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渐渐暖和起来,北京城有了太阳,昨夜傍晚零星下的几片雪,和沥青石子路没多大缘分,晴空万里,化作了水,蜿蜒在干凝的灰尘里。方棱清楚的一块冰晶化作水,从街角树根到砖墙瓦泥,冬末残留的寒潮不可避免地退幕下来,如这雪溶解的样子,天空澄蓝的一片。
王也坐在窗台的卧垫上看着外面,他的坐姿端正,背挺得很直,只在他有事可琢磨时,他才能坐成这样,不过即使是平时,他的头也不会这么殷切的往外看的。外面景色还是停留在枯寂的冬,干枯的树丫伸得很随意,有些只顾着横长,有些却直直往上,无形中似乎要戳破兜住它的一张网,总之一棵树上的树干都在摆弄着自己。但只有离围墙最远的树枝,水分充足,气候又宜人,才冒出水豆腐似的嫩芽。如今三月的天,连北京都有了些微的春意,那么兰溪那边,气候也应该十分宜人了。
诸葛青邀他到家里作客,王也答应了。前些日子他终日地在游走,伤筋动骨,年关时回北京歇了几天,骨头都躺软了,元气也是大养。但他躺在家里又觉得心累,并且无聊极了,虽说他不怕无聊,但时光流淌,眼见着春天都要来了,他总不能这么腐朽在末冬。
他不知道狐狸又打什么主意,直觉此行并不简单,但内心发芽的那个包蕾又在那里扰乱他的心思,似乎拒绝了,这花蕾也整个的枯萎了,想到这里,便知道不去是不行。
不知道诸葛白还记仇不,希望没有。王也平时挺随性的一人,不明白怎么突然怕了一个小孩儿,可能白长得像诸葛青吧,他见白哭如同老青掉眼泪,终究是欠他的,捧在心尖尖都怕碎了,见不得人受一点委屈。这应算作爱屋及乌吧。
诸葛青叫他去兰溪作什么的,他也不太清楚,总之前天晚上,他收拾东西到半夜,不知是忐忑还是兴奋,迷迷糊糊的夜里,窗外偶尔几阵风声,紧接着洒落几滴小雨,北京的冬天很少小雨,只有春天到了,水云会长在高而蓝的天上,洒一把雨,开一个降水的头;半夜的雨水在树枝上磨削,不尽地用力,王也梦里都觉得有嫩芽冲出坚韧的树皮,生命鲜活的气息一直延伸到清晨,他也没有睡踏实,早上蹬开被子起床,那棵粗壮的树竟然绿意盈盈,一半都抽了枝,是与昨日完全不同的景象。春天果然到了,王也想,他把包拿起来,关窗走下楼道,和父母打了声招呼,顶俩瓷实的黑眼皮儿,上路。
不巧得很,他一下车,兰溪也刚刚好下雨了。
王也靠在一家超市外面,视线胡乱琢磨着什么,逮哪儿就往哪儿看,他平时别的心得没有,打发无聊时间的功力倒是深厚得很。
突然想起学生时代的事,他靠在门边儿,下雨的天,北京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教学楼都是清一色的色调,黑白蓝灰,远处也无物可见,连绿色都是没有的,他却能撑在同一个地方,或者书架边沿或者门框,直愣愣待半个小时。
诸葛青说要来接他,与那时不同,他不是随意地等待,而是遥有所指并且满怀期望地等待;他等诸葛青,同时有点紧张。这时间里,雨丝或直或斜,左飘又荡的,空中一段灰白里连成一串透碧的珠子,打在地上静静听才有珠落的声响。不知道为什么,同样是阴雨连绵的日子,南方这带总多些北方所没有的诗情画意。早年背的那些诗词往心缝里钻出来,什么烟柳画桥,什么晓寒深处,什么檐花蔌蔌,画面逐渐鲜活,想着想着,中学时代的一幕幕滚在心间,突然有点怀念起来。高考之后他出家当了道士,没有上大学,家里闹得很不愉快,王也心里还是有些伤情的,因此在山里是尽量减少和家里人的联系,和同学交往就更加少了。如今想起这些陈年旧事,王道长竟然还有些感慨难抒的闷堵感,以往鸟都不鸟的聚会倒成了遗憾,想着下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去看看也好。
雨花落在地面上,浮了一层淡淡的水雾,不远处一片绿湖,更是早不见湖面的水珠跳动。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的样子,诸葛青才来。他是自己开的车,一辆纯白色的小车,诸葛青从窗外递出来一把伞,对王也道歉,面上笑着的。
王也是多久没见到这货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总该再久点,不然第一面不至于如此的模糊,甚至于连五官也瞧不清楚。大概是雨水过于充沛,水烟缠绕弥漫,王也的眼睛也被同化了,模糊了。他接过雨伞,走了一两步,关门隔绝了所有喧嚷。王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扒拉了一下头发上的水,“老青,我看兰溪挺不欢迎我的。我一落地它就下雨。”
诸葛青右脚轻踩油门,车子往前滑出去,冲开车座下的水坑,车头一转就离开了这条笔直的大道,笑说,“老王,你这可冤枉我们了,你找找前几天的天气预报,我们这里差不多得有一个多星期没见着太阳了。”
