想到这人的脸上框着一个毫无必要的防毒面具,看起来既恐怖又迷人,还对着他微微颔首,彷佛他们要一桌用餐,他在餐前表示礼仪。
王震球对尸体感兴趣,但远称不上着迷,即使以张楚岚的头脑,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找出王震球真正对某物的着迷。他从盛放尸体的餐桌上下来,把脸上的防毒面具摘下来挂在张楚岚脖子上,风度翩翩地向他行了一个欧洲中世纪的贵族礼,坐上一辆军车扬长而去。
第一次见面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楚岚都留着那个破破烂烂的防毒面具,并且在跟王震球再次见面之后问过他,为什么会对尸体感兴趣。
王震球说:“因为月亮这样好,我不舍得睡。”
他就此向张楚岚暴露了自己究竟有多么戏剧化,这是一句台词。那段时间里王震球刚被他爸爸从一个精神病院里放出来,王震球对此十分不满,在他看来外面的世界才满是精神病人。因此他从自家的书架里挑了一本书,决定每一句问答都用书里的话来回答。
所以他约他在一个剧院见面,这实在是太王震球了。
短短的一秒钟里,张楚岚已经在大脑中回顾了他们异于常人的相遇。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推开了大门。
到处都漆黑,唯有老旧的舞台上有一束追光灯,王震球没换衣服,但敷粉化面,雪白的一张脸,眼眶和脸颊拍了红腻的胭脂,勾了眉。那双大而妩媚的眼睛里带着水光,盈盈地望向同他搭戏的京剧男演员,琴师坐在舞台一侧的帷幔里。
西皮导板不紧不慢,张楚岚在京剧上完全没有造诣,但他接近过王震球,填鸭式地听过戏,这一折太出名,是《红鬃烈马》里的《武家坡》。王宝钏寒窑苦守十八年,写了血书鸿雁传到西凉,薛平贵这才把她想起来,架马来到寒窑前,王宝钏却认不出来他。薛平贵假意调戏王宝钏,为的是试探她是否贞洁,最后寒窑门前薛平贵拿出了血书,夫妻两厢这才认出来。
张楚岚沿着黑暗的通道往前走,空荡荡的每一个座位都向后退去,像被抛在身后的群山。他坐在第一排的正中,平静地往台上看。寒窑里隔着一道门,既已相认,薛平贵便要王宝钏开了窑门,夫妻相会,王宝钏却要薛平贵往后退一步,再退一步,还要再退一步。
只听那薛平贵退无可退,苦笑道:“妻呀,后面无有路了。”
王震球唱道:“后面有路你还不回来呢。”
张楚岚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假使王震球愿意不那么嘲讽,他可能会多爱他一点。
但当王震球下了台,坐在他身边时,张楚岚感到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再爱他一点了。因为你不能要求一个已经装满了水的瓶子再多装一点。承认这一点,这实在是太不张楚岚了。从这个意义上说,王震球先生已经做到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情。
“你找我干什么?”
又来了。
张楚岚说:“我睡午觉的时候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勾引一个大美人上床,心里知道这货不是东西,想着脸好看打一炮不亏。气氛不错人也上道,接吻也不让人讨厌,我手在他腰上一搭,还挺细的,屁股还很有肉感……然后我往底下一摸,他那根玩意儿也就十厘米吧不能再多了,妈的。”
前半程王震球都听得津津有味,到了最后一句他眉毛都立起来,张牙舞爪地说:“放屁!老子十八厘米大鸡巴要不你现在来摸摸?”
“你急什么,我说你了吗?”张楚岚笑了。
王震球忽然迫近,贴在张楚岚颈间嗅了一下,嘲笑道:“你再打抑制剂,有一天废在这上边儿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张楚岚无所谓地说:“有什么关系,这不是还有你这十八厘米吗。”
“行啊,”王震球危险地笑了,“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让你这个雏儿尝尝从脚趾尖儿到头发丝儿都在高潮是什么感觉。”
“靠,你能不能对我温柔点?”
王震球叹息般地说:“你还要我对你怎么温柔?”
两个人重新陷入无声的黑暗中,良久,张楚岚开口,不再带着调情的意味。
“你该告诉我ICPO也在掸邦撒了网。”
“看来你是见过诸葛青了呀……他们跟你们又不是抓一条鱼,你有什么必要知道?”
“王震球。”
“嗳,我在呢。”王震球亲切地笑了。
张楚岚伸出手,虚虚地握住了王震球的手腕。示弱或许会让王震球兴奋,但不足以让他松口。他有时不能肯定,如果他真的向王震球敞开了自我,那么爱玩又会玩的王震球是否会在索然无味之后逃到天边。因为张楚岚真的觉得自己是个无趣的人。不过这其实是个伪命题,他是永远不可能向任何人完整地敞开自我的。
他们欺骗对方,他们戒备对方,他们误导对方,他们背叛对方,难以置信的是,在层层叠叠的虚假之中,竟然长出了一点真心。
“帮帮我。”
王震球的手在缓慢地向外抽,即将脱离张楚岚的控制时,又亲密地纠缠上来,指尖在张楚岚的掌心温柔地挠了挠,反客为主,与他十指相扣。
他摸到张楚岚的血管和骨骼,以及皮肉的温暖。当他这么形容的时候,很容易使得自己像个变态。
“其实你来之前,ICPO的人来找过我,虽然没有你这么坦诚,但意思是一样的,想要我帮帮他们……你知道我在ICPO是有几个老相好的,关于我一些危险的小生意,他们给了我一点小小的压力。可是出于乐趣跟着玩一下和给他们当保姆,那是不一样的,何况已经有一个王八蛋小孩需要我照料了。”
他想了想,又说:“所以我把选择权都给你,你想要我下场,我就跟着一起玩,你想坏他们的事,我就让诸葛青空手而归……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王震球在观察张楚岚的表情,兴味盎然,他一直有一种隐秘的欲望,想要剥开张楚岚这一身腐皮烂肉,看看底下包裹的到底是怎样一根脊梁。其实张楚岚用不着向他示弱,最终他都是会答应他的。当张楚岚沿着漆黑的通道向舞台上的他走来的时候,每一个空悬的座位上都有他万分之一的灵魂聚合归位。他多年来从京戏中习得的悲欢与爱憎,统统成为这一刻的彩排。
第23章 前方的路有些黑暗,担心让你一个人走
诸葛青最近一段时间的生活不能不说是危机四伏,也不能不说是极其规律——简言之,他就是在极度的危险里日复一日地吃了睡睡了吃。
没想到先找上他的不是贾正亮,也不是张楚岚,而是他那个用来遮掩的幌子,诸葛青说要在掸邦买种植园种橡胶,就真的有几个种植园在等他挑了。
天然橡胶比工业橡胶要昂贵许多,生长环境也很苛刻,对降水量和温度的要求都很高,除了热带雨林气候下,橡胶树很难生长。
缅甸生长着大量天然橡胶,除了正常渠道,每年有无数产自缅甸的生橡胶被走私到中国,已经做成了一门十分赚钱的生意。橡胶树生长需要一定的年份,一旦长成就开始赚钱,很少有人愿意把种植园盘出去。但王蔼既然发了话,那么没有也变成有了。
去考察种植园要往山区里面走,诸葛青并不愿意离开,但他显然没有理由拒绝,何况不管是曲彤还是沈冲,两个案子都僵着,其实他留与不留,意义都不是特别大。
自他进入掸邦以来,就一直是王也跟着他,这一次也一样。他们一行八九个人,四五辆车,一早就出发了。车都是底盘很高的大越野,四轮驱动,能够适应很多地形,因为掸邦地形复杂,基建水平非常差,一出市区,很多地方的道路就变得非常难行。一条较为坚实平整的石子路或是土路就已经是条件非常好的道路了,越往山里走就越难走,又因为高热多雨,山间时常发生滑坡和泥石流,有些地方坑坑洼洼,泥泞不平,不是好的越野车,根本寸步难行。
打头的车就是王也在开,诸葛青坐在副驾驶上,挺拔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几乎遮了半张脸。
王也打开了车窗,风声呼呼地灌进来,他一手稳稳握着方向盘,另一边胳膊搭在车窗,懒懒地支着下巴,偶尔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诸葛青。
后座上搁了一箱矿泉水,诸葛青往后看了一眼,探身过去拿水,王也注意到他的动作,放慢了车速。车里空间大,安全带绑着根本够不到后面,诸葛青解了安全带,伸长了胳膊去拿了两瓶水。王也漫不经心地从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因为探身向后的动作,诸葛青后腰的衣服被扯了起来,露出奶油白的一段皮肤,还有极其漂亮的腰窝。
他看了一眼就把视线收回来,支着下巴的手抬起来蹭了蹭鼻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的样子。
诸葛青已经坐了回来,重新系好了安全带,拧开一瓶水递到王也手边:“喝吗?”
“你喝吧,我不渴。”
诸葛青眉毛一挑,把手收了回来,对着瓶口喝了几口,嘴唇上微微湿润,显得非常柔软,其实亲起来也非常柔软。
赶紧停。王也在脑子里给自己叫了个暂停,想到哪里去了,他怀疑自己吃饱了撑的,又做贼心虚地看了诸葛青一眼。这一看过去,王也愣了一下,诸葛青微微侧头,偏向他这个方向,嘴角是翘着的。
“你瞟我干嘛?”
其实诸葛青戴着一副墨镜,王也根本不知道他在看哪里,贼喊抓贼,简直无师自通。
诸葛青抬手把墨镜放低了半寸,从镜片上方认真端详了王也一眼,说:“我嫖你了吗?”
“废话。”
“嫖没嫖你,我自己还能不知道啊?”
诸葛青把咬字的重音更改了一下,第一句可能还听不出来,第二句就很明显了。王也突然反应过来,这话接不下去了,他把脸别过来,强迫自己直视前方。也是老天眷顾他,前面的车一个急刹,他也跟着刹车。似乎是前面出了什么事故,堵成了一条长河,他们正好缀在尾端。此起彼伏的噪音里王也不动声色地喘了口气,几秒钟后他才意识到,不知为何,诸葛青对他又恢复了那种态度。
那种拿捏过的、看似漫不经心其实经过精密计算的撩拨,始终踩在那条进一步会让人不舒服退一步又不够刺激的线上。
然而这其中又有一些不一样,从前诸葛青撩拨他,那还是目的大过手段,麻痹人用的。而这时候……诸葛青似笑非笑,却又自然而然,彷佛只是沉湎于撩拨本身,又寻不到一丝痕迹。
他不相信诸葛青没有目的,这个人像只狐狸,当他全无防备,摇着蓬松的尾巴时,其实是很有欺骗性的,皮毛油光水滑,引得人要去抚弄,可是一旦真的伸手过去,冷不防就会被咬一口,咬出血来,他还会温柔地舔一舔。
王也被自己的这个想法搞得有些异样,而诸葛青已经把墨镜推了回去,看不到他脸上什么表情了。
一旦出了城,路上的汽车就变少了,在掸邦,城市和乡村的界限非常分明,农业机械化的程度很低,电力也会变成一种稀缺的资源。离开城市之后,人就会被树木和农作物包围,越往北甚至保有了越广袤的原始森林,没有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带路,普通人进得去出不来。
诸葛青往窗外看了半天,发觉他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从山上开出来的,上上下下都是清新的绿色。这景象他很熟悉,诸葛青是浙江人,而浙江是中国产茶量最大的省份之一。
“这片茶山面积不小啊。”
“你现在看到的这十几个山头,以前都是罂粟田,”王也说,“联合国在金三角搞替代种植,除了茶叶,还种水稻和甘蔗。”
诸葛青微微惊讶地睁大眼睛,看了过来。
王也淡淡地说:“不过这改变不了金三角的本质,吸毒的人会有毒瘾,贩毒的人有的是心瘾。这世界上几乎没有比制毒贩毒来钱更快的行当,万倍十万倍的暴利,只要做过一次,这辈子就不可能收手了。”
“那你呢?”
“我?”王也笑了笑,却没回答这个问题,示意诸葛青往外看。整齐的茶田里有不少正在采茶的农民,他们戴着宽大的帽子以遮挡太阳光猛烈的暴晒,身边放着竹筐,用来装刚摘下的茶叶。
一个人迎着他们的车头走来,这人身材瘦小,裹着头巾,背上背着的竹筐都显得比他宽阔。他拄着双拐,下身只剩一条腿了,左腿的裤管在大腿中段的位置就空了,打了一个结。
王也降低了车速,这人走到车窗边,冲他们笑了笑。
诸葛青再仔细地看过去,发现十个人里就有五六个有着不同程度的残疾,有的缺了手,有的缺了脚,还有人整条胳膊都没有了。[注6]
“他们都是来自附近村子的农民,九十年代缅甸还是坤沙的天下,坤沙逼他们种罂粟,不听话的就会被剁掉手脚。”
说完这句话之后,王也就不再开口说话了。他们的车速放得很低,路边不断有人注意到他们。
王也轻轻踩了一脚刹车,停下来避让狭窄道路上迎面驶来的农用车。开车的人看到他,双手合十,然后说了几句话,王也从车窗里探出头,也说了几句,双方都讲掸语,诸葛青听不懂。
王也转头过来,问道:“你想在这里吃午饭吗?”
诸葛青有点惊异:“这些人都认识你?”
王也笑了笑:“怎么?我在掸邦六年了。”
王也跟着农用车慢腾腾地走,想了想,又说:“我以前在这里养过伤,所以他们都认识我。”他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在自己左边肋下点了点:“枪伤。”[注7]
【注6】该情节来自电影《湄公河行动》
【注7】第一章说过老王伤在左肋,缅甸汽车方向盘在右边,所以阿青在副驾驶座上正好看得到
第24章 如害怕烦恼为何期望太高
进山之后气温略略低了一些,不宽的道路两旁长满了竹子,又或者说这条路本来就是从竹林中勉强开出来的。他们几乎像是在竹海中穿梭,道路蜿蜒,尽头是山间的村庄。
农用车在前面领路,烧的是柴油,噪声非常大,王也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车窗上,在自己的太阳穴上点了点。
村子里的房屋大多都是竹子建造,就地取材,因为湿热的气候,紧挨地面的一层是不住人的。水泥路在村口延伸了一段,因为有坡度,为了增加摩擦力而用水泥抹出了一道道平行的坑道。这村子不大,村里人也不多,似乎是很少有见到外来客的机会,一些小孩跑来看他们的车,表情十分新鲜,妇女们坐在自家竹楼前,用水冲洗笋干。
诸葛青解开安全带下车,顺手把墨镜顶在头发上,一脸轻松的表情,这样看起来他几乎像是个真的游客。后面几辆车陆陆续续开进村庄停好,车里的人纷纷下来,村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就有些不同。
领他们进村的人是跟王也熟识,又是王也本人在这里养过伤,然而人人都下了车,王也还在车上。诸葛青绕过车头,手在车顶一拍,俯身往里面看,王也正往嘴里塞了什么东西,喉结轻轻一滚,咽了。
“拍什么拍,手不疼啊?”王也伸手扯开安全带。
“你吃什么呢?”
“薄荷糖,你要吃?”王也回手关上车门,“唉,不好意思,最后两颗了。”
两人一起往屋子里面走,农用车的主人早站在前面等他们,缅甸人有名无姓,称呼男子要在名前加一个“吴”字,称呼女子则要加一个“杜”字,以表示尊敬。他名字难发音,看出诸葛青不是缅甸人,倒不拘泥这个,诸葛青就叫他吴哥。这人年轻时在湄公河上跑过船,算是村里有点见识和家底的人,十分健谈,按着王也的肩膀,倒像是大哥搂着自家的兄弟。
没说得了几句话,吴哥伸手在王也肋间一拍,笑着问他什么,王也也是一笑,意思意思地躲了一下,又伸手在那里揉了揉。诸葛青听不懂掸语,但看这情形倒也猜得出,两人叙旧,多半是要讲一讲王也的伤。
诸葛青心里有些奇怪,这村里的人早年有不少曾被毒枭砍手砍脚,王也说到底是替缅甸当今最大的毒枭做事,这些人怎么看起来对他都有善意,连带着对王也带来的人都十分客气?