王也心想,那你下雨找我来干啥的?哪儿都不能去,不还是在房子里干坐着吗?转念一想,这也不是不行,狐狸家在诸葛村,怎么说也得有一小院儿吧,村里环境好,青山绿水的,搞不好开窗还有小木船在水上晃悠。嗯,景色挺美的,这安排也挺得心的。
这一念就转了三次心思,王也面上表情变化三起三落。诸葛青看了在一边儿笑着,“怎么,不乐意跟我干待着啊?不乐意的话,这会儿我一下再给你送回去的,晚上有一趟回北京的动车。”
哎哎哎,您这就太不厚道了吧。明知这是玩笑话,王也还是装得一副上了心的样子,他偏过头去看诸葛青,似乎是在责骂,然而趁此机会打量许久未见的故人,心不在焉的,“您这是消遣我来了呢。”
他穿了一件淡蓝色的春衫,里面一件白色体恤,除此之外,脖子上那块玉贴服地躺在胸口,模样一如既往的清秀,除了更好看,王也也没有更多有意思的心意来表白的。
他怕自己目光露了怯,等诸葛青搭话之前已经转头,车内唯有车窗外闯进的雨声,滴滴答答的,马路上只有他们这一架车在行驶,路灯打在前方,森森迷雾搅乱了似的,突然翻滚起来。
原来是起了风,雨水开始不受控制地胡乱坠着,车窗上本已成型的沟壑顿时被点得纵横交错,一切的变化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王也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只感受到车轮子压过一段泥土地,坎坷崎岖,走了差不多十里路,眼皮渐渐粘紧,直到完全贴合再分不开,顺心地沉入梦乡去了。
北京淋了一夜雨,来了兰溪还是淋雨。王也的衣袖贴在皮肤上,一阵阵地散发寒气,他不自觉地皱眉头,心想兰溪的春天来迟了吗?怎么比北京还冷些。他不知道江南这带,初春时气候无常,升温也是凭着一副暧昧的姿态,欲拒还迎,才能得来一个文人墨客们都喜欢吟诵的形象。时而晴时而雨,时而春风妩媚时而灌注山林一片寒气,才让人倍觉焦灼又没有法子地赞美它,期盼它的快点来到。
家里似乎没人,王也连诸葛白也没见着,直接进了诸葛青的房间。诸葛青的家是一栋二层的小楼,对面也有一栋差不多高的,是其他亲戚住的,两栋房中间围起来的一块空地,自然是公用。王也看到小院中间的大树下,一块大理石,上面凹陷下去的几十条纵横的竖线,中间两条线之间隔得很宽,王也看到写了楚河两个字,辨认出来是个棋盘,刻大理石当棋盘。这他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也定睛看了一会儿便移开眼转向室内。他的衣服淋湿了,狐狸正给他找自己的衣服,这屋子整洁大方,一览无遗,视线在房里逡巡一圈,目光落到狐狸那雪白的撒了粉似的后颈上,突然想起关于露后颈的魅惑遐想来,明明是日本艺妓喜招客人善用的手段,搬到诸葛青身上却一点违和感也没有。苏州唱戏的也多,王也听过几段像《秦淮景》之类的小曲,青衣打扮都是很出彩的,特别是宽大的水袖,虽然很长的直拖在地上,却没有一点累赘的感觉,振出水纹似的波浪,咿咿呀呀起来,男人女人雌雄莫辩。这种意境的联想,王也平时是不可能会有的,他这么懒得动心思的,然而如今冒出一点头就打不住,期间过渡有多大,他自己都咋舌。连忙地又把目光飘回雨里,凝视着那棋盘消遣,喉头不自觉地紧了紧,还很不好意思。
“那大理石得花很多钱吧。”他还是感到些不自在。
“几万吧。”诸葛青答。
王也关了窗,啧了一声,“倒叫你们拿来做棋盘了。”不过也不算糟蹋,那么大一块石头,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做棋盘也挺合适的。
诸葛青的眉头一喜,似乎找到了合适的衣服,终于直起腰,“那石头是旁人送的,听说是千辛万苦在国外淘来的,那时候有事求我们家,我爹想着以后怎么也不会再见第二面了,便任我爷爷拿去当棋盘用。”
王也哦了一声,接过诸葛青手中的衣服,径直去洗漱间换下来。
与王也设想的不一样,诸葛青家的小楼靠的不是一面湖,而是一条曲折蜿蜒的小路,小路隔着一排杨柳,才是烟寒水碧的湖面。大门对面铺的也不是大道,要经过一条深窄的小巷,才到主街。王也对诸葛村有过一些了解,知道村里的布置是按八卦图来排的。一走进卦象里,他就知道所有东西都被赋予了方位,诸葛青家在巽位。
不过周围没有什么危险,他也就不必要提醒自己的异于常人,说到底异人界那些花里胡哨的招数,对于普通的人类来说,意义不大。
王也从北京来给诸葛青和诸葛白带了一点礼物,毕竟到人家里作客,空手总是不好。诸葛白不在,青就替他收下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白会喜欢他,到时候一把给你扔湖里去可捞不回来。”
王也只念着只要诸葛白能容下他就不错了,礼物收不收下倒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