饭菜简单,但风味质朴。缅甸人吃饭不用筷子,也少用刀叉,大多是包好了用手抓。吴哥家里很少来这么多人,找了半天凑出杂七杂八的餐具。用勺子不比筷子灵便,诸葛青吃得慢,耳朵警醒着,想听一言半语王也过去的事情,然而他们聊来聊去,讲的都是茶叶和粮食的收成。今年雨多得邪性,邻村被山洪冲得七零八落,两个村子邻近,结了不少姻亲,村里不少人都去帮忙救人搭房子,稻子赶不上收,几天就烂在地里。
吴哥跑船时留的习惯,吃饭时喜欢来两口酒,王也不喝,他也不强求,转向诸葛青,又被王也拦了。王也不愿把他们此行的目的说得太明白,先前介绍诸葛青时就介绍得含糊,现在诸葛青自己还没开口,王也先替他做了主,吴哥的目光在诸葛青脸上淡淡地飘了一圈,显然是想岔了。
王也低头吃菜,完全看不见身边两个人目光一撞,诸葛青心里倒是相当坦然,不怕人家在心里随便想,吴哥就是想得再多,也想不到他俩实际的关系是什么样子,瞧着淡淡的,有个儿子都那么大了。
他不知道怎么,倒从这种心态里觉出来一点荒唐的痛快,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这秘密,旁人都不知道,就因为这个。
饭吃到一半,廊上传来啪嗒啪嗒的跑步声,有个小女孩在门边探头探脑,一双眼睛乌溜溜的,下巴尖尖的,黑里俏。吴哥瞪起眼睛吓唬她,小女孩根本不怕,几步跑进来就扑进他怀里,软软地搂着脖子,声音娇娇地叫阿爸。
她手里捏了一小把花,特别香,吴哥把她抱到膝盖上,咧嘴一笑:“我小女儿。”
“长这么大了?”王也说。
小女孩坐在爸爸的怀里,简直像坐在皇帝的宝座上,讲她手里那一束小花,因为年纪小,讲得颠三倒四,但是娇怯怯的,声音很嫩,引得大家都在看她。
吴哥在她胳膊上一拍:“叫人。”
小女孩被这么一拍,从吴哥的膝头挣下来,站在王也身边看他。
王也上次见她,她才不过两三岁,他在这里前前后后也就养了几个月,小孩子又怎么记得住。他们本来席地而坐,小女孩站在他身边,倒是比他还高些,歪头看他。王也刚要开口说话,小女孩屁股一扭一扭的,拱到他膝盖上,竟然完全不怕生,把吴哥看得醋意大发。
小女孩对着王也叫了一声叔叔,偏头看着诸葛青,两只脚一翘一翘的,几乎蹭到诸葛青的膝盖。诸葛青自己养着儿子,对这个年纪的小孩格外宽容,这小姑娘还没他儿子大,不过四五岁光景,天真烂漫。这时候他心里爬上了一种麻麻的异样的感觉,只因为看见了王也抱着一个别人家的小孩子。
王也一看就是没抱过小孩的人,动作都有点僵,转了个方向,小女孩踢不到诸葛青的腿了。她调转身子,好奇地看着诸葛青,倒不是看他的人,是看他的墨镜。
诸葛青注意到她的视线,把墨镜摘下来,微微一笑:“你想要这个?”他把墨镜给小女孩戴上,小孩子头小脸小,挂不住,墨镜又掉下来,诸葛青双手捏了镜架,别进她的头发里,说:“送给你。”
吴哥觉得不好意思,催孩子说谢谢。小女孩盯着诸葛青看,上半身从王也臂弯里探出去,从手里分了一朵小花,原模原样簪在诸葛青耳边的头发里,说:“谢谢哥哥。”
她叫王也是叔叔,叫诸葛青是哥哥,把一屋子人全逗笑了,王也也笑,这时候吴哥的媳妇走进来,把小女儿从他膝上抱走,还要把墨镜还给诸葛青。诸葛青抬起手把耳边的花朵拿下来,说:“留给她玩吧,我有这个了。”
那花实在很香,王也觉得不过在诸葛青耳边别了一下,那香气竟然幽幽的一直萦绕。他不知为什么,突然很想要抽一根烟。产生这个想法之后,王也立即就意识到他以后都不可以抽烟了。可是他还没能搞清楚自己为什么突然犯了烟瘾,那其实是身体面对模糊而突如其来的爱欲时所要求的一种代偿。在他思考迈出这一步可不可以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走出一公里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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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2:54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5章 归剑入鞘
午后会下起暴雨几乎成为东南亚国家在气候上的一种规律,雨是对流雨,来得很急,人往往觉得空气湿黏滞重,几十秒后就会暴雨倾盆,天地之间是茫茫的水幕,看不清人和景物。
对流雨来得凶猛,走得也快,但今天的雨不寻常,似乎是要把他们在这个小山村里留上一留,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大雨中走泥泞的山路实在很危险,跟驾驶技术好或不好并没有什么关系。人在城市里待久了,时常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等回归自然世界里,就看得到自己的渺小。
王也拉了一把竹躺椅靠在廊下,窝在上面睡觉,大约半个小时一动都没有动过,看起来是真的睡着了。可是诸葛青觉得,如果这时候有什么声响或是突发状况,王也马上就会睁开眼睛。
暴雨带来一种潮湿的气味,冲淡了诸葛青的感官,让他觉得有一种久违的放松。从他在广州等马仙洪开始,诸葛青就一直处于一种绷紧了的状态,绷太紧了弦要断,他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吴哥的小女儿顶着他送的墨镜,乖乖地坐在他腿边,看他指间硬币的飞速滚动,手里还捏着一只蝉,翅膀被拿掉,因此不能飞了。
王也当然没有睡着。他在看诸葛青教吴哥的小女儿猜硬币。诸葛青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十指修长,骨节并不突兀,而且皮肤很白。亮闪闪的硬币在他指间上下翻飞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的好看。
小姑娘每次都猜错,但是一点都没有不高兴,反而更有兴趣,扒着诸葛青的手要看清楚。一大一小两个人坐在竹板铺成的回廊地板上,从王也的角度看过去,他们后面是茫茫的雨幕,雨水正浇出泥土特有的一种带着腥味的芬芳。
这画面实在很和谐,王也突然意识到,诸葛青特别会跟小孩子相处,不过诸葛青好像跟什么人都能相处,单看他愿不愿意花这个心思。他们坐着的地方外面是悬空的,虽然只有一米多的高度,但诸葛青的坐姿显然很讲究,小姑娘怎么扑腾都掉不下去,真要有什么危险,他伸伸胳膊动动腿就把小孩拦住了。
但不言不语看了半晌,王也意识到一个问题,猜硬币怎么能每次都猜错,明明是五十对五十的概率。他又看了一会儿,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诸葛青的手玩硬币跟玩筹码是一个路数,他想要字就是字,他想要花就是花。
那晚他们在渔船上吃馄饨,诸葛青就是这么跟他玩的,他猜一次错一次,不是因为运气真的那么差,是因为诸葛青不让他猜对。而诸葛青赢他,就为了问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
“既然醒了就别装睡了吧。”诸葛青偏过头看了王也一眼,嘴角微微翘着,倒不是嘲讽,就是把人看穿了的那种微笑。
王也人粘在躺椅上像被抽了骨头,叹了口气,站起来走过去,在小女孩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找你爸玩儿去。”
小女孩酷酷地看他一眼,把手里拔掉翅膀的蝉往他身上丢,然后跑开了。
她一走开,诸葛青就把支在一旁的腿收回来,换了个盘膝而坐的姿势,腰背都是松的,衣服上沉出了淡淡的褶子,右手支在膝盖上懒懒地拖着下巴。他身后是被丰厚雨滴筛过的天光,照出了一个泛着毛边儿的影子。他另一只手还在抛接硬币,王也觉得自己的心跟着硬币在诸葛青掌心上上下下。诸葛青还在带着笑看他,这种看人的方式让王也觉得十分难以招架。
他清了清嗓子,说:“你好像挺会照顾小孩儿啊。”
“不是挺会,是非常会,”诸葛青说,“你忘了,我有个儿子的。”
王也只好顺着往下问:“几岁啊?我记得那照片儿上——”
“六岁。”诸葛青平静地打断了王也,他把诸葛珏的年纪说小了一岁。等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他还是有点怕。但怕什么,他不知道。
“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会照顾小孩儿的人呢,对不起啊,你当时跟我说你有个儿子,我以为你跟我逗呢……”
诸葛青理解地笑笑:“那我看着像哪种人?”
会玩,爱骗人,掌心里抓不住的鱼,迟早有一天会溜走。王也脑子里这么想,但是不能说出口,他咳嗽了几声:“我不说了么,不像会照顾孩子的那种……”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照顾小孩子啊,我最早的时候也什么都不会,把孩子推给我爸妈,自己跑出去玩。我那时候自己也年轻不懂事,觉得小孩挺累赘的……我这么说,是不是显得特别不负责任?”
王也没料到诸葛青话匣子忽然打开了,还对他问出了这样的问题,这话不好回答,好在这样问话的人其实都不是真的要对方回答。王也真心实意地说:“没有,你别这么说自己,新手爹妈能干好的没有几个。”
诸葛青的拇指在硬币上反复地碾,目光垂落地面:“那时候我儿子刚上幼儿园,平时都有人接,有一天我心血来潮去接他,幼儿园老师都不放人,因为没见过我。”
王也含糊地“啊”了一声,偷偷觑着诸葛青的表情。
“就是这件事让我意识到自己挺不是东西的,”诸葛青扬起脸来,神情温柔,“不过后来就好了。”
王也回忆了一下那天在诸葛青手机上看过的照片,说:“你儿子挺可爱的。”
这句话好像打开了诸葛青身上的一个开关,他笑得几乎俯下身去,笑得王也有些无所适从,等他笑够了,直起腰来,说:“老王,不会接话的时候可以不用接的。”
诸葛青的话里有点拒绝的意思,但那并不是抗拒的意思。两人目光碰在一起,诸葛青心底有一块是闷的。
在生下儿子之后,诸葛青几乎是停也没停地就出了国,在最开始的那两年里,他岂止是不称职。诸葛青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忘,在诸葛珏三岁的时候,他回国过年时发生的事情。他家是个大宗族,农历年在兰溪过,八仙桌上要摆五牲福礼、三盅茶、六盅酒,先祭神,再祭祖,还要放鞭炮烧纸锭,请剧团连唱三天的戏。诸葛青十七岁就生了个儿子,还大大方方带着儿子回来,碍于他家这一支要人有人要钱有钱,没人敢当面说什么,可是到了背后,少不了要嚼嚼舌根子。
诸葛珏在院子里跟着哥哥姐姐们玩,回屋时软软地钻进诸葛青怀里,很乖地坐着,脸贴着他的胸膛。诸葛青觉得儿子哪里不对,可是问他,他也不说。诸葛珏一双嫩乎乎的小手抓着他的衣服,抓得特别用力,坠得诸葛青衣服后领都勒着皮肤。他把儿子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很有分量的小秤砣,沉甸甸热烘烘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心跳砰咚砰咚地共振。
他伸手在儿子的背上一下一下地摸,并不追问,他想说的时候自然就会说。过了一会儿,诸葛珏把脸抬起来,低着头乖乖地说:“爸爸,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听完这话,诸葛青心里疼得差点没喊出来,喉咙都哽住。这世上会这样全心全意毫无保留依赖他的人,其实就只这么一个,不是为他这个人,不是图他任何东西,不是为了任何原因,只因为他是他生的。这个道理,他居然到今天才知道。
要怎么形容那种感觉?诸葛青只觉得想把整个世界都双手捧上送给儿子,还怕他不喜欢。此前他一直在向上攀登,寻找自己的上限,以为自己是不平凡的。他曾是把锋利的宝剑,后来崩断了刃口。修复很难,修复自己实在太难。而这一瞬间,诸葛青发觉自己真的就是个普通人,但是他接受这一点了。他是个平凡的大人,但是他有一个非凡的小宝贝,让他从此归剑入鞘。
第26章 洇渡世界
“好了,”诸葛青将硬币向上一抛,震出金属的嗡鸣,再反手一把抓住,“现在该你了。”
“该我什么?”王也还没反应过来。
诸葛青淡淡一笑:“你以为我的事情是白听的?给我讲讲你自己吧,或者你还想跟我玩这个?”
他的声音冷静、清醒,彷佛从未被什么情绪所动摇。
王也往前探了探身子,手指在竹子铺成的地板上轻轻地敲,他看着诸葛青的眼睛:“原来在这儿等我呢,你是不是对我特好奇?”
诸葛青把下巴冲着外面的雨幕一点:“雨下成这样,我们又走不了,还不能聊聊啊?我都跟你聊我自己了,你什么都不说,合适么?”
他手指一弹,硬币划着一个光亮的弧圈撞进王也怀里,顺着衣服褶子滑到地板上,滴溜溜地滚了几圈,恰好躺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上,不动了。
“再说……我就是对你特别好奇,不可以么?”
又是反问。诸葛青这一个接一个的反问语气都不强烈,似笑非笑的,带着一种把人看透的驾轻就熟,王也忽然就有点恼火,诸葛青是不是曾经这样对待过许多人?用着撩拨的语气,带着轻松的态度,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我不跟你猜这个,”王也慢慢地说,“我跟你猜一百次硬币正反面都是错。”
“没有一百次。”
“什么?”
诸葛青笑了:“没有次次都成功的道理,总会有一两次失手啊,你以为我赌神么?我要大就是大,要花就是花,打牌人家赶着给我放铳啊?”
“行,”王也说,“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对我好奇,你给我一个理由,这理由能说服我,我就给你讲我的事儿。”
讨价还价,谁怕谁。诸葛青气定神闲,他手里捏着致胜的底牌,真要翻到明面上,他完全有自信能够看王也变一个人。能让王也这样的人七情上脸才是本事,他看过一次就还想看第二次。但这张底牌他现在不好掀,因为他的赢面还不够大。没有十足把握的时候,最好不要做一些危险的事。尽管诸葛青心中有种微妙的痛快,他依然清楚这张牌不能掀,掀了底牌那牌桌也要掀。
王也看着诸葛青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眯起来,光芒潋滟如酒,感觉自己离鬼迷心窍只差一个身位的距离。风流与下流,一字之差,两种境界。要完蛋,这个想法率先出现在他大脑中。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卧底当出了毛病,对警察这个身份产生了什么要命又愚蠢的移情效应,自从知道了诸葛青是个警察之后,他做了太多不该做的事情,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
诸葛青没再给王也后退的机会,他说:“你非要一个理由的话,我想要你当我儿子后妈可不可以?”
诸葛青说完,自己先撑不住似的先笑了,一边笑还一边看王也的表情。他当然是清醒的,还没有就此联想到“爱”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字眼上,他当然没有爱上王也。童话故事里,公主吻了青蛙,青蛙会变成王子。现实生活中,公主吻了王子,王子会变成青蛙。
他真的是如愿以偿看到王也抿了抿嘴角,眉头微微拧着,带着一种不赞成乃至于不愉悦的态度看他,彷佛给儿子找个后妈是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不可以用这样随便的口气说出来。
王也向后一靠,双手抱臂,一言不发,就在诸葛青以为他不会开口的时候,王也说话了:“我是不是还应该感到特别荣幸啊?”
“那我当你表扬我了。”
王也啧了一声:“诸葛青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脸皮挺厚呢?”
诸葛青笑眯眯地说:“现在发现也不晚。毕竟我是给我儿子找后妈啊,我儿子跟他老子一样娇生惯养,特别挑剔,我是不是得先考察清楚?”
这次王也被逗笑了:“那你想知道什么?”
诸葛青见好就收:“不然从你的枪伤开始讲?”
“成。”王也干脆利落直接把上衣掀开一角,在他的左肋盘踞着一个丑恶的枪疤,那一小块的皮肤因为色素沉着变得暗淡无光。王也把衣服放下去,说:“老头儿年轻的时候仇家不少,有的被他送去见阎王了,有的虽然还活着,倒不如见阎王更痛快点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什么都有了,这也是一种负累,我一条烂命,玩的就是心跳,我打死你,你的富贵也就玩完了。这种事儿在掸邦太多了,每一天每一天,不知道能见到多少,带再多的人,架不住有人蹲守着暗地里放冷枪。你知道我是一什么角色,我吃人家的饭,得给人家干活儿,挡一枪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王也回忆了一下,又说:“当时还有些别的事儿,反正很闹腾,老头儿觉得我救他一命,不容易,真是拿枪指着医生的脑袋给我做的手术,等于是我死手术台上了那医生也得跟我下去。”
他含混地笑了一下:“不过这都是别人后来告诉我的,我失血太多早没意识了,光给我输的血袋儿摞一堆,全身的血够呛换了一轮,醒来之后根本不能说,说话都困难。这村子最早的时候种了几十年罂粟,后来都烧了,种茶叶种水稻,你能相信吗,他们每种一亩的茶叶和水稻,老头儿还会给他们补贴。我在这儿待了三个月,清净,人少,回忆起来其实挺愉快的,就当给自己放假了。”
靠土地吃饭的人,心要比靠其他事情吃饭的人实。砍掉的手脚的确不会再长出来,而痛苦的记忆也不会永远留存。人能吃饱肚子就不会反抗,这并不值得唏嘘。
“你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王也笑了:“盼我点儿好成吗?”