王也来时差不多两三点的样子,如今收拾了一番,吃过饭,转眼到了五点,雨已经停了。王也问诸葛青别的人都去哪儿了。诸葛青说白今天开学,老爹送去学校了。王也嗯了一声,想着也该回来了。
雨一停,天气霎时就清明起来,虽然薄雾一时半会儿不能销尽,但地面已脱离了水的浸泡,将近半干。
果然两人在一起的感觉便不一样。如果这样天气,王也在家里待着自然只能睡觉,心里发堵还无处受的,满眼的昏睡。然而,如若旁边有人,便能聊天,话语抻在屋子里,毫无空隙去受天气影响。
大概五点半的样子,诸葛栱带着诸葛白从外面走进来了。诸葛白本来在学校受了老师的教训,一肚子的不高兴,见着诸葛青就扑怀里哭了一通,见着后面还站了一个王也,心情跌落谷底,王也便受尽了诸葛白的瞪眼。
诸葛栱早听诸葛青提起过王也,对这个术士界的青年才俊也是青睐有加,当即叫家里的人都跑他家里聚齐来。王也以前听诸葛青说他们家亲戚多,没放在心上,想顶多八九十个吧,然而,当小院子里逐渐聚满了从村里各处赶来的人,王也才知道,七大姑八大姨只是个代称,七大姑八大姨之前之后还有七大姑八大姨。
饭桌上是必须要敬酒的,王也不能推阻,硬着头皮喝了几杯,酒味儿的辣舔着舌尖舌头滚到喉头,才过了一桌,他的心肺都挠得疼了。诸葛青在一边看出来他撑不住,便离桌去扶,同时卖起他这小辈的面子来,说我这个朋友不怎么会喝酒,四姑五姑,六姨七姨你们多担待。
诸葛青招大人们喜欢,七大姑八大姨性子也颇爽快,让他赶紧搀着朋友下去休息了。王也就摸着昏得不行的脑袋,也没怎么看路,就躺在了一张床上,房顶梁檐古朴,他才发现这不是他的房间。
江南的酒度数不高,但对王也来说,喝了七八小杯也够呛的,一会儿上了头,诸葛青看着他的脸烧得跟个红辣椒似的,吓了一跳。
楼下的大人们还在吵。王也躺在床上,愣了好半天才坐起来,他接过诸葛青递给他的茶,叹道:“老青,你们家亲戚可真够多的。”
诸葛青说这才哪跟哪啊,等过年的时候,各家到各家去串门,一天下来都未必走的完,更别说喝酒了。他坐在王也旁边,对王也说:“你这酒量不行啊。老王。”
两个人都喝酒,身上酒味儿浓郁,分不清谁是谁的,本来王也酒醒了,这会儿诸葛青又跑身边来,他醉意又攀上,开始拽不住自己的心理活动。
“老青你——”欲言又止。
“我怎么了?”
“比我能喝多了!哈哈。”
似乎不是诸葛青想要的回答,他的眼神暗了一下,头往王也肩那边倒,但并没有完全靠上去,隔了一点的空隙,声音却近了,“老王你不问我请你来干嘛的吗?”
“我……”
“你不怕我还觊觎你的东西吗?你这么大意的就来了,我可能杀人灭口哦。”他似乎还嫌说的不够狠的,加了一句,“我们一家子可都是武侯派的。”
王也哈哈笑了一声,似乎不以为意。他皱着眉头,酒劲上来了,思绪的一端放空,本来还有一个规范自己行为的行为样板在心里,现在也七零八落的找不见了。其实他是可以行炁清掉酒精的,不过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他对自己太自信,哪里清楚人间情感,酒后吐真言最是一句真理名言。
“老青,我来这儿可不是跟你打嘴炮来了。我可说不过你……况且,说过你了也没什么意思,你这么好胜的一个人,我不得让着你吗?我估摸着,那会儿在龙虎山的时候,我就该让着你,免得你日后一直对我耿耿于怀。”王也憨憨地,直愣愣地躺在床上,“我来这儿呢,就是想见见你。就是……见见你……嘿……嘿、”
诸葛青听到这话,也没有多大的反应,不过他是一直听着的,这准没错,等王也躺在床上了,他才微微笑了一笑。他脸颊也红了,初春的桃花瓣儿似的,他嗅着王也身上的酒味,本来坐得笔直,脊椎稍微往后靠靠,就滑下去了,是一点一点地放平身子的,他不敢太用力,怕压疼了他。诸葛青躺在王也的肚子上,那肚子是软的,装了七八杯的酒,一会儿上一会儿下,很有节奏地呼吸,诸葛青枕着觉得舒服极了。
王也是睡着了,他睡得很熟的。诸葛青在心里对自己说。
外面还有声音,他的门关得很紧,窗帘半拉着,透进一点点散光折射在床头。诸葛青爬起来,他的手撑在床上,往王也那边靠了一点。这个人,扎着一个丸子头,紧紧地闭着眼睛,他偏一点头,偏一点头,诸葛青把光线挡住了,他就顺着墙壁上挨得很近的影子,自然地贴得更加近,直到完全触碰上了,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嘴唇,然后站起来,把王也身体扶正,脱了鞋,盖好被子,颇为满意地离开了。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近晌午。王也踏着一双拖鞋从二楼下去,发现屋里没人,转了一圈,昨夜欢聚的印象早已被此时的冷清代替,一时有些发懵,竟然在院子里站了有十多分钟。
等他想到给诸葛青打电话时,铁门被人推开,诸葛青一脸笑意地从外面走进来。他看到王也在那儿点手机,“老王,醒来?是在给人报备吗?”