他轻松地站起来,伸手到檐下接了一把雨水。弥漫的水汽轻轻亲吻着他的鬓角,染湿他雾一样的黑发。
“诸葛青,我没骗你,”王也头也不回地说道,“那次我跟你说过的事儿是真的,我伤过人,坐过牢,来掸邦第一天晚上就差点被人弄死。你不是在我抽屉里找见一钱包吗?当时我被人抢了,抢我的人一看我身上就这么两个钱,他都懵了。一百三十八块零五毛,你就说够干什么的吧。我往国内运过毒,也是真的,你千万别觉得我是什么好人……”
“够了。”诸葛青说。
“2000年之后云南边境查到的所有五十公斤以上的大案子,我可以告诉你,全是王蔼的货。我替他办事儿,为他卖命,你能想象到的想象不到的事情,我全干过。”
诸葛青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够了。”
王也的指节被雨水浇得冰凉:“你要是跟我开玩笑,那我听一听就过了,你要不是开玩笑,那我得批评教育你一下,别觉得什么人什么事儿好玩儿就往上贴,干干净净的就别一脚往这泥潭里踩了,我吧,真不是什么好人——”
诸葛青猛地站起来,一手拽住王也的后衣领发力,把人掼到了一边的墙上,压了上去,表情很冷,眼神很利。
“不是,你让我说的啊,我说了你又生气,什么毛病?”王也微微抬头,避开诸葛青呼出的拂在他唇上的气流。
“别跟我说那些让你自己都难受的话,”诸葛青冷冷地说,“你是什么人,我会用自己的眼睛看。”
王也突然笑了:“别这样,我会当真的。”
诸葛青说:“好啊,当真吧,怕的就是你不当真。”
看懂了诸葛青的眼神,王也诞生了一种或许有些奇异的心绪。这感觉有点像在热汗里梦醒,不知道自己身处在凌晨几点的黑暗里。日夜更替的时分里,人是不太容易把自己跟动物区分开的。这时有火光烧进虎豹的视野,火光里伸出一双手臂,把他从野兽的丛林带回人间。
那朵在诸葛青鬓角短暂滞留的小花又一次显现了,自诸葛青的气息间涌来一股芬芳,要直接作用在他的灵魂。他的身体在跟他的意识正在互相拉扯,急吼吼地,马不停蹄地,要违背他的意愿交出他的所有权。
两人盯着对方的眼睛,不说话,也不动,剑拔弩张。吴哥从廊下转过来,把这一幕收入眼中,很嫌弃地哼了一声。
诸葛青退后半步,把王也松开,笑吟吟地从王也裤子的口袋里勾出车钥匙:“我去车上找个东西。”
等诸葛青撑着伞走得都看不见了,吴哥才对王也说:“真没看出来,你是下头的那个啊?”
王也用力搓了搓脸:“停,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让说就不说了,”吴哥笑了笑,“我看你也不是特别急着要走,帮我一个忙?”
第27章 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
对战争英雄来说,身上的伤疤可以比作勋章,记录着他此生所经历的大小战役和军功。可是对王也来说不是这样。他身上的伤疤没有多少值得夸耀,或者说,连一个都没有。他的伤疤全是他的罪,是他黑白颠倒生活的忠实记录者。每添一道新伤,就像有一个声音在说:“你回不去了。”他想他确实很难回去了,进入掸邦这个犯罪天堂是要打下烙印的,不是谁想进来就能进来。而他为了进来已经付出了太多代价,以至于有时回忆起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他身上还有枪伤、刀砍伤,还有各种各样的凶器造成的五花八门的伤口,刚来掸邦的时候他唯一的用途就是当好一个打手,还没有几个月,他就打出了名堂。这些伤痕把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关于那几乎要他命的一枪,当然不像王也对诸葛青所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他早计划好要借别人的手给自己来这么一枪,这一枪是敲门砖是拜帖,是他忠诚的最好证明。假如把自己也比作货物,王也觉得王蔼最看重他的卖点倒不是身手,是他的重情义。王蔼曾经不止一次这样说,当着他,或是当着别人。
如何预估那一枪射来的方向,如何调整自己的动作,如何让那一枪打在不伤及重要脏器而出血又足够厉害的位置,王也全部盘算过。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现实总是不愿按照人的意愿发展,他扑出去之后失去了平衡,险些要把自己的心脏送到对面枪手的功劳簿上。大约是老天爷不满他这种惊心动魄的调戏行为,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教训吃了。
很难说他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的,玄而又玄、屡次在紧要关头产生的动物性的直觉对他说你不会死,还早着呢。但他倒是的确没看见为他做手术的医生被枪指脑袋的样子,都是醒来以后听人家说的。
掸邦就此多了一些关于他的传闻。这些传闻中最离谱却最汹涌的一个是关于他的来历,人们猜测王蔼早年在中国留下过一个私生子,儿子又生孙子,这个孙子就是王也,反正他年纪也对得上。王并之所以折辱他,嫉妒他,牟足了劲想弄死他,这个荒谬的传言不知起了多大作用。
在他的后脑埋伏着一道疤,愈合之后那里不再有头发长出来。这道疤年代久远,可以追溯到他蹲监狱的那段日子。在他刻意制造冲突之后,对方用做工时私藏的钳子给他开了瓢。那人是个经过挑选的穷凶极恶的重刑犯,为的是让王也动手时能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毕竟短短几个月之前他还在警校里待着,无论是练习还是比赛,他从来不会真的伤人,手上的分寸一直拿捏得稳稳当当。
但这一回就不一样,他是非得伤人不可。不怕太重,只怕太轻。那是他第一次出重手伤人。那个重刑犯被他打断了鼻梁卸掉了下巴,踹断七八根肋骨,尖锐的断口大概戳破了肺,使得他那人每一口呼吸都会带出破碎的血沫。赤手空拳也是能打死人的,王也回忆起当时的那一幕,周围的犯人看他的眼神如同看着一只野兽。
他还有另一道永生难忘的伤痕,这一道伤在他的左手掌心。一道碎裂掌纹,割断肌腱,深可见骨的伤口,是他自己割出来的,用一枚碎玻璃片。
很多年来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这道伤的来历,太难了。他侵犯过一个未成年的Omega,而用“侵犯”这个字眼,已经是一种修饰了,在他的判决书上有更直观更冰冷的另一种表述。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王也正处在一个为期两天的短假之中。禁毒局刚刚选中他完成一个卧底任务,他需要在这两天当中考虑清楚自己是否愿意接受这样一个任务,未知期限而极度凶险。他绕着地坛公园兜圈子,其实心里什么都没想,最后找了张被太阳晒烫的长椅把自己架上去,帽子扣在脸上,哈欠一个连着一个。空气湿黏滞重,很不寻常,暮色降临之后,树影变得鬼气森森。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
在此之前王也一直没把Alpha和Omega之间的生物本能当成一件多么了不得的大事,直到这一天,他被一个Omega的信息素彻底打败。
被人撞进怀里的时候他就觉得要糟,几乎要掂一块砖把自己砸昏了事,极度汹涌的情潮里自制力完全溃散,本能和欲望如同洪水决堤。原来真有人的信息素能彻底绕过他由理智和自控组成的壁垒长驱直入,所到之处片甲不留摧枯拉朽,根本让他毫无抵抗的能力。
他连那个Omega的脸都没有看清,在神智七零八落的时刻里,他只记得那人隐没在暗影里的线条精巧的下巴和颜色很红很湿润的嘴唇。从那个时候王也就恨上了自己,他都干了些什么呀,他这辈子都没想过他会这样对待别人。掌心的痛把他的魂儿叫回来,他没犹豫,又把那碎玻璃握紧了一些,咬着牙让那个Omega别害怕,他去叫人。想了想,他又补上了一句:“我不会跑的,我是警察。”
撒谎。他还没有毕业呢,不过是一个警校学生。这一瞬间,王也觉出了自己的怯懦,他原以为自己不会有这种情感。他又错了。他怕那个Omega不相信他会回来,他怕那个Omega以为他会逃跑。哪怕让对方产生一秒钟这样的想法王也都觉得无法忍受。
王也跑到外面的时候引起了路人的尖叫,因为他在流血,这时候他才发现那块玻璃片差不多割到骨头了,已经把自己疼麻木了。
王也跟着警察回去做笔录,这种Omega突然发情把Alpha卷入被动发情期的意外事件并不少见,警察们在等那个被发情期消耗掉所有体力的Omega醒来。如果仅仅是由于发情期的作用,并非Alpha的逼迫,那么王也当然不构成犯罪。
王也自己倒没往其他的方面想,他一门心思地想自己要怎么负责——结论是对方要他怎么样他就怎么样,并且负责到底。在此之前更迫切的事情是他希望能在医院里等到那个Omega醒来,但这完全不可能,没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这是一次意外,他连这个门都出不去。
于是他就等。整整二十个小时过去之后,王也终于意识到什么地方出问题了。他被人粗暴地拽起来,双臂拧到后面,上了铐子,关在一个单独的隔间里。给他上铐子的那人手法很糙,戳到他掌心刚缝合的伤口,一瞬间王也疼得汗都下来了。
外伤引起的低烧让王也有点疲劳,但他的性格越到这种时刻越沉稳,他很平静地接受了讯问,完整陈述了事情的经过。
但他始终没有被释放。
在看守所里他被提出来,提他的人正是他曾见过一面的那位禁毒局领导,看守所的恶劣环境使得他的伤口有了化脓的迹象,只好重新剪开做清创。要给他用点麻醉的时候,王也拒绝了。
那位禁毒局的领导就笑了一笑,脸上皱纹的分布都呈现出一种威严,笑意也无法冲淡那种压迫感。
“孩子,你的警校出身洗不掉,非得加上案底不可。”
王也用另一只手扯平纱布的边缘:“您逼我犯个大案要案是怎么着,强奸差点儿意思吧?”
“是差点儿意思,不过却是歪打正着。你是被设计陷害,为他人顶了一个强奸罪,因此被警校开除,又在狱中伤人,我这么说,你听清楚了吗?”
他递来几张纸,王也没有接。
“你要是不愿意,我立刻就能让你出去,接着上学,最后一年了,珍惜自己的校园时光吧,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会怀念了。”
王也顿了顿,伸手把那几张纸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上面的案情,这份案卷马上就要套到他身上了。他一边看一边问:“那个Omega呢?”
“大概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少爷,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
王也顿了顿,随后哗啦啦抖着那几页纸:“领导,您这么整我,不怕我起逆反心理吗?”
“你会吗?”
“您就知道我不会?”
“王也,禁毒局已经观察了你一整年,你觉得我对你依然不够了解吗?不了解你的品性,不了解你的心智?我说过,你要是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放了你,选择的权利在你手里。我要提醒你的是,选择总是很难,如果不难,那么它根本不必要被称为选择。”
干净洁白的A4纸带着油墨淡淡的味道,白炽灯寂静地孤悬。王也抬起头看着天花板,灯光在视网膜上留下斑斓的印痕,以至于他再次低头聚焦视线在手中的案卷时,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房间里没有人说话,王也对着墙想了一会儿,说:“成,我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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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6-8 18:33:21 | 显示全部楼层
第28章 像一道光打破灰暗中的朦胧
暴雨停歇之后,空气呈现一种短暂的清凉,水汽充盈在天地之间,带来竹叶与树木的辛香。林间的小径吸足了水分,泥土饱胀而湿黏,嵌在其中的石板边缘点染上被雨水冲开的泥浆痕迹,踩上去会发出“滋滋”的响声。小径两旁低矮的灌木也因为雨水倒伏弯折了不少,软软地垂着头,打湿人们的裤脚。
王也带来的人三三两两坐在廊下,烟头在他们的指间明灭,都很年轻,他们之中少有比王也还要年长的人,当然要在个性中体现出一些成分鲜明的跳脱,正在逗吴哥的小女儿。她也不怕生,倒像是玩得很好的样子。
村子规模不大,王也跟着吴哥屋后走,不多时就踩入林中,路过那些年轻人时,王也让他们掐了手里的烟。有人把自己的打火机抛给他,他笑一声,说戒了。
林间天光青翠,透明的水点偶尔从高处的枝叶上坠落,啪地打在人肩上头上,落下圆圆的水渍。鸟鸣和虫声使得雨林显得更加幽静,王也却知道,这样的林子总是要比它看上去危险得多。老人们说林子会缠人吃人,天黑了不要进去,进去的人很难再出来。走得越远这感觉就越深刻,树木如此高大,反衬得人如此微渺。不过有时候,树木跟人一样,天长日久,人要长岁数,树要增年轮,一圈一圈都是往心里长。
吴哥在前面领路,身上背了一把老式的猎枪,枪管前端砍掉了一部分,显得有些头重脚轻,怪模怪样,用于悬挂的皮带经的时间久了,微微粗糙着。王也跟在他身后走得不快不慢,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吴哥仿佛背后长眼睛,问他:“哪里不舒服?”
“有点儿头疼,没事儿,”王也说,“你这是要带我去哪儿?”
“快到了,有东西想让你看看,”吴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你带枪了吗?”
王也说:“带是带了,你可别告诉我咱们能碰上什么需要用它的场合,我可就来你这儿吃顿饭。”
吴哥一挥手:“到了你就知道了。”
王也清楚这人性格粗中有细,早年在湄公河上跑船,是颠过风浪,经过生死的人,听他语气微沉,心里就知道是真的有什么事情。
两人翻过半座小山,走得周身微微发汗,这才到了目的地。正对着这处密压压的竹林,对面一处半高不低的阴坡被人开垦似茶田的模样,一排排栽着茶树。吴哥拦了他一把,在隐蔽处警惕地看了一会儿,这才拉着他走入茶田。
远看时还不觉得,走得近了,王也才发觉身边的灌木长得颇为奇特,叶片摘圆,有些蜡质的感觉,又比寻常的茶树要高大多了。
“我有天在别人家喝了酒,晚上走山路回来,天太黑,从上面的坡上滑下来了,这才发现这个地方,我不敢认,也没有跟别人说,今天正好遇到你,想让你看看,这到底是不是茶叶?”
“不是茶叶,”王也随手掐了一片在指间揉了,汁水薄薄地涂在他指尖,带着一种异样的芳香,“你闻。”
吴哥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这是什么东西?”
“恰特草,也有人叫它巧茶,”王也搓了搓手指,看着吴哥,“吃了能兴奋得睡不着觉,会上瘾,但劲儿没那么大。这东西晒干了就跟茶叶一样,我只见过成品,要不是这个味道,我还真不一定能认出来。这是谁种的?”
吴哥脸上的表情很难看,也很复杂:“不知道。”
他背对着王也,蹲下了身子,慢慢地点了根烟,烟雾腾起来把他的身影裹了进去。这村子三十年前曾因为不愿种罂粟而被毒枭砍掉一多半人的手脚,三十年后,没有人再来砍他们的手脚了,却有人开始种植新的毒草。
王也静静地等着吴哥一连抽了三颗烟,又看着他收拾了那三个烟头,没有留下痕迹,两人才沿着原路返回。天色开始变得暗淡,大雨清洗过的天幕像水粉画一样明丽清透,淡粉色的天光毫不吝惜地照耀着罪恶人间。
回去的路上王也渐渐有些力不从心,恰特草浓烈逼人的香气反而激发了头痛,让他的身体有一点要罢工的趋势。快要走回去的时候,林中钻出了一个人,身姿矫健,正在路边等着他们,王也走近了,才看出是诸葛青。
诸葛青奶油白的肤色带着一种安静的柔光,冲着他扬了扬下巴,然而王也却觉得,诸葛青明明笑着,却又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又惹到他,只是觉得他可爱。
等走近了,诸葛青说:“我去车里拿了个东西,回来你们就不见了,村里人说你们往这个方向走了,我也就跟着过来等你们啦。”
吴哥笑了笑,回手指了指王也:“你是等我们,还是等他?”
诸葛青步子一错,挨到王也近旁,睁大眼睛打量王也:“我要是说等你呢?”
他凑近过来,王也就有点招架不住,诸葛青的嘴角弯弯的,下巴的线条格外好看。他不知怎么回事,只觉得视线一烫,彷佛梦里见过的人突然出现在眼前,心都跳得快起来,但没有说话。
吴哥这下把他们的关系误会了个十成十,懒得看他们起腻,一个人走到前面。他一转过去,背后那把枪也现出来,诸葛青说:“哎?你们怎么还带着枪?”