王也白了他一眼,大中午的总没什么好话,笑着,“哪能啊?要报备也是给你报备啊。我哪儿敢找别的什么人。”他说完了才觉得不好,言语之间都是男女心思隐秘地打情骂俏之类的,阴差阳错地,他倒演了一回贾宝玉和林黛玉的渔夫渔妇。
诸葛青说;“自然,如果老王你找上我来是最好不过的。”
什么?王也本来就为自己一时的失言慌乱,如今听到诸葛青这么说,脑子一抽一抽的,竟然不知道追问下去,只是一个劲儿地在心里问,什么?什么?等回过神来,诸葛青已经进屋了。
诸葛栱一早就出去和村里的族人开会了,诸葛白在学校上学,家里就只有诸葛青和王也两个人。诸葛青在对门亲戚家要了几个中午的饭菜,端回家等饭熟了,简单地解决了午饭。
不同于昨日的阴雨连绵,今天的诸葛村是晒着春日的暖阳,院子里处处酿着阳光的清冽气息。诸葛青说:“老王,你还说我们兰溪不欢迎你。你看现在,我们可连续七天没见着它了。”其实诸葛青请王也来之前便把后面几天的天气预报一一看过了,他自己心里没底,还求着上天算了一卦,确定是晴天,才打出那串字的。不过他不好意思说,这样对王也来说太贴心,到时候蹬鼻子上脸,诸葛青也没有理损他。
他一向分得清利益的往来,不过情不在计较的范围内,因此显得格外的大度,甚至细腻到让人佩服的地步。王也自然没有看出来他这一番想法,只是觉得这天气真好,北京的蓝天虽然不少,但温度实在让人遭受不住,三月的江南,只要不落雨,却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候,问诸葛青,“老青,要怎么安排我?”诸葛青说,去兰溪市转转吧。
去市中心前,还去了白的学校。小家伙正在操场上玩,看见诸葛青来了冲上去就抱住大腿,鼻涕眼泪一抹地流,诸葛青知道他想干什么,把人拎起来往地上放,说:“今天你就好好待在学校吧。”“青哥。”诸葛白的脸都要皱成一个米团子了,他的眼睛又大,眼泪汩汩流,像个泉眼子。王也在一旁站着看得好笑,他的装扮本来就出奇,这会儿弯腰颤肩的,一会儿周围就围了几个女孩。女孩们都是七八岁的样子,几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王也,王也往白那个方向指了指,白这会儿正哭的动情,哪里见到班上那些磨缠人的女生们,等那些娇滴滴的声音叫着,啊,白,你怎么哭了?诸葛白,你怎么这么爱哭,这些话是最伤白的自尊心的。本来他想求着诸葛青把自己带离苦海,如今被这一奚落,他离得诸葛青远远的,说:“青,你们走吧。以后别来学校看我。”诸葛青跟王也交换一个眼神,正好上课铃响起了,他们便出了学校。
“白挺缠你的啊,老青。”
“小时候我一直宠着他,如今对我撒泼耍赖,那也是我惯出来的。”
“你以前也在这个地方念小学吗?”王也看着诸葛青打方向盘,那双手指节分明,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轻轻搭在圆的轱辘上,握着又松着,竟然有种提篮子打水的感觉,往水里轻轻一晃悠,又兜着水漏出来一大片,水珠儿掉落的时候也不怎么让人丧气。诸葛青摇摇头,他在村里上的小学,那时候诸葛村还有一所乡村小学,现在已经废弃了,小孩就都送到临近的镇里来。
想起来,青和白的年岁相差的确大,至少得一轮,不知道青的母亲那时候怎么又想要生一个,可能是青在外面上学,家里人觉得寂寞,又或者……王也不敢再去看诸葛青了,但他闭着眼睛的时候,眉眼全在脑海里,印得清清楚楚的,端正又漂亮的,是小时候的诸葛青,眼睛比白的还要灵动些,也更加傲气些。好看是好看的,那么,不难推测,青的母亲也是个大美人了。王也还没见过青的母亲,不知道是不是生什么变故,想问又不那么好开口,眼睛忽闪忽闪的,遂至高速,外面的景色快速像后排去,便觉得算了。上高速后,车速果然加快,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就进了闹市了。
本来今天不是一个出来玩的好时候,虽说天气是不错,但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日光有些西颓,他们至多是在街上游走,别的是不能做的了。诸葛青先在西门城楼下了车,两个人望着楼看了一会儿,都觉得没什么意思。这是栋古楼,正对面一条铁板桥,兰江在城楼下盘缓缓流淌。北京城最大的古建筑区——故宫,对面景山公园可以俯瞰故宫全景,恢弘磅礴,因此一般人去了故宫,便很难再被其他地方的建筑震撼。不过这个地方有河,王也倒是第一次见,城下的,该是护城河,城楼以前,也应该有官兵把守,彻夜灯火不熄。
兰江是汇通三江的运河,也算是兰溪交通的枢纽。他们傍江走了一阵,并排走,诸葛青说,待会儿去爬山吧。王也看了看手机,“四点了。要在山上过夜?”
“还怕我把你给卖了?”诸葛青说,他把手机翻出来,手指头灵活地点了点,不一会儿又放回去了,说走吧,王也问去哪儿?诸葛青说山上。王也说,“真不回去了啊。真要在山上过夜啊?”诸葛青笑了笑,说:“山下有旅馆。”王也:“什么山?”
诸葛青转身往回走,“大云山。”
行啊,行啊。你是祖宗,我都听你的。王也在后面跟上,他快要追上诸葛青了。不知道狐狸为甚突然想去爬山,总之他就是这个性儿,王也也不可能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能突然想活动活动筋骨,出一身汗,可能是看到江了,就要再看看山。橘色的阳光洒在江面,白云稀稀地绣在一个一个的浪头上,江面的风吹到岸边,王也看到对面有一对情侣,他透过垂下的嫩青叶子,看到诸葛青的背影,心思稍微的一岔,气息便不匀。他追到诸葛青旁边,诸葛青说:“老王,你得锻炼锻炼了,怎么开始喘气了?”
王也想,我是得锻炼锻炼,罗天大醮被你那群脑残粉儿追得满山跑,现在又追着你满街跑。不知道的以为我也成你诸葛青应援会的了呢。他想起粉丝这个事情,一肚子气就上来了,拉住诸葛青,教训他:“你可得好好管管你的粉丝啊。别逮着个人就欺负。”
“她们欺负你了?”王也于是把山上种种说过诸葛青听了,这家伙听了果然就是一阵地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搭在王也的肩膀上,说这我怎么管的了。王也哟呵一声,粉丝行为与正主无关啊?诸葛青竖起大拇指,“老王你还是有点门道嘛。”王也说:“和你这个大明星可比不了。”
诸葛青在上海念书,念的表演系。他模样好,面试的时候就被一个老师相中了,上海拍戏资源又丰富,几乎不需要费任何力气,上学期间,他就接拍了人生的第一部戏。不过这个行业也不是这么顺风顺水的,他在娱乐圈摸爬滚打两三年,突然就觉得腻了,成天烦心事一大堆一大堆地来,便逐渐淡出来,收收心。他也不靠这个吃饭,去演戏纯粹是因为他喜欢,现在厌倦了,退出来也是毫无心理负担,不过那些对他满怀期望的女粉丝们,他倒是有一点歉疚。
他们运气好,吭哧吭哧爬上山,太阳半落,金光云影里,镀了层薄薄的粉似的,苍翠碧绿的枝头上,绕过叶子看过去,太阳像挂在山顶上,挂着挂着,力道突然松了,是天边的云把它送下去了,原本收拢在太阳周围的云撒网,太阳整个就像个煮熟了的鸡蛋,滚到山里面去了。
下山时,夜色已经降临。山上的时候,诸葛青给王也说了一些他学生时代的事,说他们学校组织春游,就要爬这山,他中学读的兰溪实验,高中就在五中读了,高中是没有春游的,初中时候,女生们都喜欢跟他玩,在山上互相递盒饭,只唯一给他一个男生。诸葛青讲的时候,很是得意,小少年的傲气大概和年幼的时候如出一辙,诸葛青当然拒绝了女生们的好意,面子上,他还是要和男生们打作一气的。但他很受欢迎,这倒是真的,王也知道,他从他的粉丝那儿真情领会了这种痴狂。
飞蛾扑火没有这么悲壮,但就是女孩子们喜欢玩具的那种心情,要拿给别人看,又不肯人碰他,怕被人抢去了,怕摔坏了。可哪有这么脆弱呢?王也明知如此,可他把粉丝的行为比作女孩与玩具的关系,他自己可不是一样的吗?台阶往下引,弯弯曲曲,一会儿陡峭一回儿平缓,来路似乎没有这么远,应该夜色把路途拉长了。
是一家小旅馆,就在山下不远的小镇里,诸葛青把车停在哪儿,两人走回去的时候,老板正在吃饭,是拉面。兰溪人喜欢吃面食,面条更是地方上一绝,王也闻到香气,馋虫上来了。老板人好,问他们吃不吃?诸葛青就从他那儿买了两碗来,一碗十块,和外面的比起来不算贵,味道却很好。诸葛青下楼还碗的时候把老板娘的厨艺夸了一通,女人顿时就心花怒放,说要给他们减住宿钱。
诸葛青本来没想着在外面过夜的,他爬山的念头是一直存在心底,想着是要在早晨去爬,看看日出,那时候突然想到了,就带着王也一起去了,这原本是明天的安排,也是和王也一起看的,如今已爬了一次,明天是再不会想上去了。
两个人洗了澡,就坐在各自的床上。他们要了一个标间,双人间也是有的,但诸葛青耍了点小心思,就想和王也住在一个房间里,反正碧游村的时候他们就是这样的配置,已经习惯了。诸葛青打开电视,新闻联播还没结束,就只有一些无聊的综艺可以看,遥控器按按按,没什么有意思的,问王也有想看的吗?没有。于是红色按钮轻轻地一按,世界又清净了。
还是有点紧张。今日与昨夜又是不同,诸葛青那时候趁着酒意偷尝了点味道,轻轻软软的触觉,还有下巴上短短的胡茬,空荡荡的屋里,外面夜色正浓,好像最适合遐想,他的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那些画面。明明王也的身体挺得板直,突然不知怎么了,他醒了,拿手来勾他,诸葛青想到这儿,胸口一跳,脸也红了。
几年前,他在娱乐圈风头正盛,有个男导演趁着酒醉来骚扰他,摸他的屁股,诸葛青想也不想一拳打在他脸上。那时候心情很糟糕,也正是那时候,他决定放一放自己继续进击演艺圈的心。他不知道王也醒来要怎么处置他,总觉得王也对他这么好,即使是醒了,诸葛青觉得,他也不会一拳就打在他的脸上。他傲气上浮,现在脸上,微笑的神情,那眉毛乖顺地弯在眼睛上方,看起来又痴又迷的。
十点的时候,外面就传来铁锁相碰的声音,初春料峭的寒夜里,生冷而硬的。老板他们在关门了。王也捂好被子,把自己往里裹紧了,去关灯,诸葛青那边还在亮着,他看了看手机,在家庭群里发了一个晚安,把老爹咆哮似的语音以静音方式消除。最后一声,轻轻地呢喃,青……消散在空气中。
第二天是双休日,诸葛青带着王也索性又浪了一天,去了中州公园,吃了鸡子粿,途中经过诸葛青的母校,兰溪五中,想进去,保安拦着不让。最后看到展板上知名校友一栏,贴着诸葛青的名字,王也拍了照给他看,才让人进去了。不过学校都一个样子,学生们在上课,操场上只几个上体育课的班级,走廊上巡视的老师,本来都是一个样子的,可将诸葛青画进去时,似乎一切都又不同了,他可能会坐在靠窗边的座位望天,可能在篮球场上打球,又可能和某个女孩调笑。年少的时候,王也也做这些事,漫不经心地,那时候他的专注力可没这么集中;也没有一个叫诸葛青的男人让他臆想。
回村里的时候,正是下午四点多。诸葛青进门就看到爷爷坐在为他安排的小凳子上,对面是没上课的诸葛白,一棵树下一老一少,执棋走步。白的象棋是诸葛青教的,这会儿他抓头发愣是想不出怎么走,看到诸葛青了,真是见到救星一样的,眼睛亮的不行,跳过去把诸葛青拉拢来,问他怎么走。面前的老爷子这可不干了,捏捏白的脸,骂他没棋格。青一招走棋,两人打闹之间就破了老爷子一个车,笑了笑,说,爷爷承让。面上恭恭敬敬的,可做的还是调皮孙子干的事。