诸葛青提出要看看那把枪,吴哥就摘了下来交给他,问了一句会不会用。诸葛青微微一笑,架起来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倒像是很新鲜的样子,任由吴哥靠过来纠正他的动作。
王也忽然想起诸葛青来到掸邦的第一晚。从沈冲的赌场出来之后,在车上他短暂地睡了一觉,醒来时看见诸葛青隐没在黑暗里的半张脸,觉得自己仿佛在哪里见过他。刚才这种异样的感觉再次袭来。王也不由得在心里问自己,这种古怪的感觉为什么能绕过逻辑,快过理智,他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他尚未厘清这种心情,就看见诸葛青半旋了身子,架着枪对着他,黑洞洞的枪口遥遥指向他的胸口。诸葛青一偏头:“怕了没?”
架枪对着人是大忌,吴哥真以为诸葛青是新手,连忙抬手压低枪管:“别别别,容易走火。”
王也笑了笑:“你让他玩儿。”
吴哥摇摇头,松开了压着枪管的手,一个人顺着来路走去:“一个子弹一百美金!你给钱啊!”
“听见没,一个子弹一百块,你给钱。”诸葛青笑眯眯的。
王也抬手碰了碰枪管:“就这玩意儿还是算了吧,你就对着人打,想打中估计都费劲,这准头不如拿弹弓。”他话锋一转,又说:“诸葛青,我记得在沈冲的赌场里,你说你不会放枪啊?”
诸葛青大大方方地撒谎:“我是不会啊,所以要你教啊。”
“要我教你是吧,行。”
他这句话说完,诸葛青忽然觉得手肘被王也一抬,左腿也被王也用膝盖往前顶了顶,后肩轻轻撞上了他的胸膛。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他的胳膊把枪管抬了起来,瞄着前面山坡上的竹林。
“打什么?”王也问。
诸葛青自讨苦吃,浑身都绷紧了:“你不是说这枪准头不行?”
“试试呗。”
只隔着两层薄薄的衣衫,王也的体温覆上来,又因为这个教他放枪的姿势,王也说话时的吐出的气息会从诸葛青的耳边流过去。从那晚那个验证一般的吻过后,诸葛青再没跟王也靠这么近,这让他有些失神。他微微偏头看着王也。
“教你放枪呢,你不看前边儿扭头看我,这还打个鸟儿啊?”
这大概是诸葛青第一次听王也把话讲得不那么文明,他觉得自己装傻卖乖装过头了,这下只怕是真的把王也给惹毛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语气上的粗鲁却让诸葛青感到一种极其微妙的受用。
他反而放松了一直绷紧的身体,大大方方靠进王也怀里:“好啊,你说打什么,我们就打什么。”
王也啧了一声,后退一步躲开了,又把枪从诸葛青手上撤下来,自己拿着:“你别跟我闹。”
诸葛青似笑非笑的,傍晚粉红色的天光照进他湖水一样的眼瞳。
第29章 不招惹你招惹谁
小路太窄,很难容得两个身材都不低的男人并肩,王也走在前面,那把猎枪被他随意搭在肩上,枪口垂下指着地面。诸葛青跟在他身后,他不着急,王也走得慢,他就慢慢缀在后面,有一句没一句地同王也搭话。有的话王也会回答,有的他就不回答,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诸葛青笑吟吟的,仍旧不恼。
再走一段可以听见淙淙的流水声,伴着林间虫声鸟鸣,静谧悦耳。在山间行走就是这样,能听见流水声时远时近,但偏偏看不到那溪流究竟在哪里。再走一段,豁然开朗,它才肯流到人面前。
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因为下过大雨,天幕呈现出一种十分的清透,飞云冉冉都染上橙红,千变万化,每一分钟都有每一分钟的光景。金色渐渐褪去,暮云变了一种淡淡的嫣红,将整片天空涂成了玫瑰色。夕阳的光线映照着山林墨绿的影子,偶然有一些光线没被密密匝匝的枝叶拦住,投向溪水,将一条细细的小溪镀成了光河。
诸葛青看着王也的背影,默默思考自己对他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态。换了旁人,想不明白的问题就放到一边,顺其自然。可要是诸葛青,想不明白的事情他是没办法丢到一旁去。这习惯不好,时常是在难为自己,诸葛青也知道。
想了一会儿,他先无声地笑了。深层次的心情没办法在短时间内规整清楚,表层的心态却很好说。诸葛青品味了此时此刻的情势,真像是白骨精要吃唐僧肉,等这个,等那个,千等万等没有下口,再等就要把孙悟空给招来了。
什么时候掀他那一张致胜的底牌,诸葛青也说不好。一掀就要坏事,披着这个皮,他才能跟王也谈笑风生。一旦掀开了,他都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个人。
老天都要作弄这位满腹心事的白骨精,下过雨的林间小路湿滑,诸葛青心不在焉,脚底下一滑就失去了平衡,人在这时候下意识就要抓点什么东西,拽住王也衣服的时候,诸葛青的大脑还能揶揄一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路边沿都是烂泥,吃不住力气,泥水没过脚踝灌进鞋子里,简直是太糟糕的感受。诸葛青人要歪倒了,王也的反应却比他想的要快得多,回手稳稳地撑住了他,两个人撞在一起,王也一点都不狼狈,一手按在诸葛青的后背,一手握住了诸葛青的手腕。
“没事儿吧你?”王也问,“是不是太暗了?”
诸葛青摇摇头,借着王也胳膊上的力道站稳了。两人近在咫尺,诸葛青还攥着王也的衣服,答道:“我没事。”
他撑着王也的胳膊一抬脚,脚是出来了,鞋还没有,可怜巴巴地陷在泥里。
他还没开口,王也先松开了他:“站这儿等着。”
说完,他俯下身捡起那只灌满湿泥的鞋,从小路上跃下,踩着林间层层叠叠堆积腐烂的竹叶,走到了下面那条清澈的小溪旁。
“我说你真是……”王也勾着那只鞋子把它泡进溪水里,让水流冲去黄黑色的淤泥,“没事儿非来找我们干什么,家里等着不就得了……”
他蹲在小溪边一块石头上,一回头被诸葛青吓了一跳。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他身后,看他样子,八成是扶着竹子单脚蹦下来的。
“不是让你在上面等我么?”
诸葛青坐下来,把脚伸进溪水,这才看了王也一眼:“鞋冲干净了脚上也都是泥啊,再穿鞋不是一样要脏,你怎么想的——哎你干什么?”
王也握着他的脚踝从水里捞出来:“我说你下次要干什么之前能不能先问过我啊?这边儿水里蚂蝗特别多。”
诸葛青眨眨眼,拖长了声调:“哦——知道啦。可是我看你也碰到水了啊,怎么没这么大反应?”
“那能一样吗?我手指勾着鞋帮子冲水的。”
诸葛青嘴角一勾,俊美的脸上神采飞扬:“摸够了吗?”
王也一低头,诸葛青的脚踝精致纤巧,还被他握在掌心,流水冲去了淤泥,脚面有一种玉似的洁白,连脚趾都是淡粉色的。
王也先心虚了。他跟扔什么烫手山芋似地松了手,把鞋子往地上一撂:“穿鞋,走人。”
诸葛青似笑非笑地叹了口气,慢吞吞趿着湿透了的鞋,幽幽地说:“老王,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呢……”
王也头也没回:“你少招惹我就行。”
他钻出竹林,跃上小路,一回身,诸葛青从容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你还要干吗?”