老头子也是个争强好胜的主,被人将一军就要讨回来,“你们俩就一起上吧,一起上也下不过我这个糟老头子。”花花白白的头,腰背不可避免地弯曲,但是声音洪亮,健康状况应该还好,目光从老爷子身上跑到诸葛青那里,想到多年以后,青身上那股争强好胜的劲也难剔除,这是长在心里的脾气,他也不指望狐狸能改。
晚间吃饭时,老爷子问王也有没有女朋友。老人家就爱问这一类问题,诸葛青在一旁一副看好戏的样子,王也说没有。老爷子说,那赶紧找啊。王也这回可没打算说话了,咳嗽了几声。老爷子吃完饭,在院子里散步,突然朝屋里吼了声,“要不入赘咱们诸葛村,我给你挑个好闺女。”诸葛青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吃过饭后,两人在钟池走着,今日仍是晴天,池水白天被日光温养着,因此傍晚即使傍水之地,也不算太冷。有些习惯早睡,有些人却睡不着,有些人饭后要运动,有些人偏喜欢酒足饭饱后躺在床上,因此钟池边就走着各屋的人,各屋的人家里也在唤不愿早归的人回家。
提到婚嫁之事,诸葛青的心又开始动了。他认定王也不是凡人,便没设想过他是要结婚,以为他离这事是很远,如今老爷子在饭桌上这么一数落,突然觉得,对于婚嫁之事,老王身在凡俗之中,也是不可避免的要走上这条道路的。他是见过他家里人的强硬,王也视其如生命,最后关头,不可能忤逆家里人的意思。找一个女人随便嫁了,王也真做得到,况且他对所有人都好得很,即使是随便一个女人,夫妻之谊,温存一辈子,对他来说并不难。想到这一层,他突然感到一阵寒气似的,不断的从脚心涌上来,到了心脏就停止上浮,他却被定在原地,开始走不动。实际上,是心凝住了。
王也看出诸葛青的不对劲,脸色可见的苍白一分,停下脚来问他怎么了。
还不是结束的时候,诸葛青定神,他看着王也,他之前为什么让他来兰溪,是只看看而已吗?他不记得了……不,不能只是这样看看,他和王也打交道已经够多了,算得上知己,他以往从来没有过知己。他的另一个我都是王也养大的,他现在所有的不安都是王也给的,既然上了山,什么都没有得到,难道空手而归吗?
青?王也疑惑,他看不清诸葛青眼里的感情,有些复杂,缠绕在一起的丝线,投射下来的灯光都让他的眼神与以往不同,浑浊的、清明的、悲哀的、喜悦的、好多好多,王也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的东西,他以往都没见过,他的脉搏开始不规则地动弹着,他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他还是逃离他。
老王,以前没问过你,你为什么要去当道士?
他们坐在阶梯上,身边排列着岸边种植的垂柳。“一个前辈让我去的。”王也说,“本来我该上大学,结果遇到个奇人,他让我上山,我寻思着也不错,就给家里提了,他们那时候以为我疯了。最后我自己还是跑去了,待了差不多四年。”诸葛青笑着听他讲,王也转头,“老青,你刚才在想些什么?”他说他看不透,他想看透,但是他看不透。于是王也问出来了。
诸葛青说,想你啊。可他还是没有说出来的,不能这么鲁莽,不能这么轻浮。他原来对傅蓉说,哎呀,这种话,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随随便便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说出来的。如今他却发现不能够的,至少站在王也面前,他做不到。感情越真,越是沉重,心里像有秤砣坠着,言语自然是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可有些话说得太满,之前酝酿的一切都会变作竹篮打水。
他怕他和王也经历的一切都成了空。
河水在流,他的心在跳,水草顺着河水流,他的眼睛顺着水草倒。那里有艘小木舟,那儿有座小桥,那儿还有一条浅浅的溪道。人是通过舟过河的,桥上有人走过,池水是因为溪道流动的。诸葛青摇摇头,说:“走吧,我们回家。”
后两日一直下雨,似乎把原来太阳的恩情忘光了,天上乌云密布,因此人的心情和身体都恹恹的,一点儿也不愿意动弹。不过绿叶子还是一样的鲜嫩,甚至更加清新,脉络清晰,那些叶尖都低低挂着,雨水弹在叶面上落入土中。有些地方的桃花也开了,粉团团的,一片连着一片,像纸糊上去,因为开得很满,倒让人觉得是假花。
王也和诸葛青坐在家里,有时候是在楼下,有时候是在楼上。屋檐不高不低,雨水顺着片瓦蜿蜒蜿蜒,淌出一条房梁上的水路,然后一径地串在地上,砸出清脆的滴答滴答声。在楼下的时候,王也坐在诸葛青旁边,两个人坐在老人的躺椅上。这椅子是可以通过调节弄正的,听诸葛青说是诸葛栱专门买给老爷子的,年轻人不坐这个。有两把,现在他们都占用去了。他们还都躺着,真像是也变成了老爷爷一样。
小鸟在枝头上叽叽喳喳,一个枝丫跳到另外的枝丫上,似乎也很无聊。王也偏头看诸葛青去,他似乎睡着了,因为眼睛是闭着的,从额头到下巴,一条极为流畅的弧线,光没那么明亮的地方,很浓重的阴影涂上去,有点悲伤的样子。那晚过后,两人相处的气氛似乎是有些怪,但王也摸不到门道,况且他的心也很不安稳,内景是乱的,不敢乱算卦了。
他两个夜晚连着做梦,在诸葛青的房间里。是诸葛青站在火里的样子,燃烧的大火,他的衣角被火星烤着,连头发都是红色的,噼里啪啦,他能感到火在烧,但是没有声音,只有诸葛青说下一句,老王,我喜欢你这个人。王也还要梦下去,他第一次做这种梦,他就愿意抓住他,可是火一下子降了,焦土的痕迹都没有,他就醒了。
他之前在家,一直顾望着他靠窗的那棵树,树有多高,阳光几时照得完它们的全貌,他都一清二楚。因为临走前,树冒出来那许多嫩芽,他觉得新鲜又好看,就拍了几张照片,他没事的时候也翻出来看一看。虽然兰溪有生满嫩芽的小树,有抽条的柳枝,他看着手机里那棵他最熟悉的树,还是喜欢得很,每看一次就觉得造物主的神奇。要说他们术士也没什么厉害的,算得出来的都是命,一切早有定数,能让嶙峋的黑皮树枝焕然一新,一夜之间长那么多新芽,才是人间最可爱的事情。
还是三月份的春天。
诸葛白的作业有很多,日记,算术,还有抄英文单词。有一次,他在小桌子上画画,用的是王也给他买的那一盒水彩,足有72种颜色,自礼物脱手后,他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个,心里稀奇,就凑到白旁边去,“你画的什么?”诸葛白瞪了王也一样,甚至更加比第一次凶狠,王也讪讪地往后退了一步,放在白手上的头拍了几下,叹口气:“真是不好意思得很,以前欺负了你家哥哥,现在我正式道歉,对不起你们诸葛一家。”
白说:“青他昨晚叫你的名字。他都没有叫我。”眼睛睁得圆圆的,鼻涕一吸,一个泪珠儿就滚出来了,王也说,“你听错了,我都没听见。”诸葛白说,“笨蛋牛鼻子,你怎么可能听得见,哥哥他和我睡在一起,又不是你。”
啊哟。王也怔在原地,这会儿他又不知道自己来兰溪是干什么的了。
一只燕子衔着一根枯树枝回了巢,王也扒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他说:“是这么回事儿啊,那我果然听不见。我先上去了,白。”他一面爬上楼梯,一面回去看那个燕子,他看它是不是还要跑到雨里去,他说:“你画的画很好看,我的颜料买的果然很好。哈哈。”诸葛白抹抹鼻涕泡,嘟囔着,不要你管,你快走。他可能要说滚,小孩子说不出口,改成个走字,磕磕巴巴的,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
手机上有视频请求,王也来兰溪差不多有五六天了,他也知道不能这么耗下去。北京那边的爸妈催他回家一趟,他嘴上应下来了,只是没和诸葛青说。如今的票还好买,当天订都有富余的,他也不急。不过白的话又把他的心拉到那种上蹿下跳的状态了,青他怎么在梦里叫我?难道我做梦他也做梦么?这还真是是挺有默契。得得得,这家伙消遣我消遣到梦里去了。他把头埋进被子里,柔软的棉被散发出来一股雨水的潮味,大概因为雨天持续不断地侵淫,所有物件都不可避免地被同化了,他也在这里迷失掉了。
诸葛青在族里偶尔也有事忙,有时候就兼顾不到王也,他也想问王也什么时候回家,总不能一直把人留着。可是话不好说出口,况且,他现在勇气倍增,有点想告诉王也他的心意了。昨晚在被窝里和傅蓉聊了一会儿天,说王也在我家赖了五六天了,他是不是不想走了?他调皮用了赖这个词,实际上人家不一定不想走,只是碍着面子不好说。傅蓉说你个祸祸快点给那位友人A给收走吧,我都替你心烦。诸葛青这段日子一直找傅蓉分析王也的心理,他心里憋不住事,就必须找人说说,这其中,傅蓉是最让他放心的。听了诸葛青一番描述,傅蓉分析得头头是道,说他肯为了你来兰溪,是一定地想你了,他在这里待这么久还不嫌烦,也是有在意的东西在这里。啧啧,真不知道这位友人看上你哪里了。傅蓉吐槽,是不是在山上待久了,导致一时的心眼被蒙蔽。朋友,咱们不能害了他啊。
放手,放手最好。傅蓉一个劲儿地在那里说,诸葛青就愿意费时间听她在那里乱扯,最后聊到凌晨一点,他要睡了时,一番谈话就凝结了一句精髓,大概是傅蓉觉得王也喜欢他。这个女人哪儿看出来王也喜欢我的?话可不能乱说。但同时,他又愿意相信,傅蓉的话是真的,王也喜欢他。
两天阴雨两天晴,兰溪的天气终于又好回来了。外面习习春风,柳絮团成白毛球似的,贴着地面滚。真正的春天到了,鸭子在雨天里游了两天,如今太阳出来,精神很是抖擞,划着鸭掌在河里岸边交相呼应地叫着,于是岸边的一群鸭子,早已下了水的鸭子,溅起春波绿水,嘎嘎嘎乱叫着在水里沉浮。
王也这小半周里几乎逛遍了诸葛村,村里的人大都认得他了。他来时没带衣服,换洗都是诸葛青的,旁人不清楚,都以为是诸葛青的远方亲戚,见到他们俩在一块儿就说,青,又带哥哥出来遛弯啦?诸葛青总是含笑答是。王也问诸葛青,“我看起来就比你大吗?”诸葛青说你是王大爷啊。王也反驳,您还是祖宗呢?凡此种种,也只有在诸葛村发生,离了诸葛村,他们哪里会纠结谁大谁小的问题,又怎么会有机会去纠结。
他们走在群鸭戏水的池塘边,泥污稀稀拉拉的青石板上。
“老青我……”
“要回去了?”王也倒是吃了一惊,他可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被人抢了话题的主动权。他点点头,有些沮丧似的。诸葛青说:“是待得挺久了。家里催得很紧吗?”“还行。”王也说,“不过待在这儿这么久了,也没有什么事做,白吃白喝的,怪不好意思的。”静默一两秒,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你怎么……不找点事做?”诸葛青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比如?”王也问。
“找个合适的人啊。”诸葛青半开玩笑,王也投降,“可别介,你不要再在老爷子面前提这茬事了,我怕了你们诸葛村的闺女了。”诸葛青微微眯了眼睛,说:“就没有合眼缘的吗?”