“鞋湿了不好走,拉我一把。”
王也看了诸葛青一眼,把他拉了上来。
这一次无论诸葛青说什么,王也都不搭理他了,只管在前面走。诸葛青心里好笑,你都招惹得我生出个儿子来,我不招惹你招惹谁。
两人走回村里的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掉下山去,不知何时,诸葛青已走快两步,并肩走在王也身边。王也侧头看过去,只觉得诸葛青耳朵和下颌的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竟无比清晰,要往他眼睛里烙下痕迹。
他们只进山一下午的时间,村子里已来了不少外人,显得十分热闹。
这群人有男有女,还有几个外国人,年纪都算不得大,都像在三十上下。这几个外国人不会讲汉语,掸语也只学了简单的几句,交流都靠队伍里的几个东亚面孔,问过才知道,有中国人,还有新加坡人。至于这个队伍,是一支医疗队,成员都在掸邦首府东枝做无国界医生,知道这边有几个村庄被泥石流侵袭死了不少人,又因为气候高热多雨,很容易爆发小型的瘟疫,是来救援的。他们请的向导不靠谱,在山里来回地绕,浪费了太多时间,眼看天要黑了,才误打误撞找见这个村子,想在这里休整一晚。
领队的女人叫胡兰兰,身材高挑,十分健谈,黑色的工装裤子塞在同色的高帮靴子里,显得很干练。她的助手则是个圆脸的小姑娘,身材娇小,看起来很文静,不太爱说话。
他们的车队规模不小,满载着药品和医疗器械,随时能建成一所小型医院。
村里小孩没见过外国人,一半好奇一半羞涩地挤在一起看他们。这几个外国医生倒不怕人家看,个个笑出一口整齐的白牙。
村里人大多务农,许多人大字不识两个,却也知道这些人是来做好事,所以格外热情,家家都有竹楼,分散着住了进去。
王也习惯做个隐没在人身后的角色,无意上前跟这些人打招呼,反倒是诸葛青跟人家相谈甚欢,中文切着英语聊,一圈下来人人的名字他都知道了。
等诸葛青走过来,王也才懒洋洋地说:“你跟人家说我们是来做生意的也就算了,怎么还说我是你老板啊?你自己觉得像吗?”
“哪里不像?”诸葛青说完才反应过来,“你会说英语啊?”
王也笑了:“我好歹也上过几年大学吧,虽然没毕业。”
“你在哪里念的大学?”
王也漫不经心地说:“我说我上的公大,你信么?”
这两个字撞进诸葛青的耳朵,让他霎时间停下了步子,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念的……警校?”
王也已经走出四五米远,回头一看诸葛青还站在原地,说:“嗯,是啊。”
“那你……怎么……”
王也笑了笑:“生活所迫,自甘堕落,行不行啊?”
两个人谁也没注意到,背后有一束目光静静地落在他们身上。
第30章 你敢不敢抱一抱
王也原本真没打算在这里过夜,可是一场大雨锁住了去路,拖了那么几个小时,后面的安排只好跟着拖下去。天都黑下来,今晚不想住也得住了。院子里拉了电线,灯泡通了电,发出暖黄的光芒,又摆上了斋月过后庆祝点灯节时才拿出来的大桌子。
他浑身抽了骨头似的,窝在角落里一张竹椅上,下巴抬了抬,手底下人就知道他什么意思,帮着搬桌子摆椅子。
余光里有个身影一闪而过,王也闭了闭眼睛:“祖宗,你又想干吗?”
从他们二人回来换了衣服鞋子收拾了自己开始,他就没看见过诸葛青,房前屋后地绕了一圈,才看见这人站在吴哥邻居家的院子里,跟那位姓胡的女领队和她的助手说话。山里蚊子多,缅甸人采了新鲜的黄香楝磨成粉,合水涂在身上驱蚊。诸葛青提着一罐黄香楝的粉末去送人家,一送送了半个小时,不知说了些什么,笑声都飘到这边来了。
诸葛青单手拽住竹椅靠背一拉:“你好意思就这么躺着?”
王也伸出一根手指挠了挠脸颊,慢吞吞地说:“我当年住人家里的时候连床都下不了,有不好意思那个时候也全消磨完了……”
诸葛青轻轻踹了一脚竹椅,带得王也一晃。
“你现在又不是连床都下不了?”诸葛青揶揄他。
“唉……”王也懒懒地看了诸葛青一眼,“我这头疼着呢,您放我一个人待会儿成不成?”
诸葛青听王也说话时吐字都发沉,俯下身问:“没事吧?很痛么?”
王也合上了眼睛:“没事儿,睡一觉就好了。”
静默半晌,王也掀开眼皮瞟了诸葛青一眼,见这人身子自然而然向后靠着,枕着自己的手臂,脸偏向另一侧,并没看着他,这才算放下心来,右手往裤兜里伸。但当着诸葛青的面,他是没法吃药,中午就被他给撞见一次,好容易糊弄过去,诸葛青这人相当敏锐,再来一次他可没招了。
王也伸手去摸药瓶的这个动作本来也是下意识,手探到一半,他才想起从山里回来之后自己换了裤子。然而他手还没撤回来,就听到一个凉凉的声音:“你是在找这个吗?”
王也一回头,诸葛青从躺椅上坐起来,右手拇指和中指捏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药瓶,冲他晃了晃,里面的药片沙沙的响。诸葛青挑起一边嘴角,是个笑模样,眸光里可没有笑意:“薄荷糖,嗯?”
诸葛青抬手把药瓶丢过来,砸在王也胸口,还带着一把车钥匙,从他肚子上滑下去了。王也坐起来,一手握着那只小小的药瓶,一手探下去,从地上捞起了车钥匙。他也太迟钝了,看这个意思,诸葛青从他兜里摸钥匙的时候就一并把药瓶也给摸走了。或者可以直接说,车钥匙本来就是个幌子,诸葛青要从他兜里往外拿的就是这个小东西。
中午他停车之后吃了几片药,就这么短短的一分钟,诸葛青就起了疑心。王也开始觉得自己真的退步了,诸葛青从他身上摸走东西,他竟然无知无觉。那时候他在想什么?他在想诸葛青这个人简直让人没办法忽略,活色生香地往他眼睛里扑往他心里钻,逼得他把自己的防线一撤再撤,还是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他再负隅顽抗都装备不起一副铁石心肠,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叫嚣着要投降了。
连诸葛青上山找他时那一脸敛在微笑里的咬牙切齿都有了解释,王也闭了闭眼睛,他太迟钝了。
“我刚才找那两位女医生问了问,原来这药叫曲马多啊,”诸葛青看向王也,眼睛一眨不眨,“强效镇痛药,药力可以达到吗啡的六分之一到八分之一,一次只能吃两颗,时间长了会上瘾……你中午不到十二点吃的药……”诸葛青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盘,“这才不到七点呢。”
王也平静地回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他在等诸葛青对他宣判。
“那个助手跟我说,曲马多的连续用药时间不能超过48小时,我看你吞药片连水都不用喝……你吃这种药多久了?”
王也低下头,把腿伸直,把车钥匙和药瓶放进口袋里,这才慢慢把脸抬起来,看着诸葛青的眼睛,答道:“两个月。”
他真的是在等。他在等诸葛青那张形状好看的唇吐出一把把刀子来,去削他的皮肉,诸葛青说什么,他都该受着,因为他真的没办法辩解。不想让诸葛青知道这件事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件事的心情是不同的。王也身处在这个位置,早就习惯了不能暴露自己任何的弱点,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微小的破绽就会把他推向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可是揭破这件事的人是诸葛青,王也从身体很深处泛起一阵疲倦。偏偏是诸葛青。他是有多分裂,为了把诸葛青推开,他愿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要是在意名声,那他也走不到今天。可是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有多么可笑,他竟然不希望诸葛青知道这件事。他不能暴露自己的软弱,他不想诸葛青以为他在嗑药。这感觉并不比把他剥光了丢进人群更好受。换作是别人,王也大概真的不会有什么感觉。可是换成诸葛青,他就真的输了。
王也缓缓扣紧了椅子扶手,手背的血管都浮凸起来。他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自己对诸葛青的感情,也在同一个瞬间,王也明白他就要失去诸葛青了。
每一秒钟都被无限拉长,院子里的喧嚣人语和此起彼伏的虫鸣全都离他们远去,头顶万千星辰也几乎停止旋动。嘎吱一声,王也把他手中经过烘制而十分柔韧的竹管都捏扁了。
诸葛青曲起指节蹭了蹭眼尾,说:“走吧,去吃饭,我饿死了。”
王也抬眼望向诸葛青,电灯暖黄的光渲染在他英挺的侧脸上,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缓缓流动。诸葛青有情绪,但并不是王也以为会出现的那一种。
他费力开口:“你不问我?”
“问你什么?问你为什么要吃这种药?”诸葛青反问道,“你是碎玻璃插进肩膀里都能一路上一声不吭的人,需要你这样的人吃这种药,你得有多疼?”
王也全然地愣住了,似乎失去了语言能力。
诸葛青从容地站起身,王也忽然抬手,勾住了他的手指,动作很轻、很轻,并没有施力,只要他稍微使一点力气,就能够脱开。可是诸葛青没有动。
王也身上的每根线条都绷紧了,他的眉峰、鼻梁、眼睛、嘴唇,沉默如雕像。诸葛青看着这样的王也,心里轻轻地呵出一口气。
“王也,这么多年,”诸葛青慢慢地说,“有人对你好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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