王也说:“真没有。”王也现在一心想着求你别来给我介绍什么闺女了。
“那我这几天可真是白给你饭吃了。”诸葛青不满。哎哟,又是这样子的神情,又是这样子的语气,王也没招了,含糊道:“你这就当真了,老青你自然是很合我的眼缘啊。”
“我这样的你就喜欢吗?”诸葛青问。
一只鸭钻到水里去了,扑通一声,那一圈翻起来的涟漪往外扩散,青色的浮萍一丛丛地被剥开,露出常年掩盖在阳光下的流动的水体。王也脑袋被太阳晒得晕晕乎乎地,他潜意识里自然是很喜欢诸葛青这样的,明显的却不能表现出来,可这时候晕晕乎乎地,他就点头,说很喜欢。
“老王,我也挺喜欢你这个人的。”
……
老王,我也挺喜欢你这个人的。
梦境又出现了,王也失笑,他说,哎,老青,我们别绕来绕去的了,总这样我睡觉都不踏实。他后退一步,两眼皮不住地打颤,哎,老青你这是干啥,你靠我这么近……这么近……哎,算了。
诸葛青亲了他一下,往前踏了一小步。在满池的春色里。他俩的影子就在水里斑驳地碰撞着,磨缠着,亲了一下,王也就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搂着他,同时瞧瞧四周,没有什么人哎,真好的很。这可不怪他心急的,他挨着狐狸这么些天,若不是定力好,早撂开走人了。撬开牙关,舌头很灵活的滑进去,缠绕在一块儿,牙齿里漏进二两春风,又热又凉的。
“磨缠人的狐狸啊。”王也放开他,“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诸葛青的眼角粉红色,简直像是要哭了。他不知道受这份情有多少的折磨,一天一天的碾他的骨头,揉他的心,求而不得。他最清楚这种感受了。诸葛青扯王也的脸,就像捏白似的,不过他可狠了,咬牙切齿道:“老王,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他以前可没在恋爱上吃过这份苦头,他读诗经那些话,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一点也不能理解情失的痛苦。王也真是可气,这么一回,他境界一下就提升了。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正是他俩一切开端和结束的注解。
“青。”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来,每一个音都婉转饱满,颗颗落玉盘,很温柔地说:“你怎么又在欺负人。”
诸葛青面上一喜,王也想,又是一朵桃花?啊,我的命可真是苦。他抬头看,不远处站着一位妇女,长发束在后面,穿着一件鹅毛黄的针织衫,弯弯的秀眉,那笑的样子,和诸葛青真是像。王也晃了晃神,诸葛青背对着他的,喊了一声妈。王也心惊了,他掠过诸葛青那粉红的耳垂,和诸葛青站在一条一线,不敢用余光看他,直盯着青的母亲,笑着喊了声伯母。
女人在日色下站着,云白一截手腕套个银色的手镯,她手里提了东西,让青过去帮忙,诸葛青听话地跑过去,让王也先回家里。他们母子俩就提着礼物,去了祠堂那边的方向。王也以前就想诸葛青母亲的样子,在他的认知里应该是很美的,如今一见的确是这样,那份风韵,他连描绘都不会。
变故一经发生,空气都成了甘甜的味道,王也就像是泡在蜜罐里了,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走回去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那棵他最熟悉的树,冬天的时候,十分沉默,毫无生机,初春的时候,他留下一半的空白,任它在北京城扎根生长;现在,他想到,一棵树的芽应该长齐了,它的生命力很强,阳光不弱的话,这几天会有很稚嫩的叶子在树枝上摇晃,习习春风吹着。他钻进通往诸葛家的方向的小巷子里,头顶同样一棵树摇落几片叶子,他接到一片,怎么看都是可爱的青色。正自己欢喜着,那边诸葛青叫他。他斜靠在门口,朝王也招招手。
王也边走过去,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诸葛青说:“我妈怕你不高兴,让我来陪陪你。”
王也踏着一块块青石板,走近他,看清他。墙头的碎影四处晃,颤颤巍巍,王也的心砰砰地跳,他无心赞叹:“伯母真漂亮。”